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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2章 照旧

  上元节的宫宴,照旧百官群集,热闹异常。我要巩固势力,自然少不了一番觥筹交错拉拢客套。搁下酒盏,突然发现筱柔不见了,想到席间袁采薇那始终透着寒意的目光,心里陡然揪紧,不放心地赶忙一路追寻出去。

  稼轩里,没有;御花园整个都翻遍了,也不见她的身影。冷汗自额上颗颗滑落。她不见了,筱柔不见了这个念头搅得我莫名心慌。

  拐过御花园,一眼见到太液池边上淋漓的湿漉,我又惊又骇。

  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他的。我连气愤都没有了力气。

  掏出曾经她送我的那块玉佩,攥在掌里摩挲成温热,恨恨扬起手腕,却终究狠不下心就此砸下去。

  寄我良人,勿失勿忘。当时觉得很美好的句子,不过隔了几年,就幻化成无比尖刻的讽刺!

  五月,袁野将军的棺椁正式落葬河南祖坟。临行前一天,袁采薇却忽然染了严重的风寒,虚弱得几乎连床都下不了,只好委托我去一趟袁家祖籍代为料理。想到这些年她父亲的知遇之恩,这个请求我无法推辞。迁坟,归葬,做法事这一切都一丝不苟地操办齐整,回到京里才知道筱柔被劫虏已有两个多月。

  急急点了一众将士随行出城,迎面正碰上风尘仆仆归来的李宗谕一行。心里陡然这样衰老,我无声冷笑,筱柔,筱柔,我们终于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还可以做什么?故意为难自己亲爱的表哥;艰难地跟她说成全;或是,任由那一身红妆灼痛我的双眼,也要依依不舍吻过她的指尖,好给今生留下这点温热眷恋

  她的脸色一派沉静,无悲无喜,似乎连恨都没有了!我宁愿看她哭,看她愤怒,也不要看她这样面无表情的冷淡。那一刻我能觉出来她的心已经不在我身上。曾经她把心完完整整地给我,却被我连同那把素琴失手一起摔碎。

  窗子底下的矮几一片空荡荡。想到她当年媚笑娇嗔,撅着嘴说不喜欢,眼底却分明喜不自禁,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可以这样嬉笑任性宠着她一辈子。

  我们的琴瑟在御,我们的莫不静好。

  一辈子,原来并不长。

  拿着酒壶一个人在稼轩外徘徊。肆虐在脸上的,分不清是酒水,还是眼泪。

  陡然撞上一个面生的内监,步履慌张,正是从稼轩过来。

  “怎么这样慌张无措?”

  “上阳公主病了,奴才正要去请太医!”

  我一下子摔了手里的酒壶,抬脚之间有片刻的犹豫,终究还是急急赶了过去

  在王府休息了一夜之后,我还是坚持着回到了皇宫。大婚在即,新娘若是此刻不见了,只怕要不了一会儿,整个京城就会闹得流言满天飞。

  我不想让别人看笑话。我的,李家的,或是子放的。所以有一些痛,注定只能藏在心里。

  刚到稼轩不久,纹箫和素弦就回来了,一进屋子什么话也不说,直接跪倒在地上。

  “公主,我和纹箫一一答谢完宫中各位主子,正要回来,走在半道上,却被一群侍卫拦截住,强行关押了起来。”素弦低下头说。

  “那些侍卫很是面生,我们也不知道是谁的人。”纹箫急忙补充。

  我一手扶起两个丫头,轻笑:“不怪你们,我知道是谁的人!”

  “公主知道是谁?”

  “恩。”

  我的声音低低的,不带任何情绪。丫头们便识趣地不再多问,继续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大婚事宜。

  袁采薇来的时候,丫头们都很惊讶,停下手里的活计定定看着她。我却坦然地笑了挥退了屋子里的众人。真是很想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甘心将自己的心上人送到别人的怀里,难道仅仅是为了报复我?

  “现在可以说了!”我在主位上落了座,抬起眼看她。

  “上阳公主知道我想说什么?”她扯着嘴角慢悠悠地坐好。

  “为什么要那样做?”我紧紧抓住扶手,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

  “我高兴,不行么?”她冷冷一笑,挑了眉看过来,开口:“倒是你,上阳公主,经过了那样回味悠长的一夜,我看你怎样嫁得心安理得?”

  我气得浑身发抖,抓住扶手的指头渐渐用力,指尖划过光滑的朱红漆面。陡然一阵刺痛。小指上的指甲齐根折断,一丝殷红慢慢溢出。

  “你亲爱的驸马,还会娶你么?”她睨了一眼我受伤的那根手指,得意地笑了说。

  那个笑容无比灿烂,她的语气却是坐等着看笑话的阴寒。

  我再也忍不下去,霍地站起身,直直指着她,瞪大了眼睛:“你”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说的都对,句句正中要害。经过了那样的一夜,我怎样也做不到心如止水,而子放,我也不能确定他会依然坚持,毕竟,没有男人能够容忍这样的耻辱。

  袁采薇也立即起身,不甘示弱地会回瞪过来。我们就此僵持,旧恨又添新仇,目光灼热得似要引爆彼此。

  正在这时,冷不防殿外传来男人坚定的声音:“会!当然会!”一个人影随即闪了进来。

  放一改以往的温和形象,直直地盯着袁采薇看了好久,目光清冷中隐隐透出熠熠的慑人锋芒。我从来不知道,一向面如春风的他竟然会有这样狠厉的一面。

  袁采薇像是一时愣住了,一下子跌坐回椅子上,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我既然答应了先帝的册婚,只要筱柔愿意,就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拆散我们。自成婚之日起,我只看将来,不论以往”子放逼近她两步,一字一句说给她听:“倒是你,这样费尽心思伤害筱柔,当真就不怕着报应?”

  “好,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袁采薇站起身,回头又笑看看了我一眼,这才转身离去。只是那个笑容阴冷犀利,诡异莫测,久久让人忘不去。

  “子放,谢谢你!”我认真地看着他说,眼圈渐渐泛红。谢谢你今天的解围,也谢谢你的大度。

  “你是我的妻子,不需要跟自己的丈夫说谢!”他忽然笑了,又恢复了一贯的灿烂温度。

  看着这样熟悉的笑容,我有片刻的愣神。刚刚的冷漠公子,和现在这样展颜欢笑的他,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陈子放?明天就要大婚了,可是我越来越发现,对于这个即将成为我丈夫的男人,我真的是一点儿都不了解。

  下午的时候,意外地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一一一平安公公,我父皇以前的随侍。父皇驾崩以后,他仍然留在暖心阁伺候新君。

  他是宫里的老人了,慈善谦和,很是得人敬重。请安之后,我就让纹箫给他上了茶,请他坐下。

  谁知他竟是不肯,连连摆手:“知道公主体恤下人,奴才心里感恩戴德,只是这尊卑礼法却是万万不可废的。老奴站着回话就好!”

  作为乾元殿皇上身边的近臣,却没有因为这样的身份恃宠而骄,依然行事谨慎,丝毫不肯落人话柄。我终于明白,这个人的好口碑并不是凭空得来。

  我在主位落了座,笑了问他:“平安公公,此次前来,不知为了何事?”

  “回殿下话,老奴受先帝临终所托,给公主送大婚贺礼来了!”他说着,递上来一个紫红色的檀木匣子。

  “父皇?”

  我惊讶地站起身,看了他一眼,犹疑地一手接过了那个檀木匣子。

  匣子的铜扣锃亮发光,上了一把小铜锁。

  平安公公递上了钥匙缓缓告退。纹箫和素弦对视一眼,也很快退下了。稼轩里便只剩了我一个人。

  打开匣子,看到里面是厚厚一叠纸,上面录满了字。连忙取了出来。

  原来是一封信!

  信写得很长,用的是皇宫里常用的素色宣纸。

  我转身回到里间,轻轻展开,沉下心思细细地看。一开始,很平静,看到后来,却渐渐激动。未及读完,已是泪流满面。

  我的父皇在信里这样写道:

  筱柔,如果没有意外,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就要嫁人了!真的是很替你高兴。这个时候,我不想自称‘朕’,因为那个字太冷,没有丝毫的温情。在这字里行间的片刻,我突然想从文华殿的那个高位上走下来,不去做皇帝,不去做陛下。而你也不再是公主。就让我们像这个世上最普通的一对父女一样。促膝谈心。

  坐在那个高位上这么多年,看惯了朝堂上大臣的恭顺,听多了后宫里妃嫔的谄媚,渐渐地,我习惯了冷硬地发号施令,而不是柔声细语地倾诉。可是今天,我突然想要倾诉给你一一一我最疼爱的小女儿。

  这真的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该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被打入了冷宫,源于深宫里惯有的权力之争。她是一个很清秀的女子,失宠之后却变得神智失常,渐渐形容枯槁。于是,这个世人眼里奢华的宫殿,在我看来就成了一座冷冰冰的坟墓。它会轻而易举吞噬掉人的青春和美貌。

  一个失去了母亲庇佑的皇子,在这个宫廷里,少不了要吃一番苦头:父亲的忽视,兄弟的欺凌,甚至宫人的怠慢

  所以,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只有比别人更强势,才能好好保护自己。而权力,这种沉重的东西,我只能一边痛恨,一边渴求。

  母亲死去的那个晚上,天上没有月亮,我站在自己的院子里,烛火照出我的影子,格外地长。

  深夜里突然醒来,愣愣看着自己的双手,那里什么都没有。

  可是,我深信,有一天,这双手终将执掌重权,握住万里江山。

  后来,父皇病逝。在一系列的精心谋划下,终于,我如愿以偿。

  然而,坐上文华殿高位的当天,我就绝望了。

  不只是高,还有寒冷。比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更加寒彻心扉。

  丹墀之下,有秩序地跪着一地人,山呼‘万岁’,我只能看到他们屈下的后脊梁一一一甚至没有一个人敢抬起头来和我直视。

  我这才知道,原来做皇帝的感觉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好。只是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必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熙和三年的上元节,我从宫中的夜宴中仓皇出逃,慌不择路。长安的夜市上,虽然风雪依稀,人群却熙熙攘攘,似乎都有自己的开心事。

  一个人默默向前走去,没有意识,没有思想。

  “萧立,终于找到你了!”一个女孩突兀地拍了我的肩膀,欢快地笑着说。

  这么冒失的女孩,我不由得笑笑,缓缓回过头去细看,立即就定在了那里。

  那个认错人的女子,一身红妆,风姿卓绝,立在那一众华灯之中,淡淡冲我尴尬一笑,仿若一枝红梅俏然而出,瞬间温暖了长安街上清冷的风雪。

  我的后宫,漂亮的女子并不在少数,但没有一个似她这般,有着如此绚烂的笑脸。那里面满满的全是快乐,让看到的人也觉得舒心。

  身后赶来的侍卫告诉我,那是陆相的长女,叫陆宁卿。

  陆宁卿,陆宁卿我不断默念着这个名字,微微地笑了。

  不久,一纸诏书颁布。“朕寅绍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择贤作配,佐理宫闱,以协坤仪而辅君德。兹选得陆相长女宁卿,肃雍德茂,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今朕亲授金册凤印,承宗庙,母天下,为六宫之主。”

  你看,对着这个仙子般的女子,我不吝拿最美好的词汇去描述,去亲笔书写这一纸诏书。

  我早也盼,晚也盼,终于等到大婚。可当我掀开盖头的那瞬间,突然就觉得绝望了,比登基那日更甚。那个让我思念了近一年的姑娘,和眼前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她不活泼,也很少笑。

  以为是她不习惯宫里的生活,我不惜一切力量,收罗奇珍异宝,巴巴地捧到她面前;听说她极爱梅花,更是亲自督造了一座梅园。可惜,这些都换不来她的一个笑脸。日子久了,我才终于明白,她不爱我,是因为心里有了别人。

  那些珠宝黯然失色,而梅园也渐渐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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