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8.下套
天色已经全黑。不知何人自万丈高空撒下深蓝绒布将天地包裹进混沌黑夜。
雁荡山腰一向莽莽榛榛, 这几日又有入夏的痕迹, 被充沛雨水滋养地愈发茂密的山林草木更是长势喜人, 如今看着倒有遮天蔽日的本领了。
夜风阵阵，山里回荡着又似婴儿啼哭又似女人哀嚎的声音, 就着夜色落入人耳朵里委实有些慎得慌。
放眼望去, 唯有白马寺的一处破败院落里一灯如豆。
张秉辰望着油灯旁女子姣好恬静的容颜, 在心里暗恼自己竟这般小看了她去。
他冷哼一声，“多谢四姑娘记挂，只是如今四姑娘已如困兽，倒不如分些经历来为自己筹谋一二为好。”
张秉辰又重新遮掩住自己的面貌，扭身准备离开。
推门的手在探入溶溶月色之际顿住，“不过四姑娘真是好手段, 不吭不响间竟做了这么多大事。”
明莹正执笔在心里琢磨要如何布置，忽而听他这六分不甘三分佩服的语气倒是愣住了。只等到画笔上的墨汁滴落在泛黄草纸上，她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哑然开口道,
“一个有人生没人养的可怜虫，谁会放到眼里去呢”
上京一连下了好几场暴雨，惹得在漆黑地底藏匿了一年的蝉儿们接二连三地爬到了树上。
骤雨初歇，空气里满是青绿色的水汽。
虽则上京湿润依人，可是淮南却是自开春依始便不曾下过一场雨来。原本京里无人在意, 可随着日子一步步逼入盛夏，淮南两地仍旧是滴水不见, 上京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听人说, 淮南原本水草丰茂的辽阔平原已经变得干涸龟裂。崎岖深壑的灰黄色裂口遍布整个平原, 百姓民不聊生。更有甚者，在灾情严重地区竟似乎已发生了易子而食的勾当。
多日不上朝的圣上终于露了面。驿站的加急快报刚一送进宫内，众大臣和几位皇子便被连夜召集进了宫。
虽则救济粮已拨了下去，圣上又下诏命周边州府接应，可虽着日子一日热过一日，灾区的情况仍旧不容乐观。
杨潜也是为着淮南受灾一事整日忙得焦头烂额。虽是新婚，可明琅也识大体不曾为着这事同他生气。
淮南忽然大旱，这本就是天灾。抗灾救险本就有三分运气在里面，并非尽了人事便可扭转乾坤。如今淮南民心动荡，竟隐隐传出大胤气数已尽的传言。
明琅原以为会好几日见不到杨潜，反正她也习惯了。可明琅却没想到杨潜即便忙得整日不见人影，可仍旧每日都回来陪她用顿晚膳。
明琅眼瞧着他微微泛青的下眼和日渐轮廓清晰的下颌线，终究心下不忍。待杨潜陪了她几次后，明琅便直接同他说，若是抽不开身来便在圣上那用了也没什么事，何苦来回折腾。
谁知道杨潜听了这话，仍旧是一如往常地言简意赅。
“不碍事的。”
话音未落，他便支她再给他盛碗汤来。
明琅见他这样子，便是不想她再继续说下去。既然杨潜自个儿都不嫌麻烦，她也不再多说什么，不过日后顿顿晚饭都找些白天里发生的趣事儿来同他讲。
不过是哪个宫的小皇子跑过来找风筝啦；就是宫里那个叫“陈皮”的小太监手好巧，捏的泥人比从前坤霈给她淘来的还灵动些都是些小事，明琅倒不是故意收集来讲给他听。不过是吃饭时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
明琅总觉得，既然他来回折腾就为了一顿晚饭，两人再不说些什么岂不是白费功夫。
索性杨潜的寝宫一向人少，明琅用膳时就没停过嘴的行径也没被谁背地里传出去乱嚼舌根。
明琅今日午休时分，天边还飘飘洒洒地落着细密雨珠。待她醒来之后，倒是听不到雨打芭蕉的声音了。明琅起身收拾一番之后，刚在院子里同适雪两个人立在檐下看三两个丫鬟围在树下看陈皮拿着几人高的竹竿粘蝉。
陈皮如今才十三四岁，一见身后围着的小丫鬟们都是阵阵惊叹，心里更有来了劲儿，大有一番将这书上的蝉儿尽数摘光的尽头。
明琅见他们这样子热闹有趣，便同适雪两个人立在廊下，也不走近，只远远儿地看他们玩闹。
正看的兴起，明琅忽见一华服嬷嬷笑眯眯地进来给她行礼道，“王妃瞧着气色真好，王妃今日可得空皇后娘娘找您去做伴儿呢”
明琅嘴角噙着笑，面上不露分毫地笑着应承，说是换了衣服便立马过去。那嬷嬷急着回话，便一脸堆笑着先行告退。
明琅客套着要送她出去，两人推脱一番，明琅也顺水推舟地站定望着她出了门去。
虽则这一世变了许多，可明琅却也大概能猜到皇后此番召她是为何事。
更何况那日归宁后得知圣上忽而赐婚的背后原因，她料想皇后自然会比从前更不待见她。是而明琅还曾为皇后竟能隐忍这么久才召见她而暗自惊讶过。
其实想要折腾一个女人，最轻而易去又卓有成效的办法便是逼她给自家夫婿纳妾。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话糙理不糙管你浓情蜜意伉俪情深，多少男人从前说得再天花乱坠，一纳了妾不就是海誓山盟皆是过眼云烟了么
明琅对皇后这手段委实太熟悉了。
从前，她不就是这般折腾她的么
她告诉她这是为他好，告诉她这是留住男人的手段，告诉她每个皇子都是这般的。
她告诉她拿出个王妃样子来。
可究竟什么才是“王妃样子”
明琅不愿再去与过去没完没了地纠缠。这念头刚一有冒头的迹象，就被她统统塞回记忆的角落里去。
因着方才刚下过雨，是而青石板铺就的整齐宫道上处处都是一层薄薄水迹，并不十分好走。
待明琅紧赶慢赶得一进坤宁宫的大门，只悄悄抬眼瞥了一眼位居上位的华服女子便在心里暗骂一句不妙。
果不其然，皇后仍旧是一副午睡方起不咸不淡地模样。明琅跪下来给她请安，她像是没看见这么一个大活人一般，只手执冰裂纹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茶盏内的茶沫子。
明琅明白她的意思不过找个理由给她立规矩罢了。于是心下此时倒也没多大波动，只乖巧跪在皇后下首，也不多说话只低眉垂着眼睛等她开口。
坤宁宫各处角落的暖香炉里都插着纤细线香，袅袅白烟腾起在半空里幻化成无数模样，慢慢上升，慢慢上升，最后四散开来归于虚无。
一身宫装的女官轻手轻脚地上前在香灰里换上新香时，皇后才像是注意到下首还跪着一人似的，面上浮起一层香烟似的浅笑，
“真是个傻丫头，若是本宫今儿忘了叫你起来，你难道还得跪到明日么”
明琅心里暗自冷笑，她本不愿同她虚与委蛇，可转念一想心里便冒出来个作弄她的坏主意来。
她如今跪了一炷香的时间，双膝早就酸麻如千针入骨，如今更是表现出一脸柔弱惧怕的模样来，像是真的在为不知哪里惹怒皇后而惶恐似地怯怯道，“皇母是臣妾的长辈、母亲，便是皇母叫阿琅跪一辈子阿琅也是跪得的。”
皇后听了这话，右眉微微一挑这话虽是好话，可是她却没想到会这般快地从明琅口中听到这话。明琅究竟是个什么性子的人，虽则入宫已有月余可皇后仍旧有些难捏不准。
背地里她通过明芙了解过她，可明芙半分不愿谈及秦家半分奉承。皇后除了知道她是个聪敏的丫头，倒也在没有旁的什么消息了。
皇后今日命她前来，一是要在新妇面前立威，二是为了探探她的虚实看她究竟是不是个可难捏的人。
杨潜近日的所作所为让她烦透了心，她虽知同这养子没有长久的缘分，可是委实不愿他在自己儿子寿王还半点没开窍的时候就在圣上面前崭露头角。
杨潜变了。
变得愈发凛冽起来了。若说从前，皇后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个养子眼底隐藏的欲望。可那时他还是只个朗月清风的贵公子，即便是连眼底那偶尔雀跃的欲望也不过是雁荡山皑皑白雪下的点滴星火。
可皇后越来越感受到，杨潜眼底的欲望已经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的时候悄然蜕变成燎原野火。
她决不允许这股野火燃断了寿王的显贵权路。
可是上次瑶南那般孤注一掷却无奈失败之后，她便知道自己已不能控制杨潜了。
而新嫁进宫的祁王妃，秦氏明琅，便是最好的棋子。
皇后虽不完全信她，却也顺水推舟故作严肃厉声道，“阿琅，胡秦两家也算世交。是而当圣上赐婚之时本宫也真心替潜儿开怀。只是你委实太让本宫失望了”
嘁。
明琅在心里不屑撇嘴打一巴掌给俩甜枣的手段果真被皇后用的炉火纯青。
可人家到底是皇后，明琅虽则不怕可仍旧故意像是怕极了似的一下又跪到地上。她原本还想挤出几滴泪来博得同情，可是她这人的泪水委实珍贵，暗自努力了几番之后，明琅也只得作罢。
“皇母息怒阿琅阿琅愚钝，还请皇母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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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荡山腰一向莽莽榛榛, 这几日又有入夏的痕迹, 被充沛雨水滋养地愈发茂密的山林草木更是长势喜人, 如今看着倒有遮天蔽日的本领了。
夜风阵阵，山里回荡着又似婴儿啼哭又似女人哀嚎的声音, 就着夜色落入人耳朵里委实有些慎得慌。
放眼望去, 唯有白马寺的一处破败院落里一灯如豆。
张秉辰望着油灯旁女子姣好恬静的容颜, 在心里暗恼自己竟这般小看了她去。
他冷哼一声，“多谢四姑娘记挂，只是如今四姑娘已如困兽，倒不如分些经历来为自己筹谋一二为好。”
张秉辰又重新遮掩住自己的面貌，扭身准备离开。
推门的手在探入溶溶月色之际顿住，“不过四姑娘真是好手段, 不吭不响间竟做了这么多大事。”
明莹正执笔在心里琢磨要如何布置，忽而听他这六分不甘三分佩服的语气倒是愣住了。只等到画笔上的墨汁滴落在泛黄草纸上，她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哑然开口道,
“一个有人生没人养的可怜虫，谁会放到眼里去呢”
上京一连下了好几场暴雨，惹得在漆黑地底藏匿了一年的蝉儿们接二连三地爬到了树上。
骤雨初歇，空气里满是青绿色的水汽。
虽则上京湿润依人，可是淮南却是自开春依始便不曾下过一场雨来。原本京里无人在意, 可随着日子一步步逼入盛夏，淮南两地仍旧是滴水不见, 上京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听人说, 淮南原本水草丰茂的辽阔平原已经变得干涸龟裂。崎岖深壑的灰黄色裂口遍布整个平原, 百姓民不聊生。更有甚者，在灾情严重地区竟似乎已发生了易子而食的勾当。
多日不上朝的圣上终于露了面。驿站的加急快报刚一送进宫内，众大臣和几位皇子便被连夜召集进了宫。
虽则救济粮已拨了下去，圣上又下诏命周边州府接应，可虽着日子一日热过一日，灾区的情况仍旧不容乐观。
杨潜也是为着淮南受灾一事整日忙得焦头烂额。虽是新婚，可明琅也识大体不曾为着这事同他生气。
淮南忽然大旱，这本就是天灾。抗灾救险本就有三分运气在里面，并非尽了人事便可扭转乾坤。如今淮南民心动荡，竟隐隐传出大胤气数已尽的传言。
明琅原以为会好几日见不到杨潜，反正她也习惯了。可明琅却没想到杨潜即便忙得整日不见人影，可仍旧每日都回来陪她用顿晚膳。
明琅眼瞧着他微微泛青的下眼和日渐轮廓清晰的下颌线，终究心下不忍。待杨潜陪了她几次后，明琅便直接同他说，若是抽不开身来便在圣上那用了也没什么事，何苦来回折腾。
谁知道杨潜听了这话，仍旧是一如往常地言简意赅。
“不碍事的。”
话音未落，他便支她再给他盛碗汤来。
明琅见他这样子，便是不想她再继续说下去。既然杨潜自个儿都不嫌麻烦，她也不再多说什么，不过日后顿顿晚饭都找些白天里发生的趣事儿来同他讲。
不过是哪个宫的小皇子跑过来找风筝啦；就是宫里那个叫“陈皮”的小太监手好巧，捏的泥人比从前坤霈给她淘来的还灵动些都是些小事，明琅倒不是故意收集来讲给他听。不过是吃饭时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
明琅总觉得，既然他来回折腾就为了一顿晚饭，两人再不说些什么岂不是白费功夫。
索性杨潜的寝宫一向人少，明琅用膳时就没停过嘴的行径也没被谁背地里传出去乱嚼舌根。
明琅今日午休时分，天边还飘飘洒洒地落着细密雨珠。待她醒来之后，倒是听不到雨打芭蕉的声音了。明琅起身收拾一番之后，刚在院子里同适雪两个人立在檐下看三两个丫鬟围在树下看陈皮拿着几人高的竹竿粘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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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琅见他们这样子热闹有趣，便同适雪两个人立在廊下，也不走近，只远远儿地看他们玩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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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想要折腾一个女人，最轻而易去又卓有成效的办法便是逼她给自家夫婿纳妾。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话糙理不糙管你浓情蜜意伉俪情深，多少男人从前说得再天花乱坠，一纳了妾不就是海誓山盟皆是过眼云烟了么
明琅对皇后这手段委实太熟悉了。
从前，她不就是这般折腾她的么
她告诉她这是为他好，告诉她这是留住男人的手段，告诉她每个皇子都是这般的。
她告诉她拿出个王妃样子来。
可究竟什么才是“王妃样子”
明琅不愿再去与过去没完没了地纠缠。这念头刚一有冒头的迹象，就被她统统塞回记忆的角落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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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皇后仍旧是一副午睡方起不咸不淡地模样。明琅跪下来给她请安，她像是没看见这么一个大活人一般，只手执冰裂纹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茶盏内的茶沫子。
明琅明白她的意思不过找个理由给她立规矩罢了。于是心下此时倒也没多大波动，只乖巧跪在皇后下首，也不多说话只低眉垂着眼睛等她开口。
坤宁宫各处角落的暖香炉里都插着纤细线香，袅袅白烟腾起在半空里幻化成无数模样，慢慢上升，慢慢上升，最后四散开来归于虚无。
一身宫装的女官轻手轻脚地上前在香灰里换上新香时，皇后才像是注意到下首还跪着一人似的，面上浮起一层香烟似的浅笑，
“真是个傻丫头，若是本宫今儿忘了叫你起来，你难道还得跪到明日么”
明琅心里暗自冷笑，她本不愿同她虚与委蛇，可转念一想心里便冒出来个作弄她的坏主意来。
她如今跪了一炷香的时间，双膝早就酸麻如千针入骨，如今更是表现出一脸柔弱惧怕的模样来，像是真的在为不知哪里惹怒皇后而惶恐似地怯怯道，“皇母是臣妾的长辈、母亲，便是皇母叫阿琅跪一辈子阿琅也是跪得的。”
皇后听了这话，右眉微微一挑这话虽是好话，可是她却没想到会这般快地从明琅口中听到这话。明琅究竟是个什么性子的人，虽则入宫已有月余可皇后仍旧有些难捏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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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潜变了。
变得愈发凛冽起来了。若说从前，皇后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个养子眼底隐藏的欲望。可那时他还是只个朗月清风的贵公子，即便是连眼底那偶尔雀跃的欲望也不过是雁荡山皑皑白雪下的点滴星火。
可皇后越来越感受到，杨潜眼底的欲望已经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的时候悄然蜕变成燎原野火。
她决不允许这股野火燃断了寿王的显贵权路。
可是上次瑶南那般孤注一掷却无奈失败之后，她便知道自己已不能控制杨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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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虽不完全信她，却也顺水推舟故作严肃厉声道，“阿琅，胡秦两家也算世交。是而当圣上赐婚之时本宫也真心替潜儿开怀。只是你委实太让本宫失望了”
嘁。
明琅在心里不屑撇嘴打一巴掌给俩甜枣的手段果真被皇后用的炉火纯青。
可人家到底是皇后，明琅虽则不怕可仍旧故意像是怕极了似的一下又跪到地上。她原本还想挤出几滴泪来博得同情，可是她这人的泪水委实珍贵，暗自努力了几番之后，明琅也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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