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我是个男人，我不比你爹差
这个晴朗的上午，大路平坦，空气和阳光沿着路面奔跑，路两旁的杨树静静地听着杨完成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杨完成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一天，他还不能确定这条通往回家的路有多远。
快过年的时候，威海下了一场大雪，天刚放晴了一个上午，雪刚要融化时，寒风又刮起来，雪水冻成了冰，贴在路面上，让行人和车辆望而却步。
可是杨完成却一刻也不愿意呆在这个城市里，他在车站大厅里呆了三天，这个城市所有的人都在家里过节，只有杨完成在车站大厅里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他看着此起彼伏的烟花在夜空绽放，大朵的，艳丽的，瞬间即逝，又瞬间炸开，这些让杨完成听到的叫嚣，看到的绚丽的，他闻到的气味，却让杨完成心里有了一股切入骨髓的疼痛。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遍布全身的酸，浸入骨头的疼，从心底的最底处漫上来，缓缓地却又不依不饶地窜遍了杨完成的身体。
杨完成卷曲着身子，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像一张破旧的渔网一样收缩，他想努力挣开这种感觉的束缚，他伸开胳膊，张开嘴巴，他想朝窗外大叫一声，可是他的嘴巴张了老大会儿，他却听到了自己的哭声，那种呜咽地，冰凉的哭声从他的嗓门里涌出来，他觉得了泪水淌湿了脸。
三天以后，杨完成斜背着一个帆布挎包走出了这个城市，他两手空空，挎包里没有食物和水，只有他爹和老相的骨灰。
杨完成出城走了一个上午，寒风吹开了头顶上的乌云，薄薄的阳光落在了大路上，路上的冰刺目耀眼，使得杨完成的脚步也踉跄不定。
杨完成决定回家，他决定回家给娘一个交待，他没有找到活着的爹，可是他却把爹的灵魂找到了。
爹的灵魂就在他的挎包里，陪伴杨完成回家的还有老相的灵魂，这个尸骨未寒的下岗工人，他的灵魂在挎包里像个饥饿的跳蚤一样躁动不安。
杨完成每朝前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老相在背包里的挣扎。杨完成想过去老相的家，告诉他的妻子和儿子，告诉他们老相从楼下跳下来摔死了。可是杨完成没有这个勇气，他没有勇气对活着的人告诉一个曾经活的着人死了。
杨完成不敢面对老相那个圆乎乎的儿子喊爹的样子，他再次见到他儿子扒着窗户喊老相爹的情景。老相能忍住不哭，可是杨完成却不能，他一想这样的情景重现就觉得想哭。
别人的心都是越活越硬，杨完成不明白，他的心却怎么越活越软了呢，软得像一滩铲不起来的鼻涕一样，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恶。
杨完成这么想着，觉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双腿软绵绵地像抽去了筋骨一样没有了挪动的能力。
杨完成坐在路边的一棵杨树旁，他伸开双腿，抬脸对着大路尽头，路面上的冰化成了污黑的水，正在不动声色地朝路边流淌，杨完成觉得自己的鞋子已经浸湿了，冰凉的感觉虫子一样咬着他的脚丫。
他试着把鞋子脱下来，放在树下晾晒。四周静悄悄的，静得能听到冰块从树上坠落的声音。
杨完成摸了摸背上的挎包，抬脸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那个人影歪斜着，像是被风吹摆着一样，摇晃着朝杨完成走过来。杨完成听到了人影的脚步踏在冰上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就像一群麻雀在他脚下欢叫。
这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针尖似的戳着杨完成的耳朵。杨完成觉得眼皮跳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皮怎么就突然之间跳起来，他揉了一把眼，睁大眼睛朝那个晃过来的人影看，人影越来越近，杨完成看清了那个人影，是个穿着棉大衣的男人。
他戴着一顶蓝色的棉布帽子，散开的帽翅儿就像一对受伤的翅膀一样耷拉着，他满嘴喷着热气，他走到杨完成身旁时，男人站住了。
杨完成看清了他，杨完成觉得他的浑身一哆嗦。他想站起来，却摸到了树底下的鞋子。
杨完成想不到，他会在这个寂寥无人的大路上遇见朱无汤。没错，站在杨完成面前的这个满身泥水的男人，就是朱无汤。朱无汤满脸的疲惫，胡子拉碴，他抬手摸了摸棉帽子，又摸了一把脸。
朱无汤咳嗽了一声：“杨完成，我找到你啦。”
朱无汤说着抬头看看杨完成手里的鞋子：“我没想到会在今天找到你，我以为找不到你了呢。”
杨完成对朱无汤点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他偏头打量着这个与他离别半年多的男人。
杨完成说：“我娘呢？”
朱无汤伸了伸脖子，扭头才地上的泥水啐了一口痰。
朱无汤说：“你娘在家里呢，放心吧，她在家里等你回去呢。”
杨完成没吱声。
朱无汤顿了顿，又说：“你爹呢，你找到你爹了吗？”
杨完成指着背上的挎包：“我找到我爹的骨灰了。”
朱无汤的嘴巴张了张，他盯了杨完成的挎包一眼，又像是回避什么似地，低头躲开了。
两人闷了一会儿，朱无汤才说：
“我本来不想出来的，我出来也不是找你，我只想在家种菜卖菜。但是你妈妈不乐意，不，不是你妈妈不乐意，我觉得你妈妈不乐意，我觉得你妈妈觉得，种菜卖菜不如出来挣钱多，我觉得你妈妈觉得，我种菜卖菜不如你爹挣钱多。嗯，没错，你爹一下子就挣了八万块钱，我种菜卖菜十年也挣不了这么多钱。”
杨完成没吱声，他有些走神地听着朱无汤唠叨，他觉得，这个只会闷头种菜卖菜的朱无汤，自从爹被砸死在煤窑底下，别人把八万块钱拿到家里那天起，好像就刺激到这个原来只对种菜卖菜乐此不疲的朱无汤了。
朱无汤唠叨了一会儿，低头盯着地上的泥水，忽然又抬脸对杨完成说：
“我也想挣钱了，我也想像你爹那样挣钱了。”
杨完成迎着朱无汤的眼神，他忽然觉得浑身猛地一哆嗦，他想起老相也是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朱无汤说：“我也要像你爹那样挣八万块钱。我必须这么做，我只有这么做，在你妈妈面前才是个男人。”
朱无汤说着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在你妈妈面前，我必须活得像个男人。”
杨完成说：“你为了我妈妈才要去挣钱吗？”
朱无汤嗯了一声：“我要让你妈妈知道，我是个男人，我不比你爹差。”
杨完成盯着朱无汤，他盯了一会这个恶狠狠发誓的男人，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爱了。杨完成弯腰穿上鞋子，他系上鞋带，抬手把挎包整理了一下。杨完成直起身，他走到朱无汤面前，翘起脚尖拍了拍朱无汤的肩。
杨完成说：“好，这个说得像个男人，好样的。”
朱无汤对杨完成笑了笑，无声。杨完成觉得朱无汤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就像一颗被风吹摆的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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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年的时候，威海下了一场大雪，天刚放晴了一个上午，雪刚要融化时，寒风又刮起来，雪水冻成了冰，贴在路面上，让行人和车辆望而却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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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遍布全身的酸，浸入骨头的疼，从心底的最底处漫上来，缓缓地却又不依不饶地窜遍了杨完成的身体。
杨完成卷曲着身子，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像一张破旧的渔网一样收缩，他想努力挣开这种感觉的束缚，他伸开胳膊，张开嘴巴，他想朝窗外大叫一声，可是他的嘴巴张了老大会儿，他却听到了自己的哭声，那种呜咽地，冰凉的哭声从他的嗓门里涌出来，他觉得了泪水淌湿了脸。
三天以后，杨完成斜背着一个帆布挎包走出了这个城市，他两手空空，挎包里没有食物和水，只有他爹和老相的骨灰。
杨完成出城走了一个上午，寒风吹开了头顶上的乌云，薄薄的阳光落在了大路上，路上的冰刺目耀眼，使得杨完成的脚步也踉跄不定。
杨完成决定回家，他决定回家给娘一个交待，他没有找到活着的爹，可是他却把爹的灵魂找到了。
爹的灵魂就在他的挎包里，陪伴杨完成回家的还有老相的灵魂，这个尸骨未寒的下岗工人，他的灵魂在挎包里像个饥饿的跳蚤一样躁动不安。
杨完成每朝前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老相在背包里的挣扎。杨完成想过去老相的家，告诉他的妻子和儿子，告诉他们老相从楼下跳下来摔死了。可是杨完成没有这个勇气，他没有勇气对活着的人告诉一个曾经活的着人死了。
杨完成不敢面对老相那个圆乎乎的儿子喊爹的样子，他再次见到他儿子扒着窗户喊老相爹的情景。老相能忍住不哭，可是杨完成却不能，他一想这样的情景重现就觉得想哭。
别人的心都是越活越硬，杨完成不明白，他的心却怎么越活越软了呢，软得像一滩铲不起来的鼻涕一样，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恶。
杨完成这么想着，觉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双腿软绵绵地像抽去了筋骨一样没有了挪动的能力。
杨完成坐在路边的一棵杨树旁，他伸开双腿，抬脸对着大路尽头，路面上的冰化成了污黑的水，正在不动声色地朝路边流淌，杨完成觉得自己的鞋子已经浸湿了，冰凉的感觉虫子一样咬着他的脚丫。
他试着把鞋子脱下来，放在树下晾晒。四周静悄悄的，静得能听到冰块从树上坠落的声音。
杨完成摸了摸背上的挎包，抬脸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那个人影歪斜着，像是被风吹摆着一样，摇晃着朝杨完成走过来。杨完成听到了人影的脚步踏在冰上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就像一群麻雀在他脚下欢叫。
这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针尖似的戳着杨完成的耳朵。杨完成觉得眼皮跳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皮怎么就突然之间跳起来，他揉了一把眼，睁大眼睛朝那个晃过来的人影看，人影越来越近，杨完成看清了那个人影，是个穿着棉大衣的男人。
他戴着一顶蓝色的棉布帽子，散开的帽翅儿就像一对受伤的翅膀一样耷拉着，他满嘴喷着热气，他走到杨完成身旁时，男人站住了。
杨完成看清了他，杨完成觉得他的浑身一哆嗦。他想站起来，却摸到了树底下的鞋子。
杨完成想不到，他会在这个寂寥无人的大路上遇见朱无汤。没错，站在杨完成面前的这个满身泥水的男人，就是朱无汤。朱无汤满脸的疲惫，胡子拉碴，他抬手摸了摸棉帽子，又摸了一把脸。
朱无汤咳嗽了一声：“杨完成，我找到你啦。”
朱无汤说着抬头看看杨完成手里的鞋子：“我没想到会在今天找到你，我以为找不到你了呢。”
杨完成对朱无汤点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他偏头打量着这个与他离别半年多的男人。
杨完成说：“我娘呢？”
朱无汤伸了伸脖子，扭头才地上的泥水啐了一口痰。
朱无汤说：“你娘在家里呢，放心吧，她在家里等你回去呢。”
杨完成没吱声。
朱无汤顿了顿，又说：“你爹呢，你找到你爹了吗？”
杨完成指着背上的挎包：“我找到我爹的骨灰了。”
朱无汤的嘴巴张了张，他盯了杨完成的挎包一眼，又像是回避什么似地，低头躲开了。
两人闷了一会儿，朱无汤才说：
“我本来不想出来的，我出来也不是找你，我只想在家种菜卖菜。但是你妈妈不乐意，不，不是你妈妈不乐意，我觉得你妈妈不乐意，我觉得你妈妈觉得，种菜卖菜不如出来挣钱多，我觉得你妈妈觉得，我种菜卖菜不如你爹挣钱多。嗯，没错，你爹一下子就挣了八万块钱，我种菜卖菜十年也挣不了这么多钱。”
杨完成没吱声，他有些走神地听着朱无汤唠叨，他觉得，这个只会闷头种菜卖菜的朱无汤，自从爹被砸死在煤窑底下，别人把八万块钱拿到家里那天起，好像就刺激到这个原来只对种菜卖菜乐此不疲的朱无汤了。
朱无汤唠叨了一会儿，低头盯着地上的泥水，忽然又抬脸对杨完成说：
“我也想挣钱了，我也想像你爹那样挣钱了。”
杨完成迎着朱无汤的眼神，他忽然觉得浑身猛地一哆嗦，他想起老相也是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朱无汤说：“我也要像你爹那样挣八万块钱。我必须这么做，我只有这么做，在你妈妈面前才是个男人。”
朱无汤说着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在你妈妈面前，我必须活得像个男人。”
杨完成说：“你为了我妈妈才要去挣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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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完成盯着朱无汤，他盯了一会这个恶狠狠发誓的男人，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爱了。杨完成弯腰穿上鞋子，他系上鞋带，抬手把挎包整理了一下。杨完成直起身，他走到朱无汤面前，翘起脚尖拍了拍朱无汤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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