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木屋和少年
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退, 模糊成了一片, 由梨从来没有跑得这样迅猛敏捷，她身上那十数双眼珠疯狂转动，鲜血遍布全身。
由梨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模糊, 那股神秘的力量又开始要侵占她的身体了, 从脚向手, 她凭着最后的不肯服输的灵魂跟着它拉锯争夺。
她的脚步在两方撕扯中越走越慢，等到她终于来到了白井医生的近前，却发现自己连手也很难再抬起来了。
不过没有关系，由梨想着，哪怕她只剩下这颗可以被自己支配的头颅, 她也要从白井医生的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白井已经被由梨浑身浴血的惨状以及她眼中刻骨的仇恨吓得钉在了地上, 他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后背抵靠着的木屋便是他最后的支撑。
“嗷。”由梨发出最后的咆哮，飞扑过去将白井医生扑倒在地上, 她将所有的力量灌注在牙齿上, 狠狠对着白井医生的脖颈咬了下去。
“啊啊啊”剧烈的疼痛伴着喷涌的鲜血, 白井医生痛得大声哀嚎起来, 他双手死命地推着由梨的脑袋, 两条长腿不断挣扎，这一刻他再也没有了往日伪装而出的优雅与从容。
附身在由梨身上的那个东西见白井医生被伤害也疯了，它操控着由梨自己的手紧紧扼住她的咽喉, 企图用自杀的方式阻止这场袭击。
可是由梨咬得是那么狠那么紧, 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不管白井医生如何挣扎，不管她自己的喉咙也被掐出了血口，她始终不肯松口，直到浓重的血腥味流进她的嘴里，直到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牙关含着肉块闭合在一处。
终于，由梨最后一丝的灵魂也完全被吞噬消失，她抱着不舍、怨恨，以及大仇终报的复杂心情陷入了无限的冰冷与黑暗。
在由梨看来她报仇的时间如此漫长，但从南弘等人的角度来看也就是几秒不到的时间，那个被改造的少女突然发疯自残，然后便向着白井医生扑去，再然后，白井医生就被她咬住喉咙扑倒在地。
等到几人晕乎乎而又懵逼地跑到两人身边时，由梨或者说由梨的尸体已经在它的操控下松口，歪倒在了一边，而仰面朝天的白井医生此刻喉咙间有个硬币大小的血洞，正咕噜噜不断冒着鲜血，他早已连叫也叫不出来，被伤及了血管和气管，他此刻只能发出微弱的“嘶嘶”声。
“活不了了。”贺茂小少爷断定，虽然是个人渣，但他们还有好多事情因果没有查清，结果就这样死了吗？
“她估计也不成了。”南弘蹲下身检查由梨的情况，只见少女的齿间满是白井医生的鲜血，脖子上是几个被自己指甲戳出的血洞，就在此刻她的手仍然保持紧紧扼住喉咙的动作，被移植的眼睛全都充满血丝，慢吞吞地转着，毫无生机的模样。
“她为什么要自残，为什么袭击白井的同时要掐死自己？”南弘不解地自语。
“啊！你们快看！”这时候眼尖的狸五二一叫了起来，她指着少女的尸体又指着白井医生。
只见少女身上那数十个滚圆的眼珠突然同时停止了转动，它们逐一干瘪下去，化为了一团团或大或小的白色光点，那些光团如同汇入大海的溪流一般义无反顾地扑向白井医生的颈间，融进了白井医生的血肉之中，在它们的修补下，白井医生那不断喷涌的鲜血被止住，就连伤口也在一点一点复原。
“这是，那股妖力！”凛神色复杂，这些妖力跟健太身上的同源，应该属于被剜眼的妖怪，可是那妖怪为什么要救白井呢。
白井医生初被咬住的时候还能拼力挣扎，但很快他的意识便开始模糊起来，眼前也充斥着重影，脖子上的伤口很痛，每一次的呼吸都成了负担，无法逃离的疼如影随形，更是有靠近死亡边缘的恐惧在他脑中搅成一团。
他这是要死了吗，白井医生迷迷糊糊地想着，明明在开始这条罪恶的道路前便做好了必死的决心，可是真的到了死亡的这一刻心中还是不甘，他还没有成为超过父亲的医学家，他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他还有很多事没能完成。
真疼啊，也好冷，白井医生的思绪被痛苦打断，让他赶紧死了吧，实在是太疼了。
然而，就在白井医生的意识微弱到快要消散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温暖而柔和的力量抚在他的颈间，如同小时候每次受伤时，妈妈轻柔安抚着他脸颊的手一般，安心而有力。
妈妈，白井医生的眼中重新现出光彩，他还不能说话，只是双唇不断颤动，唇语着这两个字眼。
数十只眼球化作的白光很快被白井医生完全消化，然而伤口却并未全部愈合，正在此时，小木屋内的无影灯突然间刷地熄灭了。
木屋门口的众人透过敞开的大门向内看去，只见无数白色的光点如萤火虫般从木屋内飘出，它们发出柔和的光芒闪动着，汇聚成一条璀璨的光带，一直流到了白井医生的身上。
“这又是什么情况？”贺茂小少爷不解地说。
南弘顺着光带向木屋内走去，映着光点的亮度，只见这间被改造成手术室的木屋四面都围着白色的布幔，细碎的光点们正不断从白布后透出。
凛走向左侧的墙角拉住布幔一角用力一扯，巨大的白布被他拉下，显出了木屋墙壁的真实面目来。
“啊！”南弘不禁急促地惊叫一声。
只见这面木墙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上百双眼睛，不断有白色的妖力光点从眼睛中析出，向屋外飞去，而仔细看来，墙壁上除了眼睛还有数不清的丑陋坑洞，低洼不平，就像被挖走了一块。
“那些眼睛，白井就是从这里得到的。”南弘恍然大悟，怪不得白井给健太换眼，给那个少女移植的也是眼睛，恐怕那两个流浪汉，石原先生，甚至那个傻了的男人原本被换的也是眼睛吧，因为这间木屋，这个木屋妖怪的身上有取之不尽的眼睛供他实验。
“可是为什么？”南弘也不禁走向墙壁边，问道，“他挖你的眼睛，他只把你当作实验品，你为什么还要救他，你难道不恨他吗？”
木屋妖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嘴巴可以讲话，之前借由由梨的嘴时便讲得磕磕巴巴，其实他甚至连耳朵也没有，他只能通过南弘的表情和嘴唇的动作来猜测判断。
墙上的眼睛们眨啊眨，突然，向外流淌的光河分出了小小一股，在木屋中的空地上聚起，它们堆砌变幻着形状，最终化成了一个半透明的幻象。
那是一个小孩子，看起来才一两岁大，走路还不利落，他在地板上蹒跚着，迈动着小短腿走到墙边，他的脸上扯出个大大的笑脸，小手拍着墙壁笑得那么开心。
这是一幕没有声音的影像，但南弘仍然能透过小孩的模样想像出他欢快童稚的笑声。
很快小孩子抽条长大，成了四五岁的模样，他穿着背带裤，故作老成，一板一眼地在木屋间蹦跳着，不时张开小嘴对着墙壁诉说着什么。
再后来小孩的影像消失了，木屋内陷入了沉寂，寂寞和压抑在空间中蔓延，又过了许久才终于重新出现了画面，那是一个穿着西装衬衫的年轻人，通过他的眉眼能够看出他正是白井医生。
白井医生的幻象在木屋中巡视着，脸上带着狂热和激动的笑容，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木屋墙上的眼睛们眨啊眨，眼中满是欣喜与慈爱。
看到这里南弘已经明白木屋妖怪想要表达的了：他看着白井医生长大，曾经他为了他愿意承受剜眼的痛苦，如今他依然愿意舍弃一身妖力来换回他的生命。
“可是白井呢，他真的能感受到你的心情吗？他能知道你为他做的一切吗？”南弘莫名替木屋妖怪感到难过。
原本欢快的光点们一顿，似乎真的在思考，不过很快它们又重新流淌起来，这一次变得更加有力而坚定。
屋外仰躺着的白井医生在妖力的注入下好了大半，他浑身沐浴在暖烘烘的光团中，伤口不再疼痛，意识也似乎飘在了云端。
却突然，随着那些停顿后光点的注入，白井医生的表情逐渐变化起来。
这些后来的妖力正带着木屋妖怪的记忆与情感汇入他的身体，白井医生在吸收妖力的同时也如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以一间无法移动的木屋的身份。
在梦中，他没有办法移动身体，自产生意识以来便始终生活在无尽的空虚与黑暗中，那些日子是如此漫长而无趣，只有偶尔进入木屋的人类是他最大的期盼与渴望，他渴望着与他们交流，哪怕只是一次眼神的小小交汇也可以。
然而他们从来只是匆匆来去，放下那些破旧的杂物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没有人会来多看他一眼，或者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小小的连走路都还不稳当的孩子闯入了他的世界，那孩子虽然连话都表述不清，但却是唯一一个真正将自己看作生命的人。
从此他的生活出现了色彩，他开始期盼起了每天同那孩子的会面。
他无法说话，却有几百双眼睛，它们可以将这个孩子看得清清楚楚，从牙牙学语的幼儿一直到神采飞扬的小小少年，他用眼睛记录下来他成长的每一个瞬间，然后无比珍惜地藏在心底。
可是有一天，那扇木屋的大门合起后却再也没有打开，时间如水般流淌，似乎比以前寂寞的时候更加漫长，可是无论他有多少双眼，眼前永远只剩下一片黑暗，让人发疯的黑暗。
当大门再一次打开，他终于又看到了久违的少年，然而还不待他表达内心的欢喜便被那个少年拖入了无尽噩梦之中。
白井医生的思想好像被人劈成了两半，一半是作为医生来施加痛苦的自己，另一半则是被迫承受的木屋妖怪。
他感受到自己拿起手术刀向着自己走来，很快，剧烈的痛从眼部袭来，没有麻药抑制，生生被剜掉双眼让他疼得窒息，只想要这样立刻死去，可他死不了也逃不掉，甚至连放声哀嚎的权利也没有。
一半的自己已经痛得死去活来，另一半的自己却沉着冷静甚至兴奋地操作着，白井医生感觉自己的头都要因这分裂的感知而裂开来了。
然而这却并不是终结，当失去上一双眼睛的刻骨疼痛还未散去，他便又开始了下一轮对自己的折磨，痛叠着痛，疼压着疼，一双双眼睛被接连剜走，到了后来他甚至有些麻木，灵魂仿佛已经游离在了身体之外。
白井医生以为他无法移动，然而现实中，他的身体早已经在白光中缩成一团，不断翻滚哀嚎惨叫着。
留守在外的几人被他吓了一跳，两只狸冲过去将他紧紧按在地上，以防他滚向院中。
“这是怎么回事？”贺茂小少爷问，这句话简直要成了他的口头禅了。
两只狸摇摇头，看向双眼紧闭浑身颤抖的白井医生，也很是不解。
“不过，他好像在说什么。”狸五二一偏偏头，盯向白井的嘴。
被按住的白井医生早已经泪流满面，鼻涕混着泪水一起从脸颊滑下，他的嘴唇不断颤动，开开合合，唇间发出无声的话。
他说，“对不起，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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