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第五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堪堪擦身而过再也不见（5）
智节几乎在祭楼里度过了整个夏天。他又炼成了一些蛊，有的刑讯逼供用，可以让人如百蚁噬咬全身酸痒痛麻；有的可以致人颠倒，好好的一个人，入了夜就会变成猫的样子，去捉老鼠吃；而他的小蛇，几次的历练后，也早就可以杀人于须臾之间。
他心里难过，可他甚至都不敢去爷爷坟上。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好，两个弟弟偶尔都能吃到肉，这是智节心里唯一的安慰。
他几乎每夜都会拿出两块石头放在心口摩挲，有时候想爷爷，更多时候是在想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娃娃，还会不会搭理自己这个双手沾满血水的丑恶少年。
露水那天，长老说了一句恩葛苗的秋祭要到了，就让智节退出了祭楼。智节已不是春天时心智未开的少年，他明白长老在说什么。
秋祭，也是打探恩葛苗术法的最好时机。
智节向离开了寨子，就向山外飞奔而去，他从来没有觉得山外的天这么明亮，这么蓝。他迫不及待想见到漱礼。
跨过了暮水溪，他催动了境蛊，他向那个岔路口飞奔过去，他不想等秋祭，他今天就要见到漱礼。他拿出密语虫，他要向漱礼传口讯：“快来，漱礼！我在那个岔路口等你，漱礼，我在那个岔路口等你！”
漱礼收到密语虫，就马上出了门。她整个夏天都忙着准备秋祭，可心里也一直记挂着那个憨直的少年。爷爷的担心，几个月的杳无音讯，让漱礼也想马上见到智节，问他有没有发生什么，这几个月过得好不好。
智节到了那个岔路口，他内心忽然忐忑起来。漱礼会不会来？她是否还记得自己。她真的来了，自己又要和她说什么？
他望向自己的手，忽然觉得自己肮脏不堪。他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漱礼。在他的心中，漱礼变得像月光一样，越发显得自己污浊。
“漱礼！”智节胡思乱想时，看见漱礼从几丛灌木中走了出来。他喊她的名字，向她招手。
“智节！”漱礼看到智节，裂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就跑了下来。“你好像又高了些，这段时日看来没有吃苦！”
看着漱礼的眼睛，智节不知能说些什么。她看上去那么快乐，那么单纯。我不能用那些肮脏的事情污染她，可是，我又有什么能取悦她呢？
“智节？”漱礼用手在智节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半天不说话。”
漱礼把背上的竹篓倒扣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我是跑过来的，你看，身上都是汗！”
漱礼的胳膊白生生的，亮的晃眼睛。智节看着她，心里不停地喊：“不行，我绝对不能让她知道我在做什么。不行，我不能让月亮蒙上乌云。”
智节从怀里掏出了那两块一模一样的石头。“你看，这一块是你爷爷给我的。这一块，是我爷爷给我的。”
一样的石头，一样的花，漱礼瞪大了眼睛，张着嘴，惊讶地说不出话。
爷爷说这石头是恩葛苗的圣物，智节的爷爷为什么也有一块？
“走，我带你去找我爷爷！”漱礼拉着智节的手就要回自己的寨子。
智节反倒冷静下来：“不行，我不能去。”
漱礼咬咬嘴唇：“我要回去找爷爷，你等我的消息。”说完，把密语虫又塞回智节手里，头也不回地就向来的路跑去。
智节想要叫她回来，可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一样，发不出声音。他在岔路口站到了午时，才又慢慢返回。
傍晚，颂长老询问智节今日的去向。智节说，他要想办法找到一个可以看秋祭的地方。长老颔首，告诉智节，秋祭前都可以不到祭楼。
月亮已经上了中天，漱礼那里还没有任何的消息传来，智节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风吹过竹林，簌簌地响着。秋天没了蛐蛐的声音，夜，一下子显得好静。
智节突然很想忘了这一切，忘了长老，忘了祭楼，忘了石头，忘了蛊术，忘了自己是个乌斯苗。对着月光，他开始想，如果自己生在恩葛苗，过的会是怎样的生活。也许自己也可以炼出一只漂亮的四脚蛇，或者天资没有那么好，只能得个虫子，或者也无所谓，自己会跟着爷爷或者阿爸上山学采药，也可以帮忙养活一家人。
月光是那么白啊，为什么自己要过的是这样的生活？
智节躺在了院子的地上，一点都不觉得凉。漱礼在家中过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生活呢？不，她是族长的女儿，她的日子会更快活。她不需要那么辛勤的劳作，她可以在山上林间玩耍，她不用担心生计。她那么漂亮，应该会是族里最美的女孩子吧。男伢子一定都围着她转，送上花朵香草讨她欢心。
如果自己也在其中多好！能爬很高的山，能凫很深的水，自己带回来的花草一定最漂亮，她也一定最喜欢。
月亮那么白，漱礼现在，已经睡了吧？
漱礼没有睡，漱礼跪在蚩尤大神的面前。她甚至流不出泪水。她想问蚩尤大神，智节还是不是他的子民。
要怎么做？漱礼心里很乱。布米？采石？问卦？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漱礼第一次觉得无力。
爷爷一直在门外看着漱礼。她才十三，选择这时候告诉她会不会残忍了些？但漱礼得不到答案，一定不会放下。她的良善。让她放不下智节。
“漱礼，你想办法带智节来我们的秋祭吧。”爷爷突然说话，漱礼回头，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是智节和漱礼两个人的无眠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密语虫飞到了智节的手里。它告诉智节，秋祭的前一天傍晚，漱礼会在那个岔路口等他。
终于能睡一会了。两个人都发现自己在这一刻莫名的心安。漱礼回了房间，智节干脆钻进自己平日炼蛊的小棚。
离秋祭还有两天，智节居然想打点一下自己的“行装”。他不想问石头的结果，他想和漱礼去摸鱼。他想采来最漂亮的花送给漱礼。他想，留住生命中也许是唯一的月光。
漱礼这边，是真的在打点行装。她需要给智节“装扮”，她要想办法掩住智节身上毒蛊的气息。秋祭的时候会有长老布下的蛊界，智节必须要能够穿过。她把自己从小到大炼的蛊全部都摆了出来，一样一样地比较，一样一样地选择。
秋祭的前一天，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刚过午时就到了岔路口。这一次是智节笑得比较灿烂，黝黑的皮肤衬得他的牙齿尤其洁白。漱礼反而说不出话。她一想到智节经历的那些，就说不出话。
漱礼不相信智节会做的心安理得，她想要问问智节，可这些话，又怎么能问出口。
“我带你去采花吧。”智节拉起了漱礼的手。“我们去玩耍一会，像你跟我讲的那样玩耍，像你小时候那样玩耍！”
漱礼一下子明白了智节的心。他是痛苦的。爷爷说过，不想长大才会怀念小时候；不喜欢现在，才会怀念过去；不想面对自我，才想变成别人。
“我们走！秋天了，小溪里不能摸鱼，但我知道一片山上到处都是好吃的野果！”漱礼也笑了，她想把自己最美的笑给智节。她想，至少这个下午，智节可以是快乐的。
都说春光明媚，智节却觉得这个秋天的下午，美得让他心醉。阳光有没有顺着叶子的尖尖洒下来，已经忘记了。因为漱礼塞进他嘴里的每个野果都是那么甜，那么香。甜得吃一口，就仿佛有蜜流进心里；香得自己心神荡漾，看漱礼都闪着五彩的光。
“漱礼？”智节轻轻唤着。
漱礼回头。智节俯下身去，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好软，这是今天最好吃的野果！
漱礼就那么呆在那里，智节就那么笑着看她。一只百灵飞过，唱着人们听不懂的歌。智节伸出长长的胳膊，一下子把漱礼搂进了怀里。
“若我不是乌斯苗，该多好。”智节轻声说着。漱礼细软的头发，刺得他的脸痒痒麻麻，说不出的舒服。
漱礼靠在智节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脏“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听着他说不想做乌斯苗。漱礼靠在智节的胸口，感觉他初时微微的颤抖，感觉他逐渐绵长的呼吸。她红着脸，伸手揽住了智节的腰。
“智节，你还有我。”她心里想着。
秋天的风还是微微有些凉了。偶尔有树叶禁不起风的诱惑，就会向养育的自己的树告别，追随风开始一段完全未知的旅程。
鸟儿还在忙着筑巢，冬天就要来了，它们要储存足够的食物。
可智节就想抱着漱礼，不管那天昏地暗，不管那酷暑寒冬。
不知过了多久，漱礼轻轻从智节的怀里挣了出来：“智节，爷爷让我带你去参加秋祭！”她从背篓里拿出了几套衣服鞋子。
“这些都是恩葛苗少年的衣服，我估着你的身量多拿了几套，一定会有你合适的。”漱礼又整理了背篓底部的几个香囊：“我只找到这么多可以用的蛊，我们必须想办法遮掩你身上的气息，让你能够通过长老设下的蛊界。”
“我有这个。”智节拿出了境蛊。“它能帮我摆脱乌斯苗长老的追踪，就一定可以通过你们那里的蛊界。”
漱礼惊奇地看着小小的境蛊，一只近乎透明的水晶一样的肉虫。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只不足一寸的蛊虫，是怎么样有这么大的力量。
“这是你炼的？”
“是我爷爷留给我的。”
漱礼想到了昨晚爷爷给自己讲的故事，一下子明白了智节的爷爷是谁。想到散灵蛊，她心里充满了悲伤。
“智节，你可千万不能像你爷爷那样。”呢喃着脱口而出。智节听到，愣在了一旁。
原来漱礼都知道了，智节心里想。他一下子不知道应该为了自己的肮脏而惭愧还是为了漱礼对自己还是那么好而感觉到欢欣愉悦。至少，漱礼还对自己那么好。
手忙脚乱地翻了一下衣服，拣出一套合身又很普通的，智节跑到一棵大树后，嘱咐漱礼转过身去不要看，然后迅速地换好了。乌斯苗与恩葛苗包头帕的方式略有不同，漱礼又帮智节重新挽了头发，包了头帕。
“天黑以后，我就偷偷带你进我们的寨子，今晚你就宿在爷爷之前炼蛊的小窝架里，那里偏僻，不会有人过去。”漱礼向智节说着安排：“我在秋祭的场坝旁边，拿辣叶子树做了个小棚子，天不亮我就带你去躲在里面。我是要参加秋祭的。应该要下午才有时间来找你，我会给你准备好干粮和水。”
漱礼又想了想：“爷爷应该要在秋祭以后见你的。”
智节点点头，看天才刚到黄昏，拉着漱礼的手慢悠悠向山下走。一路上偶尔采些花草，偶尔捕些虫豸。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去谈有关蛊的话题。
三年一度的秋祭开始了，恩葛苗的人聚集在神树生长的坝子里，对着神树树洞里的蚩尤大神做着礼拜。
恩葛苗的秋祭与乌斯苗的蛊丌大为不同。秋祭开始，由族长带领族人恭请长老。六位长老出来后，族人会献上采摘来的米木、酯葛、杄藤、姉花、珸杏和菎籽六种“仙草”。长老以六种仙草供养蚩尤大神，请神降临彰显神迹。神迹出现后，被选中参加秋祭的族人就将炼成的蛊送进树洞之中。蛊会摆放成六芒星的形状，摆放好后，长老和所有人都要退出树洞，然后在坝子中围坐一团，恭唱赞歌。
神迹再显，被神选中的蛊会自然移出洞外。神选蛊的炼制者入树洞接受神的加持和指引。众人再次礼拜送神，至此秋祭结束。
智节就躲在棚中，静静地看着秋祭。快过了午时，树林中还是有些闷热，神选还是没有出现。智节有些不耐烦了，下意识地将手伸进怀中摩挲那两块石头。“咔啦、咔啦”，智节自己都没有听到怀中石头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两道目光剑一样地射过来，是恩葛苗首长老和漱礼的爷爷。智节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
“神迹出现了！”坝子中出现了欢呼。是漱礼的还魂九叶蛊被推出来。首长老和爷爷都收回目光，又将注意力放在秋祭上。
漱礼进入了树洞，接近半个时辰都没有出来。气氛越来越紧张，整个坝子鸦雀无声。一只锦鸡“扑啦啦”地从神树后飞过，大家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漱礼已经出了树洞。
礼拜送神，今年的秋祭结束了。
长老都走了，族人们也三五成群地回了家。漱礼还是一个人傻愣愣地站在那。刚才的神启太不寻常，她还没有回神。
参加秋祭之前，爷爷仔细地给漱礼讲过一些神启故事。大多是指引某个地方，某种树或者花，也有传下某种咒语。总之都是指引修行炼蛊术法的启示。
漱礼的神启是两个名字：智节和巴赞。
坝子几乎空了，漱礼背上了自己的背篓。她在小路上、坝子旁辗转流连，见没有人注意到她了，就向智节藏身的小棚跑去。
二人直到天黑透，才又偷偷进了漱礼爷爷的院落。爷爷早就在等，桌上还摆着热好的饭菜。漱礼和智节都有心事，两个人都只草草吃了一点。
“你的境蛊是哪里来的？”饭刚刚吃完，漱礼的爷爷就开口询问。
“我爷爷给我的。”既已经到了这里，面前是恩葛苗的第四位长老，智节认为，没有必要再隐藏什么。
“那石头是巴赞苗的信物。有了石头，就可以找到巴赞苗。”漱礼的爷爷下了密音蛊以后，缓缓对智节说着：“巴赞苗是最接近蚩尤大神的部族。”
那一晚，只是漱礼的爷爷对着两个孩子，讲述三支苗族的历史和他见到巴赞苗的神奇经历。他没有问智节的近况，智节也很知趣地没有倾诉内心的痛苦。
丑时已过，智节要赶回自己的寨子。送他出门前，漱礼悄悄地告诉爷爷，自己得到的神启是“智节和巴赞。”
天亮了，传猜长老打开祭楼门的时候，智节正满身露水站在那里。智节进了祭楼，一五一十地向长老们汇报了秋祭时的见闻。他跟漱礼借来的伪蛊，成为他可以进入恩葛苗领地的证明。
智节优异的表现为他赢得了自由。他可以“自由”地出入寨子，而不必每天呆在祭楼。最厉害的猎狗是可以外出打猎的。
智节的阿爸又得到了一块土地，他的弟弟有一个已经满了十岁，可以帮着做很多农活了。
智节想，再“自由”一段时间，也许就可以去找漱礼了吧。可是再见到漱礼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的手上又沾染了多少血水。
每到这里，智节就不愿再想下去。从秋天到冬天，他都不敢联络漱礼。虽然每隔几天，漱礼就会用密语虫带来口讯，智节从来没有回复过。
还未到小雪节气，山里面降了一场一尺深的大雪。好在今年家中柴炭充足，阿妈和弟弟都没有生冻疮。智节家的生活越来越好，寨子里面的女娃子见到他都会明媚的笑。飞出的眼神甜腻腻的，似要把智节的心裹了去。
那是毒蛇吐出的信子，每次智节都会有这种感觉。漱礼，他想要他的漱礼。漱礼的嘴唇是软的，是暖的，是蜜糖一样甜蜜的味道。
雪渐渐化了，智节还是没有回密语虫任何信息。“吱~吱~”是传声蝉在彼此寻找。漱礼在找他！
漱礼确实在找智节，她已经几个月没有他的消息。密语虫去了一次又一次，可每次回来都是空白无声。秋祭以后，她很少呆在父母身边，大部分时间是在跟着爷爷修习蛊术。身上的花纹已经从锁骨蔓延到了背心和小腹，她已经获得了成为长老的资格。
智节过得好不好？他是否还在苦恼着祭楼的一切？还是，他已经习惯，所以决定把自己忘记？
漱礼对智节来说还重要吗？漱礼很想知道。她走到了那日的岔路口，她放出智节给的雌蝉去寻他。
雪还没有化完，山路泥泞难行。可智节不管。在收到雌蝉消息的一瞬他什么都不想管。他只想见心中那个软软香香的少女，他想见黑夜中的月光，浊水中的青莲。
脚陷在泥中，心已经飞了起来。智节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到了那，雄蝉叫的越发欢乐。
“漱礼！”智节把月光揽在了怀里。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我以为你过得不好。”智节的胸膛太灼热，热得漱礼的脸也烧起来。
“我……”家中不缺柴炭，不缺米粮，油比去年多了两桶，弟弟们有肉吃，脸色更加红润。自己的生活很难说不好。可午夜之时在自己眼前挥之不去的那些残破的身体青黑的脸又算什么？
智节说不出话来。“漱礼，就让我再抱你一会。”
天渐渐暗沉下来，风里夹了些雪粒子。智节将漱礼送到了恩葛苗寨子的边缘。风吹乱了漱礼的头发，智节用手轻轻帮她整理。
“智节，不要让我担心。”
“嗯！”智节做出了最慎重的承诺。
半天的不知所踪，让智节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接受了最严苛的“训练”。直到他可以面无表情看着曾经的伙伴在自己的眼前承受内脏腐烂之苦的时候，他成了最好的“猎狗”，他获得了长老首侍的称号。这意味着，他将随时可以替任或者接任长老。
春天来了，智节腿骨上的小蛇已经从有形化作无形，他修成了隐蛊。
明媚阳光下寨子里的女孩子都喜欢在他面前露出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腿。十五岁已经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智节从来不会去看她们。他已经需要每晚给自己下睡蛊才能休息，要不然那些惨死的人就会不停出现在他梦中，向他诉说死去时的痛苦。
杀人的指令和内心的良知不停折磨着智节，他越来越消瘦。他每五天就会去找漱礼一次，只有在漱礼身边他才会觉得快活，但每次从漱礼那回来，他都会在蚩尤大神的像前跪拜一夜。
月光下的阴影更加黑。同漱礼在一起时的快乐是对他最大的折磨。
转眼到了五月间，正是山花烂漫的时候。漱礼拉着智节去看花。她把各式的花都簪在头上，轻微移动，那些花就颤巍巍的，更显得娇嫩。
智节见她欢喜，一路走一路采，想把整个春天都摘给她。他采了一背篓的花，用芭蕉叶小心包好。到了两人的“秘密基地”，他想了想，把叶子和花都铺在了大石板上。
“好美啊！”漱礼惊呼，然后就懒洋洋地躺在上面，享受着温煦阳光的照耀。
“我已经随爷爷去看几次病了。”漱礼说：“爷爷教的草药我已经认得差不多。前一段时间汉人中流行伤寒，爷爷就带我去给人治病。那个小孩病时脸色蜡黄蜡黄的，昨天再见到他，又是白白胖胖了，还送我一个白馍馍。”
漱礼的脸上洋溢着成就的快乐。“其实我偷偷在他的药里放了新做的西柆蛊。”
智节也躺了下来，他想着自己和漱礼一样，给人治病，救人性命。不用再乔装打扮躲躲闪闪，汉人看到自己不会害怕。自己也很会炼蛊，也许，也会有小孩子送自己一些吃的也不一定。
漱礼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经历，说着得不到医治的妇女几乎死而复生；说着自己炼的百花蛊帮一个丑女找到了夫婿；说梓桑蛊帮一个人怀了娃娃，她的男人终于不再打她。智节拿了一片芭蕉叶盖住了脸，轻轻地拉着漱礼的手，就那么听着。
漱礼又说起，家里最近总会堆满了花，寨子里的男伢子以为她喜欢这些，每天都会抢着来送。寨子里的阿姆们，也喜欢凑在一起问自己喜欢什么，打趣自己。有时自己要走好远才能甩掉跟着的少年，他们总喜欢打探自己在做什么。月光好时，还会有声音响亮的男孩子去她的小院外唱情歌。
“他们不知道其实我都住在爷爷那里，傻死了。而且他们炼蛊一个都不如我。”漱礼拿着一朵花放在鼻子下轻嗅，笑得得意却不害羞。
智节听得心里发酸，一翻身压住了漱礼。“我不许你跟他们，我要娶你，漱礼，我要娶你。”
漱礼闪亮亮的眼睛盯着智节，一点都不闪躲，她笑着，脸越来越红。然后轻轻地将自己的嘴唇，印到了智节的唇上。
她柔软的小舌湿润又光滑，智节觉得有个小猫的爪子在自己的心上挠，很痒，很痒。他给了漱礼最热烈的回应。直到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智节才停下来。
初夏的衣衫单薄，漱礼出了汗，脖颈一片潮红。锁骨上的金色花纹因为激动显了出来，智节被魅惑了，他像失去了理智的小兽一样撕开了漱礼的衣服。
漱礼用胳膊环住了智节的脖子，她将自己贴了上去，她吹着气在智节的耳边说着：“我可以嫁给你，智节，我可以嫁给你！”
风吹过合欢，那花朵在树上不停地颤啊颤。山上的百灵高高低低地唱着歌。智节把自己交给了漱礼，也彻彻底底地拥有了漱礼。沾着汗的躯体碾压着石板上的花朵，淌下了黄黄红红的汁液。
太阳渐渐走下了山坡，智节还是不想放开漱礼。要是时间就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入夜，智节回到家中。他在火塘边给阿爸装了一锅烟。“阿爸，我要娶一个恩葛苗的女子。”
阿爸接过烟杆，就着火塘里的火将烟丝点燃。他走出去跟智节阿妈说了几句话，回来将灶房的门关好，才又坐到了火塘边。
“她愿意随你入乌斯苗吗？”
“她是族长的女儿，爷爷是恩葛的第四长老，我不能让她入乌斯苗。”
阿爸的烟抽了一锅又一锅，一锅又一锅，接近天明了，阿爸才又开了口：“阿爸想，恐怕要见一下她的爷爷。”
“嗯。”
漱礼和爷爷也一夜未眠。
“他一定不愿意我入乌斯苗。”漱礼靠在爷爷的怀里。“他在那里都不快活，又怎么愿意我再进去。”
“恩葛苗会接受他，可是乌斯苗怎么肯放过他？”爷爷长叹一口气，又继续说：“乌斯苗有脱族的先例，不过那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蛊术普通，地位也普通。他在乌斯苗祭楼的万蛊池里呆了三天。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手。”
“智节不怕万蛊池。”
“那又怎么会让他入万蛊池？乌斯苗的手段……”爷爷摸了摸漱礼的头发，没有再说下去。
天已经大亮，漱礼收到了传声蝉。他们约定，三日之后圩集带着阿爸和爷爷见面。
连着下了两日的雨，若是第三日还下雨，就不会有圩集。那时若是见面，就未免太过危险。漱礼和智节都在担心。
蚩尤大神似是听到了他们的祷告，第二日后半夜，就已经能看见月亮。到了圩集那日，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艳阳天。
各自用了境蛊或密音蛊，四人兜兜转转进了山。漱礼的爷爷领着他们走到一处山洞。山洞的壁上画满了各式的符文咒语。
“这是我爷爷以前修行的一个地方。”漱礼爷爷说：“没有其他人知道这里，也没办法探听这里。这壁上绘的是恩葛苗最高深的密咒，应该没有人能破。”
智节认真地打量着那些符文密咒，漱礼爷爷又说：“恩葛苗与乌斯苗同承一脉，有一些，你应该也看得懂。不妨在这里多看一下。”
智节的阿爸惊叹于漱礼祖先修为之高，心中对于这门婚事又添了几分忐忑。门户之差如此之大，能否接受智节？但若是他们想要智节，应该有办法帮他摆脱祭楼里那些长老。
智节和漱礼二人痴迷于墙上的密咒。阿爸与爷爷二人走到了山洞里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智节的阿爸还是习惯性地拿出了烟杆，漱礼的爷爷则在地上捡了几块石头在手里把弄。
“这个事，可能要请出巴赞苗。”漱礼的爷爷先开了口：“漱礼的阿爸不会阻拦。几位长老也不会。只是要族人们都信服。”
智节的阿爸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他们愿意，智节就有机会逃出去。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看着自己的儿子受着煎熬，他的难过还要甚些。家中的米粮越来越精细，却越来越难以下咽，那是智节用血用肉用命换来的。自己这个做阿爸的，不能一直这么无用，一定要帮智节逃出去！
“若要压制住乌斯苗的长老们，确实只有请巴赞苗。”智节阿爸习惯性地磕了磕烟锅，“只是，恐怕也要请出巴赞苗的长老才甚至是首长老才可以。巴赞苗长居深山，很久都没有人见过，这……”
“你先告诉我，若智节离了乌斯苗，你们一家又要怎么办？”漱礼爷爷放下了手中的石头，将目光看向了智节的阿爸。他的目光炯炯，带着世事的精明与通透。这时，是容不得智节阿爸说谎的。
“我的阿爸，智节的爷爷给我留了临地蛊，我们可以化地而行，离开那个寨子。你和智节，都不须为我们担忧。”
“啊……”漱礼的爷爷似在思念故人，“你还是做到了。”他眼里隐隐有光在闪，与刚才不同，这次是泪光。
“智节！”漱礼的爷爷唤他过来。“是时候，要用到你那两块石头了。这是巴赞苗长老的信物，应该可以用这个找到他们。”
智节和漱礼对视，他们相信，只要能找到巴赞苗，就一定能得到他们的支持。毕竟，漱礼的神启是“智节和巴赞”。
迫于时间，智节和阿爸先行回了乌斯苗的苗寨。漱礼和爷爷则在洞中，又参详那些修习方法很久。
寻找巴赞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为了时间，为了机会，智节仍然要乖乖地做“猎狗”，哪怕心中已经无比厌恶。
那年六月初一的祭楼，在智节的记忆里，是那么的阴冷。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可是当祭楼门打开的一瞬，自己的汗毛就已经全部倒竖起来。智节打了个冷战，六位长老都在，高燃的蜡烛也没能照清楚他们的脸。每一张都是阴沉沉，每一张都那么模糊。
“有人破了我们放在城里的监蛊，已经破了十个地方。我们需要你去看一下。”历祾长老难得地开了口：“不是恩葛苗的术法。”
精河长老突然单膝跪在地上，一条胳膊已经血肉模糊不能动弹。几位长老互相对视之后，异口同声地说道：“食灵蛊被破了！”
食灵蛊并不是要人性命的蛊，也并无蛊虫色身。毫无防备之人只在一呼一吸间，就可中蛊。中蛊之人并无感觉，只是人中常有黑气缭绕，习蛊之人见之皆晓。
因食灵蛊只是影响人的心绪想法，让人对乌斯苗不起厌恶之情，所以乌斯苗多用来控制他人，以方便平时出入办事，并不做伤害之事。因此恩葛苗从不破此蛊。
撒长老刚喂精河长老吃下解毒之药，精河长老的另一条胳膊裂开一条尺长的口子，百余条蜈蚣从中爬出，精河长老瞬时面色灰败，失去了生气。
“髓镜蛊也被破了！”撒长老也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到底是什么人如此霸道！
智节单膝跪地，历祾长老的强大气场让他无法站立。
“去吧。”历祾长老的声音低沉又干涩：“祭楼里的东西都带上吧。惊蛊多带一些，发生什么就赶快放出来，我们会想办法救你。”
智节没来得及和家人告别，就踏上了这条看不清边际的旅程。
城中一如既往地热闹，智节特地换了汉人的衣服。一处又一处的蛊被破，智节胆战心惊。
决不会是恩葛苗，那手法粗暴霸道，出手即要人命。强力驱杀蛊虫，不留一点生机。智节虽从来没有见过，但从留下的气息也知道，恐是来了其他宗派的高人。所以他更加收敛痕迹，要么在热闹时挤在人群中，要么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悄悄查看。
一连过去了五天，蛊不停被破，可智节一点头绪都没有。他不由得庆幸，长老们还没来得及将下防蛊的任务交给他，要不然今日的自己，恐怕……虫鸣了三下，智节放了一只集音蛊，告知长老们，今日依然没有发现。
蛊虫刚从手上弹出，一股剑气就将虫震得粉碎。智节猛地回头，看见一个衣着奇怪的人。
“贫道乃茅山门下，得道真人。你这巫蛊毒人，遇到了我，怕是有去无回！”
智节不知道什么是“贫道”什么是“真人”，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他悄悄催动体内的蛊。一缕黑气从腿骨窜出入了地下。同时他悄悄放出了惊蛊，期望得到长老们的帮助。
“啪！”，那道士略一挥手，一张黄纸一样的东西就着了火。火团飞出，惊蛊应声化成了齑粉。
智节一惊，急忙催动蛇蛊攻击那道士。不过须臾，蛇蛊入了道士的脐元，不出片刻，他就应该脏腑溃烂而死。
那道士面色一变，手捂胸口，智节松了一口气。可不想那道士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噙入口中，立马捻诀念咒，面色大缓。智节又送出两个毒蛊直喂到了他的嘴里。那道士却微微一笑。
智节心说不好，可为时已晚。那老道用真气将毒蛊催出，以掌心雷击碎，又从胸口以丹山指拈出了智节的那条小蛇。蛇身扭动，逐渐从无形恢复到有形，智节觉得心头有万只蚂蚁噬咬一般。他站立不住，跪在街头。
那道士还不罢休，口中说着：“不止你有毒物，也让你尝尝贫道的功夫！”
智节视线已经模糊，黑色的血从口中喷出。蛊越强，反噬的力量也越强。他只隐约看见道士抹了一把泥一样的东西在小蛇身上，那小蛇登时僵直不动。
智节的内脏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揉搓成了一团，他晕厥之前，道士在他口中塞了一粒黑色的丸子。
“这下，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你！”
道士哼着歌，得意地离开。智节拼尽全力，送出一枚惊蛊。
一缕白色身影在城中的屋话：“啊……有……有人吗？”
“你醒啦？”大广从门外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些不知名的草药。“你这一睡又是七天。不过能活过来可真是命大。正一派的仙丹灵药被你吃了个遍，也不知你上辈子积了什么福。”
智节醒过来，大广的心情十分愉悦。他走到灶边，给智节盛了一小碗米汤。“给，吹冷了慢慢喝下去。再壮的汉子几天不吃饭也是没力气。”
智节小口小口地喝着米汤，心中有无数的疑问。“大……”
“啊，叫我大广就可以。”
“那天，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大广略一思索就开口道：“那人也是个道士。不过与我不是一派，他应是茅山门下。他到这里来，无非就是想用些法术骗些钱财。你们的蛊挡了他的路，他才会对你下了杀手。”
他想智节应该不知道什么是道士，又慢慢为他解释道：“你知道，汉人生下来并不像你们一样，有族里的术法传承。有人想学，就要到专门的地方拜了专门的师父才可以。去道观里拜师父的，就穿成我们这个样子，叫做道士。也有那光头的，要称作和尚。”
大广不知从哪里拿出个药碾，把一些草药放进去，一边碾一边又和智节解释：“就像你们有不一样的部族，我们也有不一样的祖师，不一样的修法。所以我是正一派，他是茅山派。”
智节点点头：“我明白了。他就是道士里的乌斯苗，是坏人，茅山派也是专门修邪术的派别。”
“那可不对！”大广听了大笑起来。“正邪善恶哪里可以这么分！”
智节不解，又再争辩：“我虽不懂你们的修习，可是也能看得出他学的术法都是霸道，还带着股邪气，招招都能伤人害命，怎么还说这不是坏的？茅山派教的都是这些东西，那怎么能说不坏呢？”
“我且问你，一个人身体强壮，一拳就能打死个人，你能说他是坏人吗？”
“打死人怎么不是坏人？”
“那如果他打死的是来抢劫的强盗呢？或者说，他不去打人，用这一身力气专门在河边帮老人小孩渡河，那还是不是坏人？”
大广想着，不知是因年少，还是苗人本就憨直，这小子竟然钻了这牛角尖：“道法也好，蛊术也罢，就像这人的一身力气，本就没有什么善恶的。只看你怎么用罢了。”
他将药碾中的草药取出，有寻来些许绷带，扶了智节躺下，准备给他换药：“就说这茅山派，他们修习的也是正派道法。一般人没有修行，若是遇见邪祟侵扰，那茅山这降魔驱鬼的功夫就正帮得了他们。若是山间野林，遇到了恶人，茅山修行可自保不说，还能救山民于水火之中，这哪里不是好事。只不过是这人起了恶念，要用这些术法为自己招揽信众诓骗钱财，所以才入了邪路。”
大广顿了顿，又说：“我所修行是正一派，符咒雷印无一不足，于丹药上也是独树一帜。若是救世济民自然功德无量，可拿来害人性命也是须臾之间。你说，正一派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
“那我是杀了人的，我还是个坏人。”智节目光有些空，喃喃自语道。
大广自幼修行，耳根十分灵敏。听到这句话，心中对智节所想也明白了大半。他看智节虽然身量高大，可终究是个少年，心中万分怜悯：“我在外行走多年，乌斯苗的事情也略有耳闻。不过就是选错了方向，不是什么大事。”
智节沉默，此时的他想不通。那么多人死了，自己也差点丢了性命，为什么不是什么大事。他很想漱礼，漱礼那么聪明，这时候应该已经听懂了吧。
大广已过而立，又在外行走多年，看他神色哪里不明白智节心中所存芥蒂，只不过二人交往不深，又族派有别，很多事自己也不便说太明了。所以他起身，拿来一个陶罐子，打开盖子给智节看：“你的蛊蛇我那日给拣了回来。我不懂蛊术，只先用丹药解了它中的毒。这几日我看有点生气了，应该，不会死了。”
智节没有接过罐子，他对大广说：“这蛊需用骨髓饲喂，现在，我没有办法让它活。”
大广心中微叹一声，又把罐子收起来：“丹药我还有一些，我先帮你养着，等你好了再给你。”
“我，我叫智节。我想联系寨子里的人，能请你帮我吗？”
智节话音未落，一个矮胖道士大力推门而入，朗声笑道：“师兄，我正在龙虎山逍遥自在，你却一纸道书将我召来至此。你若不是真遭了难，那可要拿出真金白银来赔我的快活日子！”
大广走上前去，一下揽住了那道士的肩膀。“大宽师弟，你终于到了！”
“这是我师弟大宽，我救了你那天晚上，给他发了消息。他在医术上比我高明许多，我就只能帮你续命，他来了，兴许功力还能帮你恢复大半。”大广转身对智节说。又想起智节请他帮忙联系，他顿了顿，对智节又说道：“现时我还没有抓到那个道士，贸贸然联系怕你或你的寨子有危险，恐怕，还要再等些时日。”
智节真正想联系的人是漱礼，过了十余天她没有自己的消息一定焦急。但听到危险二字，又想到那道士的凶残，便再也不提此事。他再憨直，也知道大广必有重要事情和大宽讲，遂自称劳累，闭上了眼睛假装休息。实则心中还在想自己族的几位长老，现今要如何安排自己的家人。
修道之人对呼吸最为敏感，智节是真的睡着还是假寐根本瞒不过大广、大宽二人。不过本就是磊落事，不须隐瞒，二人也就寻了个干净处所，坐下聊天。
智节因心中有事，并未刻意去听他们的谈话，只记得大概聊了些“两人在才可处置外派道士”、“一定要与茅山取得联系”和“这两日那人就要有大动作，必要好好部署”之类。
及至日暮，大广说出去买些吃食回，也顺便打探一下消息，留了大宽下来为智节医治。大宽性格开朗，善于言谈，几下查看了智节的伤情之后就和他攀谈起来。
大宽虽是大广师弟，但只是入门晚些，实际年纪已四十有余。且他常行世间，人情世故颇为通达，不多几句，就晓得这智节怕是有些心结。有意引导之下，智节不自觉间，就将自己的烦心事说了个七七八八，连漱礼和自己的婚事都讲了出来。
大宽豁然，这孩子情执太重，陷于其中不自知，那必会左右为难。
正一派虽不讲究出家清修，但入了道门毕竟求个解脱，因此在修行中一定要了脱情执。大宽略一思索，便将道理丝丝缕缕掰扯给智节听。
“这善恶二字，历来就是最说不清楚的。为什么说不清，因为人们总是把善恶对立起来，弄得两者只能有一个。实际上没有了恶，哪里还有善？”大宽取出葫芦，喝了口酒，润了润喉咙又接着说：“你们那个什么乌斯苗的长老，在外面做的事情确实是恶的，可是在你的族人看来，那是最大的善。若没有他们在做那些，你们的寨子怕早就被踏平了。”
智节若有所思。大宽也不管他，只自顾自地不停说。
“再看那恩葛苗，他们的善也是乌斯苗衬托出来的。哪日若没了你们，怕是汉人也容不下他们。至于蛊之一术，就如同人们手中的菜刀一般，切菜也可，杀人也可，就端看你怎么用了。”
“那我用蛊术杀了人，就是用错了刀。我还是恶。”智节似懂非懂，就是一直纠结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好人：“我太坏了，蚩尤大神会不要我的。”
大宽心中叹气，这孩子，太早经历这些，心中定比那成年人痛苦百倍。于是更耐心为地对他讲：“你就是那些长老手中的刀，善与恶又哪里轮得到你来承担？蚩尤大神一定晓得这个，定不会舍弃你。”
“智节，其实你痛苦是因为你一直纠结在善恶之中，就像人陷在那泥潭里，自然觉得动弹不得，呼吸不了。可若是跳出来，就再也不用去与淤泥为伍，自然就不会难过。这个也是我们讲的‘出离’。心先出离，做事自然会通达透彻！”
智节虽然听了大宽所言心中烦闷减轻，可实际仍是懵懵懂懂未得要义。
大宽又喝了一口酒，对智节说道：“就像你忧愁你与漱礼的婚事。可若是你不去娶她，这些烦恼自然就不复存在了。不去娶她，你就可以在族中蛰伏，可以想方设法得到首长老之位，可以以长老之尊停了乌斯苗这杀人的勾当。如此一来，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到时蚩尤大神也要感动于你的行善积德，你又何必在这时纠结善恶！”
“不行！”智节差点跳起来：“我怎么能不娶漱礼！”
大宽看了智节一眼，那眼神中似有百千句话一般：“少年，你到底爱那漱礼什么你可曾想过？听你所言，你爱的并不是漱礼，而是你自己。”
智节又惊又怒，大喊起来：“你怎么能这样说……”
大宽似笑非笑：“从来人间所谓情爱，无非就是心中所求而已。而心中所求，无非就是无所得而已。若漱礼与你同是乌斯苗，你还会爱她吗？”
智节不服，仍欲再辩，破朽的门吱呀一下打开。
“你们在说什么，如此热闹。”是大广背着些干粮草药并一只烧鸡走了进来。
“我们在说情爱之事。”大宽笑着站了起来，帮大广拿下背上的东西。
“哦，情爱啊。”大广说道：“我虽未入情海，但人间情事也看了许多。所谓情爱不过是将自己心中所想投在别人身上而已。若是契合，便执着于此，骗自己这是真爱。若不契合，情执不生，两人就自会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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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难过，可他甚至都不敢去爷爷坟上。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好，两个弟弟偶尔都能吃到肉，这是智节心里唯一的安慰。
他几乎每夜都会拿出两块石头放在心口摩挲，有时候想爷爷，更多时候是在想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娃娃，还会不会搭理自己这个双手沾满血水的丑恶少年。
露水那天，长老说了一句恩葛苗的秋祭要到了，就让智节退出了祭楼。智节已不是春天时心智未开的少年，他明白长老在说什么。
秋祭，也是打探恩葛苗术法的最好时机。
智节向离开了寨子，就向山外飞奔而去，他从来没有觉得山外的天这么明亮，这么蓝。他迫不及待想见到漱礼。
跨过了暮水溪，他催动了境蛊，他向那个岔路口飞奔过去，他不想等秋祭，他今天就要见到漱礼。他拿出密语虫，他要向漱礼传口讯：“快来，漱礼！我在那个岔路口等你，漱礼，我在那个岔路口等你！”
漱礼收到密语虫，就马上出了门。她整个夏天都忙着准备秋祭，可心里也一直记挂着那个憨直的少年。爷爷的担心，几个月的杳无音讯，让漱礼也想马上见到智节，问他有没有发生什么，这几个月过得好不好。
智节到了那个岔路口，他内心忽然忐忑起来。漱礼会不会来？她是否还记得自己。她真的来了，自己又要和她说什么？
他望向自己的手，忽然觉得自己肮脏不堪。他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漱礼。在他的心中，漱礼变得像月光一样，越发显得自己污浊。
“漱礼！”智节胡思乱想时，看见漱礼从几丛灌木中走了出来。他喊她的名字，向她招手。
“智节！”漱礼看到智节，裂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就跑了下来。“你好像又高了些，这段时日看来没有吃苦！”
看着漱礼的眼睛，智节不知能说些什么。她看上去那么快乐，那么单纯。我不能用那些肮脏的事情污染她，可是，我又有什么能取悦她呢？
“智节？”漱礼用手在智节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半天不说话。”
漱礼把背上的竹篓倒扣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我是跑过来的，你看，身上都是汗！”
漱礼的胳膊白生生的，亮的晃眼睛。智节看着她，心里不停地喊：“不行，我绝对不能让她知道我在做什么。不行，我不能让月亮蒙上乌云。”
智节从怀里掏出了那两块一模一样的石头。“你看，这一块是你爷爷给我的。这一块，是我爷爷给我的。”
一样的石头，一样的花，漱礼瞪大了眼睛，张着嘴，惊讶地说不出话。
爷爷说这石头是恩葛苗的圣物，智节的爷爷为什么也有一块？
“走，我带你去找我爷爷！”漱礼拉着智节的手就要回自己的寨子。
智节反倒冷静下来：“不行，我不能去。”
漱礼咬咬嘴唇：“我要回去找爷爷，你等我的消息。”说完，把密语虫又塞回智节手里，头也不回地就向来的路跑去。
智节想要叫她回来，可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一样，发不出声音。他在岔路口站到了午时，才又慢慢返回。
傍晚，颂长老询问智节今日的去向。智节说，他要想办法找到一个可以看秋祭的地方。长老颔首，告诉智节，秋祭前都可以不到祭楼。
月亮已经上了中天，漱礼那里还没有任何的消息传来，智节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风吹过竹林，簌簌地响着。秋天没了蛐蛐的声音，夜，一下子显得好静。
智节突然很想忘了这一切，忘了长老，忘了祭楼，忘了石头，忘了蛊术，忘了自己是个乌斯苗。对着月光，他开始想，如果自己生在恩葛苗，过的会是怎样的生活。也许自己也可以炼出一只漂亮的四脚蛇，或者天资没有那么好，只能得个虫子，或者也无所谓，自己会跟着爷爷或者阿爸上山学采药，也可以帮忙养活一家人。
月光是那么白啊，为什么自己要过的是这样的生活？
智节躺在了院子的地上，一点都不觉得凉。漱礼在家中过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生活呢？不，她是族长的女儿，她的日子会更快活。她不需要那么辛勤的劳作，她可以在山上林间玩耍，她不用担心生计。她那么漂亮，应该会是族里最美的女孩子吧。男伢子一定都围着她转，送上花朵香草讨她欢心。
如果自己也在其中多好！能爬很高的山，能凫很深的水，自己带回来的花草一定最漂亮，她也一定最喜欢。
月亮那么白，漱礼现在，已经睡了吧？
漱礼没有睡，漱礼跪在蚩尤大神的面前。她甚至流不出泪水。她想问蚩尤大神，智节还是不是他的子民。
要怎么做？漱礼心里很乱。布米？采石？问卦？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漱礼第一次觉得无力。
爷爷一直在门外看着漱礼。她才十三，选择这时候告诉她会不会残忍了些？但漱礼得不到答案，一定不会放下。她的良善。让她放不下智节。
“漱礼，你想办法带智节来我们的秋祭吧。”爷爷突然说话，漱礼回头，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是智节和漱礼两个人的无眠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密语虫飞到了智节的手里。它告诉智节，秋祭的前一天傍晚，漱礼会在那个岔路口等他。
终于能睡一会了。两个人都发现自己在这一刻莫名的心安。漱礼回了房间，智节干脆钻进自己平日炼蛊的小棚。
离秋祭还有两天，智节居然想打点一下自己的“行装”。他不想问石头的结果，他想和漱礼去摸鱼。他想采来最漂亮的花送给漱礼。他想，留住生命中也许是唯一的月光。
漱礼这边，是真的在打点行装。她需要给智节“装扮”，她要想办法掩住智节身上毒蛊的气息。秋祭的时候会有长老布下的蛊界，智节必须要能够穿过。她把自己从小到大炼的蛊全部都摆了出来，一样一样地比较，一样一样地选择。
秋祭的前一天，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刚过午时就到了岔路口。这一次是智节笑得比较灿烂，黝黑的皮肤衬得他的牙齿尤其洁白。漱礼反而说不出话。她一想到智节经历的那些，就说不出话。
漱礼不相信智节会做的心安理得，她想要问问智节，可这些话，又怎么能问出口。
“我带你去采花吧。”智节拉起了漱礼的手。“我们去玩耍一会，像你跟我讲的那样玩耍，像你小时候那样玩耍！”
漱礼一下子明白了智节的心。他是痛苦的。爷爷说过，不想长大才会怀念小时候；不喜欢现在，才会怀念过去；不想面对自我，才想变成别人。
“我们走！秋天了，小溪里不能摸鱼，但我知道一片山上到处都是好吃的野果！”漱礼也笑了，她想把自己最美的笑给智节。她想，至少这个下午，智节可以是快乐的。
都说春光明媚，智节却觉得这个秋天的下午，美得让他心醉。阳光有没有顺着叶子的尖尖洒下来，已经忘记了。因为漱礼塞进他嘴里的每个野果都是那么甜，那么香。甜得吃一口，就仿佛有蜜流进心里；香得自己心神荡漾，看漱礼都闪着五彩的光。
“漱礼？”智节轻轻唤着。
漱礼回头。智节俯下身去，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好软，这是今天最好吃的野果！
漱礼就那么呆在那里，智节就那么笑着看她。一只百灵飞过，唱着人们听不懂的歌。智节伸出长长的胳膊，一下子把漱礼搂进了怀里。
“若我不是乌斯苗，该多好。”智节轻声说着。漱礼细软的头发，刺得他的脸痒痒麻麻，说不出的舒服。
漱礼靠在智节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脏“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听着他说不想做乌斯苗。漱礼靠在智节的胸口，感觉他初时微微的颤抖，感觉他逐渐绵长的呼吸。她红着脸，伸手揽住了智节的腰。
“智节，你还有我。”她心里想着。
秋天的风还是微微有些凉了。偶尔有树叶禁不起风的诱惑，就会向养育的自己的树告别，追随风开始一段完全未知的旅程。
鸟儿还在忙着筑巢，冬天就要来了，它们要储存足够的食物。
可智节就想抱着漱礼，不管那天昏地暗，不管那酷暑寒冬。
不知过了多久，漱礼轻轻从智节的怀里挣了出来：“智节，爷爷让我带你去参加秋祭！”她从背篓里拿出了几套衣服鞋子。
“这些都是恩葛苗少年的衣服，我估着你的身量多拿了几套，一定会有你合适的。”漱礼又整理了背篓底部的几个香囊：“我只找到这么多可以用的蛊，我们必须想办法遮掩你身上的气息，让你能够通过长老设下的蛊界。”
“我有这个。”智节拿出了境蛊。“它能帮我摆脱乌斯苗长老的追踪，就一定可以通过你们那里的蛊界。”
漱礼惊奇地看着小小的境蛊，一只近乎透明的水晶一样的肉虫。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只不足一寸的蛊虫，是怎么样有这么大的力量。
“这是你炼的？”
“是我爷爷留给我的。”
漱礼想到了昨晚爷爷给自己讲的故事，一下子明白了智节的爷爷是谁。想到散灵蛊，她心里充满了悲伤。
“智节，你可千万不能像你爷爷那样。”呢喃着脱口而出。智节听到，愣在了一旁。
原来漱礼都知道了，智节心里想。他一下子不知道应该为了自己的肮脏而惭愧还是为了漱礼对自己还是那么好而感觉到欢欣愉悦。至少，漱礼还对自己那么好。
手忙脚乱地翻了一下衣服，拣出一套合身又很普通的，智节跑到一棵大树后，嘱咐漱礼转过身去不要看，然后迅速地换好了。乌斯苗与恩葛苗包头帕的方式略有不同，漱礼又帮智节重新挽了头发，包了头帕。
“天黑以后，我就偷偷带你进我们的寨子，今晚你就宿在爷爷之前炼蛊的小窝架里，那里偏僻，不会有人过去。”漱礼向智节说着安排：“我在秋祭的场坝旁边，拿辣叶子树做了个小棚子，天不亮我就带你去躲在里面。我是要参加秋祭的。应该要下午才有时间来找你，我会给你准备好干粮和水。”
漱礼又想了想：“爷爷应该要在秋祭以后见你的。”
智节点点头，看天才刚到黄昏，拉着漱礼的手慢悠悠向山下走。一路上偶尔采些花草，偶尔捕些虫豸。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去谈有关蛊的话题。
三年一度的秋祭开始了，恩葛苗的人聚集在神树生长的坝子里，对着神树树洞里的蚩尤大神做着礼拜。
恩葛苗的秋祭与乌斯苗的蛊丌大为不同。秋祭开始，由族长带领族人恭请长老。六位长老出来后，族人会献上采摘来的米木、酯葛、杄藤、姉花、珸杏和菎籽六种“仙草”。长老以六种仙草供养蚩尤大神，请神降临彰显神迹。神迹出现后，被选中参加秋祭的族人就将炼成的蛊送进树洞之中。蛊会摆放成六芒星的形状，摆放好后，长老和所有人都要退出树洞，然后在坝子中围坐一团，恭唱赞歌。
神迹再显，被神选中的蛊会自然移出洞外。神选蛊的炼制者入树洞接受神的加持和指引。众人再次礼拜送神，至此秋祭结束。
智节就躲在棚中，静静地看着秋祭。快过了午时，树林中还是有些闷热，神选还是没有出现。智节有些不耐烦了，下意识地将手伸进怀中摩挲那两块石头。“咔啦、咔啦”，智节自己都没有听到怀中石头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两道目光剑一样地射过来，是恩葛苗首长老和漱礼的爷爷。智节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
“神迹出现了！”坝子中出现了欢呼。是漱礼的还魂九叶蛊被推出来。首长老和爷爷都收回目光，又将注意力放在秋祭上。
漱礼进入了树洞，接近半个时辰都没有出来。气氛越来越紧张，整个坝子鸦雀无声。一只锦鸡“扑啦啦”地从神树后飞过，大家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漱礼已经出了树洞。
礼拜送神，今年的秋祭结束了。
长老都走了，族人们也三五成群地回了家。漱礼还是一个人傻愣愣地站在那。刚才的神启太不寻常，她还没有回神。
参加秋祭之前，爷爷仔细地给漱礼讲过一些神启故事。大多是指引某个地方，某种树或者花，也有传下某种咒语。总之都是指引修行炼蛊术法的启示。
漱礼的神启是两个名字：智节和巴赞。
坝子几乎空了，漱礼背上了自己的背篓。她在小路上、坝子旁辗转流连，见没有人注意到她了，就向智节藏身的小棚跑去。
二人直到天黑透，才又偷偷进了漱礼爷爷的院落。爷爷早就在等，桌上还摆着热好的饭菜。漱礼和智节都有心事，两个人都只草草吃了一点。
“你的境蛊是哪里来的？”饭刚刚吃完，漱礼的爷爷就开口询问。
“我爷爷给我的。”既已经到了这里，面前是恩葛苗的第四位长老，智节认为，没有必要再隐藏什么。
“那石头是巴赞苗的信物。有了石头，就可以找到巴赞苗。”漱礼的爷爷下了密音蛊以后，缓缓对智节说着：“巴赞苗是最接近蚩尤大神的部族。”
那一晚，只是漱礼的爷爷对着两个孩子，讲述三支苗族的历史和他见到巴赞苗的神奇经历。他没有问智节的近况，智节也很知趣地没有倾诉内心的痛苦。
丑时已过，智节要赶回自己的寨子。送他出门前，漱礼悄悄地告诉爷爷，自己得到的神启是“智节和巴赞。”
天亮了，传猜长老打开祭楼门的时候，智节正满身露水站在那里。智节进了祭楼，一五一十地向长老们汇报了秋祭时的见闻。他跟漱礼借来的伪蛊，成为他可以进入恩葛苗领地的证明。
智节优异的表现为他赢得了自由。他可以“自由”地出入寨子，而不必每天呆在祭楼。最厉害的猎狗是可以外出打猎的。
智节的阿爸又得到了一块土地，他的弟弟有一个已经满了十岁，可以帮着做很多农活了。
智节想，再“自由”一段时间，也许就可以去找漱礼了吧。可是再见到漱礼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的手上又沾染了多少血水。
每到这里，智节就不愿再想下去。从秋天到冬天，他都不敢联络漱礼。虽然每隔几天，漱礼就会用密语虫带来口讯，智节从来没有回复过。
还未到小雪节气，山里面降了一场一尺深的大雪。好在今年家中柴炭充足，阿妈和弟弟都没有生冻疮。智节家的生活越来越好，寨子里面的女娃子见到他都会明媚的笑。飞出的眼神甜腻腻的，似要把智节的心裹了去。
那是毒蛇吐出的信子，每次智节都会有这种感觉。漱礼，他想要他的漱礼。漱礼的嘴唇是软的，是暖的，是蜜糖一样甜蜜的味道。
雪渐渐化了，智节还是没有回密语虫任何信息。“吱~吱~”是传声蝉在彼此寻找。漱礼在找他！
漱礼确实在找智节，她已经几个月没有他的消息。密语虫去了一次又一次，可每次回来都是空白无声。秋祭以后，她很少呆在父母身边，大部分时间是在跟着爷爷修习蛊术。身上的花纹已经从锁骨蔓延到了背心和小腹，她已经获得了成为长老的资格。
智节过得好不好？他是否还在苦恼着祭楼的一切？还是，他已经习惯，所以决定把自己忘记？
漱礼对智节来说还重要吗？漱礼很想知道。她走到了那日的岔路口，她放出智节给的雌蝉去寻他。
雪还没有化完，山路泥泞难行。可智节不管。在收到雌蝉消息的一瞬他什么都不想管。他只想见心中那个软软香香的少女，他想见黑夜中的月光，浊水中的青莲。
脚陷在泥中，心已经飞了起来。智节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到了那，雄蝉叫的越发欢乐。
“漱礼！”智节把月光揽在了怀里。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我以为你过得不好。”智节的胸膛太灼热，热得漱礼的脸也烧起来。
“我……”家中不缺柴炭，不缺米粮，油比去年多了两桶，弟弟们有肉吃，脸色更加红润。自己的生活很难说不好。可午夜之时在自己眼前挥之不去的那些残破的身体青黑的脸又算什么？
智节说不出话来。“漱礼，就让我再抱你一会。”
天渐渐暗沉下来，风里夹了些雪粒子。智节将漱礼送到了恩葛苗寨子的边缘。风吹乱了漱礼的头发，智节用手轻轻帮她整理。
“智节，不要让我担心。”
“嗯！”智节做出了最慎重的承诺。
半天的不知所踪，让智节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接受了最严苛的“训练”。直到他可以面无表情看着曾经的伙伴在自己的眼前承受内脏腐烂之苦的时候，他成了最好的“猎狗”，他获得了长老首侍的称号。这意味着，他将随时可以替任或者接任长老。
春天来了，智节腿骨上的小蛇已经从有形化作无形，他修成了隐蛊。
明媚阳光下寨子里的女孩子都喜欢在他面前露出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腿。十五岁已经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智节从来不会去看她们。他已经需要每晚给自己下睡蛊才能休息，要不然那些惨死的人就会不停出现在他梦中，向他诉说死去时的痛苦。
杀人的指令和内心的良知不停折磨着智节，他越来越消瘦。他每五天就会去找漱礼一次，只有在漱礼身边他才会觉得快活，但每次从漱礼那回来，他都会在蚩尤大神的像前跪拜一夜。
月光下的阴影更加黑。同漱礼在一起时的快乐是对他最大的折磨。
转眼到了五月间，正是山花烂漫的时候。漱礼拉着智节去看花。她把各式的花都簪在头上，轻微移动，那些花就颤巍巍的，更显得娇嫩。
智节见她欢喜，一路走一路采，想把整个春天都摘给她。他采了一背篓的花，用芭蕉叶小心包好。到了两人的“秘密基地”，他想了想，把叶子和花都铺在了大石板上。
“好美啊！”漱礼惊呼，然后就懒洋洋地躺在上面，享受着温煦阳光的照耀。
“我已经随爷爷去看几次病了。”漱礼说：“爷爷教的草药我已经认得差不多。前一段时间汉人中流行伤寒，爷爷就带我去给人治病。那个小孩病时脸色蜡黄蜡黄的，昨天再见到他，又是白白胖胖了，还送我一个白馍馍。”
漱礼的脸上洋溢着成就的快乐。“其实我偷偷在他的药里放了新做的西柆蛊。”
智节也躺了下来，他想着自己和漱礼一样，给人治病，救人性命。不用再乔装打扮躲躲闪闪，汉人看到自己不会害怕。自己也很会炼蛊，也许，也会有小孩子送自己一些吃的也不一定。
漱礼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经历，说着得不到医治的妇女几乎死而复生；说着自己炼的百花蛊帮一个丑女找到了夫婿；说梓桑蛊帮一个人怀了娃娃，她的男人终于不再打她。智节拿了一片芭蕉叶盖住了脸，轻轻地拉着漱礼的手，就那么听着。
漱礼又说起，家里最近总会堆满了花，寨子里的男伢子以为她喜欢这些，每天都会抢着来送。寨子里的阿姆们，也喜欢凑在一起问自己喜欢什么，打趣自己。有时自己要走好远才能甩掉跟着的少年，他们总喜欢打探自己在做什么。月光好时，还会有声音响亮的男孩子去她的小院外唱情歌。
“他们不知道其实我都住在爷爷那里，傻死了。而且他们炼蛊一个都不如我。”漱礼拿着一朵花放在鼻子下轻嗅，笑得得意却不害羞。
智节听得心里发酸，一翻身压住了漱礼。“我不许你跟他们，我要娶你，漱礼，我要娶你。”
漱礼闪亮亮的眼睛盯着智节，一点都不闪躲，她笑着，脸越来越红。然后轻轻地将自己的嘴唇，印到了智节的唇上。
她柔软的小舌湿润又光滑，智节觉得有个小猫的爪子在自己的心上挠，很痒，很痒。他给了漱礼最热烈的回应。直到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智节才停下来。
初夏的衣衫单薄，漱礼出了汗，脖颈一片潮红。锁骨上的金色花纹因为激动显了出来，智节被魅惑了，他像失去了理智的小兽一样撕开了漱礼的衣服。
漱礼用胳膊环住了智节的脖子，她将自己贴了上去，她吹着气在智节的耳边说着：“我可以嫁给你，智节，我可以嫁给你！”
风吹过合欢，那花朵在树上不停地颤啊颤。山上的百灵高高低低地唱着歌。智节把自己交给了漱礼，也彻彻底底地拥有了漱礼。沾着汗的躯体碾压着石板上的花朵，淌下了黄黄红红的汁液。
太阳渐渐走下了山坡，智节还是不想放开漱礼。要是时间就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入夜，智节回到家中。他在火塘边给阿爸装了一锅烟。“阿爸，我要娶一个恩葛苗的女子。”
阿爸接过烟杆，就着火塘里的火将烟丝点燃。他走出去跟智节阿妈说了几句话，回来将灶房的门关好，才又坐到了火塘边。
“她愿意随你入乌斯苗吗？”
“她是族长的女儿，爷爷是恩葛的第四长老，我不能让她入乌斯苗。”
阿爸的烟抽了一锅又一锅，一锅又一锅，接近天明了，阿爸才又开了口：“阿爸想，恐怕要见一下她的爷爷。”
“嗯。”
漱礼和爷爷也一夜未眠。
“他一定不愿意我入乌斯苗。”漱礼靠在爷爷的怀里。“他在那里都不快活，又怎么愿意我再进去。”
“恩葛苗会接受他，可是乌斯苗怎么肯放过他？”爷爷长叹一口气，又继续说：“乌斯苗有脱族的先例，不过那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蛊术普通，地位也普通。他在乌斯苗祭楼的万蛊池里呆了三天。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手。”
“智节不怕万蛊池。”
“那又怎么会让他入万蛊池？乌斯苗的手段……”爷爷摸了摸漱礼的头发，没有再说下去。
天已经大亮，漱礼收到了传声蝉。他们约定，三日之后圩集带着阿爸和爷爷见面。
连着下了两日的雨，若是第三日还下雨，就不会有圩集。那时若是见面，就未免太过危险。漱礼和智节都在担心。
蚩尤大神似是听到了他们的祷告，第二日后半夜，就已经能看见月亮。到了圩集那日，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艳阳天。
各自用了境蛊或密音蛊，四人兜兜转转进了山。漱礼的爷爷领着他们走到一处山洞。山洞的壁上画满了各式的符文咒语。
“这是我爷爷以前修行的一个地方。”漱礼爷爷说：“没有其他人知道这里，也没办法探听这里。这壁上绘的是恩葛苗最高深的密咒，应该没有人能破。”
智节认真地打量着那些符文密咒，漱礼爷爷又说：“恩葛苗与乌斯苗同承一脉，有一些，你应该也看得懂。不妨在这里多看一下。”
智节的阿爸惊叹于漱礼祖先修为之高，心中对于这门婚事又添了几分忐忑。门户之差如此之大，能否接受智节？但若是他们想要智节，应该有办法帮他摆脱祭楼里那些长老。
智节和漱礼二人痴迷于墙上的密咒。阿爸与爷爷二人走到了山洞里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智节的阿爸还是习惯性地拿出了烟杆，漱礼的爷爷则在地上捡了几块石头在手里把弄。
“这个事，可能要请出巴赞苗。”漱礼的爷爷先开了口：“漱礼的阿爸不会阻拦。几位长老也不会。只是要族人们都信服。”
智节的阿爸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他们愿意，智节就有机会逃出去。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看着自己的儿子受着煎熬，他的难过还要甚些。家中的米粮越来越精细，却越来越难以下咽，那是智节用血用肉用命换来的。自己这个做阿爸的，不能一直这么无用，一定要帮智节逃出去！
“若要压制住乌斯苗的长老们，确实只有请巴赞苗。”智节阿爸习惯性地磕了磕烟锅，“只是，恐怕也要请出巴赞苗的长老才甚至是首长老才可以。巴赞苗长居深山，很久都没有人见过，这……”
“你先告诉我，若智节离了乌斯苗，你们一家又要怎么办？”漱礼爷爷放下了手中的石头，将目光看向了智节的阿爸。他的目光炯炯，带着世事的精明与通透。这时，是容不得智节阿爸说谎的。
“我的阿爸，智节的爷爷给我留了临地蛊，我们可以化地而行，离开那个寨子。你和智节，都不须为我们担忧。”
“啊……”漱礼的爷爷似在思念故人，“你还是做到了。”他眼里隐隐有光在闪，与刚才不同，这次是泪光。
“智节！”漱礼的爷爷唤他过来。“是时候，要用到你那两块石头了。这是巴赞苗长老的信物，应该可以用这个找到他们。”
智节和漱礼对视，他们相信，只要能找到巴赞苗，就一定能得到他们的支持。毕竟，漱礼的神启是“智节和巴赞”。
迫于时间，智节和阿爸先行回了乌斯苗的苗寨。漱礼和爷爷则在洞中，又参详那些修习方法很久。
寻找巴赞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为了时间，为了机会，智节仍然要乖乖地做“猎狗”，哪怕心中已经无比厌恶。
那年六月初一的祭楼，在智节的记忆里，是那么的阴冷。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可是当祭楼门打开的一瞬，自己的汗毛就已经全部倒竖起来。智节打了个冷战，六位长老都在，高燃的蜡烛也没能照清楚他们的脸。每一张都是阴沉沉，每一张都那么模糊。
“有人破了我们放在城里的监蛊，已经破了十个地方。我们需要你去看一下。”历祾长老难得地开了口：“不是恩葛苗的术法。”
精河长老突然单膝跪在地上，一条胳膊已经血肉模糊不能动弹。几位长老互相对视之后，异口同声地说道：“食灵蛊被破了！”
食灵蛊并不是要人性命的蛊，也并无蛊虫色身。毫无防备之人只在一呼一吸间，就可中蛊。中蛊之人并无感觉，只是人中常有黑气缭绕，习蛊之人见之皆晓。
因食灵蛊只是影响人的心绪想法，让人对乌斯苗不起厌恶之情，所以乌斯苗多用来控制他人，以方便平时出入办事，并不做伤害之事。因此恩葛苗从不破此蛊。
撒长老刚喂精河长老吃下解毒之药，精河长老的另一条胳膊裂开一条尺长的口子，百余条蜈蚣从中爬出，精河长老瞬时面色灰败，失去了生气。
“髓镜蛊也被破了！”撒长老也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到底是什么人如此霸道！
智节单膝跪地，历祾长老的强大气场让他无法站立。
“去吧。”历祾长老的声音低沉又干涩：“祭楼里的东西都带上吧。惊蛊多带一些，发生什么就赶快放出来，我们会想办法救你。”
智节没来得及和家人告别，就踏上了这条看不清边际的旅程。
城中一如既往地热闹，智节特地换了汉人的衣服。一处又一处的蛊被破，智节胆战心惊。
决不会是恩葛苗，那手法粗暴霸道，出手即要人命。强力驱杀蛊虫，不留一点生机。智节虽从来没有见过，但从留下的气息也知道，恐是来了其他宗派的高人。所以他更加收敛痕迹，要么在热闹时挤在人群中，要么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悄悄查看。
一连过去了五天，蛊不停被破，可智节一点头绪都没有。他不由得庆幸，长老们还没来得及将下防蛊的任务交给他，要不然今日的自己，恐怕……虫鸣了三下，智节放了一只集音蛊，告知长老们，今日依然没有发现。
蛊虫刚从手上弹出，一股剑气就将虫震得粉碎。智节猛地回头，看见一个衣着奇怪的人。
“贫道乃茅山门下，得道真人。你这巫蛊毒人，遇到了我，怕是有去无回！”
智节不知道什么是“贫道”什么是“真人”，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他悄悄催动体内的蛊。一缕黑气从腿骨窜出入了地下。同时他悄悄放出了惊蛊，期望得到长老们的帮助。
“啪！”，那道士略一挥手，一张黄纸一样的东西就着了火。火团飞出，惊蛊应声化成了齑粉。
智节一惊，急忙催动蛇蛊攻击那道士。不过须臾，蛇蛊入了道士的脐元，不出片刻，他就应该脏腑溃烂而死。
那道士面色一变，手捂胸口，智节松了一口气。可不想那道士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噙入口中，立马捻诀念咒，面色大缓。智节又送出两个毒蛊直喂到了他的嘴里。那道士却微微一笑。
智节心说不好，可为时已晚。那老道用真气将毒蛊催出，以掌心雷击碎，又从胸口以丹山指拈出了智节的那条小蛇。蛇身扭动，逐渐从无形恢复到有形，智节觉得心头有万只蚂蚁噬咬一般。他站立不住，跪在街头。
那道士还不罢休，口中说着：“不止你有毒物，也让你尝尝贫道的功夫！”
智节视线已经模糊，黑色的血从口中喷出。蛊越强，反噬的力量也越强。他只隐约看见道士抹了一把泥一样的东西在小蛇身上，那小蛇登时僵直不动。
智节的内脏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揉搓成了一团，他晕厥之前，道士在他口中塞了一粒黑色的丸子。
“这下，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你！”
道士哼着歌，得意地离开。智节拼尽全力，送出一枚惊蛊。
一缕白色身影在城中的屋话：“啊……有……有人吗？”
“你醒啦？”大广从门外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些不知名的草药。“你这一睡又是七天。不过能活过来可真是命大。正一派的仙丹灵药被你吃了个遍，也不知你上辈子积了什么福。”
智节醒过来，大广的心情十分愉悦。他走到灶边，给智节盛了一小碗米汤。“给，吹冷了慢慢喝下去。再壮的汉子几天不吃饭也是没力气。”
智节小口小口地喝着米汤，心中有无数的疑问。“大……”
“啊，叫我大广就可以。”
“那天，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大广略一思索就开口道：“那人也是个道士。不过与我不是一派，他应是茅山门下。他到这里来，无非就是想用些法术骗些钱财。你们的蛊挡了他的路，他才会对你下了杀手。”
他想智节应该不知道什么是道士，又慢慢为他解释道：“你知道，汉人生下来并不像你们一样，有族里的术法传承。有人想学，就要到专门的地方拜了专门的师父才可以。去道观里拜师父的，就穿成我们这个样子，叫做道士。也有那光头的，要称作和尚。”
大广不知从哪里拿出个药碾，把一些草药放进去，一边碾一边又和智节解释：“就像你们有不一样的部族，我们也有不一样的祖师，不一样的修法。所以我是正一派，他是茅山派。”
智节点点头：“我明白了。他就是道士里的乌斯苗，是坏人，茅山派也是专门修邪术的派别。”
“那可不对！”大广听了大笑起来。“正邪善恶哪里可以这么分！”
智节不解，又再争辩：“我虽不懂你们的修习，可是也能看得出他学的术法都是霸道，还带着股邪气，招招都能伤人害命，怎么还说这不是坏的？茅山派教的都是这些东西，那怎么能说不坏呢？”
“我且问你，一个人身体强壮，一拳就能打死个人，你能说他是坏人吗？”
“打死人怎么不是坏人？”
“那如果他打死的是来抢劫的强盗呢？或者说，他不去打人，用这一身力气专门在河边帮老人小孩渡河，那还是不是坏人？”
大广想着，不知是因年少，还是苗人本就憨直，这小子竟然钻了这牛角尖：“道法也好，蛊术也罢，就像这人的一身力气，本就没有什么善恶的。只看你怎么用罢了。”
他将药碾中的草药取出，有寻来些许绷带，扶了智节躺下，准备给他换药：“就说这茅山派，他们修习的也是正派道法。一般人没有修行，若是遇见邪祟侵扰，那茅山这降魔驱鬼的功夫就正帮得了他们。若是山间野林，遇到了恶人，茅山修行可自保不说，还能救山民于水火之中，这哪里不是好事。只不过是这人起了恶念，要用这些术法为自己招揽信众诓骗钱财，所以才入了邪路。”
大广顿了顿，又说：“我所修行是正一派，符咒雷印无一不足，于丹药上也是独树一帜。若是救世济民自然功德无量，可拿来害人性命也是须臾之间。你说，正一派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
“那我是杀了人的，我还是个坏人。”智节目光有些空，喃喃自语道。
大广自幼修行，耳根十分灵敏。听到这句话，心中对智节所想也明白了大半。他看智节虽然身量高大，可终究是个少年，心中万分怜悯：“我在外行走多年，乌斯苗的事情也略有耳闻。不过就是选错了方向，不是什么大事。”
智节沉默，此时的他想不通。那么多人死了，自己也差点丢了性命，为什么不是什么大事。他很想漱礼，漱礼那么聪明，这时候应该已经听懂了吧。
大广已过而立，又在外行走多年，看他神色哪里不明白智节心中所存芥蒂，只不过二人交往不深，又族派有别，很多事自己也不便说太明了。所以他起身，拿来一个陶罐子，打开盖子给智节看：“你的蛊蛇我那日给拣了回来。我不懂蛊术，只先用丹药解了它中的毒。这几日我看有点生气了，应该，不会死了。”
智节没有接过罐子，他对大广说：“这蛊需用骨髓饲喂，现在，我没有办法让它活。”
大广心中微叹一声，又把罐子收起来：“丹药我还有一些，我先帮你养着，等你好了再给你。”
“我，我叫智节。我想联系寨子里的人，能请你帮我吗？”
智节话音未落，一个矮胖道士大力推门而入，朗声笑道：“师兄，我正在龙虎山逍遥自在，你却一纸道书将我召来至此。你若不是真遭了难，那可要拿出真金白银来赔我的快活日子！”
大广走上前去，一下揽住了那道士的肩膀。“大宽师弟，你终于到了！”
“这是我师弟大宽，我救了你那天晚上，给他发了消息。他在医术上比我高明许多，我就只能帮你续命，他来了，兴许功力还能帮你恢复大半。”大广转身对智节说。又想起智节请他帮忙联系，他顿了顿，对智节又说道：“现时我还没有抓到那个道士，贸贸然联系怕你或你的寨子有危险，恐怕，还要再等些时日。”
智节真正想联系的人是漱礼，过了十余天她没有自己的消息一定焦急。但听到危险二字，又想到那道士的凶残，便再也不提此事。他再憨直，也知道大广必有重要事情和大宽讲，遂自称劳累，闭上了眼睛假装休息。实则心中还在想自己族的几位长老，现今要如何安排自己的家人。
修道之人对呼吸最为敏感，智节是真的睡着还是假寐根本瞒不过大广、大宽二人。不过本就是磊落事，不须隐瞒，二人也就寻了个干净处所，坐下聊天。
智节因心中有事，并未刻意去听他们的谈话，只记得大概聊了些“两人在才可处置外派道士”、“一定要与茅山取得联系”和“这两日那人就要有大动作，必要好好部署”之类。
及至日暮，大广说出去买些吃食回，也顺便打探一下消息，留了大宽下来为智节医治。大宽性格开朗，善于言谈，几下查看了智节的伤情之后就和他攀谈起来。
大宽虽是大广师弟，但只是入门晚些，实际年纪已四十有余。且他常行世间，人情世故颇为通达，不多几句，就晓得这智节怕是有些心结。有意引导之下，智节不自觉间，就将自己的烦心事说了个七七八八，连漱礼和自己的婚事都讲了出来。
大宽豁然，这孩子情执太重，陷于其中不自知，那必会左右为难。
正一派虽不讲究出家清修，但入了道门毕竟求个解脱，因此在修行中一定要了脱情执。大宽略一思索，便将道理丝丝缕缕掰扯给智节听。
“这善恶二字，历来就是最说不清楚的。为什么说不清，因为人们总是把善恶对立起来，弄得两者只能有一个。实际上没有了恶，哪里还有善？”大宽取出葫芦，喝了口酒，润了润喉咙又接着说：“你们那个什么乌斯苗的长老，在外面做的事情确实是恶的，可是在你的族人看来，那是最大的善。若没有他们在做那些，你们的寨子怕早就被踏平了。”
智节若有所思。大宽也不管他，只自顾自地不停说。
“再看那恩葛苗，他们的善也是乌斯苗衬托出来的。哪日若没了你们，怕是汉人也容不下他们。至于蛊之一术，就如同人们手中的菜刀一般，切菜也可，杀人也可，就端看你怎么用了。”
“那我用蛊术杀了人，就是用错了刀。我还是恶。”智节似懂非懂，就是一直纠结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好人：“我太坏了，蚩尤大神会不要我的。”
大宽心中叹气，这孩子，太早经历这些，心中定比那成年人痛苦百倍。于是更耐心为地对他讲：“你就是那些长老手中的刀，善与恶又哪里轮得到你来承担？蚩尤大神一定晓得这个，定不会舍弃你。”
“智节，其实你痛苦是因为你一直纠结在善恶之中，就像人陷在那泥潭里，自然觉得动弹不得，呼吸不了。可若是跳出来，就再也不用去与淤泥为伍，自然就不会难过。这个也是我们讲的‘出离’。心先出离，做事自然会通达透彻！”
智节虽然听了大宽所言心中烦闷减轻，可实际仍是懵懵懂懂未得要义。
大宽又喝了一口酒，对智节说道：“就像你忧愁你与漱礼的婚事。可若是你不去娶她，这些烦恼自然就不复存在了。不去娶她，你就可以在族中蛰伏，可以想方设法得到首长老之位，可以以长老之尊停了乌斯苗这杀人的勾当。如此一来，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到时蚩尤大神也要感动于你的行善积德，你又何必在这时纠结善恶！”
“不行！”智节差点跳起来：“我怎么能不娶漱礼！”
大宽看了智节一眼，那眼神中似有百千句话一般：“少年，你到底爱那漱礼什么你可曾想过？听你所言，你爱的并不是漱礼，而是你自己。”
智节又惊又怒，大喊起来：“你怎么能这样说……”
大宽似笑非笑：“从来人间所谓情爱，无非就是心中所求而已。而心中所求，无非就是无所得而已。若漱礼与你同是乌斯苗，你还会爱她吗？”
智节不服，仍欲再辩，破朽的门吱呀一下打开。
“你们在说什么，如此热闹。”是大广背着些干粮草药并一只烧鸡走了进来。
“我们在说情爱之事。”大宽笑着站了起来，帮大广拿下背上的东西。
“哦，情爱啊。”大广说道：“我虽未入情海，但人间情事也看了许多。所谓情爱不过是将自己心中所想投在别人身上而已。若是契合，便执着于此，骗自己这是真爱。若不契合，情执不生，两人就自会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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