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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霜月雪魄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 混沌着像一个漩涡,隔着奔腾而起的水雾,把人困在其中。李幼青的到访, 又激起了新的锋芒, 虽然微弱, 却像是另外一个可以撕开的口子。凡尘迫切的想要一探究竟,于是一刻不停安排人去襄城走访。

  依照古礼,册封封后之前,都要派专门的嬷嬷常住家中教授礼仪,到了凡尘却这里掉了个儿, 兰台馆里虽然有赵甘棠坐镇, 一应事务汇总,三两天便要送到她的手里。

  晚风送爽, 她靠在窗下看公文,兰台馆的运作已经像模像样了,公文写公文的落款, 尚书刻尚书的章印, 不过除去这些一本正经的汇报赵甘棠总会悄悄添上一封信。

  没有骈四俪六的华丽词藻, 用词朴实琐碎许多, 例如今日就写到云蔻公主五进建章宫请安, 终惹帝王大怒, 责罚当守内侍, 怒斥其守门不严。

  凡尘捂嘴笑倒, 皇帝还真是一招制敌。不过阿云蔻也有本事, 在这里碰了壁,却真请动了虞双溪伺候在她跟前儿,胜簪知道了直撇嘴,“她这是跟你叫板儿呢组建兰台馆之初,咱们就说了,女官们往后都是辅佐皇后。如今她动用虞侍中,是给自己贴金,妄图想跟你比”

  凡尘不以为意,“她素来心高气傲的,有这样的想法也不稀奇,”她叠好信封,“再说宫里都是我们的人,料想她也翻不出来大浪来。”

  这一日傍晚凉爽,凡尘跟胜簪在廊下做玫瑰甜酒,刚把玫瑰花瓣掺入蒸好的米里,孟古便跌跌撞撞一头跑进来,红扑扑的脸颊上全是焦急,“宋览要去打仗了”

  胜簪顺手淘了凉手巾替她擦汗,一面说道,“姑娘别着急,什么事情细细说。”

  “细不了”她着急上火跺脚道,“要打仗宋览要去打仗”

  凡尘听明白了,心口一咯噔。朝胜簪使了眼色,拉着孟古进屋,“你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我去找宋览,他往常下职回家都要过天河街,我就在那里等他,平常他不爱跟我说话的,今天反倒主动迎上来,除了语气凶巴巴的,说了老大一车话,我听的云里雾里的,他就急了,朝我发脾气说他要领兵出征,叫我别再烦他。我没听明白,就抓着他不放,问他去哪儿,他说他要去打突厥我一想,北庭是我家呀,我还可以找他,谁知他朝我大吼,说什么马革裹尸,有去无回的”

  她是被吓到了,才什么都顾不上都说了,凡尘受到的惊讶有两重,一重是为了出征,二重是因为孟古这么多天不见人影,任你怎么问都不肯说的缘故,原来是情窦初开。

  凡尘劝慰她冷静,“也许他只是一种托辞”

  谁知这更令她伤心,“他宁愿咒自己死,也不肯喜欢我吗”

  凡尘安慰她说不会的,“他只是没有发现你的好而已。交给我,我去帮你问个究竟好不好放心,这么大的事情,是真是假,皇上不会骗我的。”

  好说歹说,孟古镇静下来了。夏日天黑的迟,宫门关的也迟,凡尘一刻不耽搁,换衣梳妆,直奔皇城而去。

  她从城西来,走西边的贞元门进来,刚进内宫,就遇见阿云蔻提着满满一篓鲜桃,看见凡尘倒是很惊讶,“郡主怎么来了”

  反客为主,她倒像是这皇城的主人了,凡尘高坐撵上,目不斜视,“你上哪儿去”

  她笑意盈盈的,“随处走走,院子里的桃树结了许多桃,我分给众人尝尝。”

  “准了,”凡尘侧头瞧她一眼,微微一笑,“至于我怎么来了,用不着跟你交代。”轻轻敲了扶手两下,这是让走的意思。

  她轻飘飘的,又把阿云蔻气歪了鼻子。

  凡尘到了建章宫,皇帝却还没回来,独坐幽篁里空荡荡的,只有琉璃子欢天喜地跳上她的膝盖。

  自从出宫,怕叫人闲话,已经有十几天没进宫,也有见过皇帝了,比起分隔两地的恋人来说,也许这不算什么,可是他们曾经天天腻歪在一起,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就像是被从中间剪断,硬生生断了半截儿,停在了半空,因此想到要来见他,凡尘竟然有些坐立难安。

  只是夕阳坠下了,没有日光,月亮也没有升起来,昏暗的天光下,等久了,人也渐渐疲乏,没有了耐性。

  琉璃子饿的满地打转,不停的在她脚边绕圈,她叹了一口气,弯腰抱起来,不等了,先带它去寿光宫里陪太后用膳吧。

  谁知刚出了门,天街上拐过浩浩一群人,内侍提着宫灯在前头引路,照着为首那人,金甲银盔格外的意气风发,他怀抱着头盔侧头跟人说话,长长的红缨和笑声一起,在晚风中飞扬。

  他看到凡尘,眼中闪出明亮无比的光芒,渐渐近了,凡尘却像被钉在原地,脚下有千斤重,压的她连话都不说不出来了。

  皇帝身后跟着襄阳王,跟着阿云蔻,跟着虞双溪,襄阳王朝她拱手,依旧喊她皇嫂。阿云蔻眼角眉梢的得意几乎要飞出来一般,“我摘的桃子格外甜,皇上都说好吃,郡主要不要尝一尝”

  她终于扳回一局,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凡尘压下心中的异样,如常含笑道,“好啊。”

  皇帝上来牵她,琉璃子顺势跳到地上,“朕不知道你来,等久了吧”

  在人前,她从来不肯失了体面,“也没多久。皇上这是去校场了要先进去洗漱吗”

  皇帝欣然应允,转身朝襄阳王道,“朕乏了,咱们改天再接着聊。”

  美人来袭,众人哪有不明白的,纷纷跪安,就连阿云蔻都不敢出声,随众人告退。

  皇帝没料到凡尘会来,神色欢喜,进了殿就抱她,贴着她耳朵亲,简直是喜不自胜,“你来一趟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白等这半天。”

  凡尘翻了个白眼,“我瞧你日子过的逍遥,生怕坏你好事。”

  皇帝不傻,凡尘这是吃味了,忙一五一十招供,“我和襄阳王去营里,试了新制的长矛,刚刚才回宫,是在宫门上遇到了阿云蔻,她跟襄阳王是旧识,碍着王爷的面子我没好说什么,又光顾着跟他议军事,压根儿就没注意她在后头。案牍累累,我最近都快要忙死了,闲下来又想你,日子过的十分不如意”

  凡尘假装吸吸鼻子,推开他,“这一身臭汗,快去洗洗。”

  凡尘是真好哄,皇帝又要得寸进尺了,一会儿嚷着铠甲脱不下来,一会儿又说肩膀疼叫她揉,渐渐打起了歪主意,要把她往浴房里拖,凡尘挣了几下挣不开,沉下脸吓唬他,“我还没消气,再这样我要发脾气了。”皇帝这才作罢。

  有眼生的内侍进来服侍,凡尘才知道王敛扭了脚休养去了,难怪她来都没人通报给皇帝。

  皇帝洗澡出来,见她摩挲着衣架上的铠甲,走近了拥住她,就听她问,“真要打仗了”

  “你知道了”原本也没打算瞒着,校场点兵,那么大的动静,稍微亲近一些的都知道了。他抚抚她的发,“征战突厥,本来我想再过几年的,但是没有比这次更合适的契机了,我不想错过。”

  突厥,代表着战争,杀戮,没有人比凡尘更恨这些人了,这个话题太沉重,往事累累,重复在她的眼前,仿佛空气都变得凝重。她指尖的铠甲,和北庭的月色一样寒冷,“何人主帅”

  “宋览,”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自请领兵,不灭突厥誓不还。”

  凡尘转身望他,眼里情绪万千,“他父母双亡,是那一支最后的血脉,不能让他冒这个险”

  皇帝的吻本来要落下来,生生停在她颊边,“你不忍心”

  战争对她的伤害太大太大,马蹄踏碎家园,尖刀搅动出血海,家破人亡的恐惧,忽然涌现出来,她紧紧拽住他的手臂,说不出话来。

  谁知皇帝竟笑了,松开她往后退,用一种格外陌生的眼光重新打量她,金龙盘海的宫灯有千万的光芒,落到他的眼睛里,却深不见底,起不了一丝的波澜,他的声音里满是不能置信,“宋览对你的觊觎之心,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次他自请领兵,也有爱慕你的缘故。他曾经对我立誓,今生不离京畿。可就在我立后旨意颁下第二日,他就求请我准许他去戍守北庭,得知我欲讨伐突厥,更是头一个请战,我一再追问,他终于承认,是想要为你讨回公道,为你报血海深仇,”

  凡尘尚来不及辩解,就听他又冷笑出声,“我竟不知,你对他也有诸多不舍,原来这一切,都是我从中作梗,坏了你们二人的姻缘。”

  她气的脑中嗡嗡作响,却还余几分理智,牢牢看着他,“裴回星,你少拿这话气我,我就问你,立后的旨意还做不做数了”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么指名道姓叫他了,他梗着脖子回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怕你后悔,趁早想明白了也好,我不怕丢人,成全你们也是我的功德无量”

  越发口无遮拦了,联想起刚刚一行人有说有笑的,凡尘气红了眼睛,咬牙切齿痛骂他,“我看是你自己移情别恋,倒恶人先告状来指责我阿云蔻对你用情也深,十八般手段都使出来了,你可别辜负人家。也多亏有你今天一席话,我才能知道宋览爱我这么深,简直世乃罕见,令草木都动情。也好啊,难为你有雅量,愿意成全我们,譬如刚才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就回去等着您的好信儿了”

  她说到后头眼泪汪汪往下掉,一边说一边抹泪,哪能不委屈呢,一片丹心照明月,结果给人误会成这样,为了留在他身边容易吗多少牛鬼蛇神流言蜚语的,她抱怨过一句半句没有他倒好,听人家吹几句风,说几句话,掉过头就来指责她,疑神疑鬼的,眼神冷的跟冰锥一样,说的话还跟刀子一样戳人心口窝。

  皇帝刚才是一下气昏了头,口不择言,见她淌泪儿,立马偃旗息鼓,鸣金收兵。急急忙忙趋上来要替她擦眼泪,冷不防凡尘甩袖就走,他追到殿外才拽住袖子,他面上挂不住,低声道,“宫门下钥了,你往哪走。”

  凡尘冷脸看他,哑着嗓子开口,“你松手。”他不肯,凡尘寒着声音笑了笑,“我就算是生气了,也不想现在被你哄。”

  他是帝王,普天之下的九五之尊,习惯了号令四方,人前板起脸,天潢贵胄的威仪疏离,自然而然震慑众人。可是凡尘的疏离是冰雪交迫,安静又沉默,她就算对你笑,也像是冰凌里的花瓣,带着透骨的香寒,皇帝就在她如霜的目光里

  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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