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十二年前
时已至秋，这天还是有些闷热，大下午的日头甚是灼人，照得四下里白晃晃的，完全没有一点儿秋初的意思，河道两岸芦苇都蔫答答的。偶尔有风吹过，才沁了点凉意。
棠阴渡口旁，船夫雷老头刚将自己那艘小舟停靠上岸，摘下草帽扇了扇风，几下抹掉脑门上的汗水，想歇息会儿，喝上两口酒解解渴，就看见岸边不远处一棵柳树下，一个面目俊秀的皂袍少年正靠在那儿，饶有兴趣地伸着脖子看着自己。他自认摆渡多年，见过的人也不少，仍是不由得暗赞一声，好一个俊朗英挺的少年郎！
雷老头见这少年背负重剑，气度不凡，顿觉有生意上门，连忙冲少年吆喝道：“嗨哟，小伙儿，去哪里？”
少年闻言，似是踌躇一下，方应道：“老人家，华山去不去？”
“华山？”雷老头怪眼一翻，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先前的好感顿时飞到九霄云外，狠狠怒斥道，“华山距这少说也有上千里地了，你消遣我呢？！”
少年赶紧无辜地摆手直道“不敢”，半晌无奈地挠挠头，问道：“最远能去哪儿？”
“乌台——就东北边儿河对岸那，八钱银子。”
“八钱？！”少年瞪圆了眼，低头偷偷瞄了眼荷包，脸色一苦，无赖道：“我这只有八文大爷您行行好？”
“做你的春秋大梦！”雷老头嘟囔着讥讽道，“没钱还想到处跑，现在的年轻人，以为背个剑就是侠客了？真是”
少年尴尬地笑笑，脸上有些发臊，但硬是腆着脸想往船上蹭，把老头气得直想拿船桨去抽他。
两人僵持不下之时，船篷里钻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来，飞快看了少年两眼，低声劝了雷老头几句，好不容易把老头的火气给灭下去，雷老头横了少年一眼，没好气地喝到：“呆在那干嘛，看个屁啊？上船啊！”
少年如获大赦，忙不迭跳上船去，跟着小姑娘钻进船篷，见人家少女长得眉清目秀的挺可爱，便一上船就嘴不闲着，跟她攀谈起来，得知他们家就住乌台，算他运气好，差不多该收工回家了，顺路载他一程，二三十里地，顺流而下很快就能到。
“老爷子，您家孙女长得真漂亮！”少年冲船尾大声笑道。
雷老头哼哼唧唧地回了他个白眼，根本懒得搭理他，船篙向岸上一推，小船离了岸，飘飘摇摇地向下游驶去。
那姑娘小夏羞道：“胡说什么呢！我是雷爷爷的学徒。”
少年大为惊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想以摆渡为生，想啥呢？”
小夏眨巴眨巴那黑白分明如玻璃球一般的眼睛，抿唇微笑道：“我无父无母的，还有个妹妹要照顾，为了生存嘛。小哥哥你呢，看你背着这么重的剑，你是大侠吗？”
少年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失笑：“不是，我只是个”
“他是个屁的大侠，企图去华山拜师的毛头小子一个！你看人家华山道爷们收不收他！”雷老头在船尾不甘寂寞地吼了一嗓子，船里两人都笑了起来。
说笑着，少年忍不住回头遥望岸边，此时一阵微风吹拂过岸边苍苍蒹葭，泛起千层浪花，层层叠叠，在澹澹青天下，浩然而苍凉。
不知下次回棠阴是何时了。他有些失神，站到船头上，呆呆伫立良久，一身黑袍被因行船而起的风吹得鼓起，背上长剑发出阵阵嗡鸣，似是在应和主人此时激荡的心情。
离开这一隅之地，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少年等待这一天已然很久，他激动得想高呼，想呐喊——江湖，我林寒山来了！
小夏似是看出他心情不寻常，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在他身后轻声唱道：
恍又乡音入耳畔，秦地一别归时何。
谁为秋时青锋客，来听船家摆渡歌。
声音清脆里带着点稚嫩，着实好听，少年连忙惊喜地回身抚掌大笑着让她再来一首。
小夏又唱：
相就清樽菊正香，从来情义故人长。山城明月擘苍茫。
贵客高谈年最少，船头抚剑味新凉。蒹葭江畔正迎霜。
少年林寒山认真地听着，坐回船舱，半躺下闭目听她唱歌，脑袋枕在手臂上，随着节拍轻轻点着头。
一首首歌婉转动听，带着绥州女子特有的声调，他不由沉浸其中，浅浅睡去。
到乌台镇时天色已有些稍暗了，林寒山帮小夏和雷老头将船停泊好，把缆绳系在栓船柱上，老头刀子嘴豆腐心，竟然大发慈悲地也没收他钱，他便再三言谢后挥手作别了。
林寒山晃晃悠悠去镇上店铺里买了两个韭菜馅包子就薏米粥坐街边凉棚里吃，刚狼吞虎咽掉一个包子，就听远处一阵喧哗，好多人往街那头跑，隐约听到什么“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强抢民女”“官府也不管管”之类的字眼，他顿时心里明白了个七七八八，都懒得挪屁股，一猜就是俗套的恶霸抢亲的剧情，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事儿还轮不到他管，他离开棠阴前他师父还再三叮嘱过他，初入江湖还是低调点好。但是他决定，如果等吃完这顿饭那边还没消停，他还是要去看看的。
突然，一个有点熟悉的人影闯入眼帘，他看到刚刚挥别的小夏煞白着一张脸从街头窜出，飞一般往那边跑过去。
林寒山一挑眉，略一思量，终是忍不住站了起来，鼓着腮帮子硬塞了一大口粥，叼起剩下的一个包子就往街那头跟去。
到了事发地点，那里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好几圈人，有些人躲在街边的角落窃窃私语，不时发出一阵哄笑声，更多的人则是大摇其头，却依然选择冷眼旁观。他费了好大劲才往人堆里挤进了半个身子，勉强凭着点视力优势看到人圈的中央，一名身着锦衣一看就是个纨绔子弟的青年在那儿神气十足摇头摆尾地来回踱着步，他身后围着五个虎背熊腰的壮年家丁，一脸倨傲的样子，看上去还挺有气势。
他们面前跪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面容稚嫩得很，两眼哭得通红，但仍看得出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她的抽泣声隐隐传来，被周围的人声淹没。
那阔少长得一张鞋拔子脸，笑得一脸痞子相，却故作潇洒自以为风流帅气地邪笑着蹲下身来打量那女孩，轻佻地吹了个口哨：“冬妹子啊，我出钱给你爹办丧事，你做我的小媳妇，多好的事，你怎么就死脑筋呢？”
他说着又把脸凑近了些，正待再讲两句，女孩猛地一抬头，重重地“呸”了一声，那阔少反应不及被喷了个正着，嘴巴还保持着微张要讲话的样子，笑容犹自僵在脸上，围观众人登时爆起一阵大笑。
阔少脸色铁青地狠狠一招手：“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带走！”他身后的一名家丁走出，一双大手向那女孩伸去。
围观人群顿时发出一阵并不响亮的嘘声，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家用这等强制手段，这还算男人？！听到这嘘声，阔少脸色是由青转紫，由紫转黑，煞是精彩，那家丁也有些面带尴尬之色，下手不禁让了三分，女孩趁机拼命反抗，连抓带咬，一时竟还占了上风。
“你们住手！”
林寒山原本还事不关己好整以暇地吃着包子，闻言惊讶地伸长脖子一看，居然是小夏终于成功地挤到人群最前面，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众目睽睽之下面对几个彪形大汉，身子发抖得厉害，却仍毅然冲过去护在了女孩前面：“周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嚯，”那姓周的阔少眯起眼，嘿嘿一乐，“冬妹快是我第七房媳妇了，我得叫你一声姐——姐，我前几天帮你们操办丧事尽心尽力的，都快累虚脱啦。这五十两呢你们也还不上，不如让我带走冬妹，还能吃香喝辣，不比你们一起挨饿强？”
一个青年男子喊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叫姐，这场面委实滑稽搞笑，但是这次没有人笑。通过他们对话众人方才听懂一些，原来是这对姐妹父亲刚逝去，家中无钱，这阔少估计是帮了忙，到这里本是件功德事，谁知这好色下流之徒目的不纯，竟看上了人家年幼的妹妹，硬是要以人抵债，实在是禽兽无比。
小夏捏紧了拳头，她年岁尚小，又是女子，镇上人家招工都不愿要她，只有船夫雷老头好心收留她给她些工钱。她双眼含泪凄楚地道：“周公子，说好的两年为限，你所说的五十两银子，我一定能还得上！我妹妹才十二岁，请你放过她！”
“本公子反悔了，谁要等你那么久。”阔少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今天我就是要把冬妹带走了，谁敢拦我？”
说着，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恶毒之色：“而且呢，不妨告诉你们，你们父亲尸首被我命人裹着草席丢在荒野，什么五十两安葬费，我说你们就信，真是天真。”他嗤笑一声：“姐，你让冬妹乖乖听我的，我就真给你家老头修个墓，这钱也就不必还了。”
听得这番无耻至极的混账话，这下莫说姐妹俩，众人脸上齐齐变色，两姐妹更是气得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小夏摇摇欲坠险些站立不稳。
人们看向那阔少的眼神已是愤然与鄙夷，且就算抛去一开始他就在骗两个小姑娘不提，荒郊野外，正值深秋，饥饿的豺狼想必不少几天过去，怕是早就尸骨无存了吧
众人敢怒不敢言：世上竟有如此奸恶狠毒之人！混在人群中的林寒山眉头一皱，虽知应该尽量少惹事，虽是还有点犹豫，可他已经有些按捺不住。
“小哥哥你呢，你是大侠吗？”
下午在船上时，小夏淳朴的问话这时突然回响在耳边。
何者为侠？他不知道，他的师父也没教过。但是他知道，胆小怕事者，就似这四周庸人，绝不配为侠！
管他什么家大业大阔少爷，任他家是个什么鬼官府管不管，去他妈的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身子微动，手已经摸到了剑柄——
“无耻恶贼，焉敢狂吠？”
突然一声清叱，蓦地从他身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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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老头见这少年背负重剑，气度不凡，顿觉有生意上门，连忙冲少年吆喝道：“嗨哟，小伙儿，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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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雷老头怪眼一翻，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先前的好感顿时飞到九霄云外，狠狠怒斥道，“华山距这少说也有上千里地了，你消遣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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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台——就东北边儿河对岸那，八钱银子。”
“八钱？！”少年瞪圆了眼，低头偷偷瞄了眼荷包，脸色一苦，无赖道：“我这只有八文大爷您行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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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在船上时，小夏淳朴的问话这时突然回响在耳边。
何者为侠？他不知道，他的师父也没教过。但是他知道，胆小怕事者，就似这四周庸人，绝不配为侠！
管他什么家大业大阔少爷，任他家是个什么鬼官府管不管，去他妈的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身子微动，手已经摸到了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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