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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52.疮痍繁华

  “——畜生!!”一声厉吼,“你还知道吃!!你怎么不去死!!”

  隋刃抬头,看到父亲脸色铁青的瞪着他,他张张嘴,还没有说话,手上的碗便斜着飞出去,撞在墙上,粉碎,手里的馒头也斜飞出去,指缝流出血。

  他呆呆坐在地上,看着父亲收回脚,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门口,看到地上三具湿透的尸体。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冷汗湿透全身。

  滴答滴答。

  你试过么?冷汗,被活生生痛出,然后,慢慢绵延全身,一滴一滴,湿透。

  再不被救赎了吗。

  若是该隐,必会说,我不需要。

  每个人,被害怕的,被放弃的,都还是在努力,你没看到么,你真的没看到么。

  我不想这样啊。

  他蹲下来,挨着父亲一脚一脚的洗礼,捏着那人的脉搏。

  他闭上眼,一个一个伸出手。

  针,顺着胃绵延全身,他只是闭着眼,一个一个探出手,是想要抓住一个吗。

  “——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是你死!!”一个妇人在嚎啕,指甲向他抓来,嘶哑的吼,绝望的诅咒。

  眼前是血,耳边是嚎啕,绵延猎猎的狂风里,他睁开眼,抬起头,看着父亲,轻轻地:“他还没死。”

  医院:

  刺白的病床,刺眼的手术灯,刺鼻的消毒水。

  没有喧闹,只有粗重的呼吸声,电击,电击,按压,电击,一如曾经那个男孩,人群背后,他呆呆站在角落,看着手术台上那个被抢救的影子,经年过去,他却不再哭泣,他只是紧攥着双手,眼神坚定,低低地说:“你不会死,你还有呼吸。”

  活过来!

  他紧攥着双拳,活过来!

  一切都静下来,人们停下来。

  心线图从一条直线,慢慢起了波纹。

  林葛然定定地望着医生,他扬起嘴角,胸膛起伏。

  医生沉默一下,“对不起,我们尽力。”

  林葛然睁大双眼,指着机器,“什么叫对不起?他有心跳,他活着!”

  “呛水过多,脑部积水过多,他已经脑死亡,心跳只是身体残存的反应,苏醒的可能性已几乎为零如果48小时内还不苏醒,我判断,他应该是,植物人了。”

  “啊——”一声嘶哑的嚎叫,一个披肩散发的女人凄厉的哀嚎起来,她奋力扑向手术台上的儿子,丈夫很早就死了,上面是她唯一的儿子,是她活着的目的。

  伴着凄嚎,房间里的父子脸色都已相同,惨白静默。

  很久,林葛然缓慢地:“林刃。”

  隋刃从角落走出来。

  林葛然的嗓子已嘶哑,“他是为了找你。”

  隋刃:“是。”

  “向秦桑跪下。”

  隋刃跪下。

  林葛然闭上眼,“跪到他醒来。”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深夜,黎明,正午,深夜。

  隋刃仍抬着头,看着病床上的秦桑,平日性格张扬的黑脸桑子,脸色已接近透明。

  他妈妈紧握着他的手,已昏睡在他床边。

  “起来一会儿吧。”元蒲站在隋刃身旁,轻声道。

  隋刃仍目不转睛地看着病床上的阿桑,哑声开口:“等他醒来。”

  元蒲看着阿桑,沉默一会儿,“他如果醒不来呢。”

  隋刃淡淡地:“他会醒。”

  元蒲不再说话,他沉默地站在他身后,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忽然觉着喘不过气。

  黎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下了一夜的雨暂时停下。

  正午,阳光渐渐刺眼。

  深夜,安静c沉默的夜。

  他仍一动不动,他望着病床上的阿桑,他的眼睛还是很专注。

  他忽然摇晃了下身子,然后慢慢c挺直背脊。

  他很冷静。

  他在等。

  滴答,滴答。

  时钟走过十二点。

  还是安静,但是第二天,已结束。

  世上,奇迹又有多少呢,奇迹,没有发生。

  百分之十一的没有发生,百分之零的更没有发生。

  他慢慢垂下视线,没有发生。

  他站起来,走进厕所,轻轻地咳。

  然后,呕出一口血来。

  他慢慢蹲下来,慢慢咳,渐渐撕心裂肺。

  元蒲沉默地站在他背后,看着他干呕,呕出一口血,然后无声地呕出胃液。

  他终于坐在地上,揉揉眼睛。

  手指是干的,手心是血。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清晨,岸边,狂风和着雨,猛翻了一夜后,变得沉静。

  船,横亘在泥沙里,隋刃半跪在巨大残破的船里,左手抚着船底的大洞。

  游离撑伞站在他身后,沉默地看着他披着黑衣的单薄背脊,淡淡道:“你查了一夜了。”他收起伞,转身向远处的街道走去,“我去买点吃的东西。”

  隋刃的手仍紧贴着船舱底部,忽然再次抽出短刀,朝着船舱用力扎去,然后拔掉,看着它和旁边已划了七道的痕迹,元蒲沉默一下,“37度,朝南向,摩擦力。”

  他伸出手摸了摸划痕,想了想,“看上去,像是船和江上碎冰摩擦,甲板上的人落水,医院方面已出了文件,都是窒息而死。”

  隋刃缓缓站起身,看着清晨昏暗的江面,哑声道:“碎冰,没这么大力。”

  他抬脚轻轻踢了一下,刚才被刀扎过的地方忽然巨响一声崩裂开来,裂出一道缝隙。

  他沉默一会儿,向远处走去,“我用了七成力,只开了一道缝隙。”

  元蒲微微眯了眯眼睛,船撞冰山?这个事,也许真的没那么简单。

  李大海仍抱膝坐着,坐在甲板上,望着前面的江面。

  风,慢慢平静下来,清晨,笼着一层薄雾,江面燃着烟。他平时闪亮的光头,似乎也变得黯淡,庞大的身影,此时却显得孤寂。

  隋刃在远处静静看了一会儿,走到他身边,他也看着远处的江面,沉默。

  很久过去,他忽然轻轻道:“对不起。”

  李大海铜铃般的李逵式眼睛忽然微微眯起来,然后,慢慢变红。

  他和桑子很早就认识,甚至是一起来的这里,平日憨憨的他也就和机灵爱笑的桑子最好,可现在,昔日兄弟已不再醒来。

  他忽然咧开嘴,仰着头,慢慢哭起来,声音呜咽,然后慢慢洪亮,凄清的江面,只余他的哭声,像个孩子一样,哭的无助而淋漓彷徨,隋刃沉默地站在他身边,听着这呜咽,他只是站着,看着江面,然后,微微眯起眼睛。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车里,很安静。

  “有人吃吗?那家店主刚热的饼和豆浆。”游离晃了晃手中袋子。

  没有人应答,驾驶座的元蒲侧头笑了笑,“我吃不下。”

  没人吃游离买的早餐,他只好耸耸肩,拍了拍后座还在抽噎的李大海肩膀,然后自己想着把早餐解决掉,忽然手中空了大半。

  李大海左手拿着饼,最终决定还是先喝杯右手的豆浆。

  “停车。”后座的隋刃忽然淡淡道。

  元蒲把车停下,清晨昏暗的江边街道,一个小姑娘静静蹲着,她面前的地上摆满了鲜花。

  隋刃走下车,慢慢走到小姑娘面前。

  小女孩抬起头,隋刃蹲下身子,垂着视线,看着面前地上的鲜花。

  女孩的小脸被清晨的凉风吹的有些红,她笑了,声音清脆,像溪谷的清水,“哥哥,你买花吗?”

  隋刃沉默一下,看着地上盛开的粉白色花。

  “这是樱花。”小女孩微抿起嘴角,弯起眼睛,“初冬的樱花,花语是生命,等你回来。”

  生命等你回来。

  隋刃垂着视线,沉默。

  小女孩眨着眼睛,看着他,“哥哥不开心吗?”

  隋刃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面前一瞬朱红。

  是啊,我很久,不知道开心的滋味了。

  小女孩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朱红的梅骨朵。

  她笑了笑,捡起它,“梅花,我们的国花,花语是坚强。”

  “坚强?”隋刃轻轻道。

  小女孩托着它的枝干,“它是花,但它在冬天开。”

  “而且开的更艳更美。”

  “冷?我倒猜,它喜欢这样。”

  “它坚强,樱花开七天,它有时开一个冬。”

  “别看它现在不开,你把它放水里,它忽然就开了,它开的久,它不再败。”

  隋刃捧着很多鲜花回到车里,顿时,车里香气扑鼻,把游离的葱油饼味道冲个干净。

  元蒲咳了咳,看着面无表情的隋刃小心翼翼捧着一大束花,忽然觉着自己这表弟难以言状的呆萌。

  他再咳咳,“你买下花?”

  隋刃捧着花,沉默一会儿,“我买下。”

  车内忽然一阵巨咳。

  李大海倒是沉默一下,“你送给谁?”

  隋刃沉默。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花,每朵花的花根,都扎着红绳,本是鲜艳而寒冷,被晨光照耀,他摸了摸,散出暖。

  他试着想把花放在心口,像是想温暖早已冰冻的心,却最终只是僵硬地捧着。

  他沉默地捧着鲜花,侧头望着清晨的车窗,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阳光在远方浅蓝的天际慢慢聚拢。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医院,游离一马当先开着路,在进入病房时忽然愣一下,然后转身向回走。

  隋刃捧着花,看到往自己这边走的游离愣住了,游离看到他,竟猛走几步过来,少有的抓着他胳膊,就向外拉。

  隋刃站定身子,微微皱眉,“怎么了。”

  游离喘口气,“你爸,在里头呢,脸黑的吓人,我们先走吧!”

  隋刃沉默一下,低头怔怔看着手中的花,笑了笑,“我为什么要走。”

  他不再说话,向病房走去。

  游离和元蒲怔怔站在原地,看着隋刃渐渐走远。

  游离忽然叹口气,元蒲沉默一会儿,拍了拍游离肩膀,微弯起嘴角,“没事的,走吧。”

  李大海喝完豆浆,也叹口气。

  游离侧着头,“你叹什么气。”

  李大海抽噎一下,“我能喝豆浆,吃饼,桑子吃不了。”

  游离沉默一会儿,拍拍他肩,“没事,他植物人,喝水也能发芽。”

  元蒲巨咳,扶扶金丝眼镜框,这太能安慰人了。

  游离看着他,“你戴着眼镜?”我不记得你近视呀?

  元蒲沉默一会儿,扶扶镜框,“我戴着。”

  游离巨咳。

  元蒲看他咳得实在厉害,沉默地扶扶镜框,“这个,没度数的。”

  游离,“那你戴个啥?!”

  他慢慢皱起眉。

  难道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深刻的原因?

  元蒲先轻轻叹口气,沉默很久,拢拢衣领,“你没觉着我戴着眼镜看上去更英俊斯文一些?”

  游离窒息,然后眼前一阵发黑。

  忽然一声巨响,一个黑影斜着飞出来。

  桑子妈睁大眼而出,心里想着,人家生的孩子怎么就那么结实呢。

  果然,飞出来的隋刃很坚强地站起来。

  可惜,手中的鲜花,撒了一地。

  他摊着手,低头看撒了一地的鲜花。

  他蹲下来,伸手去拾。

  然后拾花的手被踹到,林葛然踩着花,铁青着脸,“我再问一次,我临走说过什么?”

  隋刃沉默很久,哑声道:“你踢我,别踩花。”

  林葛然低头,看着满地的鲜花,他忽然闭上眼,我的娃诶,花是给死人的,你想干嘛,你真想气死我吗?

  然后,隋刃又飞了。

  “你给他送花?!”

  隋刃冷静地:“他是植物人,所以我送花。”

  此话一出,瞬间静谧,医院走廊虽已站满了人,却已哑然无声。

  元蒲自豪地:我表弟!

  静静抚额,好个表弟。

  他低着头,忽然怔住,他忽然明白了隋刃的意思。

  花开了,他就会醒来。

  他们,会一起开。

  他垂下视线,看着满地的碎花,像在看一场满目疮痍的繁华。

  隋刃不再站起,他坐在地上,坐在已被踏碎的花瓣里,微微眯着漆黑的双眼,他说,“你临走时说,跪到他醒来。”

  他忽然笑了,他忽然弓起身子,揉着胸口,揉着上面的大脚印,越揉越快,越揉越红,忽然冷声吼:“我跪着!他就能醒来吗?!”

  他仰起头,血红的双眼,“他能吗?!!”

  林葛然大吼,“你杀了人!就不觉着愧疚吗?”

  隋刃沉默地看着他,忽然笑起来,他轻轻说:“我不觉着。”

  狂风,骤雨。

  再没人能拉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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