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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第四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堪堪擦身而过再也不见(4)

  上古之时蚩尤败于炎黄二帝,其部族不愿臣服,遂携部署家人向山中迁徙。昔年蚩尤擅驭兽,许多苗部也传承了蚩尤当年的本领。但连年战火,苗族于山中迁出迁入,许多法术也已经失传。只得虫蛊之术,因修习简单,原料易得,被流传下来。

  苗族得蛊术后,因环境不同修习不同,又逐渐分成几部。乌斯苗,即汉人口中的黑苗、暗苗,因生活区域常年战火,所修习的是虫蛊之术最为阴狠的一支,汉人常称蛊毒;而恩葛苗,则专行行医救世,以蛊救人之事,其修习方法最能克制乌斯苗。

  百余年来,乌斯苗与恩葛苗几乎互不来往,倒也相安无事。不过近些年,因为乌斯苗族人繁衍多了起来,逐渐与恩葛苗有些摩擦。

  两个部族都约束族人,虫蛊之事上一定要小心谨慎,免得惹祸上身。

  那一日是附近坝子里的圩集,智节跟着阿爸出了门。

  “阿爸,我去那边买些青卤。家中青卤已断了好几日,阿妈出门前特意交代过的。”

  “好……智节,青卤大多是汉人在卖,千万不可与他们产生冲突。阿爸知道你的蛊厉害,可若是乱用……”

  不等阿爸说完,智节就挥挥手:“我知道了。阿爸。”

  苗人贫困,大多吃用不起盐巴,就连苦涩的替代品青卤,对于他们算是贵重品不说,还都控制在汉人手里。

  汉人高傲,向来看不起苗族。智节捏了捏袖口的几只小虫,心里想着若是为难于我,有你们好看!

  “这位小哥,不知你这青卤价格几何?”智节在圩集走了一圈,发现今日圩集只得这一家在贩青卤。

  “五个大钱一块。”那小贩看是个苗族,头也不抬,只半倚在树干上,随口回答。

  智节看看两个拳头大的青卤,想到上次阿爸背回去的青卤半尺见方却只要九个大钱。他捏了捏腰里的钱袋,客气地问:“这位小哥,能否便宜些?上次买都还不是这个价格。”

  “你这苗子,现在朝廷对盐巴课税凶得很,穷一些的汉人都要买青卤来吃,我今日能背些来就已经是看你们可怜了,还要和我谈价钱。”

  苗子是汉人对苗族的蔑称,智节听到也只垂了垂眼睛。

  “我只有九个大钱,小哥能不能卖给我两块?眼看日头上来了,今日圩集结束,小哥还要背回去,也是辛苦。”

  那小贩不依,几番讨价还价之下,硬是挑了一块缺角的青卤,连带一块完整的,卖给了智节。智节想到辛劳的阿妈,本就心中不爽,没想到那小贩未等他走远就出言嘲讽:“苗啰啰苗啰啰,又傻又啰嗦。买不起青卤就吃虫子去!”

  智节没有回头,只大拇指动了动,袖管中射出了一个小似芝麻的虫子。那虫子全身黑色,皆是甲壳,唯独头上,生着像苔藓一样的绿毛。那虫子落了地,就隐入土中。智节在拿青卤时就在那小贩手上做了标记,用不得多时,那虫子就会找到他。

  智节抻抻衣服,满意地去寻阿爸。

  日头落了西,智节和阿爸才返回了家中。阿妈看着两块小小的青卤,问了问价格,并没有说什么。吃过了饭,智节听到了灶房阿妈和阿爸的叹息声。

  睡前,智节和阿爸小声地谈着话。

  “阿爸,再过几日我就满了十四,族中会给我一块土地,我也可以出去做一些事情,那时我们的日子就不会这么艰难了。”智节想了想,还是没有把圩集上的事情说出来“我过几日再去那坝子上看看,有人背便宜青卤来也说不定。”

  “智节,再过两个月就是族里的蛊丌,这次你,准备好了吗?”

  “阿爸,我做了这个。”智节掀开裤管,用力量催动,右腿小腿上显出黑色的蛇形文。

  “你用了自己去养蛊?历来指尖血就已经够了,你竟然用骨髓饲喂!”

  “没事的,阿爸。再过两天就能成了。我查遍了族里的书籍,若不以骨相饲,是得不到蛊王的。”

  这边智节和阿爸聊到了深夜,另一边那个贩青卤的小贩吃醉了酒,觉得左手虎口有些痒,随意抓挠几下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贩被自己的左手痒醒,抓挠之后看到皮子下面隐隐有一个瓜种豆种一样的东西,用手又捅又按又摸不到个什么。小贩啐了口唾沫,和了一些灰土抹在了虎口上,就出了门。

  又过了一晚,小贩还是被手痒醒,可是这一睁眼,三魂吓跑了七魄。自己左手虎口上竟然长出了一根芽子,看不出是草是树,可根深深扎在肉里,芽子说停停,这是苗族最隐秘的历史。

  “我也只是很小的时候,听寨子里面的咕咕老说过。他活了一百四十岁,见到的听到的都比别人多些。咕咕老说那时战乱,每天寨子里都要死人,族老们看不过,破了规矩,找了一些年轻人修习了黑苗的术法,专做那杀人的事情。一方面能护着寨子里平安,一方面,也能去换些吃食养活寨子里的人。可是有些年轻人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被钱迷得看不清路,反过来又来祸害寨子里的人。族老没办法,只能集全族之力把那些人赶了出去。我们就是被赶出来这一支,‘乌斯’就是叫我们‘恶’。被赶出来后,几经厮杀,才定下了如今这么严格的规矩。那一支为了防御,专学那解蛊的术法,就成了如今的恩葛苗。还有一些族人,看到这些,丧了念头,就带着家人进了深山,成了巴赞苗,如今只修‘长生蛊’,再不出来与我们打交道。”

  阿爸磕了磕烟灰:“也是因为这样,恩葛苗与乌斯苗后来约法三章,互不侵犯。但也断了来往。各自守在各自的地盘。”

  “那恩葛苗什么蛊都会为人解吗?”

  “也不是。恩葛苗解蛊有自己的规矩。我只听老人们说过,顾忌反噬,若能找到施蛊之人,恩葛苗只会指引,轻易不会插手。只有遇到下蛊狠毒险恶,或者毫无因由,或者没了事主的情况,恩葛苗才会帮人解一解。”阿爸收起了烟斗:“毕竟都是曾经的族人,谁都要给谁留一条活路。”

  智节搓了搓乌黑的大拇指,什么都没有跟阿爸说。

  夜里,智节的千里虫又鸣叫起来。他见阿爸、阿妈没有被吵醒,迅速的起身走到门外,想去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院子大门外,一只传声蝉亮得和月亮一样,智节悄悄拉开大门,捏住了传声蝉的翅膀。

  “年轻人!”一个少女的声音传了过来,智节认得出,就是那老者的孙女。“我爷爷说,你们过的清苦,这青卤还是给你们拿去。明日申时二刻,我在那坝子等你。”

  智节的阿爸,翻了个身,“他阿妈,智节怕是惹上了什么人,明日我跟着去看看。”

  智节阿妈叹了一声:“他在蛊上的天份太高,我……”

  听得智节脚步越来越近,二人又假装熟睡。

  智节捏着手里的传声蝉,一夜都没有睡安稳。

  第二日一早,智节早饭都没有用,跟阿爸、阿妈说了声要上山,拿了几个粑粑就出了门。兜兜转转逛了一圈,甩掉了阿爸,才又走小路到了坝子。看日头刚到申时,智节寻了个树荫坐下来,把早上的粑粑拿出来吃。

  听到远处传来悠扬的山歌,智节赶快起身,掸了掸衣服,胡乱擦了下嘴巴。不到一会,漱礼就出现在坝子的那边,背上背了好大一个竹篓。

  智节看到赶忙迎上去,漱礼鼻尖额头都是汗。智节扫了一下,这篓青卤怕有几十斤。

  二人走到树下的大石头旁,智节帮忙把背篓卸下。漱礼坐在大石头上休息,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扇着风。

  “青卤你背回去,篓子也不必还我。爷爷说乌斯苗在山里,日子比我们要苦些。”

  智节想要说些什么,可想到结识的方式,总觉得开不了口。

  “传声蝉你等下给我,那是恩葛苗的东西,你拿着也不方便。”漱礼继续说着。“我爷爷还说,你不要为难那些汉人,若是闹大了惹恼了当官的,会给你们寨子惹来灾祸。若是以后有了难处,你就去上次那个岔路口留下些标记。我们偶尔会采些草药,日子总比你们好过一些,法子也会比你们多些。”

  “什……什么标记?我……我也是……”智节第一次觉得惭愧,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觉得有些不敢直视这个少女的眼睛。

  “你腿上的东西这两天就要成了,难道还留不下标记?”漱礼得意得扬起了下巴,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

  智节一下子呆住了:“你……你怎么知道?”

  “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修蛊!”漱礼拉开自己的领子,锁骨上的金色花纹现出来,是山上冰髓藤的式样。“我也有呢!”

  智节看着她白皙的皮肤,觉得头有些昏昏的。

  “不过我爷爷让我告诉你,黑蛊修到最后,心性若是把持不稳,反噬会要了人的命。他说你天资很高,千万不要走错了路,反害了自己。”

  智节支支吾吾地点着头,他还年轻,还有些热血义气,对“心性”二字,实在谈不上有什么理解。

  漱礼想到自己还要走山路回家,便停下了闲谈的念头:“我叫漱礼,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下次传声蝉再找你的时候,还叫你年轻人吧?”

  “我……我叫智节。”

  “恩,智节。那等你会放传声蝉的时候,也可以放几只来找我。我先走啦!”

  漱礼挥挥手,轻快地走上小路,悠扬的山歌又响起来:“阿巴嘎乌,索索以咩~山上的人儿,你何时归还……”

  智节又站立了好一会,才背着篓子回了家。路上他想着,传声蝉虽然不是什么得用的大蛊,可还是有一两只比较方便,明日自己就去山上寻一些蝉种来。

  擦黑的时候回了家,阿爸、阿妈早已在门口等待,看智节并没有受什么伤,心里松了一口气。看到一竹篓的青卤时,阿妈惊讶地倒吸了一口气,不过看着他阿爸的脸色,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和平常一样晚饭,入睡。智节悬着的心落了地。其实他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些青卤的来历。

  阿爸半夜起身,比平时多抽了半袋的烟。

  过了两日,智节满了十四,族里分给了他一块土地。半亩多的地,对于平原不算什么,可对于山里,却尤为珍贵。一大早智节和阿爸拿了干粮,就出门去看地,虽已过了谷雨,可耕作得当,还是可以收一季粮食的。

  智节的地在山上,小路崎岖难行,阿爸叹息,这样的路,以后怕要比别人早出门半个多时辰才可以。智节却觉得很满意,自己多行些路不辛苦,可若是拿山上的地,可比山下多几分,出产多些,家中也宽裕些。

  等到了那块地,智节和阿爸都喜得几乎笑起来。说是半亩多,实际有足足一亩。三面环着树,一边还长满了毛竹,颇为幽静,寨子里的人也少来这里。更让他们高兴的是,地头就有一股小泉,地势比整块地高些,常年胳膊粗的一股泉水,掘好了口子就可以淹田灌溉。

  阿爸知道,定是因为智节的天赋,族老才会对自己家如此的优待。想要嘱咐智节几句,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族里的事务……

  智节很兴奋,喊着阿爸,说那边砍几窝毛竹,田边搭个棚子,落了雨也不怕;又说着今年赶着时间,也许能出一季稻米,若是赶得及,也许还能抢一季的莱菔,冬季家里也多些菜蔬。

  两人边说边粗耕,一天下来,这块地也都翻得差不多。

  夜里,千里虫又在震,智节干了一天农活,身体酸软,但还是爬了起来。他想知道那传声蝉又带来了什么消息。

  “智节,这个月望日你们就要蛊丌了吧?到时你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若是遇见什么新奇的,一定要跟我说。传声蝉不知你炼出来了没,要不这只你先拿着?望日之后的那场圩集我会随着爷爷去赶,要不那时你过来与我说?”

  智节返回屋中,直到鸡鸣也没有睡安稳。草草洗了把脸,带上干粮,背起了稻种就上了山。他想,若是今日农活干得快,还能去捉些蝉种来。

  还不到未时,种子就已经都撒了下去。智节掘开一个口子,放那泉水灌田。擦了擦额上的汗,智节拿起背篓反身就钻进了树林。

  传声蝉与杀人的蛊不同,不能用血肉饲养,只能拿山出这蛊的真正名字。

  漱礼收了传声蝉,而后并没有再送什么消息来。转眼到了望日,一大早智节就随着阿爸去向了寨子里的祭楼。族人逐渐汇集,待阳光洒过了祭楼二层蚩尤大神的羽冠时,族长请出了六位长老,宣布两年一次的蛊丌,开始。

  零、颂和传猜三位长老分别拿出了不僵虫、盲蟾和甲蛇三种蛊。来的人需将自己的蛊放到三位长老的蛊前。若是蛊虫不被吃,不怯懦,还能顺利穿出三蛊所成的合围,那才算过了第一关。

  三位长老的蛊,虽然都只能算是中级,可也是精心试炼多年的。不僵虫是百里挑一的蜈蚣,斗败了百种毒虫,用心头血饲养九九八十一日后才可以放出,这蜈蚣还要自行去吃下三只五彩雄鸡的鸡冠,方才成蛊;盲蟾,要拿天生盲眼的残蟾蜍,以同宗同族五只雄蟾七只雌蟾饲喂之后才可入鼎,鼎中放六十三种剧毒花果草,百日此蟾不死方可成蛊;甲蛇取材就容易得多,无毒白色软鳞蛇,随便一只都可以,但此蛇要经四十七种毒蛊撕咬不死才可以,被撕咬时,还要用炼蛊人的指尖肉去饲喂,出蛊时才能认主。

  为这一天准备很久的乌斯族人们,纷纷拿出了精心饲炼的蛊。有些从随身带的蛊盒中拿出,有些从衣服里拿出,有些是从缠绕的发丝当中取出。当智节用功催动,一条黑色小蛇从他脚趾的皮肉间钻出时,大家还是发出了一阵惊呼。约有四十年了吧,乌斯苗没有用骨髓饲喂蛇蛊得成者。

  那小蛇通体乌黑,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光泽,鳞片似鳞非甲连成一片,任再光滑的东西一攀即上。五支分叉的信子“嘶~嘶”地吐着,小蛇昂着头就向三位长老的蛊游去。不僵虫触角放低,伏地不动;盲蟾鼓了鼓两腮后将后脚伸直,示意不会攻击;甲蛇鳞片从张开到收起,也不再吐信子,只盘做一堆,将头埋进身体里。

  智节的小蛇就这样游过了三蛊的合围,还象征胜利地回头望了一眼。智节伸手,小蛇“咻”地一下飞进智节的怀里,小腿上花纹显现,蛇又融进了智节的身体。

  祭楼中静得出奇,族人们看看智节,又纷纷将目光投向族长和首长老历祾。族长因掌管族中大小繁杂事务,于蛊术只得算是平常,对于智节今日的表现,和大家一样惊诧异常,遂也望向历祾首长老。首长老的脸笼在头帕下的阴影中,看不出变化,只示意大家继续斗蛊。

  祭楼中又恢复了热闹,谁都没有发现墙角一条白绿花斑蛇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

  “爷爷,爷爷!那少年果然如你说的一般天资出众!小小年纪就能炼成戈稜蛇”只隐约能看见祭楼尖话,心里感慨着这个年轻人心中的善念不知还能留存多久。看他紧咬的双唇,不停搓动的双手,要是投在恩葛苗家该多好!

  历祾长老在自己身上用着一个又一个的蛊。经过前两轮的比斗,剩下的也只十余。

  第一个蛊是剥皮虫。顾名思义,这种蛊钻进人的身体之后,会在皮肤下面极速繁衍游走,直至这个人皮肉全部分离。

  第二个是离心蛊。被下了蛊的人若不听施蛊之人的指使,这虫便会从心尖开始吃起,直到人剧痛而亡。

  第三个是起尸蛊。下到某座坟里,任埋下多少年的尸骨,都会在夜半之时起来,噬咬自己的同族血亲。

  第四个、第五个……终于到了智节的蛇。

  历祾长老郑重地又取了一份乌斯苗专门在此时用的克制蛊毒的药,吃下去,又待循环了片刻,才将那小蛇放在了身上。

  “簌~”,小蛇隐没在了长老的皮肤下,就像融进了血肉一般。不待一刻,长老的面色开始泛青,掀起衣服,肚皮下面似有一万条蛇在蠕动。一口黑色的血喷出来,智节吓得面色惨白,赶紧收回了小蛇。

  “万般噬咬,烂腐内脏,好霸道的蛊!”首长老缓了一刻钟才说出这句话。旁边的族人,早已被眼前的场景吓懵,久久不能回神。

  “智节,三日之后的日出,你到祭楼来。”首长老说完,就带着余下五位长老回了祭楼内室。此次蛊丌结果明显,没有人还要去辩驳个输赢。

  族长略说了几句,族人便自行散去。一路上皆是对智节的议论,也有人,用略显恐惧的眼神看向智节和智节家的方向。

  “爷爷,咱们也走吧!”漱礼看蛊丌结束,便收回了小蛇,喊上爷爷,趁着天亮,赶快回家。

  漱礼的爷爷,却站在原地,思索了很久,才跟着漱礼在林间穿梭起来。漱礼一直在问跟今天蛊丌有关的事情,爷爷只偶尔回答一两句,大部分时间都像在想着什么。漱礼自出生就没有见过这样的爷爷,心里也是充满了疑惑。

  “智节,后天圩集我一大早就回到,不见不散。”

  晚上,那只雌的传声蝉飞了回来,带来了漱礼的邀约。

  智节一面欣喜于蛊丌上终于显露的身手,一边紧张于长老说三天后再去祭楼的事情。漱礼的口讯传来,又像在心头洒了一把白糖混着盐巴,又是甜蜜又是干涩。以至于他没有发现,阿爸一锅又一锅地抽着烟丝,夜里都不能入睡。

  圩集那日天刚泛起鱼肚白,阿爸就背起干粮去了田里。阿妈交代了几句要买的东西,就送智节出了门。天光昏昧的时候,山间小路更是难行,可一点都没影响智节的速度。天还未大亮,他就已经跑到了那个坝子。擦干了汗,喘匀了气,就看见漱礼在不远处笑着看他。

  “爷爷上山去采药了。”漱礼向智节招着手:“我知道这坝子往上有一个好去处,别人都不晓得,你随我来耍一耍!”

  智节也明白他们二人身份有差,今日圩集人事繁杂,若是被发现,那就是不得了的事情。因此漱礼刚刚说完,他就跑过去,拉起漱礼的手快步向山上行去。

  春天雨水丰沛,不常过人的小路早已被杂草布满。漱礼时不时都要停下来,用望賴蛊查看方向。走了两刻不到,望賴蛊发出尖锐的叫声。漱礼四周查看一下,拨开一丛灌木,招呼智节和她一道钻进去。

  灌木后面别有洞天,足够躺下五个人的巨大的石板平平整整,旁边的龙爪槐垂了枝条下来刚好形成了一个伞盖。漱礼得意地笑笑:“怎么样,我并没有骗你吧!”

  智节四处打量,对这个地方赞不绝口,还对发现这里的漱礼夸赞一番。漱礼笑得更为得意。她拿出刚才用的那只望賴蛊,喂了它一些蜜糖样的东西,喜得那小虫翅膀都在颤抖!

  “智节,那日蛊丌你到底赢了没有?”

  漱礼问得直接,智节一下子愣了:“我……长老那日没有宣布,我也不知……可长老许我明日再去祭楼一次,应该,算是赢了吧。”

  “那你能不能把你那小蛇拿出来给我看一下?我保证,绝对不会去跟别的人说!”

  漱礼坦荡,可智节却有些为难。毕竟她是恩葛苗的人,若是想出了克制这蛊的方法……对自己对族人都没有办法交代。

  漱礼看智节支支吾吾不肯答应,轻轻地瞥了他一眼:“真小气!恩葛苗的人可不会因为见过或是没见过,就怕了你那蛊。喏,给你看!”

  漱礼轻念咒语,她锁骨上的金色花纹一下子如盛开一般。“我有这个,可不怕被你看了去!”

  一只小巧的四脚蛇出现在漱礼手上。这四脚蛇身上布满祖母绿色的鳞片,细看鳞片间还有金色的纹理;头:“我先走了。你若有事,一定要来找我们。爷爷是好人,定会帮你。”

  智节郑重地点了点头,看着漱礼走入了坝子的人群中,才向圩集走去。

  到了与历祾长老约定的日子。天刚刚亮,智节就站到了祭楼的门口。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面色非常平静,可轻轻搓动的手指,暴露了他此时的紧张。

  “吱呀”,祭楼的门慢慢打开,智节随着零长老走进去,发现六位长老今天都在。

  “智节。”是历祾长老的声音。“今日要给你看的,是我们乌斯苗得以立足的根本。只在这祭楼存在,你明白吗?”

  直到天已经黑了,直到自己的小蛇从水牢里那人的嘴里钻出来,智节还是没有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长老说今天已经完成了任务,他木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阿爸!”离家还远的大树下,智节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看阿爸脚下的烟灰,他应该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阿爸没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两个灰粑粑,“还热着呢,先吃吧。”

  智节想到水牢里那人,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饿,嚼蜡一般地把粑粑吃下了肚。

  “阿爸,你怎么会在这里等我?”

  “那时你爷爷也是像你一样进了祭楼的。”阿爸在脚跟上磕了磕烟锅,把烟杆插进了腰带里:“所以你阿爸我,才会这么没用。”

  “阿爸!”

  “所以阿爸才没有拦着你。你心气高,让你过阿爸这样的日子你会委屈,智节。”

  智节停下来,紧紧地抱住阿爸,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肩膀里:“阿爸……”

  “不要说,智节,不要说!”阿爸扶起了智节,看着他的眼睛,“你既然已经进去,你就只能做。你心里的事,也只能去向爷爷说。”

  父子二人行至了爷爷的坟前,阿爸下了一个结声蛊,确保所谈不会传出去,才和智节谈起了往事。

  乌斯苗从来都不是忍气吞声才活下来的。从汉人占了这块地,修了官府,乌斯苗就和那些大官有了联系。他们就像大官手里的猎狗,随着他们的心意去咬人。猎狗得到肉,乌斯苗得到土地,安宁和养活族人的钱财。

  那些大官不会允许毒狼的存在,所以乌斯苗只能变成狗,一条听话的狗。

  所以祭楼除了蛊丌,是个禁地,那里布满了牢房,里面都是大官们想要对付的人。所以给祭楼送水的水车,是在深夜出现,只有长老才能打开,那里面送的不是水,是被捉回来刑讯逼供或者杀人灭口的可怜虫。

  “历来只有乌斯苗最优秀的年轻人才能做这些,因为要狠,要准,要一击必中。做得多了,就能成为长老。”阿爸苦笑,扯了扯爷爷坟上的草。“你爷爷也是你这个年纪就有了戈稜蛇。”

  “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他是炼蛊被反噬了吗?”

  “那年我也才十三,阿爸说他双手泡在污水里太久,怕不能去见蚩尤大神。所以他用散灵蛊化掉了自己。”手摩挲着墓碑,智节的阿爸眼泪再也止不住,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悲伤的夜里,“可是我没有做到阿爸的嘱咐,我又把你送进了祭楼!”

  阿爸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了两样东西:“这是你爷爷当年留给我的。你入了祭楼,就再也没有秘密,那些长老总有办法知道你的一举一动。这盒子里是爷爷炼出的境蛊,有了它,你就能躲过他们的眼睛。”

  智节珍而重之地接下了境蛊,又看阿爸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布包,里面是一块石头,竟和漱礼昨日给他的一模一样。

  “你爷爷说,有了这个石头,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找到蚩尤大神,让他为你解脱迷茫。阿爸从来没有用过,也不知怎么去用。今天阿爸就把它交给你,愿你能成为蚩尤大神最优秀的子民。”

  智节将石头也收下,但并没有和阿爸说起漱礼的事情。

  父子沉默着走上回家的路,阿爸突然说:“智节,明年你就十五了,阿爸想,先给你修个屋子。”

  智节想了想,在夜色中,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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