《昊天有成命》正文 第三十章 离人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白雾。
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世界的中心。
黑蓝色的天空往下倾塌，与白雾朦胧之中的地平线似乎交汇在一起。不，并非似乎，整个天空确确实实在下坠，世界被逐渐拉近的天与地变得逼仄压抑，似乎下一瞬便无法呼吸。
殷玠环顾四周，尽是白雾与天地，空气似乎被困在这个犹如密室的空间里，一丝风也无，他感到沉闷无比。而脚下则仿佛有一团泥沼，强硬地把自己往下拉，心里则仿佛升起一团说不出的郁气，浑身都是一股粘腻滞闷的感觉，汗珠不知不觉间便从鬓角滴落。
他实在是哪里都不舒服，尽管殷玠一直觉得自己算是无欲无求、平和内敛，但这里，这股压抑沉闷，让他顿生一股逼仄之感，想要立马逃离。
然而突然间，前方似乎隐约传来少女的歌声，那声音含含糊糊却又低沉伤感，曲调哀婉，透着一股离愁。是了，是谁在这里诉情思乡？
殷玠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便如先前一般，缓缓往歌声的源头而去。
“悲歌当泣，远望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少女的音调原是及其清脆悦耳的，曲词也是及其苍凉大气，然而不知是这浓雾，亦或是一丝不动的空气，待传入人耳中时，这声音便吚吚呜呜、含含糊糊起来，像一团搅乎在一起的泥。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到了这一句时，少女的音调已拔高，尾音如一根绷直的弦，或者说如濒死的鸟，在那一片粘腻中刺穿这层层迷雾。
此时此刻，殷玠便已立于她身后不过十来丈之处，而他也再次看到眼前分离的白色巨塔，以及巨塔之下，深不可测的黑色旋涡。
果然。少年心下暗叹。一到了这里仿佛就存在着某种禁制，殷玠想要再往前行，却是不能够了。
他也不急，就这么闲闲站定。面前少女的背影已经看了无数次，红衣黑发，身姿修长，她已经唱到了最后——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这最后一句便是悲叹了，与先前高亢对比鲜明，然而她却将细颈扬起，整个人的气场便因着这动作严肃起来。
他们相距并不远，然而每次少女似乎就像感觉不到身后有人存在似的，从未转身过。殷玠只能看到她的背影黑发，甚至即便是歌声也因着空气的窒闷而黏腻不清。凭着朦胧的感觉，少年模糊觉得她应当生着一副绝艳容貌，也正因此，他每每都会生出一丝遗憾，即便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一个于夜晚之中会反复出现的梦。
而这遗憾也不知是从他心底深处不自觉流露出的一股悔恨伤痛，抑或是如此风姿仪容的妙龄女郎本身的陨落就是一种遗憾。
是的，陨落。殷玠不知不觉间捂住了心口。
红衣的女郎一如先前无数次那样，在近乎朝圣的俯仰之后，她两手朝上，掐出一串繁复难解的手印，配合着摇摆的身姿，红衣飘摇，黑发如墨，带着盘古开天之时的热烈决绝，一刻也未迟疑地想着面前无尽的深渊坠去——
当殷玠因着少女的陨落而莫名陷入撕心裂肺的绞痛后，他在挣扎间，空间骤然收缩，天空仿似漩涡般吸收着一切，虽然已经历数次，但每每这种仿佛自己被绞碎吞噬的感觉并不好受，再加上头朝下带来的充血感，殷玠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地叫了出来。
“小郎，小郎，醒醒，快醒醒！”
殷玠迷迷蒙蒙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慢慢思绪便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便渐渐清醒起来，略略缓过劲儿，便看到自己的侍女樱正跪伏在床榻边，一脸焦急地看着自己。
“小郎可是又做噩梦了？这样可不成，小郎本就体弱，如此下去，身体会越来越糟的。不如禀告夫人请巫医过府一看？”樱一脸担心地说。
“无妨，”殷玠这才感到后背的寝衣已然湿透，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此时的脸色必定苍白难看至极。“母亲体弱，劳动她本就不好，若是再让母亲忧心，那就真是我这做儿子的不孝了，左右不过做做梦而已。”
“可是，小郎已经连着几日如此，女郎在时，您不让说，今日女郎都已回归白塔，您却还是如此。”樱本就是云姬一手培养在儿子跟前服侍的，因着年长殷玠几岁，再加之确实是忠心为主的个性，这才斗胆又劝了句。不然，虽则殷玠性子淡漠又不理事，但府中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一部分是因为大虞阶级划分严明，更主要还是因为少年身上偶尔一现地十分压迫地气势。
樱想到几年前，才是一垂髫童子的殷玠因着当时侍奉的侍女秋无意间将女郎送予的一副小像弄脏时，整个人那股不自觉散发出的气势，当即便骇的秋直接晕了过去。事后，女郎倒没觉得什么，只是又画了一幅重新赠予少年，但她在那之后，可是再也没在府中见过秋了。
想及此，樱有些后悔自己多嘴。只得稍稍抬眼，瞧向少年，见殷玠双眉紧蹙，目光盯着榻上的被时，暗暗松了口气，少年并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似乎正在考虑什么十分重要的事。
殷玠确实正在想一件事，他自幼体弱，身无天赋，但自五六岁开始，便时不时会做一些奇奇怪怪地梦，这些梦有时会是一些断断续续地片段，有时则是仿若自身亲历。而更奇怪的是，大部分他做的这些梦会在现实成真，好在他自幼便聪颖过人，很快便能掌控住这些梦的规律甚至能控制住自己是否入梦。
但这一次的梦实在奇怪，总是不经控制便入了梦不说，他在看到红衣少女时总是禁不住的涌出莫大的悲伤和后悔，而他想要去看看少女究竟是谁时，却总是受到禁锢，更甚至他这几个月虽然时有入梦，但今日醒来却不知为何，心里总隐隐觉得这梦便到此为止了。说不上什么依据，殷玠却十分自信。
也正是在因此，他便也没在意樱到底说了什么。等到第二日午时与云姬用餐，方才留意到自家阿姐的位置已空了两日。昨日未曾在意，是因为明岚身为白塔继承人，私下里人情往来繁多，开始明岚带着殷玠，没过几日，他自己便腻了，也不再去。
明岚向来不会连日出门，更不会宿在府外，殷玠一问，才知她已经回归白塔，便也不再多言。
此时明岚确实身在白塔，她本来是打算在府内多陪陪母亲和阿弟，直到春晖堂开课必须搬入学堂为止，但昨日一早她便察觉到白塔外的结界竟有异动，显然是外人入内。
这倒是挺稀罕的，因为白塔本身在民众心理便是一种超然的存在，它作为撑起整个八荒结界的支柱，是被当做神来膜拜的，也是这个原因，身为守塔的明氏一族，才超脱于四姓七族之外，被众生供奉。所以即便是白衣卫也只是驻扎在白塔百丈开外，以免不知情的百姓误入圣地，饶了守护者的清静。
再者，白塔外部自身便有明氏祖先设下的结界，结界凭血脉来判定是否为明氏族人，非明氏之人根本进不得白塔，除非如先前明岚那般，拥有白塔守护者的一滴血。
想及此，明岚突然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便也没多说，匆匆赶往白塔。
此时的白塔与离去时并无二致，依旧沐浴在晨光中，散发着疏离的白光。周围寂静无声，冷肃的可怕。
明岚突然想起当年才三岁，被仆人带到这塔外，小小孩童眼里，这塔便如一道巨刃，横亘天地之间，那时她不觉得怕，因为随即便有一个白衣白发的男人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走入命运的归宿地。
她能如此自信、稳重、毫无忧虑的面对所有人所有事，只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背后还有一个如山般强大坚硬的存在，这存在保证了她的成长，保证了整个家族的繁盛。直到现在，明岚才察觉到，自己内心是如此的脆弱，她的脆弱不是在于天赋的强弱，而是对于未来、责任、义务的逃避和依赖，她就像是一只幼鸟，被鸟窝遮蔽地太好，总是想当然的描绘外面的世界，一旦鸟窝倾覆，便不知何去何从。
而就在明岚踌躇之间，塔内传来一句呼唤，“欢喜。”
熟悉的音调瞬间令得明岚为之一振，抛掉先前的迷惘，明岚欢欣道：“外公。”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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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色的天空往下倾塌，与白雾朦胧之中的地平线似乎交汇在一起。不，并非似乎，整个天空确确实实在下坠，世界被逐渐拉近的天与地变得逼仄压抑，似乎下一瞬便无法呼吸。
殷玠环顾四周，尽是白雾与天地，空气似乎被困在这个犹如密室的空间里，一丝风也无，他感到沉闷无比。而脚下则仿佛有一团泥沼，强硬地把自己往下拉，心里则仿佛升起一团说不出的郁气，浑身都是一股粘腻滞闷的感觉，汗珠不知不觉间便从鬓角滴落。
他实在是哪里都不舒服，尽管殷玠一直觉得自己算是无欲无求、平和内敛，但这里，这股压抑沉闷，让他顿生一股逼仄之感，想要立马逃离。
然而突然间，前方似乎隐约传来少女的歌声，那声音含含糊糊却又低沉伤感，曲调哀婉，透着一股离愁。是了，是谁在这里诉情思乡？
殷玠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便如先前一般，缓缓往歌声的源头而去。
“悲歌当泣，远望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少女的音调原是及其清脆悦耳的，曲词也是及其苍凉大气，然而不知是这浓雾，亦或是一丝不动的空气，待传入人耳中时，这声音便吚吚呜呜、含含糊糊起来，像一团搅乎在一起的泥。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到了这一句时，少女的音调已拔高，尾音如一根绷直的弦，或者说如濒死的鸟，在那一片粘腻中刺穿这层层迷雾。
此时此刻，殷玠便已立于她身后不过十来丈之处，而他也再次看到眼前分离的白色巨塔，以及巨塔之下，深不可测的黑色旋涡。
果然。少年心下暗叹。一到了这里仿佛就存在着某种禁制，殷玠想要再往前行，却是不能够了。
他也不急，就这么闲闲站定。面前少女的背影已经看了无数次，红衣黑发，身姿修长，她已经唱到了最后——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这最后一句便是悲叹了，与先前高亢对比鲜明，然而她却将细颈扬起，整个人的气场便因着这动作严肃起来。
他们相距并不远，然而每次少女似乎就像感觉不到身后有人存在似的，从未转身过。殷玠只能看到她的背影黑发，甚至即便是歌声也因着空气的窒闷而黏腻不清。凭着朦胧的感觉，少年模糊觉得她应当生着一副绝艳容貌，也正因此，他每每都会生出一丝遗憾，即便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一个于夜晚之中会反复出现的梦。
而这遗憾也不知是从他心底深处不自觉流露出的一股悔恨伤痛，抑或是如此风姿仪容的妙龄女郎本身的陨落就是一种遗憾。
是的，陨落。殷玠不知不觉间捂住了心口。
红衣的女郎一如先前无数次那样，在近乎朝圣的俯仰之后，她两手朝上，掐出一串繁复难解的手印，配合着摇摆的身姿，红衣飘摇，黑发如墨，带着盘古开天之时的热烈决绝，一刻也未迟疑地想着面前无尽的深渊坠去——
当殷玠因着少女的陨落而莫名陷入撕心裂肺的绞痛后，他在挣扎间，空间骤然收缩，天空仿似漩涡般吸收着一切，虽然已经历数次，但每每这种仿佛自己被绞碎吞噬的感觉并不好受，再加上头朝下带来的充血感，殷玠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地叫了出来。
“小郎，小郎，醒醒，快醒醒！”
殷玠迷迷蒙蒙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慢慢思绪便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便渐渐清醒起来，略略缓过劲儿，便看到自己的侍女樱正跪伏在床榻边，一脸焦急地看着自己。
“小郎可是又做噩梦了？这样可不成，小郎本就体弱，如此下去，身体会越来越糟的。不如禀告夫人请巫医过府一看？”樱一脸担心地说。
“无妨，”殷玠这才感到后背的寝衣已然湿透，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此时的脸色必定苍白难看至极。“母亲体弱，劳动她本就不好，若是再让母亲忧心，那就真是我这做儿子的不孝了，左右不过做做梦而已。”
“可是，小郎已经连着几日如此，女郎在时，您不让说，今日女郎都已回归白塔，您却还是如此。”樱本就是云姬一手培养在儿子跟前服侍的，因着年长殷玠几岁，再加之确实是忠心为主的个性，这才斗胆又劝了句。不然，虽则殷玠性子淡漠又不理事，但府中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一部分是因为大虞阶级划分严明，更主要还是因为少年身上偶尔一现地十分压迫地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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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次的梦实在奇怪，总是不经控制便入了梦不说，他在看到红衣少女时总是禁不住的涌出莫大的悲伤和后悔，而他想要去看看少女究竟是谁时，却总是受到禁锢，更甚至他这几个月虽然时有入梦，但今日醒来却不知为何，心里总隐隐觉得这梦便到此为止了。说不上什么依据，殷玠却十分自信。
也正是在因此，他便也没在意樱到底说了什么。等到第二日午时与云姬用餐，方才留意到自家阿姐的位置已空了两日。昨日未曾在意，是因为明岚身为白塔继承人，私下里人情往来繁多，开始明岚带着殷玠，没过几日，他自己便腻了，也不再去。
明岚向来不会连日出门，更不会宿在府外，殷玠一问，才知她已经回归白塔，便也不再多言。
此时明岚确实身在白塔，她本来是打算在府内多陪陪母亲和阿弟，直到春晖堂开课必须搬入学堂为止，但昨日一早她便察觉到白塔外的结界竟有异动，显然是外人入内。
这倒是挺稀罕的，因为白塔本身在民众心理便是一种超然的存在，它作为撑起整个八荒结界的支柱，是被当做神来膜拜的，也是这个原因，身为守塔的明氏一族，才超脱于四姓七族之外，被众生供奉。所以即便是白衣卫也只是驻扎在白塔百丈开外，以免不知情的百姓误入圣地，饶了守护者的清静。
再者，白塔外部自身便有明氏祖先设下的结界，结界凭血脉来判定是否为明氏族人，非明氏之人根本进不得白塔，除非如先前明岚那般，拥有白塔守护者的一滴血。
想及此，明岚突然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便也没多说，匆匆赶往白塔。
此时的白塔与离去时并无二致，依旧沐浴在晨光中，散发着疏离的白光。周围寂静无声，冷肃的可怕。
明岚突然想起当年才三岁，被仆人带到这塔外，小小孩童眼里，这塔便如一道巨刃，横亘天地之间，那时她不觉得怕，因为随即便有一个白衣白发的男人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走入命运的归宿地。
她能如此自信、稳重、毫无忧虑的面对所有人所有事，只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背后还有一个如山般强大坚硬的存在，这存在保证了她的成长，保证了整个家族的繁盛。直到现在，明岚才察觉到，自己内心是如此的脆弱，她的脆弱不是在于天赋的强弱，而是对于未来、责任、义务的逃避和依赖，她就像是一只幼鸟，被鸟窝遮蔽地太好，总是想当然的描绘外面的世界，一旦鸟窝倾覆，便不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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