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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南瓜饼

  生活中没有可为之欢喜可为之悲伤的事时,时光过了便过了,不留下一丝痕迹。00年的冬天来得早,才11月底的时候,寒气便已渗进村子里的各个角落了。早晨的鸡鸣都较以往少了些,鸡群团团簇拥着取暖,安安静静的,只隐约从腹部发出低沉的咕咕声。冬日的寥寥光线洒在村尽头的小河边,清晨五六点的时辰,茫茫的大雾和各家灶房的烟火气一同弥漫飘散开去。村民陆续起了床,拎了衣服或蔬菜到河边来洗,厚重的雾气中,彼此皆是一副遥远疏离的模样。偶尔有一两个人打开话匣子,河岸边则不再安静了,彼此长年的老街坊邻居,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来去,气氛很快便热络了。

  那时我还未到上学的年纪,日日清晨跟着奶奶到河边来,她或是洗些什么东西,或是和别人聊聊闲天,与我都不相干的。我通常只是一个人在旁边玩着水,村里没有几个与我同龄的孩子。待到她忙完了自己的事,站起身叫我一声,我便收了手跟在她身后回家准备早餐。

  早餐的食材不定,根据时令蔬菜不同常常会变动。偶尔蒸一两个红薯,偶尔煮几个玉米,大多时候只是一锅清淡的白粥,配上一包乌江榨菜已经是再稀有不过的了。奶奶早上往往熬上一大锅白粥,吃不完便留剩中午,这倒也不足为奇,是诸多老人家的通病了。只是爷爷奶奶一天到晚总有些农活要干,即便没有农活也总有些其它的事要做,所以中午那一顿饭是时做时不做的。运气好时喝过粥饥肠辘辘了一早,可以在中午吃顿饱饭,运气不好时,剩下的那锅粥便是我的午饭了。经过一早上的放置,白粥已经冰冷发硬了,米糊在表面结了厚厚的一层膜,一勺下去,如同切豆腐块一般有质感,这质感在冬天更甚,不是一般午饭能及的。

  奶奶偶尔也会给我做好吃的,在南瓜藤开花的时候。约摸是在立冬时候寒丝丝的清晨,是有那种只轻轻吸一吸,便觉得头脑一片清明的雾气的晴朗清晨。菜园周边的竹篱笆边种了几株南瓜,几朵橘黄色带软刺的喇叭状花朵开在细软的藤蔓上,藤蔓带着露水,攀在竹篱上,偶尔随晨间的冷风摇动,甩落一堆大珠小珠在地。

  奶奶伸手利落地掐了一朵南瓜花,向一侧甩了甩花瓣上的露水便放进竹篮里,统共不过四五朵,不多会便摘完了。回到家将花瓣切成碎段,又放在白色的瓷碗中用汤匙捣出黄色的汁水来,加了一小碗面粉勺盐点糖和一小点清水,用木筷子将捣烂的花瓣与面粉搅和在一起,上下翻拌间成了一团淡黄色的面团,中间夹杂着半黄半绿的南瓜花瓣。奶奶在面团外抹了一层油,面团表面变得亮亮的,泛着一股清冽的香气。

  面团下锅烙成南瓜饼,煎烙后较原有的香气更为诱人,趁热吃进嘴里,只觉得外表酥脆之余又有着一股咸香,里面则软些,盐中带甜,偶尔会咬到花瓣,却也没了汁水,已经是软软香香如南瓜一般的口感了。

  南瓜花瓣少,一年也做不得两次给我吃,算是稀罕东西了。每次吃着只觉得,或许我和奶奶这辈子也成不了交心的祖母与孙女,只不过这平平无奇的花瓣,做成食物竟意外地抚慰人心,算是代偿了她不曾过多给予我的关心,以我看来,也很足够了。

  又一日清晨,奶奶收拾夏天的物件时发现有一床凉席似发了霉般长满了黑点,便拖了凉席带上刷子去河边刷洗。我照例在河岸边玩耍,踩在河岸边的石头上,手探进水里去,想拔一株如头发细密的墨绿色水草。

  以往那河岸边的石头很牢,深深地嵌在泥里,180斤的汉子挑着货物踩过也不会摇晃。许是那段时间河水涨过,将岸边的泥土冲得松散了,我站河岸边的石头上一探出手去,竟觉得脚底歪着站不住要往河里倒。奶奶在一旁刷着凉席,不曾顾到我,忽然之间听见咚地一声响,只见我整个人都扎进了河里。

  冬天的河水凉得刺骨,涨过的河水又有些湍急,我想抓住河岸边的石头却一下滑脱了手,水一下没过脑袋,湿透的棉袄衣物拉着我往下坠,手脚没有半点力气,耳边也嗡嗡作响听不见任何声音,第一次感觉死亡离我如此之近。

  大约过了三秒,我被奶奶一把捞了起来。她急急忙忙地把我抱离河边跑到附近的一棵树下,边跑边拍着我的后背。我“哇”地一口吐出满是泥沙的河水,像怕极了似的大声哭了起来。

  奶奶用她的衣服将我裹了起来,抱着我轻轻地左右晃动着。

  “茵茵乖啊,茵茵不哭啊~”

  奶奶一直安慰着,直到我渐渐抽抽搭搭地停下来。如今想起来,那是奶奶第一次像对待孩子一样耐心安慰我,也是父母亲走后,我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哭。

  那天之后,奶奶依旧与我不亲近。只是在生死间走一遭,让我知道,于她而言,原来我并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无论如何,也是要比她那床慌乱间被河水冲走的凉席更为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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