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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中秋会

  刘宪未必是这样想的,但这二十多年来,他真的孤独惯了。很多时候,他都会回想起替先帝招魂的那一夜,他也在为天子招魂的十二人之列,人们从福宁殿东边的屋檐起,登梯上屋脊,唤先帝的名号。那夜风雪凛冽,寒夜凝霜,身着朝服的人们,有的鹤发白须,有的佝偻腰身,独他临风立着,每一声都如同落在虚空里。

  那是他此生最孤独的时刻,哪怕离他而去的是一个折辱他。但那也是入肤入骨的关联。这样的人真的太少了。

  殷绣觉得此时所有劝慰的话都太过浅薄,在一个人大彻大悟的自我剖白之中,她寻不到一句话,可以作为针,插入他的症结所在。于是她也低头沉默,风送桂花香,月色在侧,一切,竟似镜花水月一般地,呈现出岁月静好的错觉。

  身后明仁殿的门环突然响了。

  殷绣回头起身,见载荷从门后出来,藕色的襦裙被风牵起一个优雅的角儿,程灵身边的人,也和她一样,有一种如松菊般的气质。

  载荷手上抱着一件青灰色的披风,阖门回头,见殷绣也在,到有一丝丝的尴尬。

  “魏夫人。”

  “载荷姑娘。”

  索性也就相互问了个礼,载荷径直走到刘宪面前。将披风呈上。

  “圣人的意思,谢知都关顾。”

  刘宪看了看殷绣。

  “刘宪并未有所关顾。”

  载荷弯腰未起。“知都不要为难奴婢。”

  殷绣伸手将那披风接过来,“有没有关顾,你谢恩就是,何苦风地里让载荷僵着。”

  刘宪抬头笑了笑,“好,你这样说,那就好,刘宪谢恩。”

  殷绣回头,“姑娘去吧。”

  载荷在这断话里听出来一些到嘴边却说不出来的意思,好似有人急于证明什么,又好似有人一瞬之间看透了什么。她低头看向刘宪,那人目中映着月,月里藏着浅浅的人影,和那话中的意思一样不清不明。

  她知懂人事,了解程灵的想法,正是因为了解,她又觉得刘宪极其危险,殷绣极其碍眼。也不想再多留,殷绣既开了口,她也就顺着告了退。

  门锁再落,殿前的灯不知何时被吹灭了一盏。

  “回吧,绣儿。”

  殷绣一直听着门锁与门木最后一声磕撞停歇,方道:“程灵以前问过我,为什么要在这大陈宫里等着你回来。可她”

  “可她不知,你等的人非我。”

  “知都,你知道,我没有在说这个。”

  刘宪点头,“绣儿,明白也不要开口,这是祸。回去吧,风大起来了。”

  ***

  刘宪有三日未入宫当职,初十,程太师的夫人张氏进宫来谢程灵中秋的赏赐。那日是暴雨,魏钊陪着程灵和张氏用午膳,天闷得很,魏钊又一直沉默,焖地软糯的黄油鸡也就动了两三口,便放了筷子。

  张氏自然是悻悻的,程灵见气氛尴尬,自己也提不起精神来勉强说话,在旁伺候的杨嗣宜着实觉得浑身难受,便试着小声提了一句:“今年的中秋会,官家不是说,要去白马寺赏月吗?这段时日,太后的身子将养得好,昨儿竟有人来传了她老人家清醒的话,说要和官家一道去,向佛主还愿。”

  张氏听了忙道:“娘娘病了这么些日子,如今可算大好了。听是太妃娘娘用的心思,饮食起居,照料得甚是好。”

  魏钊起身,移至茶案前坐下,“既如此,就安排车马,接母后一道,让太妃也随行。”

  程灵见他起身,便也一道跟过来,亲自伺候茶水。“怎么没听官家提起过,要去白马寺做这场中秋会,从前大陈宫不是兴在延福宫中做赏菊的宴么。”

  魏钊接过茶盏。

  “程夫人,请过来坐。”

  张氏起身谢过,又接过程灵的话道:“圣人年纪轻,不知道白马寺的有灵处,寺中有一景叫“松间月”,当年老皇帝为此景提过一句,“青松明月闲山寺”。后来,大陈朝的文人都爱附庸先帝这一风雅。”

  魏钊在旁点头,“程夫人广博。”

  程氏含笑谢过,又隐了笑容,欲言又止。

  魏钊倒是明白她欲言又止之由,饮了一楼茶,随道:“夫人也是朕的母亲,大可直说。”

  “是只是哎,徐大人的中秋家宴也下了帖子,昨日落的府”

  架空皇权最好的机会是在新皇新立之初,几个月以来,魏钊的手和脚似乎都被些看不见的线束缚住一样,看似自由,却难以收放自如,无论是南方的赃银案,还是太尉梁凡对他的疏离,都使他虽稳坐大殿,却始终如履薄冰。

  大陈朝重文臣,文人大都有气节风骨,家国情怀,魏钊心中明白,这是徐牧要利用自己的根本原因,天下姓魏,文人倒可期盼自己,仍是忠于家国之人,若明目张胆地换一个姓,恐怕朝廷就要乱了。

  所以,他要去附这个风雅。

  “程灵,白马寺你也一道去。”

  程灵怔了怔,这倒是他第一次在旁人面前唤自己的名字,她不由得看向张氏,张氏眼中似有一丝宽慰,但这在程灵看来,却很悲哀。

  她不是不懂魏钊要和徐牧博弈,棋子是满朝文武,而她,以及她的父亲是棋子中的一枚,这个男人,嫁娶之后,从不在入夜时踏足明仁殿半步,柔情尽给殷绣,给她的,却只有利用。

  她想着,甚至不想去应他的话了。

  张氏到自如了些,一面饮茶一面与魏钊说了些琐碎的话,魏钊平声应和,不多时,外面暴雨小下来。垂拱那边来人说,吏部尚书白庆年来了,魏钊方辞走。

  入夜,殷绣在灯下理书。

  魏钊这个人,对书有很深的执念,收藏众多名家抄本刻本,平素从不许殷绣以外的人来经手。近来,他在翻殷相的华月堂集,这本集子是殷绣的私藏,后来合同另外几本,由周太后的手到了魏钊的手上,他读来忘时,殷绣也觉得,父亲之志有了后继之人。随手翻一页,其中夹着朱笔批写的插页,她正看读,外面通传声进来,接着,魏钊独自推门进来,手中自握伞,他透过纱帐看着殷绣一笑,悬伞于廊,方抖衣进来。

  殷绣看了一眼外头。

  “怎么没让有人跟着。”

  “本已在寝,杨嗣宜说你过来了,想着几步路而已。你白日在哪儿逛去了。”

  殷绣合上手中的书。

  “去慈安殿看太后娘娘了,娘娘身子好了很多,咳血的症儿也渐消了。”

  魏钊走到书案旁坐下,随口道,“太妃如何?”

  殷绣没有答话。回身将一本案上的书往高处的架上放。魏钊回头,伸手替了她的手,低头看她道:“怎么了?”

  “没什么,在想中秋会的事。”

  魏钊将书放稳,回头道:

  “你也听说徐牧下帖的事了。”

  “嗯。”

  魏钊随手挑起一支笔,在殷绣的额上一触。

  殷绣忙用手去抹,笔上朱砂未洗,被手一滑拉,就在额上扯出了一道。

  殷绣回头看了一眼铜镜,自己倒也笑了。

  大陈宫教她成为看人做事一分不错的人,魏钊偶尔把这个她从镜中抹掉,还一抹荒唐颜色。

  “你何用想那些事。”

  说着,他又抬手去替她擦拭。

  “总之是要在朝廷上切一刀,朕和徐牧,索性都看清。这一回,朕想看一看刘宪。”

  “官家,明仁殿的事,我”

  “朕明白你想说什么。”

  魏钊手中的笔打了一个旋儿,安稳地落回笔筒。

  “不论有多难,朕都不会把你舍出去,事情避不了了就用身来档,我说过,你闭着眼,跟着我,就好。”

  殷绣望着那支安然入筒的笔。

  “可我知道官家实难。”

  “绣儿,给朕时日。朕不想利用你哪怕一次,所以,不要求刘宪,哪怕是损,让朕替你损。”

  孤独的人渴望更多的爱,殷绣此时却觉得爱恨沉重,无以复加。她在此望向镜中,那一道红痕已被魏钊抹成了一团红云。如同她烧红的脸。

  女人的身体从来诚实,连她自己都不虚在年轻的情/欲里承认自己的浅薄和荒谬。她想殷茹,那个比她还要年轻的身体,守着慈安殿的老人和冷灯煎熬,再看着灯下魏钊俊逸的侧脸,她突然也生出邪恶的快感来。

  在情感上,她可以退让一步,却不肯退到边缘。

  “对了,掖庭那边已经穿话过来了,新入的良人子,已拟定位分,分了宫室。”

  魏钊明目笑开,“那又如何?魏夫人。”

  那又如何。

  该贪的不贪其实也是罪过,殷绣伸了手,含笑将她手上残剩的朱砂抹染在魏钊的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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