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祭故人兮（上）
故人，应是永不归来了。
水碧尘深呼一口气，将那一点儿悲戚逼回心底，脸上骤然又变换回了那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她推开木门走进了院落，穿过前院的青梧桐，绕过屋墙转到后院，放声笑道：“好文采呀，顾护法”
她突然缄默。
眼前漫天的绯红迷乱了她的双眼。
繁花似锦，如云如烟，数十株桃树，灼灼桃花盛开，层层叠叠，娇嫩耀眼一如佳人颊边唇角那抹淡雅嫣红的薄妆。时有轻柔之风拂过，花瓣飘落似雨。
桃花妖娆繁茂，花海满院，与肃杀阴暗的院外完全是两个世界。
水碧尘沉默地望向那道身影。象征着皓月教贵月殿护法堂一殿之主的云锦描金雪羽长袍依旧蕴含了内敛的华贵，挺直的背影，负手而立仰头看花的站姿，清贵，温润，静和，缤纷落英中，黑发如墨，白袍飘然，长剑加身，气质如玉，恍若画中仙。
他远远地站在院中那一边，伸出指节分明的白皙右手，轻抚上伸到面前的一根花枝，闻声回首，眉眼温和俊逸，似笑非笑，似愁非愁。
水碧尘心神一动，竟有些惊艳。男人居然也可以如此好看，如此祸水！
“不愧是顾婷前辈之子，如此丰采，天下罕见。在下自叹弗如。”她摇头叹息，颇有些感慨，“幸亏顾护法不是女人。不然，成为倾国之祸也未可知啊。”
刚才那一刹那的回眸，眼角眉梢飞扬的风华，足以颠倒众生。
顾殊弦闻言哑然失笑，他不过是听她过来了，回头一看，谁知道竟就得到她如此高的评价，真不知是夸奖还是讽刺。
“又让这半园桃花同时于这个时节开放，你可真是”水碧尘忽而轻叹道，但后半句却没了下文。
“今天这样的日子，对着满院光秃枝桠，多扫兴。多耗些内力又如何？来，我们一醉方休。”顾殊弦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拉住她，走到一棵开得最为繁茂的高大桃树下，淡淡一笑，“今天，只有今天。”
今天，他们不是什么教主c什么左护法。
抛开那些步步为营心机万千，他们只不过是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每年的这一天，满园桃花在暮秋初冬奇迹般盛开，不知情者谓之神迹，知情者谓之桃花冢。
纷纷扬扬的桃花下，掩埋着他们故友的枯骨。
水碧尘抿唇一乐，笑道：“好，一醉方休。”
七年前，也是这一天，她失去了最尊敬的师父，都是因为她年少的任性。她的生辰之日，便成了祭日。又隔一个月后，她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而后当上教主，淌过挚友与恩师的血泊，至尊祁连。
再后来，剩余的朋友，一个个都散了。一个外出游历，一个被她背叛逃出皓月教，一个为情所伤隐居后山。当年一同苟延残喘于皓月教底层的患难之交，就这样一个个离去。
再后来，身边只剩下了他，顾殊弦。
两人一路相互扶持，相互鼓励，相互利用，终是又过了七年。
顾殊弦递给她一只酒觞，两人在树下席地而坐，从旁边拿来顾殊弦刚刚从底下挖出的酒坛子——竹叶青和白玉腴——拆封将酒满上。
两人的第一杯，皆倾洒下，浇入桃树底下的土壤中，祭亡者。
第二杯亦然。算是给不知归处无法前来的另几位一同共享。
酒水又一次泛着涟漪，波纹荡漾开来，满了，这杯应该是敬给自己了。水碧尘端起酒盏，正欲喝下，却被顾殊弦伸手拦住：“等一下。”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灰尘土渣，从后门走进院中唯一的那座屋子，不消片刻，便端着碗热气蒸腾的东西出来了。
“未经许可就擅用了你家的厨房，抱歉。”他走到她跟前坐下，将手中捧着的碗筷推到她面前，言笑晏晏，“趁热吃吧。”
水碧尘低头一看，那是碗刚出锅的面汤，细白的面条上撒着葱花，面汤中浮着蛋花与青菜叶，热得直往上冒白雾。
清淡平凡到极致的长寿面，市井中五文钱一碗还送碟咸菜的那种。
皓月殿的女侍都知道，教主很好伺候，比如吃喝穿着入寝，都是不需要下人帮忙的，起初她们还乐于清闲，后来愈发无所事事，免不了胡思乱想，是不是自己做的不够好让教主嫌弃。
她们哪知道，水碧尘不过是防备她们，才事必躬亲。人最信任的只有自己，何况这些侍女都是水云涯送来的，她岂能不防？
后来诸位侍女越想越惶恐不安。虽然水碧尘无实权，可将来万一水云涯驾鹤西去，这祁连山不还是她的么！现在便开罪这个主子，将来可怎么活？
于是有人自作聪明，一日晚上给水碧尘下了碗味道极鲜美的刀削面以表忠心。
第二天凌晨，那个侍女奉命去皓月教后面的鹰愁崖采露珠，因雾色太重看不清路，不慎失足跌入谷中深渊，死无全尸。水碧尘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潸然泪下直道可惜，自责不该令她上山。满屋侍者噤若寒蝉无人敢言。
没有人知道，一碗面犯了那人的什么忌讳——平时那么平易近人，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他们说过，此番竟然暗害一条人命。
此刻顾殊弦竟然做了一碗面条给她。若不是顾殊弦早已将彼畔堂中的下人全遣了出去，不然早有人尖叫出声了。
水碧尘却只是深深地看着顾殊弦，什么都没有说。
很多年前，那些皓月教中完全不得势的孩子们聚到了一起，一同在这个残忍的地方生存c争斗，只为了一同活下去。
对彼时的他们来说，一碗面条都是奢侈品。
每次只有水碧尘这个最小的小妹妹过生日时，才会从厨房偷了食材来，由最擅长烹饪的顾殊弦煮了，给她吃了，这生日便算过了。
七年前那天本来也应该这样，却从此，她畏惧再看到这种承载着太多快乐与绝望的面食。
水碧尘不再去看那碗热气升腾的面条一眼，捞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她想，这酒的味道太猛烈太辛辣了。她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顾殊弦无可奈何地拍着她的背：“喝那么快做什么？哎，多少次了还不长记性，跟小孩子一样。”
“咳，咳咳”
“尘儿。”
“咳。”
“生辰快乐。”
“”
“其实，大家一直都在你身边。”
水碧尘抬起眸子看他，目光却像是透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也许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仿若又见，那一年，黄昏暮雨中，黑衣墨发的少年，眉目清俊，水珠从他发梢间流淌滴下，他踏着积在地上的雨水，渐渐走来，绽开一个笑颜。他身边的少妇，撑着一把青色绸伞，笑容妩媚妖娆：“我是荠莲，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师父了哟。这是你的师兄，他叫——”
“我叫舒渊。”少年眯眼笑了起来，抢先介绍起自己，左手挠着头，右手友好地伸了出来，“握个手，以后打架我罩着你。”
她转过头望向身侧的桃树。如今，这两人的遗骨就埋在这颗树下，名字被铭刻在了树干上。她随手接过顾殊弦又递来的酒杯，送入口中。
罩我？
你自己，都没能罩住自己啊，明明那么弱
没错。是酒太烈了。
不然她怎么会呛到，几乎要流出泪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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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碧尘深呼一口气，将那一点儿悲戚逼回心底，脸上骤然又变换回了那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她推开木门走进了院落，穿过前院的青梧桐，绕过屋墙转到后院，放声笑道：“好文采呀，顾护法”
她突然缄默。
眼前漫天的绯红迷乱了她的双眼。
繁花似锦，如云如烟，数十株桃树，灼灼桃花盛开，层层叠叠，娇嫩耀眼一如佳人颊边唇角那抹淡雅嫣红的薄妆。时有轻柔之风拂过，花瓣飘落似雨。
桃花妖娆繁茂，花海满院，与肃杀阴暗的院外完全是两个世界。
水碧尘沉默地望向那道身影。象征着皓月教贵月殿护法堂一殿之主的云锦描金雪羽长袍依旧蕴含了内敛的华贵，挺直的背影，负手而立仰头看花的站姿，清贵，温润，静和，缤纷落英中，黑发如墨，白袍飘然，长剑加身，气质如玉，恍若画中仙。
他远远地站在院中那一边，伸出指节分明的白皙右手，轻抚上伸到面前的一根花枝，闻声回首，眉眼温和俊逸，似笑非笑，似愁非愁。
水碧尘心神一动，竟有些惊艳。男人居然也可以如此好看，如此祸水！
“不愧是顾婷前辈之子，如此丰采，天下罕见。在下自叹弗如。”她摇头叹息，颇有些感慨，“幸亏顾护法不是女人。不然，成为倾国之祸也未可知啊。”
刚才那一刹那的回眸，眼角眉梢飞扬的风华，足以颠倒众生。
顾殊弦闻言哑然失笑，他不过是听她过来了，回头一看，谁知道竟就得到她如此高的评价，真不知是夸奖还是讽刺。
“又让这半园桃花同时于这个时节开放，你可真是”水碧尘忽而轻叹道，但后半句却没了下文。
“今天这样的日子，对着满院光秃枝桠，多扫兴。多耗些内力又如何？来，我们一醉方休。”顾殊弦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拉住她，走到一棵开得最为繁茂的高大桃树下，淡淡一笑，“今天，只有今天。”
今天，他们不是什么教主c什么左护法。
抛开那些步步为营心机万千，他们只不过是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每年的这一天，满园桃花在暮秋初冬奇迹般盛开，不知情者谓之神迹，知情者谓之桃花冢。
纷纷扬扬的桃花下，掩埋着他们故友的枯骨。
水碧尘抿唇一乐，笑道：“好，一醉方休。”
七年前，也是这一天，她失去了最尊敬的师父，都是因为她年少的任性。她的生辰之日，便成了祭日。又隔一个月后，她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而后当上教主，淌过挚友与恩师的血泊，至尊祁连。
再后来，剩余的朋友，一个个都散了。一个外出游历，一个被她背叛逃出皓月教，一个为情所伤隐居后山。当年一同苟延残喘于皓月教底层的患难之交，就这样一个个离去。
再后来，身边只剩下了他，顾殊弦。
两人一路相互扶持，相互鼓励，相互利用，终是又过了七年。
顾殊弦递给她一只酒觞，两人在树下席地而坐，从旁边拿来顾殊弦刚刚从底下挖出的酒坛子——竹叶青和白玉腴——拆封将酒满上。
两人的第一杯，皆倾洒下，浇入桃树底下的土壤中，祭亡者。
第二杯亦然。算是给不知归处无法前来的另几位一同共享。
酒水又一次泛着涟漪，波纹荡漾开来，满了，这杯应该是敬给自己了。水碧尘端起酒盏，正欲喝下，却被顾殊弦伸手拦住：“等一下。”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灰尘土渣，从后门走进院中唯一的那座屋子，不消片刻，便端着碗热气蒸腾的东西出来了。
“未经许可就擅用了你家的厨房，抱歉。”他走到她跟前坐下，将手中捧着的碗筷推到她面前，言笑晏晏，“趁热吃吧。”
水碧尘低头一看，那是碗刚出锅的面汤，细白的面条上撒着葱花，面汤中浮着蛋花与青菜叶，热得直往上冒白雾。
清淡平凡到极致的长寿面，市井中五文钱一碗还送碟咸菜的那种。
皓月殿的女侍都知道，教主很好伺候，比如吃喝穿着入寝，都是不需要下人帮忙的，起初她们还乐于清闲，后来愈发无所事事，免不了胡思乱想，是不是自己做的不够好让教主嫌弃。
她们哪知道，水碧尘不过是防备她们，才事必躬亲。人最信任的只有自己，何况这些侍女都是水云涯送来的，她岂能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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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碧尘不再去看那碗热气升腾的面条一眼，捞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她想，这酒的味道太猛烈太辛辣了。她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顾殊弦无可奈何地拍着她的背：“喝那么快做什么？哎，多少次了还不长记性，跟小孩子一样。”
“咳，咳咳”
“尘儿。”
“咳。”
“生辰快乐。”
“”
“其实，大家一直都在你身边。”
水碧尘抬起眸子看他，目光却像是透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也许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仿若又见，那一年，黄昏暮雨中，黑衣墨发的少年，眉目清俊，水珠从他发梢间流淌滴下，他踏着积在地上的雨水，渐渐走来，绽开一个笑颜。他身边的少妇，撑着一把青色绸伞，笑容妩媚妖娆：“我是荠莲，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师父了哟。这是你的师兄，他叫——”
“我叫舒渊。”少年眯眼笑了起来，抢先介绍起自己，左手挠着头，右手友好地伸了出来，“握个手，以后打架我罩着你。”
她转过头望向身侧的桃树。如今，这两人的遗骨就埋在这颗树下，名字被铭刻在了树干上。她随手接过顾殊弦又递来的酒杯，送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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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是酒太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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