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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章(2)

  一脸落腮胡的男人霸在桌前,边卷烟边压抑怒火——他是“胖老爷”夜店的老板霸子哥。

  每次开店营业前,他总这样坐着,以他粗壮的指头对付手卷烟。这事需要技巧,彷佛修行需要耐性。

  先捻一些烟草摆在一片薄纸上,再动作细腻地将烟草连同纸一起卷成细条状,接着指头沾水(或用舌尖舔),封缄纸卷边缘,如此一来手卷烟就完成了。

  烟草有各种口味,咖啡、巧克力、红茶、绿茶,或是他最爱的微甜的草莓味。做这件事时,是霸子哥心情最平静的时候。但今天卷完六根烟,每一根都很丑,没一根完美的。

  都是对面那女人害的,他一直讲一直讲,她还讲都讲不听。如果是男人,一拳猫下去就完事,偏偏她是女人!

  “反正这个月开始,你们‘九玖乐团’不用来了。”

  “‘九玖’必须上场。”

  “为什么?你们有死忠fans吗?不要来了,钱我们都结清了啊。”

  “‘九玖’必须上场。”

  他气到粗指不听使唤,烟草掉了一堆。“徐明静,之前发给你的简讯还不够清楚吗?我没办法再支付演出费,回去吧。”

  “你不能用一封简讯Fire我们。”

  “不然咧?要办个告别纪念趴才能Fire吗?”

  她彷佛听懂了,低头缄默。

  唉,有点不忍,看着很难受。“回去吧。”

  “看在霸子哥这么有诚意的分上,好,演出费打八折。”

  “你是要我吃土吗?”砰!霸子哥麽怒拍桌,这一拍不得了,木桌劈出一条缝,如闪电那样啪擦擦龟裂。

  X例!现在还弄坏一张桌!

  “拜托你,好妹子,现在台北像我这样开十年的夜店剩几家?大家下班不流行追团,流行的是在家追剧。年轻人哪个不是挂在手机上、挂在网咖里聊天打怪?现在生意不好啟了,我这样讲你听懂没?”

  徐明静任他咆哮,睁着一双无辜大眼。这模样倒像是他在霸凌她,But,到底是谁霸凌谁?

  “干么这样看我?喂,啟人不可以这么自私,霸子哥已经够照顾你们了。我两年前就想这么啟,哪知道你们团长忽然出车祸,我撑到今天才开除你们,是因为心里难受啊!尤其是你,就是怕你打击太大撑不住。哥哥我够有义气了,自己没赚什么,可演出费一毛都没欠。”

  “原来如此。”同情两年多,确实够义气。

  “啊不然你想想,每天赚两千多块,员工都辞掉几个,还付你们钱,我每个月扣除开销只有三千块可以用,我实在是……”不能再讲,都快哭了,霸子哥咬拳忍泪。“日子苦啊。你还这样跟我卢小,都不替霸子哥想。”

  眼泪呼之欲出,终于唤醒徐妹妹的人性。

  “我懂了,对不起,没想到霸子哥一直这么关照我们。”

  “你啊——”霸子哥含泪看她。“你也是,坦白讲,那时出事真怕你想不开,毕竟你们都要结婚了。可是两年多过去了,我也观察你够久,你没事了反而是我很有事,一直在赔钱。”

  他吸吸鼻子。“算了,钱都花了,不讲了。总之,事情都讲开了,你明白就好,不是霸子哥不罩你们,是这个社会不罩我们,大家好聚好散。”

  徐明静拿来烟草和纸,动手卷烟,迅速卷好一根,递给霸子哥帮他将烟点上。

  “以前……每次驻场完,你就会跟振宇哥一边卷烟一边聊。”

  “是啊,谁知道他死得那么早。”

  瞬间又卷好了一根,徐明静点燃它,放在烟灰缸边缘,看白烟袅袅,闻着熟悉的烟草味。

  “霸子哥,这个周六‘九玖’还是会准时到。”

  “你还没完?你来啊,你来,我一毛都不会付。”

  “不用付,演出费我出。只拜托霸子哥别让团员知道,一切照旧,拜托了。”霸子哥没听懂。“你是说你们来表演,我不用付钱,你还要自己掏腰包付费给团员?这没意义啊,你不要这样,跟我来苦肉计这招?我真的真的一毛都不会付。”

  徐明静有苦衷。“光今年就少了两个驻场的点,如果连霸子哥这里都没了,我怕团员失去信心,‘九玖’可能会解散,我不能让振宇哥的乐团在我手中消失。”

  “解散也不会怎样,这是大家的事,又不是你的责任。”

  “反正我有钱,一个人也没什么开销,这么一点钱无所谓。”

  “有钱就任性?那要不要借我一百万周转?”

  “一百块的话我可以。”

  “切——”

  “这样霸子哥肯帮了吧?”

  “乐团免费演出我当然好,不过……你真的没关系?你看起来不像有钱人。”

  “真正有钱的人都很低调。”

  这会儿桌面上多了一堆完美的手卷烟,全是徐明静卷的。

  “唉呦,妹子的手真巧。”霸子哥心花怒放,喜孜孜地又点燃一根,吞云吐雾。“不过你这么用心,你的团员们知道吗?唉,我觉得振宇死后,你们不大行欸,表演曲目就那几首,尤其那个兼主唱的贝斯手老是弹错,不然就是忘词。喂,先讲好,就算是免费的,表现太烂我也不敢用——”

  “好。”

  离开夜店,徐明静来到大卖场,拿着促销DM,拎了三打正在打折的玉米罐,又拿了一箱泡面。经过宠物用品区时,她迟疑,想了想,还是拿走一打猫罐。

  走到家门前,果然就听见熟悉的猫叫声。一旁的车子底下,缓缓走出一只流浪的老黑猫。

  它脚步蹒跚,发出沙哑的猫叫。一般猫儿撒娇是喵喵叫,它却是“啊——啊——”像乌鸦叫。

  徐明静怕猫,见它要来蹭她,她躲远。

  “又来了,要我说几次,怎么都听不懂?你知道现在猫罐头很贵吗?”她蹲在路边,一边打开罐头,一边碎念,对它晓以大义。

  “你啊,不能这么自私,我真的没办法了,你知道现在的人都不追团,他们都在家里追剧,懂吗?去别的地方讨吃的,我不能养你喔,房东看见会骂人的。吃吃吃,就知道吃。”

  “啊——”它敷衍地向她叫一声,又继续吃。

  “不要再来了知道吗?这是最后一次喔,不准再来了。吃快点,被房东看到我就死定了。”

  徐明静抱膝蹲着,等它吃完。

  “我啊,早就不想喂你了,我是担心振宇哥死了给你打击太大,所以才继续喂。可是你真坏,你看你,你有哪一餐少吃的?没良心,都不知道喂你的人死了。你不想他吗?”

  食欲这么好,应该不想吧?

  徐明静叹息,其实她能理解伯母的心情。在她看来,一滴泪都没掉的她很可恶吧?假如她能哭到失明或崩溃病倒,也许伯母就能解气,不会那么抓狂。

  可是,她哭不出来,也没崩溃。只有自己知道,内在有个部分坏掉了……

  “捡尸”事件落幕后,恒星饭店人事部发布总裁命令,即日解除公关经理沈晴的职务。

  有时,真正的勇敢是——沈经理一个箭步,纵身跃起,刷地撕下布告栏最上方的那张纸,目露凶光往总裁办公室奔去。

  同事们表面上投以同情的目光,却暗暗兴奋。

  有好戏看了……

  沈晴闯入总裁办公室,将免职令朝站在书柜前的混蛋扔去。“你凭什么?!”

  崔胜威彷佛比她更震惊。“你不知道理由?”

  “记者会很顺利、网路一片好评,你没理由要我走啊。”

  “沈经理,你的脸皮比我想像的还要厚啊。”他脸一沉。“记者会顺利、网路一片好评,这是谁的功劳?是徐小姐。如果非专业人士的意见比你好,我不知道为何每个月要付你十万元薪水。”

  “我承认这次处理得不够周全,但也就这么一次,你怎么可以——”

  “身为公关经理,要证明你的价值,就是在危机发生的时候。在我看来,聘你的成本远高过你的表现,请你离开。”

  “以总裁这么严苛的标准,没人可以让你满意。”

  “这不劳你费心,不满意我就换,换到满意为止,这就是身为老板的好处。”“崔胜威!”沈晴胀红面孔,她之所以这么震怒,更多的原因是难堪。她一直爱慕他,他的不屑重创了她。“一次表现不好就开除?你也太狠了,枉费我这五年来为你做牛做马,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加班,混帐!”

  “因为你无能,才需要一天到晚加班做牛做马,浪费饭店资源。OK,我告诉你你错在哪——”崔胜威站三七步,声音不带感情。

  “开除你不是因为你思考不周,是你犯了更严重的失误。我问你,当徐小姐提出比你更好的意见时,你是什么态度?轻蔑而且拒绝接受。以你的聪明程度,明知她的提议比你好,却碍于面子而反对。如果不是我坚持,后果可能引来负评。光想到这点,我就背脊发寒。”

  沈晴愣住,没想到他注意到这样细微的地方。

  崔胜威继续说:“听懂了吧?开除你,是因为你看重自己的自尊心胜过饭店的最高利益,我不能接受。”

  “但就为了这个把我免职?我还是不服,至少可以给我改善的机会……”

  “不需要,我已经找到新的人带领公关部。你说给你机会?把你降职让你当组员吗?这样你就服气了?不,你不会,就算委屈待下来,就怕你怀恨在心,习难新来的经理。我不想冒这个风险,你走吧。”

  “这五年来我帮饭店应付过多少事?难道都不算数了?总裁只看到我的失误?”

  “不,我看到的是饭店的前途,用错一个人的代价,比短少一个人力更可怕。因为错误的人往往会吸引到更多错误的人,尤其是一级主管。如果留着你,未来的公关部最后可能会像Guykawasaki说的名言:‘蠢才大爆炸’。”

  “是吗?”既然话都讲绝了,沈晴也豁出去了。“是,我表现差,让总裁失望了。如果我像你一样没亲人烦,也不交朋友,生活只有工作,我的表现会更好、我的思考会更周全。人生活在这世上,互相支持,偶尔也会互相拖累,但这些对总裁来说都没意义,因为总裁跟人相处只评估利益和成本,只要未来可能造成麻烦,表现不佳就Fire掉,你这样自私自利,活得很愉快吧?”

  “不是很愉快,像现在因为你的事浪费了许多时间,让我很无奈。”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爸中风住院吗?”她哭泣。“我本来要请假,但是听见总裁的事还是赶来上班,一整晚我担心我爸,整夜没睡,一来饭店就处理事情,结果得到的是什么,一张免职令?!”

  “还有优渥的资遣费,能让你安心陪伴父亲。”

  这是正常人会说的话吗?沈晴痛哭。“本来是敬佩你的能力才来的,现在我终于看清你的真面目,你这个自私又势利的人渣。”

  说完她离去,重重甩上门。

  崔胜威坐下来咳嗽,拿出感冒药吞服。这几天感冒发烧,浑身筋骨酸痛,如今被她闹了这一阵,身体更难受了。

  窗外天色碧蓝,白云像蓬松的棉花糖,缓慢飘移。天气晴朗,但他心情恶劣。

  随便沈晴对他多不爽,他无所谓,这里不是搞人际关系的地方,这里是战场,他也没必要跟这些人交际。

  你这样自私自利,活得很愉快吧?

  呵,崔胜威苦笑。是啊,人们总是以自己的角度,评断他人的处境。他很愉快?这些人哪知他涉过什么幽谷?一旦挫败就怪别人不体贴自己的处境、不体谅自己的情绪。不然就闹,闹没用就哭。能这样痛快地指责他人,委屈就哭泣讨同情,那样的人才是自在又愉快吧?

  在他看来,他们的伤心都是小儿科。沈晴能为自己的父亲担心愁烦,是因为彼此感情深。而他,他没忘记十三岁的自己是怎样靠自己活下来,又牺牲了多少才保住父亲丢下的饭店。

  每当想起当年的情况,成年后的崔胜威就会吓出冷汗。真庆幸当时幼小,小到遭受打击尚不知严重,才会白目到跟高利贷债主协商。

  虽然顺利地度过难关,却也留下了后遗症,最大的后遗症就是那个死老太婆。那漫长岁月里他是怎样靠北也没用,苦苦地撑下来,所以任何人都没资格要求他体贴。身为负责人,按时发工资给他们,年终时满足他们的荷包,这才是最实际的体贴。

  啊,头好痛。他捧着发烫的脑袋,很难受。

  “哈啾!”

  他马的,都是徐明静害的,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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