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起
这是哪里？
他伸出手向前探去，触摸到的，却是一片虚无。他努力地睁大双眼，目光所及之处，遍是荒芜冷寂而绝望的黑暗。脚下踏着的仿佛是虚空，他就这样浮着，无依无靠，不知西东。
好黑。
他有些心慌。即便常年刀口舐血的生涯使他坚毅，使他不惧孤独，使他习惯绝望。
耳边极不寻常的寂静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失聪。
张大了嘴，想狂呼，声音却久久没有传到耳里来。
五指向掌心蜷缩，想攥紧拳头，捏住的，依然是虚无。
一切的感官停止运作。脑中浑浑噩噩，已无力思考。
身体仿佛已不是自己的。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可还活着吗？
我又是谁？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
罢了。
就这样吧。
这些，都不重要了。
一阵轻柔的笑声，就在这时，刺破无边无际的黑暗时空。一刹那间，黑暗破碎，虚空散尽。他感觉自己踏上一块坚硬的土地，眼前一片清朗。他站在一座简陋破败不堪的石桥下，向前方看去。
——想离开这里吗，年轻人。
桥头面前一座土台下，荆钗布裙c身姿佝偻的老妇人站在那儿，端着一只碗口破了角的青花瓷旧碗，面目模糊得只能看清那一张咧开笑着的无牙的嘴。
他一时语塞。
老妇人却不等他的回答。亲切的声音带着妖异的蛊惑。
“那么，喝了它。”
他走过去，向那碗里看了看。那不足半碗的汤水一片暗褐色的浑浊，映不出他的脸。于是他又向老妇人身旁看去，只见一口大锅架着，底下燃着绿色的火焰。他顿了顿，第一次环顾周遭环境。
头上的“天空”，一片无垠暗红混沌，无阳，无星，无月，无云，无风，似为鸿蒙太古时代。
身后刚走过的桥，青石桥面，五格台阶，险窄光滑。桥下有汩汩水声传来，一水流广不数尺，其水皆血，而腥秽不可近。血河里虫蛇满布，波涛翻滚，腥风扑面。
老妇人身后高大的土台上，立着块石碑，上有古篆书：望乡台。
他知道这个老妇人是谁了。
他亦知道这地方是哪里了。
他，已过鬼门，走黄泉，越奈何，渡忘川，来到望乡台下。准备接受进入轮回前最后的洗礼。
但他觉得真没那个必要喝这劳什子孟婆汤了。
他甚至已忘记了自己是谁。
——来吧，喝了它。
老妇人再次举高手臂，将瓷碗递到他鼻子下。
——你就可以去轮回了。
喝了它？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会死的时候平白地入轮回？
开什么玩笑！
我才不要。
刚想这样执拗地说一句。
就听身后一阵尖啸哀嚎的声蓦地响起，震得他耳膜都有些刺痛，他一惊，回身望去，惊愕地看见不远处的忘川剧烈地沸腾起来，无数的水泡咕噜咕噜地冒出，河里的毒物疯狂地扭动着，最后都无力地肚皮上翻浮出水面，在那混乱不堪的水波中，不时有怨灵鬼魂哭号着从中蒸发一样飘出，而后消逝。
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是怪物吗？
他有点恐惧。不过也只是有点。
还能有什么比死亡更坏的事情呢？
更何况，那只是一个消瘦的女子身影，从那血河之中浮现出，踏着无数虫蛇的尸体，凌波而来。
他不知道为何在这一刻，自意识到自己已死这个事实后一直纷乱不堪的心情突然便安定下来。
莫名的熟稔。
即使是那样可怖的面容。
女子的右半边脸乃至右边的身躯，已完全化骨。
是因忘川的侵蚀吗。
他怔怔地望着她走近了。他盯着那颗血肉半褪c露出森森白骨的头颅。难以想象，那曾是怎样的红颜。
当她伸出苍白得近乎青灰色肤色的左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的时候，他全身一震。她打翻孟婆手里的汤碗，拽着他转身往奈何桥上飞奔。
他觉得有些好笑。
这种被与一架骷髅无几的女人拽着在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乱跑的事情，估计就算在自己活着的时候，也肯定是不可想象的天方夜谭。
可它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握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惨白里带着青色，枯槁干瘦，冰冷坚硬。很符合传说中厉鬼的形象。
听闻，只有那些前世有不可饶恕的冤孽业障之人，才会被抛入忘川徘徊，受尽虫噬之苦，永不得入轮回。
一介弱质女流，生前竟能犯下如此罪责，简直不可置信。
她知道他的心思一般，放慢了步伐，最后在那片这个世界独有的花丛间停驻脚步。
他看见她的枯草般的发丝在黄泉路上黑色的风中招摇。
他看见她破损陈旧的裙角在赤红似火的彼岸花间飘扬。
他看见她偏回过头来望他，仅剩的左眼弯成熟悉如轮回却陌生如初见的弧度。
他听到她说。
——你不该来这里的。
他才发现，她虽然左眼在笑，右眼却是一个幽深可怖的黑窟窿。
他才知道，她的声音没有想象中的嘶哑嘲哳，却低沉冷硬。
阴冷怪异的世界，面貌恐怖的女鬼，如血染就的花间这算不算另类的艳遇呢？
他想着就笑起来，调侃一般地说。
——难不成我阳寿未尽？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死便死了。
不对，自己本来分明不是这样想的。活着，当然要活着，不顾一切地活下去，怎么能随随便便死掉呢！这想必是平日里说话习惯了，脱口便又是理所当然地逞强。
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
那女鬼却不由分说地抓过他，脸庞攸地凑近，那张狰狞丑恶血肉模糊的脸上犹挂那熟悉而陌生的笑容。
——你还是老样子啊，林盟主。
她揪着他的手腕，推搡着他的脊背，逼迫他往黄泉路的尽头走，那里有闪烁着青芒流光的高耸的巨门关口，牌匾上龙飞凤舞三字——鬼门关。
根据民间传说，从这里出去，便是阳间了。
从恢复意识到遇到她之前，他从未想象过，能从这个鬼地方回去。
将人的魂魄从望乡台下拉回阳世，这是传说里也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她在他耳边咯咯地笑，奋力将他往那边推。他身不由己地被推着走，吃力地扭头看她。
——告诉我你的名字。等我回去，定会报答！
她惊奇了一刹那，旋即摇头失笑，手上的推劲却更大了。她猛地一推他的后背，将他整个人都推向那鬼门关下。
——别问多余的话。走吧。回去吧。
他感觉到自己正被吞噬于鬼门关下的黑暗之中，穿向另一个世界。直觉告诉他他在下一次死亡之前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他万分焦灼地转身，看着她苍白的骨，青灰的肤，仅剩的面容搭建起隐约的轮廓，一个名字在心底渐渐成型，蓦地浮现！
“小颜！！”
她惊诧得缓缓睁大了左眼。
“小颜，是你吗？！”他的目光紧紧追随她的脸，不放过任何的异色。
那人无声地笑起来，泪水从左眼眼角流下，划过冰冷的皮肤，滴在曼珠沙华绯红的花瓣上。
“你还记得我。你还记得我。”欣慰又似无奈，欢喜又似叹息。她又哭又笑地喃喃。
“小颜，我们回家吧，一起回去！”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在黑暗的吞噬中无力垂下。
以后不会再来了。
若不能把她带走
他急躁地近乎疯狂，抬头却看见她依然微笑着。那仿佛能永远抚慰他狂躁的心的，微风般的笑颜。
“你先走。”
她说。
“现在还不行。再等一会儿，我就跟你一起回家。”
下一刻，他便被扯入一阵巨力的漩涡，眼前一暗，失去了直觉。
同时再不见那抹消瘦的身影。
他又一次陷入暗黑的虚无。
耳边嘈嘈杂杂，头疼欲裂，精神与意识仿佛被一股大力疯狂搅拌，眼皮重若千斤，明明已经清醒着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耳旁若有若无的女子哭声，断断续续的安慰声，水盆中毛巾与清水晃荡之声，下人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还有访客们来去匆匆衣服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好吵与那个世界苍凉的静谧完全不同。
一只温暖的柔荑颤抖着抚上他的脸颊。紧随着的是女子带着哭腔的清丽柔软的嗓音。
“寒山，寒山”
他一把抓住那只玉手，猛地张开双眼。
梨花带雨的玉颜，蓄满泪水的凤目。
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的美人儿啊
此刻就如大梦初醒，却将梦境忘得一干二净，他觉得一阵茫然。
唯一的记忆只有两个字而已。
于是他试探地轻声叫了一句——
“小颜？”
那女子呆了一刹那，而后欣喜若狂，笑得面上漾起醉人的梨涡。“对，是我！寒山你”
他截住她的话头，道：“我忘了之前所有的事情对不起。除了你的名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得劳烦你帮帮我，好吗？”
然后他惊讶地看到女子如遭重击，脸上连连闪过哀恸c悲伤c沉重c困顿c忧愁却又有些欢欣的表情。
“之前大夫就说你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即使醒来，也多半是记忆不完全了，”对上他的视线，她勉强地笑笑，飞快地侧头抹去眼角一点泪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至少你还记得还记得我”
她微微羞赧地低下头，泪水却再也止不住决堤一般流下。掩住面，女子竭力将抽泣声咽在喉咙里，却总有破碎的音节逸出。
“对不起我，我只是你醒来了，我很高兴”
他轻叹一声，揽住她不断耸动的肩膀，轻轻拥之入怀，让她的头埋进自己的肩窝。
傻丫头，若是喜极而泣的话，为什么竟会哭得那么压抑，那么绝望？
他于某日战斗之后力竭倒下，一觉睡了十天九夜，再醒来时，已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
这都是小颜——他的未婚妻方颜告诉他的。
当说到“某日战斗”与“前尘往事”这两个词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方颜脸上闪逝的痛楚之色。
“我跟谁的战斗？”他记得小颜说过，他失忆前，是个极厉害的青年侠客，是正义的化身，是武林正道的天之骄子c精神领袖，什么样的人物才能逼得这样的自己成了如今这副狼狈样子，便像个外人一样好奇地问起，“最后呢，谁赢了？那个人还活着吗？”
每问及此，方颜却再不肯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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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黑。
他有些心慌。即便常年刀口舐血的生涯使他坚毅，使他不惧孤独，使他习惯绝望。
耳边极不寻常的寂静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失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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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他便被扯入一阵巨力的漩涡，眼前一暗，失去了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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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带雨的玉颜，蓄满泪水的凤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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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惊讶地看到女子如遭重击，脸上连连闪过哀恸c悲伤c沉重c困顿c忧愁却又有些欢欣的表情。
“之前大夫就说你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即使醒来，也多半是记忆不完全了，”对上他的视线，她勉强地笑笑，飞快地侧头抹去眼角一点泪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至少你还记得还记得我”
她微微羞赧地低下头，泪水却再也止不住决堤一般流下。掩住面，女子竭力将抽泣声咽在喉咙里，却总有破碎的音节逸出。
“对不起我，我只是你醒来了，我很高兴”
他轻叹一声，揽住她不断耸动的肩膀，轻轻拥之入怀，让她的头埋进自己的肩窝。
傻丫头，若是喜极而泣的话，为什么竟会哭得那么压抑，那么绝望？
他于某日战斗之后力竭倒下，一觉睡了十天九夜，再醒来时，已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
这都是小颜——他的未婚妻方颜告诉他的。
当说到“某日战斗”与“前尘往事”这两个词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方颜脸上闪逝的痛楚之色。
“我跟谁的战斗？”他记得小颜说过，他失忆前，是个极厉害的青年侠客，是正义的化身，是武林正道的天之骄子c精神领袖，什么样的人物才能逼得这样的自己成了如今这副狼狈样子，便像个外人一样好奇地问起，“最后呢，谁赢了？那个人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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