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3.码头
隆福戏院娶亲的事情很快传遍了东江的大街小巷，罗浮生自然也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他认真想了很久也没明白天婴怎么闹的这一出。但是这件事一头是心上人，一头是打小的兄弟，他也是被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在天婴还算乖觉，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婚礼过后第三天就上门来认错。尤其，她还是赶在五点以前罗浮生出门的时候，黑灯瞎火冷风嗖嗖的，她就那么等在美高美的后门外面。
罗浮生刚从门口出来，看天婴抱着胳膊的可怜样，肚子里气更是添了三分。
“你”罗浮生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放软了语气说，“你这时候来干什么，天这么冷，乌漆抹黑的也不太平。”说着就脱下外套给天婴披着。
天婴哪听不出来罗浮生语气里强忍的肝火，她苦着一张脸，小手揪着罗浮生的袖口，用那好像冻得发抖的声音说“我做错事了，来跟你认错。”
天婴这么主动认错，罗浮生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牵着人同他一道坐上车。
开车的是阿德，旁边坐着罗诚，两人就像没看见多了个人似的。
一路上，天婴非常老实地交代了整件事的始末，罗浮生一直认真听着，即便心中思绪千回百转，面上也没有露出分毫，直到天婴讲到后来
“新嫂子进了门，她可真厉害，头一天我爹和我哥还老大不乐意，差点就罚我跪搓衣板了，谁知道第二天一大早就把我爹和我哥收得服服帖帖。”
罗浮生不置可否，只觉得看着这姑娘莫名有几分心疼，可是阎罗王也是个不懂矫情的，只紧紧握着天婴的手，两眼平视前方，有点不知如何与天婴对视“你这些手段太过稚嫩，你可曾想过，许星程真的把你抢了怎么办这样危险的事情以后不要再做了。”
天婴眼角浸着泪光说“我以为你会怪我，伤了你兄弟的情分。”
罗浮生把人揽在怀里，总觉得莫名揪心“段天婴做的事，罗浮生担着，段天婴捅破了天，罗浮生去补。”
纵观天婴近二十年的人生，在她的记忆中从未听到过如此铿锵有力的许诺。
此一诺，重逾千斤
五点的码头已经繁忙起来。几盏大灯从港口的仓库一角照到水面上，昏昏黄黄的，偶尔有海鸥飞过，映着灯光就像翅膀镀了一层金。到港的船只排着队在等候点验货物，港口工棚里的工人也在领这一天的活计。
吵吵嚷嚷中，几个调度分别从各家商人那里接过货物单，开始挑拣工人。这些工人都是固定的，但都不是固定为哪一个老板搬货，每天一早等在这里，排着队等调度发单。有些船小货少的，早早搬完了倒是轻松，却也挣不了一顿饭钱，于是那些大船货物多的就格外抢手。这些工人久而久之也都从小团体慢慢发展成各占山头。山头多了，矛盾就多，闹腾起来能在码头上血洗东江。洪帮这种大帮派的作用也就凸显出来。进出来往的货船向洪帮缴纳费用，保证货物到港后的安全。工人们别管投靠哪一个山头，统统归洪帮统一管理，分派任务，要是有活接得太少的，做完了就去调度那里登记，调度安排新的工作，洪帮就靠抽取三分的佣金再赚一笔。虽说赚得狠，但是管理也很到位，加上洪帮家大业大，龙威虎势在东江杵着，也没人敢不服。
当然，洪帮也有自己的货船，有时自己走货，有时租给别人。一些客商自己没有船的，就愿意直接租洪帮的船，毕竟洪帮只收租金，船只货物的保管费免除。工人也都很乐意替洪帮的船只装卸货，只因洪帮对给自己家搬货的工人不抽那三成佣。
除了赚钱，洪帮在港口还兼着另一重身份海关。这时的国民政府虽然也有设立海关，但是对于东江城这种小地方管理有很多不到位，海关官员为了钱财，什么东西都敢进出，人口买卖，鸦片国宝，乱得跟什么似的。早几年洪帮狠狠收拾了几个太不像话的海关官员，在东江树立了很高的威望，从此后海关就以洪帮马首是瞻，任洪帮立规矩，就连青帮夺了码头的那几日，码头上的秩序依然是照着以往的走。
罗浮生一边走一边向天婴介绍码头的运作。天婴从没有接触过这些，感到非常新奇，有时能问一些颇有见地的问题，令罗浮生也刮目相看。
眼见巡视了一圈，水天相接处也泛起了鱼肚白。罗浮生带着天婴爬上一搜下了锚靠在岸边的大帆船上，竟然让人用绞索把天婴吊上桅杆，吓得天婴惊声尖叫，一会儿捂着眼睛一会儿又睁开眼睛看天，那叫声里也是兴奋盖过了惊吓。
罗浮生身手敏捷，抢先一步爬上桅杆，把天婴揽在怀里，两人坐在桅杆上向外看去。
俯瞰整个港口，一排排货船井然有序，占了整个海港的水面。船上船下人头攒动，是一派繁忙景象。港口的货仓还亮着灯，进出的人也是络绎不绝。这是一个天婴没有见过的世界。这个世界混合着汗味尘味和海水的腥咸，有吵嚷，有挣扎也有力量。天婴这时候只觉得胸中有一股力量，想冲破束缚，可具体是什么，怎么样才能挣开，她又是懵懂的。
事实上罗浮生根本没想那么多，他只不过是带天婴看看港口的日出。
水天处，橘红染晕，赤雾蒙蒙，连天水汽里有乱虹时隐时现，紧接着水天的中央有如火焰翻滚，一道红日终于露了小半个脸面。水面无波，骄阳奋力挣扎而出，好半晌一片灿烂天光乍亮，将金色外衣洒了满满一片江。这种美，更是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原来还有这样的风景，我以为都陷落了。”天婴为眼前的风景感动到流泪，紧紧抱着罗浮生，附在他耳边说，“码头很好，东江很好，天也很好。”
罗浮生大概明白天婴的意思，只因他也有同样的感慨“山河秀美，岂容他族蹂躏”
“浮生，浮生”天婴止住了泪，却止不住心头的感念，只一遍一遍呼唤罗浮生的名字，将所有的胸中豪情化作最温柔的吴侬软语。
罗浮生此时此刻突然就明白了坚守国门的意义，他曾是一腔奋勇，未必懂其中深意，而今再想起父亲那句话“浮生，这条路九死一生，太过艰辛,爹还是想问你，可愿同爹一道坚守这国门”
有国才有家
从桅杆上下来的时候，天婴犟着要罗浮生背。罗浮生把天婴背在背上的一刹那，觉得自己背了整个世界，越发的小心翼翼。
远处罗诚就看着一个灵活的身影从桅杆上攀爬而下，像极了下山的猛虎，背上那个姑娘还低着头在这头猛虎旁咬耳朵，这画面在朝阳里不得不让人心生向往。
“浮生，你真好。”天婴这时候倒不怕高，还偷偷亲罗浮生的后脖领子。
回到地面，罗诚已经等在那里有一会儿了，向罗浮生汇报说“大哥，有位梨本小姐找你。”
罗浮生的表情里生出一丝玩味“找我有说是什么事吗”
罗诚说“谈生意，想把日本方面进出的货物都交给我们码头处理。”
罗浮生又问了一些情况，然后让罗诚陪天婴去吃早饭，再送天婴回家。
梨本未来由阿德陪同站在最大一个仓库外等着。她今天穿着一件朱红印优昙花的旗袍，披着狐狸毛的披肩，戴着一顶黑色纱帽，远远看去，婀娜多姿，周遭的工人都时不时偷偷看她。
到这种地方来，梨本带了两个助手，站在梨本身后威武挺拔，气势逼人。
罗浮生见过这两个之中的一个，在定风堂门外那个高大男人。
罗浮生整整思绪，远远就大喊一声“今早刮的东北风啊，把梨本小姐送来了。”
梨本上一次见罗浮生还是商会酒宴上那个彬彬有礼的绅士，这次乍眼一看，面前这个俊朗少年高靴马裤，身穿咖色西装背心配着军绿色棉布衬衫，一身利落的骑手装扮，老远就向这边招手。
梨本双手叠在身前，鞠躬见礼，非常客气周到。罗浮生人刚走近，又补一句“这人多杂乱的，梨本小姐辛苦了，快里面请。”
要说乱，仓库里也未见得多好。现在正是货物进出的时刻，仓库大门拥挤不堪。梨本由那两个保镖护着跟在罗浮生身后走进仓库。
往里走了十来米，左角里一道雕花实木门关着，阿德上去打开门，由罗浮生领着带梨本进去。那两个保镖也要跟着，阿德横挡住说“你们就不必了吧。”
那两人正要动作，梨本抬手做了个安抚的动作，继而自己跟着罗浮生进了门。
这是一间简洁大方的办公室。看得出来罗浮生在修建的时候很用心，不只隔音做得很好，还装了电灯，一张长长的条桌摆在窗户下面，主人正好背对着窗外那片江水。除此之外，一张可容一人躺下的大沙发摆在办公桌对面的墙边，别的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听说梨本小姐要和罗某谈生意，怎么，芙蓉商会还满足不了红丸会的胃口”罗浮生请梨本坐下，说得半是戏谑半是试探，等着梨本的反应。
梨本先是以指掩唇轻笑一声，然后才漫声说“罗先生一口一个梨本小姐，听得我好累。自那日初见，对罗先生无日或忘，还请罗先生唤我全名未来就好。”
罗浮生见过无数交际花，没有哪一个像梨本未来这样，明明言辞优雅，举止端庄，连声音听来也很是尊重，可让人看着听着就感觉无不是在勾引。
“咳咳，”罗浮生咳嗽两声掩饰窘态，随便一屁股坐到办公桌上居高临下看着梨本“罗某山野村夫的，可不行冒犯了梨本小姐。您今儿就是来谈谈生意吧，罗某这里可有梨本小姐看得上的生意”
梨本未来大概是头一次被人拒绝，脸上紧绷了一刹那，转瞬又高贵端庄地说“我这里有一艘船快到港了，船上都是贵重物品，想托罗先生的码头代为转运，送到这个地址。”梨本那双纤纤素手递出一张纸条。
罗浮生接过，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标准的汉字廊桥口栖梧庄园。
这个地址让罗浮生瞬间一股闷气堵在心口，两颊生酸，想要赶人。这就是国民政府划拨给日本人的租界，整个东江最繁华，历史最悠久的城中城。可他到底忍住了，没发作，还能一转脸对梨本笑着说话“要送的东西，价格，您让人去登记就行。”
梨本见目的达到，从手提的小包里摸出一盒香烟和一只打火机，挑眉问“可以吗”
罗浮生点点头，就见梨本很是随性地点燃一支烟，吐吸之间，像是游戏风尘，又像立地成佛，在袅袅烟雾中催生出一种矛盾的美。
罗浮生觉得自己不能再看，要中毒了，就见梨本微眯着眼站起身作势要走，才一转身，又掂着脚悠悠地回转身，高跟鞋轻微登地的声音在一幅如烟的美人图里刺激着罗浮生的每一根神经。
“罗先生，你真没礼貌”梨本看像罗浮生，脸上有丝丝幽怨，又充满挑逗。
罗浮生不知道梨本意指什么，很是疑惑地看过去。梨本朝着罗浮生吐了一口烟圈，很是淡然地说“你忘了给我沏杯茶。”
罗浮生一想，果然如此，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看着梨本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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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罗浮生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放软了语气说，“你这时候来干什么，天这么冷，乌漆抹黑的也不太平。”说着就脱下外套给天婴披着。
天婴哪听不出来罗浮生语气里强忍的肝火，她苦着一张脸，小手揪着罗浮生的袖口，用那好像冻得发抖的声音说“我做错事了，来跟你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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