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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界》正文 第十五章 九木焚烧冰玉出(下)

  “那个老叫花子就这样饿死了,真是可怜啊。”

  “哎,死了也好啊,不用再遭受活着的苦。你看他疯疯傻傻都瘦成皮包骨头了,死了倒也算是解脱。”

  “简直是造孽,不知道哪个白眼狼这么狠心,居然抛弃了自己年迈的老父亲,任他在世间自生自灭。”

  山民们恍惚看到帝海星天沐浴着满天星光,衣身胜雪,孤寂地死在了山巅上,苍老的尸体被秃鹫所啄食,元魂则散去了浩瀚星海。帝海星天自此成为了传说,但是,他曾经汇聚出的八颗星辰,虽然光芒已经极其暗淡,却从此夜夜笼罩在了中央圣域之上。

  历年星象带来的变化和预兆,使得滴水城的历任城主都能在圣疃雪山上感悟出无双精妙的剑法,移形换影,横空出世,凡间无人能够匹敌。剑术秘籍经过千年累积,即使在那八颗星辰集体陨落之后,滴水城的实力也丝毫没有减弱过。

  若非历代城主发誓要滞留人间,延续剑宗的气数,而主动堵塞了自己的神脉和天门,想必以他们的智慧及实力,成为另外一个世界的强者,那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而滴水城现任城主,洛南,更是天赋异禀,资质超群,在弱冠之年就遍读本门秘籍,而感悟出了一套惊天动地的剑法,遂隐藏身份,牵一只食铁兽,拿一柄破木剑,逐次挑战皇州上的剑道高手,竟无一败绩。

  五年后,洛南乔装进入帝都,食铁兽闻香闯进了妙音楼,由此偶遇了正在楼中做美甲的朱雀宫首席,姬映雪。姬映雪身为云岛四宫首席之一,修灵境界直达云开万象,星海中汇聚的星辰已经达到了六颗。她是世间最美丽的占灵师,眉心海棠一朵,风华绝代,一袭粉衣裹身,翩若流云,时常骑着大鱼畅游四海,且嗜好做美甲,娉婷立于人世。当年,洛南邀姬映雪在紫禁城惊世一战,搅风弄云,流光剑影,居然丝毫不落下风。

  此举震动皇州。

  就连酃山掌门莫云,身为姬映雪的故友,亦推迟作息时间从酃山移驾前来,站在云端上饶有兴致地观看良久。直到洛南以半招惜败,胜负已分,他才挥动銮驾兴尽而归。

  姬映雪乘风而去,洛南踏尘而归,从此避居于雪晶宫,终日陪着食铁兽嬉戏作乐,心寂如斯,再也没有走出过滴水城了。

  醉寒风落滴水城,妙音魂断雪晶宫。

  决战前的赌约,言犹在耳。

  “你我就在紫禁城之巅来一次决战吧。这是我的赌约:我生之时,你不许再出圣疃雪山,我死之后,你可来扫我坟前雪。”

  “可是这辈子,我终究活不过你的。”

  “你也可以放弃曾经的誓言,飞升修真界,成就不死不灭身。待有星辉照耀你身,你再来我坟前祭扫便是。”

  “你我相见,必是生死相隔吗?”

  言语间已是黯然神伤,决战时,洛南便以半招之差败给了姬映雪。

  多年以后洛南才明白,在有限的生命中,时间总给与人们千万种姿态,却没有一种姿态要比白头偕老来得更有价值。与其留幽魂一缕来扫坟前雪,不如青春做伴共赴好时光。在被沧楉一语道破之后,洛南便以权位相让,白衣裹身,乘云帆一叶,飘去了茫茫海溟之中。

  他说,他想要在姬映雪的怀里沉睡,浅笑安然,如同刚刚出生的婴孩。

  他说,他想触摸她眉间的那朵海棠花,宛如心间痣。他念念不忘的花瓣,曾经在离别了她以后,种满了滴水城的大宫小殿。

  韡晔其华。

  花香覆盖重宫。

  但是洛南始终觉得,此处花香远不及、在她身边闻得那样沁透心脾。

  那样魂牵梦萦。

  他想和她一起,观看人世间的花开花落,四海生潮。

  这位女子手中所持便是长生灯,可吸魂而动魄。

  此刻,圣疃十三滴中的五滴正兀立于船舱外,以疏淡而凝聚的目光,像是观赏画中的远山叠黛那样在静静地看着沧楉。沧楉心里感到不知所措,惶恐难安,便把脑袋埋进了父亲的衣裳里。

  “楉儿,楉儿。”身旁这位男子侧过脸来,轻轻地唤道。

  “咦?……”沧楉有些恍然。

  “这里五件至宝,你打算选哪一个?”

  男子抬手指了指那五人,示意沧楉可随便挑选合适的宝物,她却依然不敢直视这些从血雨腥风中活下来的执剑高手。她好害怕他们会突然拔剑一挥,剑光划过就让她人头落地,鲜血直流。此时她有点妄想迫害症。

  “剑尊大人,这个小娃娃你是从哪里找过来的?”绛衣女子娇声道,“生的可真是俊俏咧。”

  “她是我刚刚收养的义女。”剑尊眉梢一挑,神色平静地道,“我看这小姑娘重情重义,聪慧乖巧,便自作主张把她收为了义女。”

  “您堂堂一代剑尊,地位仅次于剑皇,身份尊贵无比,怎么能收个无名小孩做义女呢?”矮胖男子细细看了看沧楉,此等俊俏精美的容颜令阅女无数的他亦是心中暗喜,便笑容谄媚地道,“不如您把她交给我吧,不才肯定会视她为掌上明珠的。”

  旁边的瘦高男子闻言,冷冷笑了笑说:“贾有才,你一个挖鼠洞的土老帽,在地宫里私养了三千佳丽,艳福已然不浅,难道连这么小的女孩子你也不肯放过吗?”

  这位矮胖男子名叫贾有才,自称“不才”,见瘦高男子出言揶揄他,便脸色一沉,反唇相讥道:“你们抖音山庄也不是什么好鸟,想当初你见你师尊年老力衰,中风在床,就强娶了他漂亮的小妾,你能说你不好色,不龌龊吗?!”

  “我是因为爱情才娶了她的。”瘦高男子面不改色,语气冷峻地道。

  “放屁,鬼才会相信你!”贾有才啐了一口唾沫,圆脸因恼怒而憋的通红,“那我娶三千佳丽,也可以是因为爱情啊!”

  “如此说来,你的爱情还真是廉价,连地摊货都不如。”瘦高男子针锋相对。

  “你们男人都不是什么好鸟。”那位女子瞥了眼旁边的四人,脸上满是冷漠且孤傲的神色,“要我说啊,你们争执不下就去海里打一架得了。”

  “好,打就打。”贾有才拔剑急趋,凛然走出了队列。瘦高男子冷哼一声,目不斜视,丝毫没有搭理贾有才,貌似他还不够格跟自己激战一番。

  剑尊见气氛颇为尴尬,便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地说:“诸位别再闹了。”

  贾有才这便将剑回鞘,狠狠瞪了一眼瘦高男子之后,就讪讪地退回到了队列当中。

  此时,沧楉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五人。贾有才直接被跳过,撼金钎也只能让她刨土挖坑,她去城里找个铁铲子就能解决这个问题。第二位雪族的宗主手握苍山血莲,莲生九瓣,花红如火,虽对提升功力和顺畅神脉有着奇异的功能,对生命垂危者亦有起死回生之佳效,但是按剑尊的说法,父亲所中的毒境,并非人世间的药物所能救治的。这朵苍山血莲搁在父亲的尸体上也起不了什么效果。

  而第三位宗主的霜钟琴,虽然看着古朴雅致,亮的发透,琴音一出便可治愈心伤,使人沉浸于如幻如梦之状态,妙不可言,难以自拔。然而,这样一把古琴对沧楉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再美妙玄乎的琴音也无法让她的父亲入土为安,最多就是绕指丝柔,来撩拨起她的悲伤情绪而已。

  于死者无益,于她以心殇。

  顺着眼睛扫视的方向,眼前的这位老者倒是面目温润,慈祥和蔼,想必浸淫世间多年,阅历无数,其人生境界和处世为人都要比其他几位宗主活络通晓得多,对于贾有才刚刚的轻佻举动,他也只是泯然一笑,不露声色,他手中握着的聚灵珠通体晶莹剔透,里面万象更迭,看着极其的神奇。至于聚灵珠有什么样的功效,沧楉并不知晓。

  最后这位女子虽然面容娇媚,身段玲珑,却绝非什么善茬,在她身上隐隐潜伏着一股动如脱兔的杀气。如同冰雾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绝美容颜,就连身边这四位宗主都倍感压抑和惧怕,可见在这个男性为尊的世界,她要经历多大的腥风血雨和筹谋策划,才能走到如今这样尊贵的地步。

  只是她手上端着的长生灯,灼灼其光,可以置于墓室中,永照尸首而不腐,却好像不能作为棺椁埋葬父亲。

  待缓缓扫过一眼之后,沧楉发现他们都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便望着剑尊,凝重地摇了摇头。

  剑尊低眸望着她,有些困惑地道:“怎么,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吗?”

  “嗯。”沧楉说,“它们都不适合做棺材。”

  “做棺材干啥?”贾有才惊声问道。

  其他人闻言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你这土老帽别总是一惊一乍的行不行,真是吵死人啦。”瘦高男子满脸嫌弃的神色,剑眉横挑,便纵声说道,“你没有看到小姑娘手里抱着个肉娃娃吗,肯定是她想把这个玩具给埋了呗!”

  “埋一个玩具,就要用掉我们的至宝,剑尊您还真是豪爽得很哪。”贾有才颇不服气,冷言冷语地道。

  剑尊眉头紧紧一锁,脸色骤然暗沉,那目光中带着种威视的压力,两位男子不得甚解却自觉冒失说错了话,便且惊且惑地望着沧楉。

  沧楉吸了吸鼻子,缓缓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道:“他不是玩具,他是我的父亲。”

  空气陷进了短暂的凝滞。

  “啊?……”贾有才目瞪口呆,便摸着圆滚滚的脑袋,讪讪地笑了笑,“原来不是肉娃娃哦,是不才鲁莽,不才鲁莽了!”

  剑尊望了望沧楉,对贾有才他们的言行举止颇感不悦,怕再度沉沦了她的情绪,便语气凛然地道:“这位小姑娘和她父亲刚刚在云沧城里被一位占灵邪魅所袭击,她的父亲为了救她,便服用了药殇师赠与的毒境,占灵邪魅是被打跑了,可是她的父亲无力回天,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剑尊顿了顿,摸了摸沧楉的脑袋,继续说道,“你们诸位可有什么好的建议,能够帮到这位小姑娘的吗?”

  那位一直站在原地沉默如迷的老人终于蠕动着双唇,语气清清淡淡地道:“老夫倒是愿意帮她。”

  “哦?”剑尊双目放光,盯着这位老宗主,欣然道,“快说来听听。”

  “虽然我们都没有现成的棺椁可赠送给这位小姑娘,但是,我们可以合力打造一副棺材。”

  “打造一副棺材?”剑尊有些讶然。

  “没错。”老宗主神态自若,双眸中聚着幽静的光泽,“以我的聚灵珠作主料,以长生灯为火引,以霜钟琴为风箱,在加上剑尊的九木,如此便可铸造出冰玉匣,此匣正好能够装下小姑娘父亲的尸体。”

  “九木?”剑尊眉头微微一锁,仿佛陷入沉思,良久,才释然地笑了笑,“长兄需要九木,我当然可以贡献出来,只是不知道要九木有何用处?”

  “当燃料。”

  众人闻言,皆是瞠目结舌,以为出现了幻听。

  瘦高男子冷冷一笑,寒声质问道:“你可知,剑尊拥有的九木,乃是郅妖界远古先尊魂化星海之后留下的遗体,随便研点粉末都可以起死回生,救人于危难之中,可谓是千年难得的至宝,我多年来欲寻一根尚不可得,你居然要一下子烧掉他的九根枯木?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古往今来,修灵者众,在郅妖界的南方雾洲便尽是浩瀚的巨型森林。这些巨树吸收着地阴灵气,可以不断精进自己的修灵之路,从而化为人形,成长为夕曛世家的药殇师。在夕曛世家的先尊魂化星海以后,他们的遗体便会回归本体,变成一根根香气浓郁的枯木。

  所谓九木,便是九位药殇师的遗体。

  老宗主双眉一挑,沉声道:“九木焚珠,方可铸成保肉身不腐的冰玉匣,没有九木相佐,恐怕火候会差很多的。此事全凭剑尊定夺,我绝无二意。”

  剑尊朗朗一笑,说:“长兄莫急,既然诸位愿意奉献出各自的至宝,我作为倡议者,为何不能将九木拿出来作为燃料呢?!”

  “如此甚好。”

  老宗主微微颔首,以深沉的目光望了望沧楉,便率先将聚灵珠放进了一个铜鼎里面。

  剑尊遂吩咐下人去他的宝船中取来了珍藏多年的九木。

  九位侍女在前头依次排开,纤纤玉手中都端着一截古色古香的枯木。其中有重阳木,梨木,桐木,桃木,檀木,沉香木,楠木,杜仲和银杏,皆是成长缓慢且体质超群的名贵树种。比如杜仲、楠木和沉香本身都是很名贵的药材,具有补益肝肾、强筋壮骨、调理冲任、固经安胎的功效。因此在幻化成人形以后,它们的治愈灵力也会强于其他树种。

  剑尊波澜不惊地扫了一眼九木,微微皱了皱眉头,似有肉疼不舍,终于还是狠下心来,平静地说:“长兄,九木已经呈现在此,接下来的事情就要看你的了。”

  “喏!”老宗主肃然领命,从侍女们的手中逐次取走枯木,放置到了铜鼎之中,然后调头转向了身旁的那位美貌女子,“独孤姑娘,麻烦你用长生灯给引个火吧。”

  复姓独孤的女子便淡然一笑,脆声说道:“当然可以。”遂裙摆带风,莲步轻移至铜鼎旁,将灯中的燃油悉数倒入,顿时烈火熊熊,果香四溢,令闻者心旷神怡,烦忧尽散。

  随即,霜钟琴琴声幽幽起,以音之涟漪传往了铜鼎,火势便越烧越旺,直至半透明的幽蓝色,很快将聚灵珠给融化净尽。

  此时,老宗主走到了沧楉的面前,蹲下身来说:“小姑娘,我需要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沧楉抿了抿嘴,神情有些惶惑,“帮什么忙?”

  “滴一滴血到那个铜鼎当中,如此冰玉匣便可铸成。”

  “为什么是我的血?”沧楉摸着扑通乱跳的胸口,怵然道。

  “因为血液中有你的魂愿,你想要棺木,铜鼎中自然会生成。你想要金器或是铁器,铜鼎中也可以生成。”

  原来如此。沧楉便低低地应答了一声,用嘴咬破手指,颤颤地移步来到了铜鼎边上。

  凝息静气。

  一滴血落入,触碰到幽蓝烈焰,火堆竟嘶嘶地直叫,如同有怪兽在烈焰里绝望地厮杀。

  突然,一道火光窜涌而出,直射万里苍穹。

  九木骤然熄灭,化为了飘扬的余烬。

  沧楉顿觉头脑阵阵晕眩,胸腔窒闷无比,好像有万钧鬼力在挤压着她的身躯。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茫然失措,整个气氛陷进了短暂的诡异和凝滞之中。

  无数双或近或远的冷峻眼睛,带着渴望的异样神采,开始在诸天六界瞬间震撼和苏醒了过来。他们会探寻这道火光到底来自哪里。

  老宗主眉头紧锁,面色深沉而严峻,却也道不清楚是什么缘故。众人遂纷纷猜想,可能是九木、聚灵珠和沧楉的血液之间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反应,所以才会有火光冲破牛斗,这些都是世间至宝,能有此等反应倒也属于正常。

  念及于此,众人便举步围向了铜鼎,齐刷刷探头而望,乖乖,好神奇的冰玉匣。寒雾缭绕其中,匣体晶莹剔透,内壁万象更新,迎面便冲来一股森冽的寒意,令人不由得抖了个激灵。

  剑尊伸手抱出冰玉匣,递到了沧楉的手中,“来,楉儿,这便是一副好的棺木。”

  冰玉匣寒冷彻骨,沧楉以长袖裹手将其接过,便欠了欠身子,语气平淡而疏离地道:“多谢剑尊大人。”

  剑尊剑眉一挑,目光凝滞了半晌,才微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会改口叫我义父了呢。不过折腾这么久了,我想你也乏累了,不如去云沧城里找个地方先住下来吧。”

  的确,自从登陆云沧渡口以后,沧楉不但没有合眼睡过一觉,反而泪水枯竭流尽,显得双眼特别的胀疼难受。她是该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才能蓄好精力去处理父亲的后事了。

  她说:“好。”

  号角声烈,激荡幽海云天。

  一声令下,数万东征军便纷纷走出船舱,带着各自的佩剑和一众女奴,井然有序地进入到了云沧城里。

  夜风微凉。

  沧楉瑟瑟地走着,却觉得好冷。

  深浸骨髓的冷。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糟糕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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