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 44 章
夜已深了。
金阙楼今夜静得不寻常, 却无人胆敢一探究竟。
沈凤卿哄了阮香浮回小楼用些吃食，自己则走到小楼廊下，方一站定, 阴影中便走出来一个不起眼的黑衣人。
黑衣人拱手道：“大人, 查清了，陈玉浓派了人去了西城柳弄里，接头的是户部清吏司正五品郎中彭明德一小妾之兄, 诨号叫白水龙的混子，这人手底下养了一批闲汉, 开了三家茶楼，消息颇为灵通。”
“彭明德？右侍郎洪老大人的女婿？”沈凤卿淡淡地一挑眉，“没想到, 小小的金阙楼，竟也藏龙卧虎, 钓出了一条大鱼。”
本朝官位向来以左为尊。
户部右侍郎洪恩虽不及左侍郎陈旭升简在帝心, 但这位洪大人在户部乃是寒门出身的官吏，办事极为妥帖, 行事却低调得很。
因承泽帝忌惮勋贵，又猜忌清流之故，洪恩这些年来备受倚重, 只等陈旭升告老乞骸骨，户部便该悉数落入洪恩手中了。
——有这样一位精明强干的泰山, 却不是沈凤卿留意到彭明德的关键所在。
只因沈凤卿知道, 尽管陈旭升三年后确实辞官回乡, 但接替其左侍郎之位的，并非承泽帝心腹洪恩，而是当时升官发财死老婆的彭明德由兵部平调入户部。
什么，要问他如何得知？
呵呵，重活了一世的人，还需要问什么缘由么！
那时，病重的承泽帝对于朝堂的掌控已大大降低。
东厂与锦衣卫被人分而化之，崛起的寒门不复当年的风光，勋贵与清流却是悄然站到了同一战线上。
沈凤卿那时就觉得，这背后该有一双无形黑手，暗自推动着这一切。
那么，若承泽帝病重，朝中局势不稳，谁能为大周扛鼎呢？
毫无疑问，唯有看似不问世事的今上庶弟裴绰，成了那场风波的最终胜者。
可惜的是，那时沈凤卿却是没有提防。
他一面要压制即将执掌锦衣卫的北镇抚司镇抚使陆追，一面要当心玉寒山倒台之事牵扯到了自己，还有拉拢眼高于顶的文官集团为自己留条后路，竟是分身乏术。
此外，需得顾及着北边疆域不稳，镇北军隐隐有不臣之心。
所谓镇北军，有半数是当年的沈家军。
仅凭这一点，沈凤卿就绝不能让他们不明不白地成为谢戎起事之弓刃，沾上了叛乱的恶名。
但，若是清君侧
思及此，站在廊下阴影中的沈凤卿紧紧握了握拳。
他已提前布局了许多，但仍然远未够。
陆追此人，是沈凤卿上辈子的老对手，从初时的相看两厌，到后来的惺惺相惜，陆追于沈凤卿倒台之际放了他北去，却也派了尉珩率人千里追杀。
心狠手辣，智计卓绝，若无英主，陆追必生反骨。
当朝六王爷裴绰，狼子野心、极擅隐忍，但裴绰格局太小，行事阴险却不够狠辣，多玩弄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若不是承泽帝膝下子嗣空虚，皇位哪里轮得到他！
此人不可杀，也不可用。
至于郑国公世子冯妄、宫中贵妃冯沁、镇北军谢戎等人，暂时不足为虑。
沈凤卿现下最为看不透的，反而是他原本以为了解甚深的阮香浮。
上辈子他自认为无心无情，只想着她是金枝玉叶之躯，自己这废人怎配得上，便想着远远见她得遇良人、终生有依，就也罢了。
没有料到，最终竟是眼睁睁瞧着她在自己眼前断了气。
一滴未曾为她落下的泪，成了沈凤卿在那之后无数个日日夜夜中的梦魇，时时刻刻萦绕在他心头眉间，直到被人用一柄杀人的刀捅个对穿，他才惊觉十年恍惚已过，留在心中最清晰的，唯有那日风中檐下，泪盈于睫的小姑娘。
或许是沈家列祖列宗英魂在天有灵，使得沈凤卿再睁开眼，并不是与尉珩殊死较量的太原小镇，而是吞噬了他十年光阴的禁中内廷。
沈凤卿回来了。
他回来的正是时候，因而救了遭到谢成刺杀的承泽帝一命，不过受了些皮肉之苦，换来的却是鱼跃龙门；而他回来的并不是时候，只因沈恪已成了沈凤卿，这辈子又是注定要负了她。
可是他不甘心啊谁又能真正甘心？
眼看着她琴瑟起、舞翩飞，眼看着她笑颜娇、遇良人，沈凤卿本仍是想着隐于暗中，然严琢负她、陆追哄她、季鸾欺她，这些人一个个初时色授魂与，却都是无德无行的怂货，令沈凤卿越发的无法忍耐。
当初她突然跟了谢戎，说不得日后可以做个贵妃皇后的，他虽难舍，心中亦是痛苦，但也只得忍了。
可现下这些人，却叫他忍不得。
他的小姑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怎容他人慢待？
恰巧玉寒山试探于他，沈凤卿便改头换面，按捺着心中窃喜，暂时忘了宫中琐事，去到阮香浮身边做了个小厮。
离她远时，她如天上月、心头砂，已分不清想着念着的究竟是某种记忆，抑或是真实存在的那个人；离她近了，却越发彷徨不敢前，心中落下的阴影层层叠叠，好似一座孤岛囚牢，锁住他难以喘息。
执念成魔。
何况他两世的执念，都落到了她一人身上。
既是怕自己吓着了她，却更怕她懵懂无所觉，只要一想到眼前笑语嫣然的阮姑娘又将投入另一个男人怀中，看似怯弱的沈狗儿心肝脾肺肾都跟着抽疼，只想着要杀人。
所以真到了她叫破他身份之际，沈凤卿心中反而充盈着不可名状的窃喜和兴奋。
只是喜过之后，一丝疑虑又浮上了心头：
他竟不知自己哪里出了错漏，令她得知了身份。
是那支琼花簪？
还是那盆赤霞金阁？
沈凤卿一时无法得知，只好暂且放下。
因阮香浮不肯当晚跟他走，沈凤卿命人处理好了善后事宜，又让徐偆见机去套她贴身婢女丝萦的话，并未强求。
之后，就独自一人骑了一匹马，穿梭在深夜的京城街头。
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自然是不敢来找他的麻烦的，不说他坐下那匹御赐的千里良驹、斗篷下的紫红蟒袍，便是他腰间坠着的牙牌，那些眼尖的兵士只一眼就再不敢看。
夜虽深了，龙津桥至朱雀门的夜市，却仍是人声鼎沸的时候，这里到了午夜才会陆续收了摊儿。
朱雀门前，多是卖些肉食卤味的，入夏气候渐渐热了，现卖现做的荤物摊子便少了，反是什么腌菜果子卤味凉面卖得好，其中又有一家老字号的高家店生意仍旧兴隆，是专卖猪头猪耳朵猪五花的，卤入味后用刀片了，薄到肥肉可以透光，下酒最好不过。
沈凤卿到时，高家店店外正排着长龙，店里一个汉子呼呼舞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剔骨刀，三两下就将客人要的熟食剁好片好。
只见他用一方皂帕包了头，身着直袖狭领皂布敝衣，半旧不新的浅色中袖罩甲，腰间系一条青白井字手巾，处理完吃食后擦了擦手，将片好的肉装在梅红色的小盒子里，这才笑容满面地递出去给人，露出一双宛如好女的瓷白手腕，和颊边一只若隐若现的酒窝。
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这汉子忽然从那柜台中望了过来，正看到沈凤卿端坐在马上，冲着他冷冷一笑。
当即眼珠子一转，捂着下腹同老板告了假，趁着月黑风高悄悄从后门溜了，可想也知人总是跑不过马的，刚出了巷子口，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的踢踏声。
沈凤卿容色冷淡，那张迫人的面孔在月夜的长街下，一半晕染着月华的高洁，一半笼罩着夜色的深沉。
那人脚步一顿，心想：苦也，又有麻烦找上门了。
被腹诽的沈凤卿却是不管他心中所想，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朝他掷了过去，正入怀中。
随即，沈凤卿冷声开口：“宋语，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宋语嘿嘿一笑，接了金子掂了掂，这才抬眼说：“三百两。”
沈凤卿勾了勾唇，居高临下地望了宋语一眼，道：“这一锭是定钱。”
“行吧。”宋语把那金子又在手巾上擦了擦，塞入了怀中，“敢问公公要买谁的命？”
沈凤卿一勒缰绳，唇边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微妙弧度，直言道：“新任凤阳府凤临县知县，陆追。”
“哎哟，这人可是我的熟人。”宋语也是一笑，右手两指一拈，“陆公子文采风流，与我往来颇为投契——”
虽说陆追给他拉了一桩麻烦的事儿，但宋语对其本身却并无喜恶。
事实上，做他这一行的，只看主顾出的银钱够不够，目标能不能杀，自身的喜恶是影响不到最终做出的选择。
杀人，无外乎也是一门生意。
难道因为今日的猪崽子生得有几分憨态可掬，他的刀就得钝掉了么？
“尤其是一手吹箫绝技，那简直是深得于指挥使的真传。怪不得坊间都传言，尽管陆公子如今承继的是陆家香火，但怎么看都是他更像是于指挥使的种，而不是那个不小心在寺桥摔断腿的于总旗。”
沈凤卿抿着薄唇，额角上青筋跳了跳，只得抬手又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出来，照样掷了过去，这才打断了宋语滔滔不绝的废话。
宋语即刻收了声，面上露出了方才高家店中，那种揽客的微笑。
只听沈凤卿道：“八百两，够不够买陆追一条命？”
“公公大气。”宋语拱手，眼中精光一闪，“这桩生意，我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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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阙楼今夜静得不寻常, 却无人胆敢一探究竟。
沈凤卿哄了阮香浮回小楼用些吃食，自己则走到小楼廊下，方一站定, 阴影中便走出来一个不起眼的黑衣人。
黑衣人拱手道：“大人, 查清了，陈玉浓派了人去了西城柳弄里，接头的是户部清吏司正五品郎中彭明德一小妾之兄, 诨号叫白水龙的混子，这人手底下养了一批闲汉, 开了三家茶楼，消息颇为灵通。”
“彭明德？右侍郎洪老大人的女婿？”沈凤卿淡淡地一挑眉，“没想到, 小小的金阙楼，竟也藏龙卧虎, 钓出了一条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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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右侍郎洪恩虽不及左侍郎陈旭升简在帝心, 但这位洪大人在户部乃是寒门出身的官吏，办事极为妥帖, 行事却低调得很。
因承泽帝忌惮勋贵，又猜忌清流之故，洪恩这些年来备受倚重, 只等陈旭升告老乞骸骨，户部便该悉数落入洪恩手中了。
——有这样一位精明强干的泰山, 却不是沈凤卿留意到彭明德的关键所在。
只因沈凤卿知道, 尽管陈旭升三年后确实辞官回乡, 但接替其左侍郎之位的，并非承泽帝心腹洪恩，而是当时升官发财死老婆的彭明德由兵部平调入户部。
什么，要问他如何得知？
呵呵，重活了一世的人，还需要问什么缘由么！
那时，病重的承泽帝对于朝堂的掌控已大大降低。
东厂与锦衣卫被人分而化之，崛起的寒门不复当年的风光，勋贵与清流却是悄然站到了同一战线上。
沈凤卿那时就觉得，这背后该有一双无形黑手，暗自推动着这一切。
那么，若承泽帝病重，朝中局势不稳，谁能为大周扛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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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要压制即将执掌锦衣卫的北镇抚司镇抚使陆追，一面要当心玉寒山倒台之事牵扯到了自己，还有拉拢眼高于顶的文官集团为自己留条后路，竟是分身乏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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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凭这一点，沈凤卿就绝不能让他们不明不白地成为谢戎起事之弓刃，沾上了叛乱的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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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追此人，是沈凤卿上辈子的老对手，从初时的相看两厌，到后来的惺惺相惜，陆追于沈凤卿倒台之际放了他北去，却也派了尉珩率人千里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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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沈家列祖列宗英魂在天有灵，使得沈凤卿再睁开眼，并不是与尉珩殊死较量的太原小镇，而是吞噬了他十年光阴的禁中内廷。
沈凤卿回来了。
他回来的正是时候，因而救了遭到谢成刺杀的承泽帝一命，不过受了些皮肉之苦，换来的却是鱼跃龙门；而他回来的并不是时候，只因沈恪已成了沈凤卿，这辈子又是注定要负了她。
可是他不甘心啊谁又能真正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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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她突然跟了谢戎，说不得日后可以做个贵妃皇后的，他虽难舍，心中亦是痛苦，但也只得忍了。
可现下这些人，却叫他忍不得。
他的小姑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怎容他人慢待？
恰巧玉寒山试探于他，沈凤卿便改头换面，按捺着心中窃喜，暂时忘了宫中琐事，去到阮香浮身边做了个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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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凤卿一时无法得知，只好暂且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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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就独自一人骑了一匹马，穿梭在深夜的京城街头。
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自然是不敢来找他的麻烦的，不说他坐下那匹御赐的千里良驹、斗篷下的紫红蟒袍，便是他腰间坠着的牙牌，那些眼尖的兵士只一眼就再不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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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门前，多是卖些肉食卤味的，入夏气候渐渐热了，现卖现做的荤物摊子便少了，反是什么腌菜果子卤味凉面卖得好，其中又有一家老字号的高家店生意仍旧兴隆，是专卖猪头猪耳朵猪五花的，卤入味后用刀片了，薄到肥肉可以透光，下酒最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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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凤卿容色冷淡，那张迫人的面孔在月夜的长街下，一半晕染着月华的高洁，一半笼罩着夜色的深沉。
那人脚步一顿，心想：苦也，又有麻烦找上门了。
被腹诽的沈凤卿却是不管他心中所想，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朝他掷了过去，正入怀中。
随即，沈凤卿冷声开口：“宋语，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宋语嘿嘿一笑，接了金子掂了掂，这才抬眼说：“三百两。”
沈凤卿勾了勾唇，居高临下地望了宋语一眼，道：“这一锭是定钱。”
“行吧。”宋语把那金子又在手巾上擦了擦，塞入了怀中，“敢问公公要买谁的命？”
沈凤卿一勒缰绳，唇边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微妙弧度，直言道：“新任凤阳府凤临县知县，陆追。”
“哎哟，这人可是我的熟人。”宋语也是一笑，右手两指一拈，“陆公子文采风流，与我往来颇为投契——”
虽说陆追给他拉了一桩麻烦的事儿，但宋语对其本身却并无喜恶。
事实上，做他这一行的，只看主顾出的银钱够不够，目标能不能杀，自身的喜恶是影响不到最终做出的选择。
杀人，无外乎也是一门生意。
难道因为今日的猪崽子生得有几分憨态可掬，他的刀就得钝掉了么？
“尤其是一手吹箫绝技，那简直是深得于指挥使的真传。怪不得坊间都传言，尽管陆公子如今承继的是陆家香火，但怎么看都是他更像是于指挥使的种，而不是那个不小心在寺桥摔断腿的于总旗。”
沈凤卿抿着薄唇，额角上青筋跳了跳，只得抬手又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出来，照样掷了过去，这才打断了宋语滔滔不绝的废话。
宋语即刻收了声，面上露出了方才高家店中，那种揽客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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