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五十一章 是始 也是终
死后的所见所在究竟是什么样？
少年的莲重生命太鲜活，临死之前又一心为父，竟从没有过恐惧，在黑暗的地道里，血液一滴滴汇入水囊的时候，他才想到，这就是要死了吧。
生命一滴一滴地流逝，自然也是有几分恐惧的，还有几分好奇。不知道死后，能不能看见拜了千百次的圣灵？能不能看见已死之人？为父亲而死也算高贵，能不能站在圣灵的光里永生呢？身体是不是会很轻？守南长姊是会高兴还是难过？
还有阿姆，这次有机会见阿姆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血够不够，若是不够，岂不是白死了？
疼倒不是很疼，就是累，放血真累啊，地道里还阴冷黑暗，浑身没劲。
后悔吗，自己还年轻还小，父亲却已经逐渐老了，用年轻的生命来换一个老人的迟暮，好像真的不值得。
不过，他的父亲不是普通人，是浩帝，浩帝若有事，族中必将大乱。这是药伯伯说的，也是守南长姊常挂在嘴边的话。
至少能换来阿父的温柔，阿父的怀抱真温暖啊。
“帝父，你是浩帝，是天，是地，是圣山。我很，高兴……”
忘川河边，奈何桥。
哈，好宽阔的河，好气派的桥，此地竟是热闹的很，人畜各行其路，所有人所有生灵都在向桥对岸走去，中间也有长老吏官清点数量，或是用铁链锁着一队队的兽类行走过桥。
这桥有三层，该怎么走，去向哪里？
“人族苍面族浩与芹女之子，莲重，父乃人帝，行十七，寿满十一，人间因缘已了，满寿而夭，速登奈何桥。“白面羊官只对着莲重说。
“你当速往阎司，判官和鬼王已在候你了。“
“我……“未待莲重把话说出来，就被白面羊官推上了桥。这是桥的第一层，甚为高大，桥面宽阔。
这桥上桥下和莲重一道走的很多很多生灵都是他不曾见过的，有三人高的大马，极矮小的驮着包袱的老者，黑白双面有翼的胖鸟，桥边的花朵又大又艳，还有蝶舞翻飞。
看花了眼的莲重才发现自己身上一层有一层的衣服变了，他只穿着贴身的小衫短裤，如在北地时一样，脚上的厚皮套也变成了绒草鞋，轻快得很。
好像等待了很久终于等到这一刻的感觉。
桥对岸立着许多身着不同颜色衣衫拿着长枪长棍的勇士，依次点过自己要带走的人或兽，莲重有点迟疑，不知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去。间或有不甘的嘶吼和棍棒击打肉体的声音传出，莲重的脚步慢了下来。
行到桥头，莲重被拦下了。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
看着眼前的尖喙大脸，莲重倒也不觉得恐怖。“我叫莲重，为救父亲甘愿血流而死。“
尖喙大脸打量他一番，在他额上点了一点，把他拉到身后。
莲重被带到了一个比较亮的房间内，屋内肃静，隐隐有抽泣的声音传出，他站着不敢擅动。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男子出现。
“别来无恙啊，现在该叫你莲重好些。还须累你在此间再等上一等，鹏王在来的路上。你不记得我，我乃燚盛鬼王，与你有几分渊源，特来接引提点。“
莲重深深行礼，不敢抬头直视。“麻烦鬼王大人。“忽然耳后如火烧一般灼热起来，眼前模糊，跪倒在地。
随儿子之后死去的浩帝，竟然长驱直入落在幽冥界阎事大殿内，震惊四周。
晕头转向的浩帝，捡起自己的头颅，卡在头上，勉强看清了眼前的地方。他双拳击地，放声哭泣，“死有何难！为什么我还不死！“
玉阶金案上的阎君被惊扰了，瞬行至浩帝面前，打量一番。
“殿内审判暂缓，带小道君来。“殿上所坐的正是行十二的阎君，这一世这一对父子的夙世纠葛都一点一滴记录在阎十二君的卷册上。他又向左右判官吩咐：“请燚盛鬼王来，暂闭内殿，这一段公案是时候了结了。准备鹏族卷宗、人族开族卷宗、鹏王及人族大旃檀卷。”
“你！我见过你！我为什么还没死？“浩帝忽然向阎君发怒。
“你如何没死，你已经死了，不认得我了？“阎十二君依然言语轻松。
浩帝生前最后一刻被哀心控制，以手执斧，身首异处，唯求速死。死后神魂凭脖颈莲花胎记封存的记忆飘至阎殿，求得一解。
“我以为死了就结束了，我的儿子为我送命，如今这命可以还给他吗？阎君，过去世我杀戮太重，我认了，怎么样都可以，我的小儿子纯良真诚，可以把命还给他吗？他才十一岁，还有大把日子可以过，他是最好的孩子，最有资格活着的人。“骄傲的浩帝跪下了。
阎君看起来有几分意外，当初鹏王可是受尽酷刑，嘴上也半分不服软，更不用说下跪行礼。
“无需跪我，你乃人族浩帝，羽族王者，地位超然，往昔你不曾跪我，如今也不需跪我。人死入阎府，你可曾见谁倒行奈何桥回魂复生？就算几十年前，你与你同父异母的雪鹏在地狱边界兴风作浪，也无人能冲破生死回归人身。
究其根本，万千生灵，无论人、鬼、天众，寿皆有定，兼且因果轮回，涉及颇广，一环生一环灭，非尔以命抵命可更改，亦非我等勾销生死簿可改。若以一己之力强逆因果循环，令人死而复生，那么所有的后果都将由此人承担，万劫不复，且非常人所能为之。
你做鹏王时，杀戮以万计，那些命不能活回去，你做浩帝时，杀戮以千计，那些命也不能活回去。如今你痛失幼子，这幼子自然也活不回去。
你所杀者，不愿因你而死，乃你强力致死，令你畅快昂扬；愿因你而死者，却非你所杀、非你强力所致，恰因你病弱而死，令你痛不欲生。可叹，可笑。“
浩帝散坐在地，不愿再听阎君的话，似是失去动力，什么也不想做。
恰巧格季鬼王、燚盛鬼王带着一个干净端正的小童子进了内殿，两位鬼王向阎君躬身行礼，小童子在鬼王身后恭敬地下跪。
“人族莲重拜见阎君大人。“
清脆的童声响起，阎君欣赏地看着这个身量不高，形貌端庄的少年，他身着亚麻色短衫、靛蓝色长裤，足蹬细绒草鞋，头上松松地扎着一个道髻，面目白净，脸庞浑圆。
浩的耳朵听见了这个声音自称莲重，却觉得并不是自己儿子的声音，再用眼睛看看这个少年，身量比自己儿子还矮些，长相也比自己儿子圆润些。他的耳朵、眼睛都告诉他这不是莲重，可他心里觉得这分明就是莲重。
“小童子，你看这人，“阎君指着散坐在地的浩帝，”他是什么人？“
少年字句清晰：“他是我在人间的父亲，是苍面族的浩帝，我是浩帝的第十七子。“
“你有什么证据确认你二人的关系？你二人有何纠葛？“这是格季鬼王，格季鬼王统领阴兵典狱，未免鹏王也就是浩帝再度生事，特来监察。
少年向格季鬼王微微屈身：“小童不曾胡言，前世我为人族浩帝帝子，为度浩帝、赎我罪愆在鹏族圣地流尽鲜血而死。
再前世我为人族大旃檀，是浩帝妻父。大旃檀十四岁击杀大鹏鸟王，族中覆灭，投奔苍面族。大鹏鸟王三载后生于苍面族，名为浩，曾在大旃檀门下学艺，后与大旃檀独女莲生情投意合，共赴北地。大旃檀为劝浩少起杀戮，少生战祸，为浩所害。
大旃檀死后入阎府，幸得阎十二君及鬼王开解，再入人世轮回，投生为莲重。莲重耳后火莲即是燚盛鬼王为我所捏，封存的就是大旃檀的记忆，为的是帮莲重招引适当时机，了结与鹏王的夙世仇怨。适才等候之时，鬼王已为小童解封了这段记忆。“
少年语速很慢，说得十分清楚，浩虽然能感知到他是莲重，却万没想到他的再前世竟然是大旃檀，心下复杂非常。
浩没想到自己把仇恨多年的大旃檀捧在心尖上养育多年，更没想到这个可爱赤诚的幼子竟然就是处处出风头虚伪憎恶的人族大旃檀！凡间事真是难料，难料得紧！
不知道此时当抱着这少年痛哭丧子之痛，还是仰头大笑灭敌之快。
“倒都是你们巧心安排，为我煞费苦心了，哈！“浩对阎君说，“让我的仇人当我心尖上的儿子，让我的儿子又为我而死，这样就能消弭一切了吗？唉……
想我那鹏王父亲为了复兴鹏族，把我养成了只有仇恨的杀手，我杀戮几十万不过是为了振兴鹏族。
当我做了鹏王，正要向人族复仇的时候，人族的大旃檀居然通晓鹏语，又神来之力居然害我殒命。
当我怀揣熊熊怒火投生人族要复仇的时候，我又成了人族的骄傲，振兴了苍面族，却又被鹏所扰，不杀人不能平恨。
当我蛰伏族中，不再对外征战，差点要放弃一切时，我最小的儿子，累世仇人，大旃檀的转世又给了我重生的希望。
当我下定决心，入鹏族求药时，我最心爱的儿子，最信任的继承人又牺牲自己来求我无恙痊愈。
你们这又是为什么呢？若想惩罚鹏王杀戮业，何必令他又投生为浩？若想让鹏王杀仇图快，何必让大旃檀又投生为莲重？若想令他忏悔活命，何必又令莲重死？
我真的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你是掌生死轮回的阎君，你是统领阴兵鬼差的鬼王，你们何必如此？兜兜转转，阴错阳差，徒生烦恼！竟如儿戏一般戏弄于我……我是什么东西，也配你们给我下这么大的套，设这重重局么？“
浩帝说着，哭了起来，越哭越厉害，以手捶地，哭号不已。
这一番痛哭直令阎君和鬼王插不上话，听得小童也是伤心不已，跪下祈求：
“小童原是天界上仙坐下的清扫道童，不知何为情和为恨，不知因缘轮转，故而被下凡间经历轮回，到如今也满九世，至此方觉因果业力可怖。
阎君殿下，小童与鹏王这二世轮回实所罕有，求大人指点，以了此案。“
阎君点点头，颇为赞同，便出神力在阎府地界公审了此案，好教有缘众生以此为镜，静修己身。
一时间，内殿成了大殿，平时清寂无闲杂的殿内只有掌灯鬼兽和轮值判官，此刻两旁、空中立满鬼众、药叉等，皆是来旁听此案。
阎君换了一身行头，大红官袍，累钿金冠，气宇昂染，挥袖展现了鹏王与大旃檀的种种往事，殿内私相低语，声浪滚滚。
俄而，惊堂木响，阶下俱寂。
阶前所站少年道童和壮年男子，正是莲重和浩帝。
“常言轮回六道，天、阿修罗、人、畜生、鬼、地狱，轮回众生，如无头蝇，庸庸而去，痴痴而往，一时为食，一时为义，有所彪炳，有所厌弃。
然众所彪炳者乃真善美乎？世所厌弃者乃假恶丑耶？
鹏王所行征战杀戮，为羽族、人马族等追随者所彪炳，其行真善美？浩帝侵占南桑、栖龙等族，为苍面族数千人所彪炳，其行真善美？恐非如此，如今殿内鬼众因鹏王、浩帝而丧者何在？“
“某在。”殿内密密麻麻地举起千百只胳膊，发出响应。
“尔等彪炳其功业否？”
“某恨不能生啖其肉！”一鬼跳起五丈大呼，身旁鬼差即刻拽动锁链，拉下它来。
阎君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莲重，即是大旃檀，通晓兽语，以身救族，杀鹏王，可为彪炳否？后以身救父，可为彪炳否？“
“大旃檀招惹鹏王，毁我全族，彪炳他灭族的能耐吗！“又有几鬼愤愤不平，可识得是高耳等人，身旁鬼差在他发言后拉回队伍，多加禁锢。
“因缘果报，如潮水翻涌，终有起伏，不得平息，将不计其数的众生困囿其中，不得解脱，鹏族之光就是人族之恨，战胜之国就奴役战败之族。一时爱，一时恨，分明就是这二人，轮回一番，变了身份就变了爱恨。可叹尔等还守着自己的利益来评判真假善恶爱恨。
须知尔等愿力喜好皆是令尔等深陷轮回的因，又是尔等轮回不休的果！
鹏王乃神将，不论是鹏还是人，都有非常能力，堪当大任，做何事不成？却因仇恨迷住双眼，不肯反思杀戮之过，投生为浩时若肯暂缓仇恨，一心发展，何至于被鹏族圣地勾引，起了癔症？
大旃檀有修道根基，不世出的奇才，若肯放下自我，坦荡正直，又何至于见弃于族人，惨死人手？
如今可知？鹏王，经此一番，你可知错？可生悔悟？“
鹏王跪下长叹：“我知错。“
阎君又问：“小道童，经几世轮回，你可窥得一二分因缘业力牵引的奥妙？“
少年道童躬身：“实是关联甚广，毁人、造人皆在一念。“
阎君深叹，出判语：
“某今判鹏王修习善法，受脱胎换骨之刑，真火中化生后为一方护法神，善护众生，度脱众生出轮回道；道童回原上仙座下交割事务，受刑罚后亦托生为护法神众，指点迷津，与鹏鸟共事度脱众生出轮回道。善业积累，兢兢业业，直教此方众生再不受轮回之苦。”
这一段故事就告一段落了，下一段故事呢？阎君掏掏袖间口袋，送出下一幅画卷。
在下一幅画卷开始之前，番外的智节和漱礼要先讲讲他们的三世情缘。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
少年的莲重生命太鲜活，临死之前又一心为父，竟从没有过恐惧，在黑暗的地道里，血液一滴滴汇入水囊的时候，他才想到，这就是要死了吧。
生命一滴一滴地流逝，自然也是有几分恐惧的，还有几分好奇。不知道死后，能不能看见拜了千百次的圣灵？能不能看见已死之人？为父亲而死也算高贵，能不能站在圣灵的光里永生呢？身体是不是会很轻？守南长姊是会高兴还是难过？
还有阿姆，这次有机会见阿姆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血够不够，若是不够，岂不是白死了？
疼倒不是很疼，就是累，放血真累啊，地道里还阴冷黑暗，浑身没劲。
后悔吗，自己还年轻还小，父亲却已经逐渐老了，用年轻的生命来换一个老人的迟暮，好像真的不值得。
不过，他的父亲不是普通人，是浩帝，浩帝若有事，族中必将大乱。这是药伯伯说的，也是守南长姊常挂在嘴边的话。
至少能换来阿父的温柔，阿父的怀抱真温暖啊。
“帝父，你是浩帝，是天，是地，是圣山。我很，高兴……”
忘川河边，奈何桥。
哈，好宽阔的河，好气派的桥，此地竟是热闹的很，人畜各行其路，所有人所有生灵都在向桥对岸走去，中间也有长老吏官清点数量，或是用铁链锁着一队队的兽类行走过桥。
这桥有三层，该怎么走，去向哪里？
“人族苍面族浩与芹女之子，莲重，父乃人帝，行十七，寿满十一，人间因缘已了，满寿而夭，速登奈何桥。“白面羊官只对着莲重说。
“你当速往阎司，判官和鬼王已在候你了。“
“我……“未待莲重把话说出来，就被白面羊官推上了桥。这是桥的第一层，甚为高大，桥面宽阔。
这桥上桥下和莲重一道走的很多很多生灵都是他不曾见过的，有三人高的大马，极矮小的驮着包袱的老者，黑白双面有翼的胖鸟，桥边的花朵又大又艳，还有蝶舞翻飞。
看花了眼的莲重才发现自己身上一层有一层的衣服变了，他只穿着贴身的小衫短裤，如在北地时一样，脚上的厚皮套也变成了绒草鞋，轻快得很。
好像等待了很久终于等到这一刻的感觉。
桥对岸立着许多身着不同颜色衣衫拿着长枪长棍的勇士，依次点过自己要带走的人或兽，莲重有点迟疑，不知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去。间或有不甘的嘶吼和棍棒击打肉体的声音传出，莲重的脚步慢了下来。
行到桥头，莲重被拦下了。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
看着眼前的尖喙大脸，莲重倒也不觉得恐怖。“我叫莲重，为救父亲甘愿血流而死。“
尖喙大脸打量他一番，在他额上点了一点，把他拉到身后。
莲重被带到了一个比较亮的房间内，屋内肃静，隐隐有抽泣的声音传出，他站着不敢擅动。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男子出现。
“别来无恙啊，现在该叫你莲重好些。还须累你在此间再等上一等，鹏王在来的路上。你不记得我，我乃燚盛鬼王，与你有几分渊源，特来接引提点。“
莲重深深行礼，不敢抬头直视。“麻烦鬼王大人。“忽然耳后如火烧一般灼热起来，眼前模糊，跪倒在地。
随儿子之后死去的浩帝，竟然长驱直入落在幽冥界阎事大殿内，震惊四周。
晕头转向的浩帝，捡起自己的头颅，卡在头上，勉强看清了眼前的地方。他双拳击地，放声哭泣，“死有何难！为什么我还不死！“
玉阶金案上的阎君被惊扰了，瞬行至浩帝面前，打量一番。
“殿内审判暂缓，带小道君来。“殿上所坐的正是行十二的阎君，这一世这一对父子的夙世纠葛都一点一滴记录在阎十二君的卷册上。他又向左右判官吩咐：“请燚盛鬼王来，暂闭内殿，这一段公案是时候了结了。准备鹏族卷宗、人族开族卷宗、鹏王及人族大旃檀卷。”
“你！我见过你！我为什么还没死？“浩帝忽然向阎君发怒。
“你如何没死，你已经死了，不认得我了？“阎十二君依然言语轻松。
浩帝生前最后一刻被哀心控制，以手执斧，身首异处，唯求速死。死后神魂凭脖颈莲花胎记封存的记忆飘至阎殿，求得一解。
“我以为死了就结束了，我的儿子为我送命，如今这命可以还给他吗？阎君，过去世我杀戮太重，我认了，怎么样都可以，我的小儿子纯良真诚，可以把命还给他吗？他才十一岁，还有大把日子可以过，他是最好的孩子，最有资格活着的人。“骄傲的浩帝跪下了。
阎君看起来有几分意外，当初鹏王可是受尽酷刑，嘴上也半分不服软，更不用说下跪行礼。
“无需跪我，你乃人族浩帝，羽族王者，地位超然，往昔你不曾跪我，如今也不需跪我。人死入阎府，你可曾见谁倒行奈何桥回魂复生？就算几十年前，你与你同父异母的雪鹏在地狱边界兴风作浪，也无人能冲破生死回归人身。
究其根本，万千生灵，无论人、鬼、天众，寿皆有定，兼且因果轮回，涉及颇广，一环生一环灭，非尔以命抵命可更改，亦非我等勾销生死簿可改。若以一己之力强逆因果循环，令人死而复生，那么所有的后果都将由此人承担，万劫不复，且非常人所能为之。
你做鹏王时，杀戮以万计，那些命不能活回去，你做浩帝时，杀戮以千计，那些命也不能活回去。如今你痛失幼子，这幼子自然也活不回去。
你所杀者，不愿因你而死，乃你强力致死，令你畅快昂扬；愿因你而死者，却非你所杀、非你强力所致，恰因你病弱而死，令你痛不欲生。可叹，可笑。“
浩帝散坐在地，不愿再听阎君的话，似是失去动力，什么也不想做。
恰巧格季鬼王、燚盛鬼王带着一个干净端正的小童子进了内殿，两位鬼王向阎君躬身行礼，小童子在鬼王身后恭敬地下跪。
“人族莲重拜见阎君大人。“
清脆的童声响起，阎君欣赏地看着这个身量不高，形貌端庄的少年，他身着亚麻色短衫、靛蓝色长裤，足蹬细绒草鞋，头上松松地扎着一个道髻，面目白净，脸庞浑圆。
浩的耳朵听见了这个声音自称莲重，却觉得并不是自己儿子的声音，再用眼睛看看这个少年，身量比自己儿子还矮些，长相也比自己儿子圆润些。他的耳朵、眼睛都告诉他这不是莲重，可他心里觉得这分明就是莲重。
“小童子，你看这人，“阎君指着散坐在地的浩帝，”他是什么人？“
少年字句清晰：“他是我在人间的父亲，是苍面族的浩帝，我是浩帝的第十七子。“
“你有什么证据确认你二人的关系？你二人有何纠葛？“这是格季鬼王，格季鬼王统领阴兵典狱，未免鹏王也就是浩帝再度生事，特来监察。
少年向格季鬼王微微屈身：“小童不曾胡言，前世我为人族浩帝帝子，为度浩帝、赎我罪愆在鹏族圣地流尽鲜血而死。
再前世我为人族大旃檀，是浩帝妻父。大旃檀十四岁击杀大鹏鸟王，族中覆灭，投奔苍面族。大鹏鸟王三载后生于苍面族，名为浩，曾在大旃檀门下学艺，后与大旃檀独女莲生情投意合，共赴北地。大旃檀为劝浩少起杀戮，少生战祸，为浩所害。
大旃檀死后入阎府，幸得阎十二君及鬼王开解，再入人世轮回，投生为莲重。莲重耳后火莲即是燚盛鬼王为我所捏，封存的就是大旃檀的记忆，为的是帮莲重招引适当时机，了结与鹏王的夙世仇怨。适才等候之时，鬼王已为小童解封了这段记忆。“
少年语速很慢，说得十分清楚，浩虽然能感知到他是莲重，却万没想到他的再前世竟然是大旃檀，心下复杂非常。
浩没想到自己把仇恨多年的大旃檀捧在心尖上养育多年，更没想到这个可爱赤诚的幼子竟然就是处处出风头虚伪憎恶的人族大旃檀！凡间事真是难料，难料得紧！
不知道此时当抱着这少年痛哭丧子之痛，还是仰头大笑灭敌之快。
“倒都是你们巧心安排，为我煞费苦心了，哈！“浩对阎君说，“让我的仇人当我心尖上的儿子，让我的儿子又为我而死，这样就能消弭一切了吗？唉……
想我那鹏王父亲为了复兴鹏族，把我养成了只有仇恨的杀手，我杀戮几十万不过是为了振兴鹏族。
当我做了鹏王，正要向人族复仇的时候，人族的大旃檀居然通晓鹏语，又神来之力居然害我殒命。
当我怀揣熊熊怒火投生人族要复仇的时候，我又成了人族的骄傲，振兴了苍面族，却又被鹏所扰，不杀人不能平恨。
当我蛰伏族中，不再对外征战，差点要放弃一切时，我最小的儿子，累世仇人，大旃檀的转世又给了我重生的希望。
当我下定决心，入鹏族求药时，我最心爱的儿子，最信任的继承人又牺牲自己来求我无恙痊愈。
你们这又是为什么呢？若想惩罚鹏王杀戮业，何必令他又投生为浩？若想让鹏王杀仇图快，何必让大旃檀又投生为莲重？若想令他忏悔活命，何必又令莲重死？
我真的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你是掌生死轮回的阎君，你是统领阴兵鬼差的鬼王，你们何必如此？兜兜转转，阴错阳差，徒生烦恼！竟如儿戏一般戏弄于我……我是什么东西，也配你们给我下这么大的套，设这重重局么？“
浩帝说着，哭了起来，越哭越厉害，以手捶地，哭号不已。
这一番痛哭直令阎君和鬼王插不上话，听得小童也是伤心不已，跪下祈求：
“小童原是天界上仙坐下的清扫道童，不知何为情和为恨，不知因缘轮转，故而被下凡间经历轮回，到如今也满九世，至此方觉因果业力可怖。
阎君殿下，小童与鹏王这二世轮回实所罕有，求大人指点，以了此案。“
阎君点点头，颇为赞同，便出神力在阎府地界公审了此案，好教有缘众生以此为镜，静修己身。
一时间，内殿成了大殿，平时清寂无闲杂的殿内只有掌灯鬼兽和轮值判官，此刻两旁、空中立满鬼众、药叉等，皆是来旁听此案。
阎君换了一身行头，大红官袍，累钿金冠，气宇昂染，挥袖展现了鹏王与大旃檀的种种往事，殿内私相低语，声浪滚滚。
俄而，惊堂木响，阶下俱寂。
阶前所站少年道童和壮年男子，正是莲重和浩帝。
“常言轮回六道，天、阿修罗、人、畜生、鬼、地狱，轮回众生，如无头蝇，庸庸而去，痴痴而往，一时为食，一时为义，有所彪炳，有所厌弃。
然众所彪炳者乃真善美乎？世所厌弃者乃假恶丑耶？
鹏王所行征战杀戮，为羽族、人马族等追随者所彪炳，其行真善美？浩帝侵占南桑、栖龙等族，为苍面族数千人所彪炳，其行真善美？恐非如此，如今殿内鬼众因鹏王、浩帝而丧者何在？“
“某在。”殿内密密麻麻地举起千百只胳膊，发出响应。
“尔等彪炳其功业否？”
“某恨不能生啖其肉！”一鬼跳起五丈大呼，身旁鬼差即刻拽动锁链，拉下它来。
阎君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莲重，即是大旃檀，通晓兽语，以身救族，杀鹏王，可为彪炳否？后以身救父，可为彪炳否？“
“大旃檀招惹鹏王，毁我全族，彪炳他灭族的能耐吗！“又有几鬼愤愤不平，可识得是高耳等人，身旁鬼差在他发言后拉回队伍，多加禁锢。
“因缘果报，如潮水翻涌，终有起伏，不得平息，将不计其数的众生困囿其中，不得解脱，鹏族之光就是人族之恨，战胜之国就奴役战败之族。一时爱，一时恨，分明就是这二人，轮回一番，变了身份就变了爱恨。可叹尔等还守着自己的利益来评判真假善恶爱恨。
须知尔等愿力喜好皆是令尔等深陷轮回的因，又是尔等轮回不休的果！
鹏王乃神将，不论是鹏还是人，都有非常能力，堪当大任，做何事不成？却因仇恨迷住双眼，不肯反思杀戮之过，投生为浩时若肯暂缓仇恨，一心发展，何至于被鹏族圣地勾引，起了癔症？
大旃檀有修道根基，不世出的奇才，若肯放下自我，坦荡正直，又何至于见弃于族人，惨死人手？
如今可知？鹏王，经此一番，你可知错？可生悔悟？“
鹏王跪下长叹：“我知错。“
阎君又问：“小道童，经几世轮回，你可窥得一二分因缘业力牵引的奥妙？“
少年道童躬身：“实是关联甚广，毁人、造人皆在一念。“
阎君深叹，出判语：
“某今判鹏王修习善法，受脱胎换骨之刑，真火中化生后为一方护法神，善护众生，度脱众生出轮回道；道童回原上仙座下交割事务，受刑罚后亦托生为护法神众，指点迷津，与鹏鸟共事度脱众生出轮回道。善业积累，兢兢业业，直教此方众生再不受轮回之苦。”
这一段故事就告一段落了，下一段故事呢？阎君掏掏袖间口袋，送出下一幅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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