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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番外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堪堪擦身而过再也不见(1)

  我是孟破,嗯,是的,我并不喜欢别人叫我孟婆。的确,我不修边幅,从不束发;我穿左衽衣服,宽袍广袖从不系腰带,内中还藏有锦囊;没错,我有些时候还不喜欢穿鞋,不管是靴还是鞜。但这些,都不能是把我性别搞错的原因。所以,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孟婆。

  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在奈何桥上的,我现在也不在奈何桥。那里新鬼人来人往,带着一阵阵的死人味道,太新鲜了,让我的心都没办法在鬼地方真正的平静。

  所以我跑掉了,我跑到忘川里的瀑布下,结了个草庐,自用当年收来的故事去酿酒去了。所幸故事很多,不会用完,要不然再让我回到奈何桥那半人半鬼的地方,我定是不肯的。

  他们传说我在奈何桥专司那灌人喝汤的营生,来的新鬼,不管你愿或不愿,一碗汤灌下去保你忘了前尘往事,而且,还不收钱。

  我想说,想来这儿不会有这么无聊的鬼,没有任何收入地做这个事情,你忘不忘于我有什么关系,鬼地方自然有鬼地方的规矩,放得下放不下的痛,都是你自己。

  孟破我,郑重地说:“我,是卖酒的!”

  当年,也是一时兴起,我去那奈何桥边刚刚过河的地方搭了个棚子。那时尚不知草庐结法,棚子略显简陋,不过是四根龙柱六爿飞檐两只铜兽捧金铃而已。

  来往诸鬼,若是感兴趣,便可来这里坐一坐;合了眼缘,就可以小酌一杯;小酌的多了,就要留下诸君的故事。

  千万年间,来来往往的鬼那么多,我又已在忘川隐居多年,哪里还有心情去翻看那些故事,只在酿酒时遇到酸咸苦涩别有风味的,才会拿出来仔细赏玩一番。

  那天我遇到的,就是智节与漱礼情缘起落的故事。

  “智节哥哥,智节哥哥!我阿娘做了些汤饼,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日头已经到了正南,智节的爷娘也还没有回转,厨娘虽然已做好了饭,却不敢开餐。正饿得慌的时候,漱礼跑来了,还带着汤饼的气息。

  智节咽了咽口水,决定还是矜持一些。漱礼却一眼看透了智节的心思,“哥哥哥哥,今日我阿娘在汤饼里放了好些羊肉和瓠瓜,还添了些我阿爷从胡商手中买来的胡椒,你真的不去吃吗?”

  智节的肚子实在饿得难受,又想起胡椒辛香的味道,再也忍不住,随着漱礼向隔壁走去。“阿娘本来是叫我打发小桃来喊你。”漱礼眨了眨大大的眼睛“还好我智敏,知道我若不来,智节哥哥肯定不会去!”

  智节与漱礼是邻居,皆住在悟安城的永平坊。智节的阿爷是专与朝廷做生意的皇商,家资颇为丰厚,住了永平坊北面一个五进的大宅子,以求夏日通风凉爽些。漱礼的家祖是个读书人,阿爷也才刚刚出仕,故那时只得选了南边三进的宅子,姑且住下。

  智节不到三岁的时候,漱礼家就搬了过来,那时的漱礼还在襁褓之中。智节的娘亲本是在西域长大,家事女红样样不在行,阿爷又是个糙汉子,对吃食饮品一样不在意,故而家中厨娘的手艺……所以从小时起,智节就喜欢到漱礼家用饭,最羡慕漱礼那位温柔巧手的阿娘。

  吃了满满一大碗汤饼,智节满意地放下了勺箸,漱礼的阿娘还在询问是否要添加。智节一面推脱,漱礼一面大笑起来:“阿娘,你莫要再劝智节哥哥。他的肚皮现如今已一个有两个大,再吃下去,怕要卧倒在我家的榻上起不得身啦!”

  智节一阵脸红,小声辩解道:“今日坊门未开,爷娘就已出门。那厨娘贪图简单,只做了些蜜子苏麻米糊,我向来最不喜这些东西,故而早餐就没有吃。谁想日头偏西,爷娘还未归还,所以吃得多了些。”

  漱礼的阿娘一面柔声责备着不懂事的女儿,一面吩咐家中婢子上些酪浆、果子露之类的东西:“现时天越来越热了,还是要多饮些水,免得中了火气。圣人如今要过生寿,你爷娘作为皇商自然要多些繁忙。你家厨娘煮的饭食你不喜欢,就自来我家用些。谁叫我家的小娘子是个挑嘴的,我每日都要准备好些吃食才能糊弄住她那张小嘴!”

  漱礼的娘亲笑着,漱礼却不以为然:“智节哥哥,明日我阿娘会遣人去乐昌坊买那羌胡的豉椒。若是买得来,我们吃古楼子好不好?家中正好有些肥瘦羊肉,若是剁成细细的臊子,还不知有多香!今日酪浆只放了些生糖,一点不香甜,我看,明日还是让她们去寻点枣子蜜来才好!”

  漱礼饮完酪浆,也不管智节喝没喝完,只拉起他的手就往外冲:“阿娘,我与智节哥哥去他家池中钓鱼,智节哥哥手艺最好,若是钓得大鱼,今日夜餐请阿爷阿娘吃鱼脍!”

  漱礼娘亲虽有些气恼,还是仔细吩咐了家中婢子奴仆带上钓鱼的用具、换洗衣服赶快跟了出去,还特意选了两个通水性的,细细嘱咐了一番。

  小桃急匆匆出门时,就正看见智节的阿娘大声地笑着,还对漱礼说着什么,仔细听听,仿佛是“你这样喜欢我家的池子和鱼,我看不如就嫁进我家来。你可日日钓鱼,还能免了你那知礼的阿娘唠叨!”

  漱礼仿若没有听懂,小桃却在心里嘀咕着西域长大的女子果然开放,急匆匆走上前去,屈膝一礼喊声“夫人”就紧跟着漱礼走进大门去。

  漱礼正厅都未入,只沿着廊庑一路跑到了小池边。智节一面吩咐小奴快去拿些器具来,一面用绢子细细擦去漱礼额上的汗:“你莫急,已经快要入夏,仔细伤了暑气。那边大垂柳下有我阿爷吩咐人刚做的两个石墩,我们刚好可以坐在上面。”

  智节拉起漱礼的手:“岸边不好走,你可要仔细些。你最喜欢喝樱桃露,已进了初夏,整个悟安城里都没有哪家还有。西域樱桃熟的晚些,只有来行商的昆仑胡手中能有一些。我今日已经让人买来了,等会用井水湃好了给你拿来。知道你怕热,可现下还不能吃冰,怕你吃坏了肚子。”

  漱礼一面想着酸甜的樱桃露,一面慢慢随着智节走到了大柳树下。智节送她的羊皮小靴柔软又不怕滑,漱礼觉得真是舒服:“智节哥哥,这小靴真是好穿,你说是西域带来的,那些胡人可真有福气。”

  智节牵着她的手,也不回答,只说你若是喜欢,下次再给你带几双回来。心里却寻思着,那匠人手艺果然出色,那颗红透了的宝石当真没有白花,下次还是多带几颗,让他快些再多做几双。

  两人在大柳树下坐定,钓杆浮漂已都已摆好,边上罐篓里面的蚯蚓还在扭动。小仆上来帮二人穿好了鱼饵,就默默退到树下、假山后,边上只留了小桃几个。

  “智节哥哥,前一段你往哪里去了?都不来寻我。我阿娘说我过两年便要及笄,天天叫我在家里跟她学家事,烦都要烦死我了。”

  漱礼随意甩出鱼钩,心思却只在说话上:“再过两个月就是乞巧,我哪里拿得出花瓜去供织女。我阿娘说若是结不出好的喜子,就再也不允许我出去玩。”

  拂了拂额上的发,漱礼又自顾自地说“你说你要随你阿爷去行商,西域远吗?你要去多久?一两个月,两三个月?听说冬天那边很冷,下了大雪路都不通,那你过年前能不能回来?上元节的时候还能不能带我去看灯?去年王家的小娘子拿了一个会转的兔儿灯,好不神气,今年我也想寻个好灯。”

  智节把鱼竿给了旁边的小奴,顺手递给了漱礼一杯樱桃露:“你记不记得我有一个阿兄在瓜州,去年娶了亲。那时阿爷在那边,我和阿娘就都没有过去。今年小侄子马上要出生,阿爷就叫我和阿娘一起过去探望一番,也顺便能够教我行商和走货。”

  智节顿了顿:“阿爷说,家业迟早要传给我和阿兄,我们都不能在家里吃白饭。嫂嫂就是瓜州人氏,家中父亲尚在做官。如果阿兄不想离开那里,那行商的事情就都要我来办。我已满了十五,家中事务早就应该学着做了。”

  他看漱礼并不在意这些,就转去说她感兴趣的。“中秋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出发,不过冬天之前一定能够回来。我听说瓜州那边有些工匠极为灵巧,可以做出样式与中原极为不同的灯,我若是看到,定帮你带几个回来。”

  漱礼虽然听得并不认真,智节还是继续和她说着:“你过了年就满了十三,上元节我带你去喝酒怎么样?平疏坊中的一家酒肆有很好喝的蒲桃酒,楼下还有一个摊子在卖加了桂花蜜的糯面圆。不过酒你只能喝一点点,要不然你阿爷必定生气,你阿娘也会唠叨你。”

  小奴手里的杆猛速地下沉,看样子上了一条大鱼,漱礼兴奋地尖叫起来:“智节哥哥,等下就又可以见识你那套鲙刀了,不知道这是只鲈鱼还是鲂,若是黄河鲫,那就太棒了!看样子鱼一定不小,快快快,拉上来我瞧瞧!”

  大大的鲈鱼被拉上水来,噼噼啪啪地在水面弹跳,漱礼朝着大鱼跑去,被溅了一身的水花没有恼怒,反而爽朗地笑起来!“好大一条鱼,你今日溅了我一身水,我等下必定吃了你!智节哥哥刀又快又好,想来你也必定躲不过。哈哈哈,哈哈哈!”

  漱礼拍手又跳又叫,小桃却在旁边急得不得了。还未入夏的天气,衣服打湿,受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智节走上前去,轻拍着漱礼的背,朗声和她说道:“这只是只鲈鱼,我家池子里还有去年我阿爷放的黄河鲫。你先去换了衣服来,鲫鱼最警醒,我们等下可要静下心来好好钓!”

  漱礼笑着,拉了小桃就去换衣服,不一会就穿着一身精致的回鹘装跑了回来,阳光下的双丫髻泛着金黄的光。有那么一瞬间,智节觉得阿娘说的也不错,若把漱礼娶回来,自己定能快快活活一辈子!

  智节与漱礼就这样在池边玩耍了一下午,时而踏歌,时而智节给漱礼吹吹柳叶笛。初夏的柳叶还嫩,吹出的声音又尖又长,伴着二人的欢笑和大鱼上钩的水花声,日头渐渐西斜。

  一条鲈鱼和两条黄河鲫,厨娘好好地给养在了缸里,鱼脍一定要鲜活的才好。早早就调好了葱酱,还准备了些蒸饼和炙肉。智节的阿爷请了漱礼的爷娘过来用夜餐,因两家已经熟稔,又都只在坊内,二人便没有拒绝。

  席间二位大人饮了三勒浆,漱礼也闹着要和智节一起喝些李子酿,被自己的阿娘狠狠瞪了几眼不说,还终究没有得逞。夜华初上,三人离去,那时漱礼还不停埋怨着智节没有帮她说话,还让他允诺来年城外的草绿了,一定要带她去骑马踏青。

  转眼秋天就要过去,智节果如他说的一样,尚未入冬就已经回来。据他所说商队大部此次并未随行,所以一路快马加鞭才能在此时回转,要不然,恐要过年才能到家。

  他的阿娘留在了瓜州照顾胖嘟嘟的小侄子,阿爷则随着商队慢慢回来。智节一边讲着路上的见闻,一边喊人抬了一口小箱进了漱礼家的正堂。

  “打开呀,你不是一直羡慕王家小娘那个兔儿灯吗?我看这个上元节你定能抢了她的风头!”漱礼急匆匆地打开箱子,像看见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瞪大了眼睛,而后小心翼翼地把一盏红色的鲤鱼灯从箱子里拿出,“智节哥哥,好……好漂亮的一盏灯啊!”

  尺长的一盏鲤鱼灯,提在了漱礼的手里,大眼睛宽尾巴活灵活现,仿佛还在游动。

  “你看,这里有个小轮。”智节仔细地为漱礼讲解:“点起灯时,热气会让小轮转动。小轮转动,就会带动鱼鳍鱼尾一起摆动,鱼嘴也会一张一合。”

  智节接过了灯:“你看这鱼鳞,并不是整片绢帛绘上去的,而是一片一片用丝线连接。丝线为金色,灯亮时会从鱼鳞间透出金色的光,仿若金鲤一样。还有这眼睛,其实是一对铜铃,若是风大或是走路摇摆,就会发出丁丁玲玲的声音,甚是悦耳。”

  智节脸微微红了:“我在瓜州城中不到一月,倒是有半个月都在为你寻这个东西。若不是办货办得好,我阿爷怕是要请出家法揍我呢!”

  漱礼听着智节的解释,愈加兴奋,恨不得明日便到了上元才好。

  智节看她喜欢,又和她商量起上元节的事情:“到了上元那日,不知你家是要去哪里看灯?我看你不如寻个由头,只说同王、吴、柳家几个小娘子去乐(yue)意坊猜灯谜。到时我就扮作你娘家表兄与你同去。与她们斗过了灯,我再带你行去平疏坊,边饮酒,边看胡姬的胡旋舞,怎么样?”

  漱礼一心都在灯上,只随着智节的话随意点了几下头。智节看她这个样子,只得低声吩咐了小桃些什么,又叫家仆抬了几箱礼品送去了漱礼阿娘的住所。

  回到家中,智节坐在自己房里,珍而重之地拿出了一个锦盒。盒中卧着一支成色极佳的金簪,夹层中还有各样杂色宝石,几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尤为夺目。

  明年漱礼便要及笄,虽苦心寻来,可自己送去却不合礼数,还是要请阿娘想些办法才行。收起锦盒,智节又打开一个箱笼。这盏蝶恋花终究还是没能送出手,虽然做工更精巧,那蝴蝶飞起来也栩栩如生。

  “算了,漱礼还小,还是等她长大一点再去试探她的心意。”

  过年那天,悟安城里意外地洒了几片雪花。漱礼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趣,就连阿娘做的炙肉羊脂交耳都没吃几个。她一心想着上元要穿哪件衣服,才能衬得上那盏鲤鱼灯。

  阿娘看着漱礼,轻轻叹了口气。还有两年才要及笄,本想着那时再来想议亲的事情就来得及,可现在看来,也不知这几年对她的不约束,到底是好还是坏。智节其实早早就来谈过上元的安排,邻家小郎长大了。

  上元节这天,暖和得像春天一样。漱礼穿着鹅黄色的窄袖衫襦,搭了一条点梅洒金的宽幅披帛,双丫髻梳得整整齐齐,佩了一套金镶祖母绿的钗环。红色的鲤鱼灯闪着金色的光,映得她的小脸如桃花一样,来接她上车的智节,觉得心跳得有些喘不过气。

  马蹄达达地响,智节第一次找不到话说。马车里只有漱礼絮絮叨叨的声音,一会嫌弃智节玄色的铭袍在夜晚实在是不显眼,若是自己走落了找不到他可怎么办;一会询问智节胡姬的腰到底有多细,跳胡旋舞会不会头晕;看着手中的灯,又会笑出声,说这下王家小娘子可不能那样傲慢。

  上元节的几个商坊都明如白昼,街道上更是人山人海。智节担心漱礼的安全,只等几个小娘子都看了彼此的灯,就把她带到了平疏坊的酒肆。

  漱礼只想往舞台边上去,智节却怕人气酒气熏到了她,便寻了一个靠窗又视线好的位子带她坐下。

  胡姬的胡旋舞跳得精彩,一圈一转许久没有停歇,漱礼看愣了眼,连蒲桃酒已经端上来都没有发现。叫好声起,一曲舞歇,她才发现智节没有看舞蹈,只是盯着她看。

  “我从来都没有看过,胡姬的蓝色眼睛真好看。”漱礼低下头,觉得脸上烧烧的。“不是说有加了桂花蜜的糯面圆?我听阿爷讲过,饮酒前要先用些吃食才不伤肠胃。”

  蒲桃酒有些微酸,还略有些甜,漱礼喝完了一杯,脸已经变得比那李花还要红,嘟嘟囔囔地吵着智节再给她一杯。

  智节只耐心地哄她:“你第一次饮酒,不可饮多,醉酒比着了风寒还要难过。现在已经过了酉时,我还是先送你回去。你阿爷阿娘还在家中等你,若是回去晚了,他们再不许你出来玩耍怎么办?今天过了,等踏青的时候,我再寻些花酿来给你好不好?”

  漱礼趴在智节的肩头,仿若睡着了,坐在马车上,智节小声地说,若你嫁了我,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寻来。

  踏青之旅终未成行。智节嫂嫂的父亲升了刺史,他与阿爷急急赶去恭贺。夏天已过,树叶都要落了,智节才回来。带着礼物去见漱礼时,没有听到笑声,却看见一双泪汪汪的大眼。

  “智节哥哥,你到哪里去了。为何半年都不见影踪,连封书信都不曾给我?我就要有新阿娘,却没有地方找你去说。”

  又哄又劝,可漱礼始终停不下哭泣。眼看太阳就要落下,智节只得简短地询问了小桃几句,约好明早带漱礼出门去散心,就匆匆赶回家去。

  第二天一早,坊门还未开,智节就已备好马车在大门口。未及敲门,漱礼的阿娘就已带着一身骑装的漱礼出现。“城外西山的野花开得正好,我想小郎今日定是要带着漱礼去骑马的。我家小娘性格跳脱,劳烦小郎君细心照料。”

  今日马车行得尤其缓慢,漱礼的眼睛还有些红肿。“鸡子也没敷下去,若是遇见柳家小娘,她定要笑我丑。”漱礼吸吸鼻子“智节哥哥,这半年多你为什么都不在!”

  智节想要安慰她,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不管是朝堂事还是商贾事,都不适合在这时对漱礼说。漱礼昨晚说的新阿娘,智节已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漱礼的阿爷年前升任了太子中舍人,因才貌皆出众,被荥阳郑氏的一位娘子看中。这位娘子是庶出,家中排行三十。可郑氏是贵族著姓,现时在朝堂上又正得重用,家中竟为其求来了封邑,要求入漱礼家中享共嫡之位。

  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偏偏漱礼是在赛龙舟时被柳家小娘告知,还在十几位小娘子、小郎君面前被狠狠嘲弄了一番。盛怒之下归家,又听到阿娘与阿爷说要和离归家,分户之后回洛阳外祖家去。

  “漱礼,你可知你阿爷已经婉拒了那位郑三十娘?你阿娘不会回洛阳了,你也不会有新阿娘。”

  “我知道。我伤心难过的不是这个。智节哥哥,你觉得我阿爷、阿娘恩爱吗?”

  智节一句恩爱还没出口,漱礼又自顾自地说起了话:“旁人羡慕我阿爷、阿娘恩爱异常,我也知道阿爷、阿娘举案齐眉,不知有多甜蜜。可即使这样,我阿爷还是险些就负了我阿娘。”

  “世间难道就没有不负心的男子吗?阿爷是为什么没有立时就拒绝了郑氏?是因为郑三十娘更年轻貌美,是因为我没有阿兄或者弟弟,还是因为我外祖家没有荥阳郑氏那么大的权势,不能帮阿爷做更大的官?智节哥哥,我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我懂的!”

  漱礼语气并不悲伤,相反,还有些隐隐的坚定和豁达:“那日柳家小娘羞辱我之后,我虽恼怒,可却早已想好,若我阿娘和离归家,我定也要跟到洛阳去。”漱礼掀开马车上的帘子看了看窗外“若将来我的夫君负了我,我也是要和离的!”

  智节只觉说不出话来,想要说“你说你要跟去洛阳,可曾想过我?”还想说“我定不会负你。”车轴吱扭扭地响着,可智节的话却始终都没有出口。

  虽已过了仲秋,天气也只是微凉。西山上漫山遍野的桑子花,还零星点缀着各色的小野菊。漱礼下了马车,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桑子花寓意多子多福,以前我每次遇到都会给阿娘采些回去,现在看来,倒是不必要了。”

  没有了哀伤,漱礼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智节哥哥,我早就看见阿康还牵了一匹小马。若是要教我骑马,怎么还磨磨蹭蹭?莫不是怕我学会了骑术超过了你?”

  “小毛猴,利嘴皮!若是鞍鞯没有上好,我倒是要看看这位小娘子要如何超过我去!”智节牵着那匹小马走了过来,检查了一下马鞍和辔头。

  “这是我夏天就喊阿康买回来的小母马,已经调教了月余,最是温顺。”智节把漱礼扶上马,牵着她在一片缓坡上慢慢地走。

  “你初学骑马,切不可贪快,一定要摸清楚马儿的脾性才好。我没有给你马鞭,也是怕你撒起野来出了危险。你手里拉着的是缰绳,你若是想马儿慢些,就轻轻拉一下;若是马儿走神停了下来,你就用缰绳轻轻拍拍它的背,或是用腿夹一下它的肚子。”

  “现在只是走走,若是跑起来,马背上会很颠,那时你要脚腕用力才可以。”想到马跑起来会颠了屁股,智节脸红得像李子,左思右想,还是没有告诉漱礼。

  漱礼很是开心,一会摸摸马的鬃毛,一会揪揪马的耳朵。智节牵着马只走了两圈,漱礼就觉得没意思,一定要马儿跑快点才行。智节经不住她的吵闹,无奈骑上了自己的马,一再说着千万不能脱开他的手,这才牵着漱礼的马,慢慢在坡上小跑了起来。

  仲秋后没有那么多人跑马,西山的草地又松又软,马蹄踏上去都不会发出声响。风偶尔吹过,漱礼的额发飘起来,随之飞扬的还有她的笑声。“智节哥哥,以后若是我的夫君负了我,你一定要帮我去揍他!”

  智节一愣神,漱礼一把将辔头抢下,一夹马腹,快速地向前跑去。智节轻轻挥鞭,向前追去,眼看那小母马越跑越快,漱礼在马上也越来越不稳,智节不及思维就站到了马上,向前一跃,刚好接住了从马上摔下的漱礼。

  落了地,漱礼还在笑着,智节闻着她的头发,只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我想好了。你若嫁我,我定不会负你。”

  漱礼羞得脸通红,一下子就从地上站起来:“哪里来的放荡小郎君,竟敢调戏于我,小心我阿爷明日打上门去!”突然,又像想到什么似的,一下子笑起来:“好俊美的小郎君,你若追上我,我就嫁给你!”

  漱礼笑着朝马车跑去,智节也不急,把马儿都交给阿康后,只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漱礼进了马车,智节却骑上了自己的马。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智节时不时会从车窗递进一些吃食。

  有时是一盘毕罗,有时是一份点酥,还有时是一杯果子露。漱礼每样都会吃一点,吃着吃着,偶尔皱皱眉头,偶尔又会笑出声音。

  到了大门口,漱礼没有说再见就跑了进去,小桃一头雾水,赶忙向智节行礼赔罪。“郎君,我家小娘子……”智节一直望着门内,小桃话未说完就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而后慢慢骑着马回了家。

  智节将装着金簪和宝石的锦盒交给了阿娘,漱礼也破天荒地没有用夜餐。小桃急得不行,以为小娘子生了病,阿娘却笑盈盈地走进了漱礼的闺房。

  “小娘子明年便要及笄,不知心中可曾想好,要嫁怎样的小郎君?”阿娘摸着漱礼的头,就像小时那样。“若你心中有了人选,可要早早告诉阿娘。好的小郎君人人都想要,莫要被抢走了,到时反要怪阿娘没有本事。”

  漱礼满脸通红,只将脸埋入阿娘怀中,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嘟囔着:“阿娘,智节哥哥……智节哥哥今天说要娶我。”漱礼从未见阿娘如此笑过。“我若是不知,今日便不会送你去骑马!哈哈哈……我的小娘子,终于长大了!”

  “漱礼,阿娘问你,你喜欢智节吗?”

  “阿娘~漱礼……漱礼不知……”漱礼的脸愈发得红,她自己都觉得又烧又涨。

  “那你见到他开心吗?若不见他,会想念吗?若是别的小郎君,你会不会见到时一样欢喜,见不到时也会挂牵?”

  “开心,也不开心。独他来寻我时最为开心。但见不到时会想念。李家小郎和阿娘家的几位表兄也时常和我一起玩耍,我却并不会有多牵挂。”

  “那阿娘再问你,你牵挂他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智节小郎最俊俏,是因为他最会哄人,总是随顺于你,还是因为他总能给你带来新鲜好玩的玩意?亦或是因为他自小与你一同长大,你们最为熟悉?”

  一连串的问题问的漱礼语塞,每一个理由都像是,可仔细想想,每一个理由都不是。若说俊俏,四表兄比智节要俊俏;若说随顺,李家小郎待她更为细心。

  “小娘子,世上哪里有不一样的小郎君,不过是因为你的心罢了。”阿娘扶起漱礼的头,一缕一缕为她理着有些散乱的头发。“若他真心待漱礼,疼惜漱礼,那么你便爱他;若他哪日负了你,厌弃了你,你也勿须伤怀,自再去寻了一个郎君便是。”

  漱礼似还有不解,阿娘却没有再做解释,只一再告诉她,记得这些话。

  第二日一早,智节的阿娘就带着礼物上了门。她为人爽朗,行事磊落,刚一落座就拿出了锦盒。

  “听闻大娘明年春天便要及笄,我特寻了这枚金簪还有宝石数颗。”锦盒打开,内中之物皆非凡品。“不知小娘子喜欢什么样式,故只拿来了裸簪。若是喜欢,便只把宝石镶嵌上去即可;若不喜欢,那自融了造成小娘喜欢的钗环便是。”

  漱礼的阿娘接过锦盒,把金簪放置在手中:“这支金簪如此精巧,漱礼怎会不喜欢?我替她接了这个礼,也替她谢谢大娘。只我不常在外行走,不知哪里有工匠能把宝石镶嵌得好,能不能还请大娘帮我寻了匠人来做?”

  智节的阿娘朗声大笑:“你也不怕我看这簪子精致,污了去!”

  漱礼阿娘便只还嘴:“那我便带人打上门去,看看是谁抢了我家小娘的宝贝!”

  这边在偷听的漱礼一脸绯红心中泛着甜蜜,那边智节却像热锅上的蚂蚁。阿娘已去了半个时辰,如何还未归还?是她阿爷不愿,还是阿娘不喜?是否金簪不够精致,还是自己太过莽撞?一边长吁短叹,一边用靴子去试探院中每一样东西的硬度。若不是阿娘进了大门,他家的花草都要遭殃。

  急忙忙迎到门口,一眼就看到阿娘手中还捧着那个锦盒。再看阿娘,脸上看不出喜悦,还隐隐在摇着头。一股悲怨之气冲上心头,“我,我要去问问,我到底哪里不好,未合了他们的心意。”

  “你这小郎君,怎的如此莽撞?我此时还在想这小娘子如此娇美,我要好生寻些宝贝来做聘礼才是。你竟就要打上门去说理。看你若是惹恼了未来的岳丈,到底要如何收场!”智节的阿娘笑得弯下了腰。

  智节又觉欢喜又有些羞愧,涨红了脸:“阿娘,我……这锦盒……”

  “还不快快去寻个工匠,把你这些宝啊贝的都镶上去。千万莫要误了时间,错过了及笄礼,你心仪的小娘可就要被抢走呢!哈哈哈……”

  转眼及笄,刹那弱冠。过了纳彩、问名、纳吉,流水一样的彩礼送进了漱礼家的大门。细心的人会发现,送彩礼的人中,还有几个绣娘。

  原来从下了婚书开始,漱礼的阿娘就不允许她出门,每日都逼她学女红,一定要自己绣出几件作为陪嫁才好。每次智节来看漱礼,漱礼都会举着扎满针孔的手指抱怨:“你看你看,尚未进你家门,就已受了如此多的伤。智节哥哥,你可要多请几个巧手的厨娘,待我嫁过去了,可要狠狠用些好吃食,补补我这可怜的手指头呢!”

  智节一面心疼,一面又为她的言语感到好笑,所以特去寻了几个灵巧的绣娘塞进了送彩的队伍中。

  待到嫁妆进门,看到队伍中各有本事的几位厨娘时,智节更觉哭笑不得,这小娘子,到底是要嫁我,还是要到我家来享口福。

  大婚那日,智节整个人都是昏的。催妆诗不知做了几首,下婿时被打的棒子也不觉得疼;却扇诗不记得有没有落了几个字,那三箭射向了哪里自己也不晓得。

  只记得进入洞房之时漱礼额间的花钿衬得她的脸,像羊脂玉一样。

  “智节……”漱礼想让智节不要这么盯着自己看,可此时该如何称呼,满脸通红,“郎君”二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以后,我便唤你礼娘可好?”智节轻轻摸着漱礼的脸,手经过脖颈时,看到了漱礼里面的小衣竟用了透若蝉翼的纱织。“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都在往头上涌。

  “礼娘,你唤我一声郎君可好?”

  漱礼话还未说出口,智节滚烫的唇就已将她的嘴堵住。

  那一夜,红烛上淌下来的,是蜜糖。

  婚后的生活美好而又平静。智节每一两年去一次瓜州城行商,生意做得越发出色。漱礼不见了少时的莽撞,到颇有些贤淑起来。边打理家中庶务,边学着给智节做各样吃食,顺便还带大了两个小郎君,又生下了一位小娘子。

  只要智节在家,院中欢声笑语总是不断,“阿爷”、“礼娘”、“阿娘抱我”等等声音此起彼伏。有时高兴了,智节还会击鼓而歌,每到那时,小娘子和小郎君们就知道要早早跟着乳娘去休息,不能缠着阿爷阿娘。

  漱礼对现在的生活尤为满足,性格也愈发恬淡。每日只尽心地为智节照顾生活、打点家中一应事务。谈话中也不像初婚时那样,总是甜腻腻地喊着“郎君”。只随着孩子们叫“阿爷”或是喊一声“节郎”。

  智节本应感觉快活,可不知为何,心中总觉有什么东西未能满足。

  那日在酒肆中与好友相聚,谈起某个高门贵女看中了某家的三郎,为得其欢心用尽浑身解数。说起所有夹缬店都在为这贵女染织,说六幅裙已不够飘逸,贵女为了让郎君倾心又想出了八幅裙。

  言里言外,似大家都在羡慕某家的三郎,能得一女子如此爱慕。

  未过几日,智节又要出发去瓜州,离开前夜,与漱礼极尽缠绵缱绻。漱礼躺在智节的怀中,笑着打趣:“郎君此行到底多少时日,今夜竟像个年轻人。莫不是瞒着娘子吃了什么返老还童的药吧?”

  智节把漱礼紧紧拥在怀里:“礼娘,若不是你,任凭是谁,再多几个小郎君,家里过得再好,我也不会如此快活。礼娘,你爱我吗?”

  “你是我的郎君,我怎会不爱你?”

  “若别人是你的郎君呢,你也会一样吗?”

  “我只知你是我的郎君,我爱你就如你爱我疼我一般;可若是你负了我,我也是要再去寻一个郎君的!”话末尾的几个字模模糊糊,漱礼已经沉沉睡着,只留智节一人,对着灯烛,一夜无眠。

  那时佛教昌盛,瓜州城时常有西域来的高僧讲法。智节虽不深信,却也时常去听,只当是游玩放松。那日听说天竺来了一位大译师,瓜州倒有半个城的人都想去看看。

  阿兄以为稀奇,便也拉上智节一同前去。因岳丈的官职,二人听法之后又得入内室,与译师相谈。

  谈话中说起世间情感,男女之爱,译师竟似看穿了智节所想:“大乘经典有云:‘汝怜吾色,吾为汝心。’想来男女之爱从来说不上对等二字,施主又缘何为此事苦恼呢?若为此事,‘经百千劫,常在缠缚’,那人生又何来快乐。”

  那日,智节第一次去看了大雄宝殿,还特地为佛像捐了一个金身。

  尚未入夜,红发金发的胡姬站了满堂满屋。琵琶琴笛,乐音缭绕;细腰丰臀,摇摆诱人。阿兄笑智节太拘谨,一两个胡姬有什么问题,竟连那细细的腰肢都不肯揽一下,莫不是家中是个母夜叉,把你吓破了胆?

  智节脸色一变,阿兄自以为了然于胸,再没多说一句话。可智节到家时,却看到漱礼领了十几个胡姬站在门口等他。

  智节本以为家中会是一场暴风骤雨,没想到漱礼连脸色都不变。他去查看家中箱笼,也没有看到收拾过的痕迹。夫妻如常恩爱,漱礼既没有为难他,也没有刻意地去取悦于他。

  智节心情好或不好时,漱礼甚至还会让胡姬演乐甚至陪酒。终于有一次,在几个胡姬刻意献媚之后,智节发了好大的火,第二天就把所有胡姬都送走了。

  漱礼自始至终也没有问过胡姬从哪里来,又到了哪里去,只在没有人时,常常拿出及笄时那枚金簪摩挲,摩挲。

  智节也曾问过漱礼关于胡姬的事情,漱礼只淡淡地回答:“若郎君喜欢,那我便也喜欢;郎君何时不喜了,我也就不喜欢她们。”

  智节从那以后逐渐变得沉默,也越加阴晴不定。可不管他如何,漱礼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即使智节在云雨之事上提出过分的要求甚至粗暴,漱礼也还是一贯地对待他,从来没有半点不同。

  他们第一个孩子成年的时候,悟安城里发生了一场疾疫。明明家中厨娘仆奴都没有事情,可漱礼染上了疫症,没几天就去了。朝廷有发旨令,因疫去世之人不得停灵,要迅速火化。智节忙得焦头烂额,竟在漱礼下葬之后才来得及悲伤。

  没有了漱礼的夏天,蝉鸣怎么那么聒噪;没有了漱礼的秋天,树叶黄的都要慢一些;没有漱礼的冬天,多少炭屋内都不觉温暖;又是一个春天,草色不青,骑马也没了意趣。

  智节没有再娶,家中也没有入门妾室。不及一纪,智节到了阎王殿。

  “某乃智节,请问堂上可是阎君?不知该如何称呼,大人或是圣人哪者合适?”

  “大人也好,圣人也罢,某都不敢当。智节君喊我阎君即可,亦可唤我阎十二郎。”

  “阎君心广,某却不能唐突。尊卑有别,十二郎实不是某能唤的。某便称呼您阎君吧。”

  “判官与我私言中,谈及君心中尚有牵挂。若强行判之,恐于轮回之中又生枝端。故某特请君来询问,牵挂何人,是否能解?”

  “某心中牵挂何人,想必阎君已然知晓。此人即为某的妻子,某唤礼娘,闺名漱礼之女子。”

  “若生卒年月为此,那某确实知道此人。”

  智节眼前凭空出现一个本子,上面记载着漱礼生卒年月,大事种种。泪水一下涌出,智节声音哽咽。

  “此人确为某的妻子,还请阎君告知,此人现在何处,吃用如何,内心……又是否在牵挂某。”

  “漱礼此人,某未亲见,不过因果簿上已有判决,此时应正在六道轮处等待,到投胎之时又会返向人间。若牵挂此人,某看君暂可宽心。君与漱礼尚有几世姻缘未了,君仍需几返人间与她做有情伴侣,三世之内不会离分。”

  智节只自苦笑,并不言语,阎君观他心中仍有情结,便再度询问。

  “君不回答,难道是另有请求?某自因果本上得知,君此生有‘塑佛金身’功德一桩。若是君有些许要求,现时便可提出,某自会为君度量掷衡,看能否实现。”

  “某自来前,便已得鬼差告知,因有功德,才能面见阎君,此为某之荣幸。要求某暂不能提,只想先请阎君告知,礼娘,是否还在牵挂于我?”

  “某未亲见漱礼,因此她并未于我诉说。某只查得漱礼于奈何桥边孟破亭中,说过牵挂郎君之事。时破见此人情根深种,还曾开解一二。”

  “那敢问阎君,某牵挂礼娘几何,礼娘思某又为几何?可否请阎君为某比较一二,也为某解了心中执着。”

  “君之疑问,某恐不能答。请问智节君,牵挂有形状乎,有大小乎,可从心中拿出衡量乎?若三者皆不可,那某又要如何为君比较?”

  智节语塞,半刻无语,复又请问阎君二人之爱相差几何,付出几何。阎君见其心中执念已深,便未再开解,只为其复现漱礼摩挲金簪之画面,望其能于此镜像中得到瞬间清凉。

  智节只痛哭,时过三刻仍不能止。虎面差役本想以神通力令其停止哭泣,阎君未允,只等智节自然平息。

  “某闻君之哭泣,心中亦感慨万千。世间度量之具良多,然在某看来,无有可以量情者。余方才查知,曾有已解脱人为君讲法开示以解君心中执着。不知为何,君心中仍情深至此?若君允,某自可将君送至清净处,使君可参悟此法,不为世间诸事烦扰。不知君意下如何?”

  “某不愿!若无漱礼,无处清净!”

  阎君再次和言相劝,智节仍不改心中所想。

  “某塑金身,本无所求。若现时但有余功,祈阎君令某与礼娘再续前缘之时,能知礼娘对我真心几何。”

  “君可知,满君此愿,君与漱礼之姻缘便只得两世?且未来世,君需对漱礼十倍偿还?”

  “某唯此一愿!”

  阎君仔细玩味,未再多言,只在因果簿上勾画几笔,便令鬼差将智节带下。

  三日后,智节入六道轮中投于人世帝王家。又三日,孟破亲送漱礼至六道轮中,投于人间官宦家。

  穿云二年,革氏起义。

  穿云四年,改国号后魏,年号正昌,革氏自立为帝。

  正昌二年,后魏出使南汉,与南汉结为友邦。

  正昌四年,革氏第四子名智节者再次出使,欲求联姻。

  “小桃,小桃,再推高一点!你嫌自己腰粗,午时不肯吃饭,现下没了力气,害我看不到墙外!”

  “小姐,哪里是小桃饿了,分明是小姐贪吃,小桃推不动了。”

  “尖嘴利毛猴,今晚厨房做了糟鹅,你可别想吃上一口!”

  闪着银光的月华锦,宽袖长裙裾随着秋千一上一下摆动。红色的墙,绿色的草,彩色的蝴蝶飞舞,遍地的白色月季散出醉人的香。

  智节没有想到在谦相府看到的第一个画面会是这样。

  梳着垂髻的女子站在秋千上,荡得又高又好,额间梅花钿衬得肤白如雪,两腮的花黄又正点在酒窝上。

  “小姐,廊下那人好生奇怪,穿着黑衣服就往别人家闯!”

  “莫要胡说,听阿爹说过北方一些国家以玄色为尊,应该是阿爹的客人吧!”说着,漱礼又看了看智节,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笑得没有了力气,跳下了秋千,迈着细碎的步子,朝着月楼跑了过去。

  什么东西随风飘了起来,智节未及多看,管家就出现在面前。

  “四王子,可是招待不周,您怎么走到了这里?家主在水榭等您,请随我来。”

  管家转身的一瞬,智节捡起了一方手帕,迅速揣进怀里。

  管家转身离去,智节在谦相对面跪坐下来。谦相相貌平常,很难想象这个鬓角才白的男人在十年间就让南汉从衰弱的贫瘠之地,变成了如今的富庶国家,兵强马壮。

  “今日只是请王子来品茶,不必拘谨。”

  智节也不拘礼,换成散盘,心里却不停计较饮茶之事。想起去年那杯茶留在嘴里羊油加葱姜桂的味道,眉头就不受控制地皱了起来。

  “今日之茶,与往时不同,是越闽传过来的新方法,也不知王子是否习惯。”谦相手上不停,心里竟似已完全明了智节所想。

  智节警醒,再不敢在举止上放松,只默默看着谦相烹茶。

  红泥火炉燃着银炭,慢火焙干铜盘里的茶饼。谦相将焙干的茶饼置于石碾之上,右旋几转,茶饼就已变成碎碎的粉。鎏金炉上银壶里的水已在翻滚,谦相不急不慢,用长柄铜匙将茶粉分于两个银杯之中。沸水轻点,碧绿茶汤上泛起白色的细腻泡沫。

  “王子,请!”

  入口微涩,但清香异常,并不像上次的茶汤味道恐怖。智节几次啜饮细细品尝。谦相又焙上一块茶饼,缓缓说道:“适才王子在院中看到的是小女。某只得这一个女儿,从小娇惯,不忍管教,是以养成了她这放肆骄纵的性格。若她唐突了王子,某在这里赔不是了。”

  谦相并未站起,只跪坐着拱了拱手。不等智节伸手去扶,他就已经将手收回,又研上了一块茶饼。“此茶风味大有不同,约是越闽之人先将茶揉制过的缘故。某看王子喜欢此物,等下自会遣人送上茶饼茶具。只是某家清贫,只得银杯铜匙,倒叫王子见笑了。”

  整个下午,谦相都只与智节说些人情风物。水榭开阔,本是躲避偷听的好地方,智节本以为有要事相商,没想到却只是闲谈。

  日头西斜,树叶都被染成了橙黄色,智节告辞之时又看见那缕白色的身影,在花园里采着花。一朵碗口大的紫色芍药插在发髻上,更显得青春娇美。智节看得痴了。

  “小女顽劣,倒让王子见笑了。”谦相一声轻咳,智节回了神。“谈起小女,某还有个不情之请。小女独爱白色月季,而白色月季中的极品珠银刻为贵国独有。每每谈起,小女总会吵得某头疼。所以在这里还想拜托王子,能否为某寻来几棵。要不仲秋小女生辰之时,老夫实在不好交代。”

  智节辞别谦相,一路骑着马,如神游一般回到了四方馆。

  入夜初掌灯,智节更换常服。一方白色手帕被拿出。

  “王子,这……”

  “放下吧。”

  一人坐在榻上,智节拿出手帕仔细端详。素锦,恩……后蜀的素锦,谦相对这个女儿果然疼爱。寸方寸金的素锦只拿来做手帕。

  手帕右下角居然绣了几朵月季。用了同色丝线,若不细看,还真是难以察觉。南海的蛟蛛丝,拿来绣花。丝线贵重,这手工也着实灵巧,不知是不是那位小姐亲手所做?

  智节不停摩挲着那朵月季花,直到戌时初刻才放下。

  几次入宫,联姻之事南汉鲜少提及。此次出使前智节就已知晓南汉褚帝膝下空虚,已过不惑之年,只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皇子。十几年前血雨腥风,南汉皇室本就凋零,根本没有适龄女子。想到自己那三个如狼似虎的哥哥,怪不得这种好事会轮到自己。

  谦相再次相邀,以自己的身份频繁出入相府……智节却只想那位小姐,不知今日是否还能遇到。

  旋即智节又苦笑,闺中女子,哪是自己随便就能见到。

  还是那个水榭,还是管家亲自带领,不过今日没有烹茶。明明饭时已过,谦相却备了些酒菜。

  “南汉不同北魏,这初夏时节风光正好。”智节还是习惯跪坐,随口夸赞了几句。

  “老夫以为风光皆需酒来配,再好的风光没有了酒也是无趣,不知王子以为如何?”

  “谦相风流!”

  二人推杯换盏,水榭中欢声笑语,一派和谐景象。

  “阿爹,阿爹!”几声娇喝打断了谈话,却是漱礼跑到了水榭之中。“阿爹,再过半月,就是珠银刻的花期。女儿盼了一年又一年,可是望眼欲穿。”漱礼笑着依偎到谦相的怀中。“今日来寻,也是想来看看阿爹是不是老糊涂了,早已把女儿忘记?要不然,怎么现在连个花影子都看不到?哈哈哈哈……”

  谦相一脸无奈,漱礼却笑得开心。头上的螺髻颤啊颤的,珠花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远处管家向谦相示意着什么,谦相也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管家看到,默默从柳树后的小路离开了花园。

  “小女刁蛮,让您见笑了……”

  “咦,你不就是小桃口中的那个怪人?看你衣着,可是后魏来的使者?”漱礼停下了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打量着智节,丝毫没有羞怯。

  “小女的管教……”

  “阿爹~男子与女子有什么不同,凭什么女子就不可出门见客,难不成真的被人看多了会变成丑八怪?古时有女将,昔时有女皇,凭什么女子就应坐于家中?”漱礼语气娇憨,但所谈之时,眉目之间皆是英气。

  漱礼起身,对智节屈膝一礼:“不知您是什么品阶,小女应该如何称呼?若您不介意,小女子称呼您为公子可否?”

  智节一时愣住,只觉得眼前女子似处流光之中,美得让自已移不开眼。心下又有哪里似隐隐地泛着酸痛,想好的话竟也说不出口。

  漱礼笑着,还在说些什么。智节脑中却一片模糊,只隐隐记得“请求”“皇子”“珠银刻”“友邦”之类的字眼。刹那光景,似有什么东西从心间流出了,又像有什么东西灌进了脑海。

  谦相唤了几声,智节才回神。

  漱礼笑得脸上绯红,一边说“真是个怪人”,一边托请着“请公子切莫忘了小女子的请求。”

  智节收摄心神,忙拱手说道:“某自当尽力而为。”

  漱礼也不见气恼,行了谢礼之后又笑着和谦相说了些“阿爹我要去扑蝶”“晚上能不能和阿爹一起饮梨花浆”之类的事情,轻轻退出了水榭。

  谦相面色如常,语气如常。轻轻拱手笑说着女儿的骄纵刁蛮,请四皇子勿要气恼,又说着:“礼娘是我唯一的女儿,从来在家都是有愿必满,珠银刻之事当真是要拜托四皇子了。”

  智节觉心神还在荡漾,依着礼节随意回复着谦相,也婉拒了谦相晚宴的邀请。

  智节此行低调,只带了几个侍卫。回四方馆的路上,心中还不停想着今日的事情。

  “礼娘,她的闺名就是礼娘?”想到这个名字,智节心中又起巨震。一时耳边轰鸣,一时眼前金光,心中疼痛不堪,竟从马上摔了下来。护卫立刻慌乱起来,近侍一边要人去求请太医,一边即刻安排护卫事宜,甚至准备出动暗卫监视相府。

  智节稍微呼吸之后觉异痛已减,遂摆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又翻身上马,只做无事发生,回到了四方馆。

  燕竹馆内早有太医数人并药官等候。见智节还可骑马,面色红润,都长长舒了一口气。智节只说在外多饮了几杯酒,在马上吹了风有些头晕,才摔下马来。一番诊治太医发现王子身体康健也确实没有问题,只开了个调养方就离开了。

  几位药官询问了一下王子的饮食习惯,又把一些适宜禁忌都告诉了王子近侍。定好每日送药时间之后,也行礼离开。

  直到此时,智节才又缓下神来思考今日之事。

  他寻来几位幕僚,仔细叙述今日之事,但把其中心神不稳全部略去。一番商讨之下,大家皆认为此事应是谦相试探,若能联姻宰相之女,智节此行也算收获大助益。丑时三刻,幕僚散去。唯智节老师慢一步又留下来。

  “四皇子,汉帝已过不惑,膝下只有幼子,这谦相年富力强……”

  智节示意老师自己已经明白,熄灭了两盏灯后,又与老师详谈一番。

  半月之后,十五株盛开的珠银刻笼在马车内进了相府。礼单上写着为贺谦相独女今年及笄。送礼之人为智节近随,穿着低调,与管家说“一份薄礼,不成敬意”之后即要告别。

  离开时,又特向管家打听西泉禅寺的庙会热不热闹,可有禅师讲法之类的事情。管家大略解说,又说会遣对此事熟悉之人特去向王子讲述此事。

  珠银刻刚进了花园,漱礼就已换好一身窄袖襦裙,跑了出来。谦相看到后哈哈大笑,直说:“这是谁家小娘子,这是要出门劳作吗?日头偏西,怎的此时才出来。我看,是贪睡误了时辰吧!”

  漱礼一点不恼,只缠着谦相要把花园整修一番。一会说秋千下的月季跟珠银刻比起来都是杂色,一定要铲掉铲掉;一会说珠银刻是北地而来,恐不能进暖房,是否要专门作架遮阴。一边担心南汉暑湿,要寻最透水的土来移栽;一边又担心只得十五株,若是家中花匠移栽不成,明年自己要怎么办。

  谦相早已没了往日的精明样子,心中只觉女儿怎的如此娇憨可人。就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漱礼折腾,一看就是一下午。

  华灯初上,小桃帮漱礼卸下钗环梳篦,散了发髻,一下一下地松着头皮。

  “小桃,你还记得那天你看到的那个怪人吗?”

  “记得。那个男子真是恼人,穿着黑衣不说,还站到了后院。”

  “珠银刻就是他送来的呢。那个人可真有意思。”漱礼想到他的样子,抿嘴笑了起来。“那日我去水榭找阿爹,他看到我傻愣愣的,连话都说不出。”

  “小姐,他是没有见过你这么美的女子呢!”

  “小桃,你又胡说!”漱礼羞红了脸,又偷偷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小姐,小桃说的是实话呀。小姐若说想嫁,中都儿郎怕是要打破头呢!”

  “唉……小桃,你不懂。我的婚事,可不是哪个儿郎能决定的呢。”

  叹了一口气,漱礼又想起了珠银刻。想到珠银刻,就又记起那天那个傻愣愣的影子。“那个人呀,可真傻!”

  想着想着,心中似甜似酸,睡着之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她与那个傻子青梅竹马,还嫁了他。漱礼醒来脸还是红的,这梦,却谁都没有告诉。

  六月初三,天气异常闷热。马车里放了冰盆,可漱礼还是难过。冰盏已经用了两个,小桃无论如何不肯再给,漱礼埋怨,却没有办法。

  今日阿爹让自己到这庙会来,还嘱咐小桃让自己一定要梳洗打扮。不知在禅师跟前,自己遇见的,会是哪家儿郎?心中浮现出智节的身影,漱礼摇头,哪里会是那个傻子!

  庙会人多,马车已不能行。漱礼戴上锥帽,下了马车。

  青石板路刚被洗过,走在上面没有丝毫尘土。智节不由感慨南汉国力之强盛,竟在城外的山坡上都铺了路。

  前面一个窈窕身影映入眼帘。“应该就是她了吧。”智节带着人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

  鹅黄色的襦裙,桃红点银华的广衫,一有些痴肥的人拦住了。这痴肥的纨绔县君见小桃生的漂亮,就随口调戏起来,言语间竟句句都指向漱礼。

  “这婢子生的如此好,还不知小姐是个怎样的标致人。我这小奴不懂风月之事,小姐可莫要怪我。婢子虽然牙尖嘴利,可我看小姐定是个娴雅人,要不怎的只看上一眼,我这半边身子都酥了?”纨绔县君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去掀开漱礼的锥帽。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今日漱礼本是打着出游的名义,故仪仗没有,马车上也没有做相府的标记。虽然带的武师都是好身手,可若是动起手来,容易伤了无辜的人不说,这纨绔事后还不知要怎么闹。

  这边两难,那边智节也是两难。自己是别国皇子,又是来求联姻,实在不宜多生事端;可那是漱礼,自己怎能看她被如此羞辱为难。

  智节没有理会老师的劝阻,向前一步,挡在了漱礼和那纨绔县君中间。“谦小姐,看时间,禅师已要开始讲法,不如某先护送小姐上山。至于这灯,某自会遣人送到相府。”

  纨绔县君想要发难,可无奈力气比不上智节,身边的仆役也比不上智节的近随。推搡之下,智节带着漱礼顺利离开,近随也迅速拿了灯给了银子送走了那小商贩。只智节的老师还额外吩咐了一个人去相府,要那人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谦相。

  二人行在山间路上,漱礼突然“噗嗤”就笑出了声:“原以为你是个傻子,却不想如此机智,小女子今日还真是要谢谢这位公子。”说着漱礼就作势行礼致谢。却见智节看到她笑又愣在原地,一下子笑得更欢。

  “某却不知,何时已成小姐口中的‘傻子’?”智节无奈又尴尬,索性将此话问出口。

  漱礼一愣,璇又大笑。“穿着黑衣闯别人家后院,不是傻子是什么!见到别人家小姐,只会愣住,不是傻子是什么。听被人讲话,只会‘嗯嗯啊啊’不是傻子是什么!”

  “我知道你这是后魏风俗。”漱礼见已行至半山几无行人,索性摘下了锥帽。“可是别人不知道。在南汉,只有去主人家吊唁祭灵之人才会身着黑衣,你就不怕你被打出去?所以,我说你是个傻子!”

  已是入夏,此时又已过了巳时,即使山间林木茂密,人也还是会感觉闷热。智节看着漱礼的鼻尖上、额头上、胸前……都泛起一层密密的汗珠。树叶间隙的阳光洒下来,漱礼脸上也因热而泛着潮红。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