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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1.节

  接下来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过。重新整顿从青帮夺回来的场子,做着那些明里暗里说不得的买卖,转眼就到了中秋。

  每年中秋,从东江城的东流港到天官祠这条曲折蜿蜒的长街上就挂满了各家各户自制的花灯。花灯下,好吃好玩的摆了一路,叫卖声不绝于耳。各行艺人也都在宽敞地方拉开架势表演,吆喝着路人给赏钱。各家各户都出来看花灯,过中秋,携儿带女享受这团圆时刻。等到月上中天,天官祠的长宁大钟就会敲响二十四下,以求天官赐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一夜直要闹到月斜西坠才会逐渐散去,实在算难得放肆的一天。

  在洪澜的软磨硬泡之下,罗浮生总算没有说什么叫许星程陪同的话,而是带了一帮小子众星捧月般追随着洪澜逛灯会。

  前几天下了几场绵密的秋雨,到中秋前一日天气好转,八月十五这一天就更是晴空万里,蓝幕里的银月夭夭,丝毫没有被满街辉煌的灯火比下去。

  洪澜长居欧洲数年,对这个一年一度的灯会很是喜欢,拉着罗浮生一路尝了不少零嘴小吃,更是买了一大堆七古八杂的小玩意儿,统统由阿德和罗诚捧着。

  罗诚撇撇嘴,看了一眼背着大枪逛得潇洒惬意的小四,小声对阿德嘀咕:“我怎么就没有小四那股杀气,你看大小姐都不敢开口让他当苦力。”“嗯——”阿德点点头,“你可以学他背一杆大枪。”

  “阿福哥,我想吃那个麦芽糖。”洪澜眨巴着眼睛望着罗浮生,好像那个黏糊糊亮晶晶的糖有多吸引人似的。

  罗浮生皱皱眉头,心里有点发怵——一路走来,但凡吃的东西,洪澜买了一份必定要逼着他跟着一起吃,可这麦芽糖,实在甜得他牙疼。

  “那就买一份。”罗浮生掏出钱对卖糖的老人说,“收钱。”刚给了钱他就退后一步把小四拉过来挡在面前,唯恐洪澜把糖塞过来。

  要说这麦芽糖,比起洪澜平日里吃的巧克力蛋糕什么的确实朴实太多,想尝一口也不过是图新鲜。看到罗浮生明显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洪澜更是顽皮地越过小四的肩膀把糖往罗浮生嘴里塞:“阿福哥你就尝尝嘛,很好吃的。”

  小四自来冷厉,对罗浮生却很是关心,见他有姑娘上赶着照顾,也乐得成全,很是乖觉地让开一步给洪澜腾出一个位置。罗浮生侧头狠狠瞪了小四半个后脑勺一眼,舍不得妹妹不高兴,苦着脸张嘴接住。没想到这个老头的麦芽糖里加了点酸橙,甜里透着点点的酸,吃起来心里一阵舒爽,不由得也就笑了。洪澜得意地说:“看吧,我说好吃的。你呀,平时吃喝也不在意,穿衣也是对付,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洪澜这话说得心里也没底,可那口意气在心里不吐不快,说完的时候脸都烫了,还不知道罗浮生听没听出来。

  罗浮生今天还真是带了脑子出门的,居然听出那么一点粉红色的意思来,赶紧就回了一句:“行了,你个大小姐,赶明儿你和星程结了婚,让他好好照顾你就够了。他要敢欺负你,哥给你做主。”

  洪澜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许星程许星程,谁要嫁给他了,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罗浮生哪敢再跟她接这个话题,东张西望着就看到前边人潮涌动,还有好多人吆喝着叫“好”,这下也不管洪澜是个什么想法,怂恿着后面当背景板的阿德和罗诚:“看看看那边,好多人,不知道有什么热闹的,该不是有杂耍吧,咱们去瞧瞧。”罗浮生回转头又对正嘟着嘴的洪澜说:“妹妹走啦,哥带你看杂耍。”

  洪澜哪儿生得起罗浮生的气,看他一副讨好的脸色,忍不住偷偷低着头笑了笑无奈地跟着去。

  小四开道,给这几个人轻轻松松挤进人群里,看到圈子里的全貌——两个小丫头拉着大旗在那儿跑场子,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年在圈子的正中央表演。这两个小子明显是设计好了套路,翻筋头,对花枪,全是戏台上武行的绝活,这会儿一股脑在街上表演,那个精彩,不管喜不喜欢戏曲,满街的人都喝彩叫好。

  尤其那个少年,许是年纪小的缘故,腰身柔软有劲,在青年拿着花枪的指引下,硬是一连翻了十几个筋头,动作流畅欢脱。最后一个筋头翻过,少年向后蹦跶一步,那个旁边递道具的小孩儿抛出一把雪片刀,少年抬手就接住,恰好格开青年刺过来的枪。

  这戏曲的套路自然同真刀真枪地架势不同,罗浮生多年老票友,一看这身功夫就知道是真正的行家,正看得起劲闹腾得欢,这个少年一亮相他就愣住了:这哪是什么少年,分明就是天婴,穿了一身少年的衣服,戴着一顶有檐帽把一头青丝全部包住。这身装扮平日里任谁也不会认为是个小子,可方才那一通眼花缭乱的表演,谁也没看清。还有那个青年,却是个生面孔,罗浮生不记得在段家班里见过他。

  圈子里天婴还跟那青年对练,两个人眼神交流,默契十足,看得罗浮生心里就像堵了个大石头,恨不得上去照着那小子的鼻子给一记老拳。

  小四就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把抓住罗浮生手腕,低声说一句:“看我收拾这小子。”说着,手上一抖,一颗豌豆大小的糖粒打在那青年的肩膀上。小四也没使多大力气,青年的肩头登时就一麻,枪杆子脱手飞出,正向着洪澜刺过来。小四推一把罗浮生,罗浮生挡在洪澜面前一伸手把抢接过来。

  满圈子的人本来对这表演失误要喝个倒彩,才刚开口咋呼就又见到这个转折,不免又对罗浮生的“英雄救美”大为称赞。一时间这一圈闹哄哄地就乱了起来。还有好事者吆喝着:“小年轻,学艺不精就别出来现眼啊,你看要不是咱们二当家功夫好,人家姑娘就让你给伤了。”东江城的人,不认识罗浮生的实在也不多。

  这一起哄,一圈子围拢的人就更加肆无忌惮随口胡诌,把罗浮生夸得跟朵花一样。而圈子里那个青年铁青着脸很是尴尬地看着天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辩解说自己肩膀这会儿已经肿了。可天婴是行家,刚刚那一瞬对方是失手还是别的她也能察觉一二,很是冷静地问:“黄先生,您的手是怎么了?”

  这个青年叫黄兴晗,从上海来东江才不过几天,曾经学过十来年戏,听说是上海滩的名人,跟天婴也算是萍水相逢,二人在中秋这天就约好了一起卖艺,就是图个热闹,没想到出了这么个事。

  黄兴晗抬一抬手臂就痛得龇牙咧嘴,只好对天婴说:“不知道被什么人暗算了,打了肩膀。”

  天婴本以为黄兴晗是一时抽筋或触动了什么旧伤,听他这么一说也是惊讶,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凑近了几步抬一抬黄兴晗的胳膊问:“严重吗,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黄兴晗确实感觉手臂都麻了,像肿了一大圈,也不再死撑,点头同意。天婴就招呼着小师弟们收拾行当准备陪黄兴晗去医院。

  罗浮生一直拿眼睛盯着天婴,一见她要和黄兴晗走,也不藏着了,走过去递上那把枪若无其事地问:“天婴姑娘啊,没看出来竟然是你在这里。怎么了这是?”明明黄兴晗狼狈的样子看得罗浮生心里一阵舒爽,不知怎么的,看着天婴帮忙虚扶着黄兴晗的胳膊,罗浮生觉得扎眼得很。

  天婴不疑有他,对罗浮生说:“二当家来得正好,黄先生胳膊受了伤,你要不帮我一起送他去医院?”

  一起?罗浮生大方地当起了东道主:“你放心吧,我替你送黄先生就好了,你看你这里还有一帮孩子呢。”

  天婴看看这帮小师弟和一大堆行头,也有些犹豫,到底还是不放心:“我还是亲自去吧,黄先生来东江就是客人,他受了伤我怎么能自己走了。”

  罗浮生拦住她,对黄兴晗瞪了瞪眼睛。黄兴晗会意,推辞说:“天婴姑娘,既然这位先生是你的朋友,你就放心吧,黄某也只是扭了胳膊,不至于这么劳师动众。”

  见黄兴晗一再坚持,天婴才又再三叮嘱罗浮生好好照顾黄兴晗,这才带着孩子们收拾了东西回戏院。

  罗浮生让小四带着阿德和罗诚陪着洪澜继续逛,自己找了这么个借口带着黄兴晗去医院。手下人开着车在街口等,罗浮生把人遣了自己亲自开车载黄兴晗。没想到两人才上车,罗浮生一把捏住黄兴晗受伤的肩膀恶狠狠地问:“你来东江干什么,你怎么认识天婴的,你要干什么也不能把她搅进去!”

  黄兴晗痛得咬牙切齿,愣是憋着一股劲说:“罗先生,我们好歹也算朋友,你这样下黑手实在不地道。”

  这里没别人,罗浮生也不必遮掩,还是恶狠狠的样子:“什么朋友,不过萍水相逢,谁敢随随便便跟你黄大明星交朋友。说,你来东江干什么的?”这么问着,罗浮生脑子里就浮现出定风堂那些日本人的影子。

  黄兴晗深吸了口气:“我相信你已经知道了这边有什么动静,既然已经见到我,就该知道我来的目的,希望你我装作不认识就好。”

  黄兴晗是上海滩有名的演员,这张脸惯来是帅气明朗的,这时候露出严肃的表情,眼里坚毅的光芒直刺进罗浮生心里。罗浮生也不再同他玩笑,松开手慎重地说:“爷管你是谁,看你跟天婴靠那么近爷就不痛快!走了,送你去医院!”

  这时候黄兴晗要是还没看出来自己肩膀上的伤是罗浮生使的坏,他也算白混了这么多年,只好无奈地笑笑。

  两人一路也没说话,直到把人送到医院,罗浮生把黄兴晗撵下车,就差上脚踹了:“要不是看在天婴面子上谁管你,还爷亲自开车送你来医院。快滚吧,下次爷再使使劲直接把你胳膊废了!”

  黄兴晗无奈地瑟缩着逃进医院,躲在大门后面大声回了句嘴:“就你这样的土匪头子,我我告诉你,天婴小姐才不会看得上你!”

  罗浮生老远举起拳头挥了一把,吓得黄兴晗转身就躲进医院去了。

  这时只剩了罗浮生一个人,伴着天上那盘银月,七分悠闲里透出丝丝怅然,连背影也多了几层厚重。

  罗浮生开着车,漫无目的地来到了隆福戏院的后门。这道门离东北角戏班的住处还隔了个杂院,实在也看不到听不到什么,罗浮生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离那个女孩子近了一点,心里莫名有些安宁。

  也许是心有灵犀,天婴悄悄溜出后门的样子被罗浮生看得清清楚楚。罗浮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自己大晚上守在人家后门口的事,躲在车里没敢出来。

  天婴四下里看看没人,轻手轻脚地往外走,朝着乌龙集的方向。

  乌龙集真就是一个集市。原本整个东江的大集都在这里,每天络绎不绝的人流,是东江城里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之一。就在十年前,乌龙集发生了一件扑朔迷离的大事,整个集市的居民死了一多半,慢慢的这里也就荒废了,现在成了流民的聚居之所,乱得很。

  罗浮生一路偷偷跟着天婴,实在不明白天婴大晚上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天婴穿过一条仅容一人走过的小巷,重三下轻三下敲响了巷子尽头一户人家的门。不一会儿,有人在门里像打鼓一样敲了几下,天婴才捏着嗓子说:“八毛钱的栗子,多了不给卖。”她一说完,门就开了,一只小孩的手抓住天婴的衣角将天婴领进去,门又忽的关上。

  罗浮生远远地看着,心想这暗号也有意思,搞得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可天婴进去了,他还是不放心,只好沿着门边的墙走过去,找了个避光的墙角攀上墙头。

  借着月光,罗浮生把墙里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个四面砌了围墙的小院,主人家收拾得很干净。院子中央摆了一张大方桌和两个条凳,一个扎着羊角辫子的小女孩偎着天婴同一个戴着眼镜的长衫男人面对面坐着。这个长衫男人正小声地和天婴说话,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天婴却看起来非常兴奋。

  罗浮生不认识这个男人,但是看气度绝不像是屈居在这种地方的普通老百姓,这令他不由得更加警惕。

  要说那个男人和天婴的谈话内容,正是罗浮生非常感兴趣的话题,可惜他是真的听不清。

  “段同志,我们的人传出来的消息,那个日本来的间谍就住在南翌别墅。这些人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年底前完全占领东江,作为日本军队进攻上海的补给站。”

  天婴听到这个消息,一开始的振奋之色全都没了,显出一脸的义愤来:“陆先生,我能做些什么呢?”

  这位陆先生沉吟一阵:“你只需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黄先生,他会安排接下来的工作。”

  天婴重重地点点头,眸子里闪动着耀眼的光芒:“这是我第一个任务,我一定办好,请陆先生放心。”

  陆先生说:“你是我们的同志,我必定是放心的。只是我再两天就离开东江了,请段同志千万保重,希望来日再见能共奏凯歌。”这位陆先生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却丝毫掩盖不住他的激动之情,这种情绪深深地感染了天婴。

  远在墙头的罗浮生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却隐隐觉出一丝危机的味道。

  很快,天婴和陆先生聊完之后就匆匆离开,临走时带上了陆先生给的栗子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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