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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先章二 三十二重天阙,功德殿

  月清风明,沙声不绝。

  我向来是讨厌殿外的那棵拔地而起的大树的,茂密不透光的叶,巍峨直耸立的干,还有伸到不知多厚的云彩下头死缠硬长的根,占着庭院十又八九的好位置,遮住了我殿上金墨横飞的傲气匾额。

  凡间有吾手植亭亭如盖的枇杷树,我也有先夫握着我手亲手写下的匾额。

  这是我府邸,三十二重天上,功德殿。

  我的府邸自是我的地盘,可我的地盘上我厌恶的东西却还砍不得,真真叫我沮丧。既然砍不得,偌大个巨树我又没法子视若无物,只好遣了人来府上修葺,在密密厚实的树荫下头铸了个面面来风的六角亭,权当废物利用。

  若是,若是那桩陈年旧事不在心头压着,每天混吃混喝死不了的日子还是很舒坦的。

  也不知那倒霉的文昌星什么时候能到,我这般晦气地想着,忽然就有侍女急匆匆入亭通禀:”帝君,文昌星神君到访。”

  倒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我挥手,云桌上多了两盏碧绿的茶杯,又抬手碰了碰火上酒壶,温得正好,我放下心来,这才对着侍女道:“请神君进来。”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心头压着的这桩事,不得不找人来商议。

  文昌每次到访感觉在他周边都萦绕了一股子酸了臭了的墨汁子的味道,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我偷闲的小亭里,正襟危坐地听完了我从头到尾总结概括后的絮叨,一针见血地询问道:“帝君说的,可是下凡历劫?”

  我点头,满眼满心都是诚恳。

  不想这酸腐的文昌星一本正经地抚平了稍有褶皱的青色衣衫,抬起眼双目炯炯地看着我,而后以手撑桌,酝酿了半天,抬首朗声朝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我:“......“

  文昌星笑得笔直的身形散了架:“洪荒老神欲历劫数,滑天下之大稽也。”

  我不由地愤愤然,老神怎么了?老神就不兴得凡间历劫吗?看不起老神怎么的?满腔的义愤填膺化成了一溜的义正言辞,我正色纠正道:“洪荒老神自然需要历劫,不过历的是神格初生时的天雷天罚劫,不肖如今神仙劫数罢了。”

  “你可生了神格?”

  我摸了摸胸腔位置,那里躺了颗天上地下,硕果仅存的神格。

  “那你还历什么劫?”

  我就晓得跟这种读书人讲不通,干脆把手臂一抬,袖子一扯。可那文昌星当了再久的神仙也是个书生,迂腐古板的性子化进了血刻进了骨,他见此情景,立刻吓得从座位上窜得跳起来,闭眼怒道:”非礼勿视。”

  “你爱视不视。”

  他眼睛眯起一条缝,好歹是露了点光进去。

  藕臂雪白,可上头纵横的灼伤印记却是骇人难看。

  文昌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谁能伤了您?”

  我拉拢了袖子,坐的一派端庄:“天能伤我。”

  “十数天前三十三重天上界混沌曾降下三道天雷,赤黑相乱,条条蕴含洪荒灭世之力,难道......”

  我点头坦然:“冲着我来的。”

  文昌星紧张得站了起来,平常向来寡淡的两条横眉都狠狠揪在了一起:“劫数可是过了?”他下意识地问出口后自己却笑了,摇头肯定道,“自然是过了的,否则你怎么能好好地站在这儿?”

  他眼睛瞥了眼我受伤的胳膊,又严谨地补充道:“也不算好好,你缺了块肉地站在这儿了。”

  我不太想与他说笑,这毕竟是个关系我性命的严肃话题,于是正色道:“老神历劫向来是九道天雷天罚劫,待到历劫完成便能生出神格,共享天地寿命。我这次的劫数来的蹊跷,首先我神格已成,哪里还会再有劫数?”

  文昌星早就忘了刚刚滑天下之大稽的言论,认真打脸地说到:“老神劫数自与我们这些从下界爬上来的神仙不同,可也不一定说是一定只有一次。”

  我不服气:“娲皇炎帝,也不过只历一次雷劫。”

  文昌星悠悠说道:“这两位圣人若是也活到了你这岁数,保不住也得再历一次劫数。”

  我心里有点气,这是说我老,这是说我老吗!

  我闷着气继续说道:“倘若如你所言,这雷劫过了也到罢了,无非是受些皮肉之苦,多挨几道伤;可自那场雷劫之后,我便感觉自身神力如满杯倾斜,有覆水难收之势,明显劫数没有历尽,三道天雷合不成数九之数,我这几日日日推演,发觉只有下界一趟,滚入尘世历一场凡尘劫,方能圆满。”

  文昌星这个脑子长歪的,他第一反应是:“帝君如今竟也能占卜推演,吾心甚慰。”

  诚然之前有先夫护着,占筮卜卦这些我确实不怎么拿手。

  文昌星的第二个反映就比较奇特了,他面露重色,神情复杂地望了我一眼,而后长长地叹息道:“唉......”

  我被他这叹息的婉转尾音给惊得头皮发麻,忙问道:”怎么了?“

  文昌重新做回了石凳上,扭捏得像个姑娘,看出来顾虑很深:“像我们这些分封的神仙,或是肉身成神,或是飞身成神,到底不是天命所顾,所以百年一劫数,千年一轮回,功德殿上记功德,下一轮回,依着盘中所记功德,整验核算,再来判定飞不飞升,成不成神。”

  六道轮回,也只有功德殿能打通三善道。

  “我受封文昌意星君,乃九天司命上神;神位虽是受封于天帝,可我仙体可是功德殿洗礼赐允的,”他叹了口气,哀哀说道,“您身为帝君,位列尊位,执掌上天功德殿,我原以为你已经跳出尘世,再入混沌,似先天之圣般与天同寿与地其名,不想你依旧为天所累,有所困囿。”

  听他所言,我亦是心头有感,世事无常,天机难料。

  三十三重天上的夜,是玉盘挂枝梢的静谧。近身侍女小莲替我拿了盘糕点,自己乖巧地在一旁给我按摩肩膀,我捏了块糕点,无所谓地笑道:“有所困囿?我此番历劫根本不知归期,若是困囿倒也罢了。”

  这话题有些沉重,毕竟涉及命的事。别看成了仙封了神就不惜命,凡人死了,魂魄还能投进轮回六道,神仙死了,一道雷劈下来,顶多一声轰隆一声惨叫,灰尘烟雾散去,渣渣都不剩。

  我叹了口气,好像在为自己悲哀;文昌星也叹了口气,好像是装着在为我悲哀。

  月色浓,浓的像口好不容易从嗓子里咔出来的浓痰。

  文昌星敛袖半掩面,轻咳一声,好歹打破了这几乎能拧巴出水儿的尴尬气氛。

  “你要历哪般劫数?”文昌摩拳擦掌,看起来很是兴奋,“我还没有见识过这所谓洪荒老神才独有的凡尘劫。”

  我一愣,继而磨牙,当真是好邻居啊,“我若能说出自己将历的是个什么凡尘劫,那这一劫字还能如何称得?”

  “人间苦无非七种: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生老病死反正你生成个凡人总会经历,那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三苦,可就是真真的像是把捅人心脏的刀子。”

  我道:“好歹我也是位洪荒老神,就算投胎进个肉身凡胎,怎的就没法保留点神仙的清心寡欲?性情如磐石,哪里能说改就改的。”

  文昌星回道:“保留也倒是罢了,就怕帝君从来便不是这个性子。”

  我一拍桌子,一下给震碎了三盘糕点,“你.....”

  “帝君恕罪,恕罪,是小神思虑不周,望帝君万请恕罪。”他还真离了坐设了揖恭敬赔罪,见我面色缓和不少,便又聪明地岔开话题道,“你历劫一事,天帝可知晓?”

  我火气又上来了,冷笑道:“自他命人在我殿外种了棵老树,便再不需要踏足三十二重天了。”

  文昌星一愣,敬畏地朝那树多看了两眼。

  “且不说那些有用的没用的了,”我深吸一口气,恳切道:“今日让你来此,便是想求你一事,还望万请应允。”

  文昌星坐得端庄笔直:“您先说说。”

  “你先答应。”

  文昌咬牙:“小神不答应。”

  我看了他一会儿,悠悠道:“哪怕事关人间飞升规令也不答应?”

  “小神暂不答应。”

  “哪怕事关天界安稳也不答应?”

  文昌星狠狠一咬,腮帮子死命一抽搐,“小神,小神不......”

  我心情越压越重,掩在袖中的左手结了印,一道流光飞出,定于亭上。我瞧着面前的神君,一字一句却只做唇形,“哪怕关系到先帝君!”

  文昌星一愣,死命地磨了一遭牙,一个字都不与我说了。

  “那本尊无话可说,”我耸了耸肩,假意做出个无所谓的模样,把小莲推到了前面,“小莲,送客!”

  眼瞧着文昌真的要被送出去了,他铁青着脸咬着牙,凑到我近前来轻轻说道:“好歹,好歹摄一道结界,把这伸进来的树桠给关到外头去。”

  “你自一踏进院子就已经在结界中了,”我毫不留情地批评道,“别整天看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有空实操,脚踏实地地练练仙术。你如今竟是连最简单的结界都察觉不到,也好意思担个星位神君的头衔?”

  文昌的俊脸哟,是青了黑白了紫,最后混在一齐烟花似的一炸,万紫千红百色春,煞是好看。

  我从怀里掏出个木偶娃娃,那鼻子眉眼的,瞧着能和我相似六七分。

  “瞧瞧这像谁?”我极为骄傲。

  文昌看看木偶娃娃又看了看我,踟蹰道:“天帝?天后?”

  我骄傲的笑脸霎时僵了三分,怒火蹭的就绕上了半拉子脸:“这是我依着自己的模样亲手刻的!”说罢就把那娃娃丢在了他面前。

  文昌拢袖拾起,啧啧感叹了两声:“不像,不像。”

  我懒得理他。

  凡间有一种说法,木偶肖人,许能逃过天眼,躲得了天降责罚,所以重病者犯恶者多有用木偶入葬的法子。我如今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便也想碰碰运气,效仿此法。

  文昌把木偶人握在手上,道:“以你神君身份投胎人身历劫,我天机盘还怕受不住你的神力嘞。你此番历劫,以人偶为舍,再好不过了。”

  我心里一喜,不想这么简单就做成了这事儿?

  “但你得清楚,人偶做舍,虽有神格护住入体元神,也没法子在凡间使出半点神力。”

  我满不在乎道:“凡间历劫,要神力来做什么?”

  “当真不用自保?”

  我肯定地答复了他:“当真不必自保。”

  他又咬了咬牙,似乎恨铁不成钢。

  我心情颇好:“小莲,这会儿子可以正儿八经地送客了。”端茶送客,直接赶人。

  文昌星慌忙忙地又叫唤起来:“帝君且慢。”

  他正色地重又坐下,“帝君刚刚所言先帝君,是何用意。”

  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

  文昌星急了,刚刚要被赶出去那一阵子也没见他这么急:“帝后,当年淮水河畔,承蒙帝君点播收留,才有我今日的三十一重天。恩重万千,虽死不得报。”

  “你在他身边做了侍奉千年,三十一重天的功德是你一日一日一桩一件攒下来的,不必记在先夫的账面上。”

  “帝后许是不明,”文昌星苦笑,“当年垂死心冷之身,知遇之恩,哪得万千。”

  当年淮水河畔,文昌星只是个失意得将将要投水失命的年轻书生,我夫将他救起,赐了他随侍的身份,带到天界中来。我不懂男人间的知遇情怀,不过我能读懂如今他眼神里的思绪。

  心如死灰后的萤火重燃,我这几日午夜梦回间经常能在镜中自己的眼里瞧见,熟悉得很。

  于是我道:“我梦到他了。”

  文昌星欲笑不笑,似哭不哭。

  “在我历了这半成品的雷劫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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