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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尾 弃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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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一座孤悬海外的岛屿被夜幕笼罩着,群山环绕下的山坳处有一座古老而又拙朴的村庄,从为数不多的住户家的门窗缝隙中泄露而出的摇曳烛光,与天际的星月交相辉映着。

  九名年长的老者散座在一间门窗紧闭的“议事厅”里,他们神态不同,坐姿各异,但他们的身体都朝向稳坐在正前方首座中的一个魁梧威仪的老者。

  议事厅内落针可闻,近十分钟没有言语交流,也没有眼神交流的他们,在揣摩其他人的心思的同时也在盘算和琢磨着各自的心事。

  “当……”

  西北角摆放着一台落地机械钟,这钟每半个小时便会准时报时,烛光映射下的指针指向十点半。清脆悠扬的金属报时声仿似在提醒和嘲讽众人它的来历,同时也将厅内陷入沉思中的人的思绪拉回眼前。

  首座上主事的老者是这座岛的岛主,他轻咳了声,将众人的视线吸引到他身上,“既然诸位没有什么异议和补充,拿上东西,各自回去收拾下,明晚亥时一刻我们按原定计划准时出发。”

  一阵窸窣声过后,九名老者依次站起身,弯腰拿起座位旁的一个大黑布袋子离席。

  袋子显然很重,有两名老者颇费一番力气方才提起。尽管这袋子让他们羸弱的身躯有些不堪重负,但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漫过他们那皱纹交错的眼角。

  岛主坐在座位上没动,每一个离开的人的表情他都尽收眼底。

  “林老,”出声喊住走在最后的一个身形清癯的老者,“明晚的天气……”他故意将问题的尾音拉长以拖住林老离去的步伐。

  被喊停的林老脚步顿在原地,没有回身,仅用眼角余光斜睨喊住他的人,“与五年前、十年前、十五年前甚或更早的日子几无二致。”

  听出林老言语中的不值一哂,岛主尴尬地扯了下嘴角,谨慎地瞥了眼门口位置,确定之前那些老者均已离开耳力范围后,方才起身走到林老身侧,低声续问,“那你可推算过,明晚,我们岛上的所有居民能否安然撤离?”

  抬起目光直视向岛主的眼睛,林老轻哼了声,“各安天命吧!”言罢,旋即向门口走去。

  “你……”岛主不满地发出一个单字音后,怒瞪着林老离去的背影。

  刚走出议事厅的林老,迎面被一个提着煤油马灯,满面焦急的中年男子拦住了去路,“爹,青平那娃儿不知去哪了,我挨家挨户找了个遍也未见着他的踪影。”

  林老一愣,“马上就要到子时了,黑灯瞎火的,这孩子不睡觉会去哪儿?”说着,林老垂在身侧的左手拇指快速地在中指、无名指和食指的指关节处连点一番后,眼中精光一闪,看向黑暗中的东方。

  “你先回家候着,我去去便回。”将黑布袋子递给中年男子,接过他手中的煤油马灯后,林老疾步向位于村庄东面的树林走去。

  “哦,”中年男子顺着林老方才的视线看向东方,有些担心地喃喃低语,“这孩子,难怪我推算不出他的去处,可千万别是去了禁地。”

  左转右拐地穿过树林后,东山赫然出现在眼前,远远地,一个瘦小的男孩身影出现在林老的视线内。

  “跟你讲过多少次了,这里是岛上的禁地,如若被岛主知晓,你可知要受的处罚有多重?”轻步走到男孩身旁,林老摸了下男孩被夜风吹凉的面颊,嗔怒地小声苛责着。

  “爷爷,”男孩抬起头,眼中并未有一丝犯错后的怯意,极为认真地为自己辩解道:“是老太爷,他喊我来的。”

  闻听此言,林老面色一凛,瞥了眼男孩面前黝黑的山洞,神色凝重地深叹了口气,“你老太爷大概知道你即将离开,想见你最后一面罢。”言罢,他执起男孩柔润的手,“走吧青平,太晚了,该回家睡觉了。”

  被称作青平的男孩依恋地看了眼山洞,亦步亦趋地跟随在林老的身后向村庄的方向走去。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后,山洞口一个淡如薄雾般的白色人影倏然飘过,遁入洞里的黑暗中……

  翌夜,子时,一道闪电应时而至,形若倒悬的枝杈,破空撕裂天地间的黑暗,照亮地景。紧接着,一记响雷震撼黑夜,滚过山谷,昭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伫立在岛北最高山的山头,林老看着渐行渐远的三十二艘渔船在海浪中颠簸摇晃。乌云遮蔽了十五的圆月,模糊了海平线,山下的大海不安地咆哮着,一如此刻他的内心般翻腾不休。

  别开远望有些疲累和伤感的视线,他心算了下时间后,疑惑地俯瞰着山下灯火通明的村庄和东西北三向延绵相连的山峰,“怪哉……”

  就在他困惑间,脚下传来一阵轻微的摇晃,犹如突至的地动,但震动得并不强烈,若在熟睡中,怕是感应不到。

  这时,一道罕见的球状闪电在天空中炸开,密集漆黑的雨水倾注而下,劲风挟着硕大的雨点像一条条鞭子轰然敲打着这座仅剩林老一人的海岛。

  而在这同一时间,暴风骤雨中的小岛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大海中缓慢地向偏东方向移动,岛周围的海水霎时变得浑浊不堪,滔滔孟浪翻卷着蹿起,冲击向岛边的岩石和沙土。

  此时,哪怕是洋人那种抗风浪能力极强的、大吨位的钢壳船也无法接近这座岛方圆单浬的距离,更遑论登岛了。

  “爷爷,跟我们一起走吧,所有人都走了,我不要你一个人留下,呜呜……”

  想起离别前,孙儿林青平的乞恳哭求声,林老的心一紧,浑浊的黑白眼球中的泪水漫溢而出,合着冰冷的雨水流淌在他苍老的面颊。

  “青平,好孩子,听话,随同你爹娘先行离开,待爷爷把岛上的未尽事宜处理好以后,自会前去寻你。”

  蹲下身,将年仅七岁的孙子拉到怀里,林老紧了紧怀中柔弱的身躯,藉惜别之举,附在孙子耳边低声再次叮嘱,“青平,一定保管好爷爷给你的那个烟袋和书,切记不要让任何人拿去,包括你的爹娘!”

  “嗯,爷爷放心便是,孙儿自当牢记,但爷爷你要早点来找青平啊。”林青平稚嫩的嗓音中满是与林老不日相聚的期许。

  “会的,会的……”一叠声的应允,均是善意的欺骗……

  “林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虽然此岛今晚便将再次移位,可终难移出朝廷的掌控范围。你……唉……你真的想好了?”岛主赵老在听了林老的决定后,讶异之余有些自惭形秽。

  无视岛主那真假参半的关切眼神,林老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语气坦然道:“天道承负,因果循环,终须有人为所犯的过错来赎罪……此岛不能无人留守。”

  林老的语调平静得毫无瑕疵,赵老感觉他的笑别有深意,似乎是在嘲弄他,同时也让他惊觉自己做出的弃岛决定是多么的危险和愚蠢。

  “赵岛主,看在你我同生于此岛的份上,临别送你一言:仁行矣,安之,恶行矣,族亡!莫做习非成是之人!”

  言罢,林老偏离与岛主对视的目光,看向已经登船的亲人们……

  登船后的所有岛民,在岛主赵老的带领下,纷纷向站在岸边的林老深鞠躬致以无言的感谢和道别。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别,与林老、与世代生长于斯的海岛,都将是永别。

  因为这座岛每隔五年便会自动移位,而移位的时间均在农历五月十五的子时。

  整座岛上只有十个人知道移动的具体原因——在议事厅议事的十位老者。但除了钦天监后裔的林老,谁也不清楚每一次的移动方向和规律。

  而今夜,即是五年间隔后的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的农历五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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