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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第65章 65

  顾宗让生平最厌恶之事,就是被别人逼着直视过往。

  尤其是此一刻他捧着束白菊步入墓园,瞧见碑位前那一道黑色身影后,更感厌恶。

  阴雨绵绵,一阵小风飘过,凉丝丝地掠过他脸侧。

  他的目光随即变得阴鸷。

  许是亲生血脉之间的心意相通,顾尧侧过半个身子,小雨拂面,蒙在睫毛上有些难以睁眼。

  他艰难地眨了眨,眸光倏地收紧。

  顾宗让站在十步开外,一身黑色西装,衬得整个人笔挺如杆,周身上下皆透露出与自己相仿的信息。

  轮廓,发色,眉眼,唇角的弧度,以及臂弯中抱着的那捧祭奠死者的白菊。

  都是同一天,同一时刻来同一个地方,为的也是同一件事。

  今天是6月17日。

  父亲顾国胜的忌日。

  若说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大概是心境。

  顾尧收回目光,欠身将花束放在墓碑前。

  篆刻着父亲名字的黑色墓碑沉默地与他面对着面,像是尊优雅的雕像,平静地望着他。

  顾尧心底五味杂陈,思及父亲从前的音容笑貌,他心想,若是父亲还活着,也会像弟弟那般无法原谅自己吗?

  他暗暗叹气。

  双膝屈下,跪在地上,叩了一个头。

  力道不轻不重,能听到额头与坚实地面撞击的声音,撞起脑波翻涌,在骨骼之间回荡,沉闷得很。

  额头沾上一片寒凉的湿意,鼻尖能嗅到白菊茎叶的清香。

  顾宗让还站在那里,视若不见。

  仿佛置身事外,面前的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雨丝飘落在花束的包装纸上,发出细不可闻的响声。

  像是他的心脏收缩的声音。

  顾尧没有起身。

  他躬身下去,又磕了两个头。

  相同的力道,青灰色地砖的雨渍沾在他额前,浸湿一缕刘海,贴在皮肤上,黏腻得紧。

  三叩三拜,算是圆满。

  顾尧起身,膝前亦是片潮湿。膝盖微有些酸胀感,不过不影响他站得沉稳,脚跟一旋,向顾宗让的方向走去。

  顾尧经过之时,带起一阵凉风,贴合着雨意的寒凉,嗖嗖地钻入他的袖口。

  像是扼紧了他的手腕。

  顾尧的步伐却始终没有停。

  亦仿佛身边这个人,与他无干。

  皮鞋的鞋跟叩在地砖上,渐渐无迹可寻。

  顾宗让眼皮微阖,睃着墓碑前那束顾尧放下的白菊,沉沉静静地吸了口气,再吐出来。

  呼吸均匀地在气管里流窜,他的腿如灌了铅般,缓缓挪动……

  向墓园外走时,听有人低喊自己一声。

  那人声音轻快,亮澈,穿透雨幕,飘然入耳。

  他喊:“顾老师。”

  顾宗让并不认识他,顿在原地。

  裴北峥瘦条条的身影飘过来,为他打伞,面露微笑:“上车吧。”

  不远处卧伏着辆黑色宝马,磨砂喷漆,车头长而笔直,泛着层与雨天相得益彰的模糊的光。

  看不清里面的人。

  但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裴北峥早知他要回绝,便又补充了句:“顾总跟你一起回去。”

  他皱了眉头。

  顾尧摇下车窗,露出张笑容平实的脸来:“小让,一起回去吧,我跟奶奶说好了今晚去家里吃饭。”

  顾宗让冷哼。

  呵,说的好像真的是他家一样。

  “不走吗?”顾尧眉眼带笑,展示出自己天生的掌控欲,“我刚给奶奶打过电话,说咱俩正好碰到一块儿了。她饭都做好了,一起走吧。奶奶知道我回来了,别扫兴啊。”

  车在雨幕里穿梭。

  雨势加急,豆大的雨点敲打在车玻璃上,劈啪作响。

  雨刷器在车前窗来回摩擦,擦得透亮,眼前的街道和建筑物逐渐熟悉。

  一路无话。

  兄弟二人间隔半米左右,一个坐在左车门旁,一个坐在右车门旁。

  一向喜欢活跃气氛的裴北峥也插不上话。

  气氛沉闷。

  一个拐弯,顾宗让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

  顾尧忽然说:“妈病了。”

  顾宗让略一迟疑,顿了顿,眉头未展。

  “喔,你上次说过了。”

  顾尧苦笑:“你一点都不关心吗。”

  顾宗让反问:“关心有什么用?”

  语气平淡,波澜不惊。

  顾尧的目光随着他转,看了又看。

  “真是冷漠啊。”顾尧叹道。

  顾宗让的唇动了动。

  想说些什么,却还是作罢。

  的确冷漠。

  唯独对这件事,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热情。

  顾尧忽地说了声:“不过挺活该的。”

  顾宗让诧异地看向顾尧,顾尧与他对视,笑容不减:“你也这么认为,不是吗。”

  气氛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车在小区里灵巧地穿梭,路过一片巨大的景观花园,穿过层层高楼,驶到他家的那栋楼前。

  雨已经下了很大,兄弟二人各坐一方,各怀鬼胎。

  裴北峥下车替顾尧拉开车门。皮鞋浸润在高涨的雨水中,溅起涟漪。

  他小声嘱咐着:“雨大了,顾总。”

  顾尧下车,接过裴北峥手中的伞,撑开了说:“小裴,你先走吧。不用等我了,一会儿我给你打电话。”

  裴北峥应了声,才见顾宗让慢吞吞地下来,他好心地将自己的伞递给他。顾宗让不习惯这样有人照应自己,轻轻摇头:“不用了。走几步就进去了。”

  顾尧笑说:“小让,真的是个男子汉了啊。”

  顾宗让没什么好声气:“几步的路而已。”

  说罢,他往门口走去。地面光滑,积了雨,走几步滑一下,顾尧跟上来,目光一晃,仿佛看到两个人小时候也是这般,下了大雨跑回家的路上,顾宗让走在前,他走在后,他在后面提醒:“弟弟,路滑,小心些。”

  可那时的小男孩,笨手笨脚的,还是摔了个狗啃泥,一身泥泞,哭着从地上爬起来,摸着眼泪喊:“哥——”

  收回思绪,他摇头苦笑,把伞收了,雨丝夹着寒气扑面而来,落在肩头,发顶,浸湿了肩膀的衣料,氤氲出暗灰色的水渍。

  走到电梯间,顾宗让回头,见顾尧的肩膀湿了,动了动唇,好像要说些什么。顾尧敏锐地察觉到他要说什么,笑道:“几步路而已,打伞有点矫情了。”

  顾宗让没说话,再一回头,电梯门开了。兄弟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去。

  顾尧叹道:“

  第二回来了。”

  “那个房子,怎么回事?”

  电梯里只有他们二人,顾宗让想把能问得尽力一次性问清楚,免得一会在奶奶面前不好开口。

  “何简妤的房子?”

  顾尧淡淡地问,顾宗让随即嗯了声,算是肯认。

  顾尧解释:“那个房子是我让她朋友找给她的。若说是朋友,不如说是前经纪人——也是我的一个老朋友,老前辈了。”

  顾宗让不能理解:“为什么偏偏找到我家对面?”

  顾尧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渍,摇头笑了笑:“我无意得知这件事,而且知道你家对门正空着——挺有趣的,不是吗?”

  “有趣?!”顾宗让拔高声调,倏地回眸瞪他,“顾尧,这样很有意思吗?”

  顾尧听了这句与何简妤口气颇为相仿的话,笑得更为灿烂:“她前几天也这么问过我这个问题——问我,顾尧,这样有意思吗?我只能说,挺有意思的。”

  “你回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小让,你有所不知。我现在管的那家公司,是——”

  “我知道。”顾宗让打断,“不就是华盛……”

  “是。”顾尧微笑,“我准备把她挖来华盛。”

  “她退圈了啊。”

  “我知道啊。”顾尧无所谓地耸肩,“那又怎么样呢?”

  “所以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一点一点为自己铺路?”

  顾尧望着他,眸光忽地变得锐利深沉:“纠正一下,是为我们。”

  顾宗让不明其意,重复:“我们?”

  “我们,一家人啊。”顾尧话音刚落,电梯门应声而开,他阔步走出去,轻车熟路地站在2203的门前。

  顾宗让快步跟进。

  “小让,我们是一家人。这点从没变过。”

  顾尧沉声,如此说道。接着敲响了门。

  奶奶似乎在门前等了很久了,听见门响很快打开了门,见两个大小伙站在门前,欢喜得要流下泪来。周围在她眼角绽开,她拥住高出自己很多很多的顾尧:“我的阿尧回来了。”

  阿尧。

  奶奶从前总这样称呼他。

  顾尧是那般的天之骄子,十几年来,没为谁动容过,他自认为一颗心坚若磐石,却在这一刻化成了一滩柔水。

  眼角湿润了,十三年的思念以满胸怀,堵拥在泪腺里。

  “奶奶,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