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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第七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堪堪擦身而过再也不见(7)

  智节就这样跪在母亲面前,听着母亲大声训斥。可他不管,他到现在都记得那天,第一次见到漱礼。

  春日阳光正好,乳母抱着智节上了马车。刚满三岁的他今日要跟着母亲去姨母家做客。后面的马车里装满了礼品,恭贺姨母新生了一位小妹妹。

  闻见芍药香,就到了姨母家。智节挣脱了乳母,下了地。他已经做了哥哥,怎么还能是个小孩子样子呢?随着大人给姨母见了礼,就看见襁褓之中尚在沉睡的妹妹。

  “你姨父还没给她起名,我们现在只唤她礼儿,望她以后是知礼守礼闺秀。”姨母对着智节说。

  智节懵懂,并不知道什么是“知礼守礼”,只觉得妹妹的脸粉妆玉琢甚是可爱。他轻轻摸了一下妹妹的脸,她的小嘴嘟起来动了一下。

  “妹妹动了!她定是认识我!”智节喊起来。

  周边的大人们都笑着说妹妹这样小,还不识人的。许是笑声太大,也可能是饿了,礼儿“哇”地大哭起来,乳娘赶快抱下去喂奶。

  智节心里觉得,定是妹妹认识自己,不喜大人们那样说。

  姨父给妹妹取名“漱礼”,智节那时已刚刚开始写大字。他缠着母亲教会了自己那两个字,日日练习。

  “母亲,我与表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我不能没有她,请母亲帮我求取漱礼表妹!”智节仍然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她何曾与你青梅竹马?不过是你一厢情愿!”母亲怒其不争,眼中泪水已经噙不住。

  一厢情愿吗?智节想起小时候的漱礼。那一年漱礼三岁,姨母家的芍药开了,她办了宴席请人赏花。自己一进园子,看到的就是花丛中的漱礼。她笑着一次次打开乳娘的手,一定要摘那朵千层大紫赤芍。

  母亲拉着自己走上去,说哥哥陪你玩耍,你莫要摘你母亲最喜欢的花。漱礼甜甜喊了声表哥就拉着自己去玩九连环。

  那天漱礼的姑表亲也在,她没有拉他的手,也没有同他玩九连环。

  “母亲,漱礼与柳家公子并不相识,姨母怎可……怎可……”

  “住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漱礼是谨守礼法的闺秀,你不要败坏了她的名声!”

  谨守礼法吗?智节想起了面人,想起了兔偶,想起了梅花洒子笺。

  漱礼是女子,不能出门,东京河口章家的梅花蕊子酥自己总会买两份。姨母见到自己总会夸赞,却从来没有提过漱礼是否喜欢。

  智节想到自己房里满满两箱的小玩意。面人许的嫦娥、樊记布庄的缎子、孙家货郎的毛子面兔偶,漱礼总是请了乳娘出面,说自己不喜欢,多谢王家表哥。

  唯独自己从舅父家的表妹那里诓来的梅花洒子笺,漱礼托了姨母要了回去。当时的理由,似乎是“本是闺中胡乱玩耍,上面漱礼手书字迹散乱,不敢见人。”后来姨父还专门送来了几个名家拓本,说供自己赏玩。

  都是礼法吗?智节想,为何自己也守了礼法,却对漱礼念念不忘?

  “母亲,儿想再见一次漱礼,请母亲应允!”

  “混账!漱礼已经定下了亲事,如何能再与你相见!前月漱礼与你所言,难道你都忘光了吗?”

  前一个月,自己见过漱礼吗?智节想起来,见过,就在姨母家的花厅里。漱礼手边有一盆单瓣银月金丝芍药,暖房催了,早早地开了花。自己进去时,姨父、姨母正笑着与漱礼说不如将园子里的芍药全陪嫁给她。

  “表哥请自重。漱礼与柳家公子并不相识!”

  “若不相识,自不相爱,你怎能嫁给他?”

  “爱与不爱,有什么分别?爱不过是揽镜自照时浮现的光影,徒自迷幻本心。我嫁与谁,他都是我的夫君,我自以夫妻之礼相待。殷勤照顾,勿使恼怒,生儿育女,打理家事。难道这些还会因爱与不爱而不同?”

  “漱礼,如你所说,嫁与不嫁有何分别?”

  “本就没有分别。若不嫁人,我便安守本心,孝顺父母。到时出家,也未尝不可。”

  “你怎可说出这样的话?”

  “表哥,说出这样的话又有何不可?人生在世本如蜻蜓点水,应季而生,应时而至,见水则落,遇水则止。难不成,为了水中掠影,要将自个全都陷进去才算活过?人世如水,人如蜻蜓,那情字就是水中的掠影。”

  水中的掠影吗?就算是掠影,漱礼对自己也是唯一的一个,智节想。

  “你便在这里跪上三年,母亲也不会允你做那糊涂事!”母亲盛怒,挥手而去。

  智节跪在厅里冰冷的石头上,想了一夜。

  “儿不愿!”“智节不愿!”,这是自己这一年来说的最多的话吧,智节想。母亲不停相看闺秀,也有人上门说亲,可哪里有一个比得上漱礼?

  “母亲,求母亲为儿求娶漱礼!”

  “孽障,真真是孽障!柳将战死沙场,漱礼自请为节妇!若你父亲知晓,定会当场打杀了你!”

  又是一年秋风起。

  “漱礼,道观清苦,你怎受得?为何到今日你仍不愿嫁我?”

  “施主,贫道已是方外之人,请切莫纠缠。”

  “那我便求官家令你还俗,将你嫁与我!”

  “施主请便。贫道心在方外,入不入这人世,情字都不会再沾染。施主如今已是一人之下,恐见不得贫道如此的。”

  芍药又开了,漱礼,你便是成了仙,我也要把你追下来。智节须发皆白,看着道观前出入的香客,泪流满面。

  智节过花甲即离世,将坟茔安至城外无谷观外。

  智节以捐资立观之功德要挟,得见阎君一面。密谈数个时辰,得出。

  漱礼刚进了堂屋,就听见张三夫人笑着和母亲说定国将军家的三公子。小桃将披风从漱礼的肩上取下,母亲招手唤她过来烤火。

  “今年真冷,冬月不到,就下了这么大场雪。头发都湿了,小心着了风寒。花房里的炭盆可放好了?”母亲又转头向张三夫人说:“这孩子从南京带来了几盆腊梅。今日雪大,不放心,非要自己到园子里去瞧瞧。”

  “小姐是玲珑剔透心,老夫人就最擅养腊梅。南京城里谁不知您们府上的腊梅!”张三夫人细细打量着漱礼。心道怪不得阁老家的少爷才见了一面就念念不忘,非要请了自己来说和,瞧这容貌身段,当真是一等一的标致人物。

  “三夫人好。”漱礼整理了妆容,过来行礼。“夫人刚才在讲定国将军家的三公子吗?我才从南京上来,这名字却已听了无数次。上次阁老府上三小姐的生辰,漱礼听京中小姐都在议论呢!”

  “这三公子啊,可不是一般人!夫人可能不知,我家与定国将军的五弟许参将是连襟,将军夫人生产那日,我姐姐也在。”

  张三夫人是京中的红火人,再无趣的事情,到了她嘴里都能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就更别说这许三公子的来历本就有些奇特。

  定国将军许家三公子生下来时就不会哭,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只把手伸给人看。她的母亲以为是怪胎,命人查看之时发现他手中握着一块牌子,那牌子非木非石,似竹似玉,是现下人没看过的材料。把牌子拿到光下,可以看出里面写了一行字:“丙戌年六月二十,城外无忧禅寺不见不散。”

  当时将军铁青了脸认定这是个祸害,将军夫人险些哭瞎了眼。幸得老夫人领进来一位游方和尚,才没有当场摔死他。

  张三夫人故意顿了顿,漱礼的母亲赶快追问这和尚说了什么。张三夫人喝了口茶,继续笑着说:“那和尚先是一字不差说出了小公子出生的时辰,牌子样式和里面的文字。然后又说小公子这是前世情缘未了,今世要来了结,只当平常人养大即可,并无大碍。后来这许三公子果无不妥之处,但是因人才出众,行文习武样样出色,才在京中人尽皆知,也便成了那些闺中小姐常谈起的人物。”

  帘子掀起,小桃端上来一盘带骨鲍罗,张三夫人就着茶连吃了两个,连连赞叹南边糕点的精致。

  入了夜,漱礼陪父亲、母亲用了晚膳,闲坐之时说起许三公子。

  “听张三夫人讲,那许三公子已近弱冠,身边无女子近身服侍,任是再美的女子也不愿看上一眼,且迟迟不肯说亲,只说着丙戌年那人才是命中注定。”漱礼母亲笑着说:“也不知是哪家闺秀能得了这样一个痴情人。”

  漱礼却不以为然:“明年就是丙戌年,母亲若想知道,那天去无忧禅寺不就知道了?不过堂堂七尺男儿,带着前世情债,今生又来纠缠些儿女情长的事情,若是漱礼,就不愿嫁他!”

  “你这孩子,哪个女子不想得个一心人?偏你这样说!定是随你祖母整日道观庵寺听了太多东西糊了脑袋,以后不许再去!”母亲嗔道。

  “道观庵寺哪里说得不对?我是不愿将自己困在一个男子身上日夜牵扯的。他爱我不爱,都挡不了我自己快活!父亲,你说是与不是?”

  “哈哈哈哈!”漱礼的父亲大笑起来:“若是我们礼儿生为男子,能开宗立派也不一定。为父是不愿你丢了这种豁达的。不过这些话只在我与你母亲面前说说即可!”

  父女其乐融融,母亲则还在嗔怪着漱礼已经成年,眼看就要议亲,父亲怎么还如此教导!

  “母亲,过几日便是是六月十九观音诞,无忧禅寺做法会,还请了大和尚开坛讲法。漱礼好久没有出门,能不能请母亲开许,允女儿去听一下?”

  “无忧禅寺?”漱礼母亲皱起了眉头。“那法会后就是六月二十,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去看热闹。你一个闺阁女子……”

  “母亲~法会是在六月十九清晨,女儿午时过了就可下山。而且我也不会向那大雄宝殿去拜,只是寻个隔间,听大和尚讲讲法就好。况且,听说这次还有卫藏来的喇嘛……”

  左思右想,漱礼的母亲还是没有应下来。女儿自小没有什么爱好,只对僧道之事颇为喜欢。因从不出格,自己与她的父亲也从来没有限制过。可是这一次,想到六月二十可能的人山人海,还是决定与她父亲商讨一下。

  漱礼的父亲倒是不以为然,他计算了下时辰,嘱咐了牛贺赶车,安排了吴大家的多带几个人跟着,就放心地让漱礼去了。

  六月十九无忧禅寺并没有比平时人多一些,可能是农忙时分的缘故。几个大和尚讲法都很精彩,尤其卫藏来的喇嘛讲的《大日如来经》让漱礼听得津津有味。

  用过斋饭,漱礼准备下山。可天公不作美,突然间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暴雨。比豆子还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能不能看清路不说,半刻不到山路就已经泥泞难行。漱礼无法,只得命人寻知客师找了几间寮房,暂行躲雨。

  晚膳的时间都到了,回去报信的小厮也传回了母亲的口讯,可这雨竟一点停的意思也没有。吴大家的焦急不安,漱礼反而悠然自得:“雨这样大,急也没用。待我今日在这佛光笼罩清净之地参禅打坐,看能不能悟得真心,还得本义,到时也离了这俗世做个自在人。”

  戌时刚到,雨就渐渐停了。蝉嘶蟋蟀鸣,月朗风又清,漱礼觉得好不自在快活。

  六月二十是个晴天,不顾道路泥泞,无忧禅寺的山下,日头刚刚出来,就挤满了来看定国将军府三公子命定姻缘的人。

  漱礼盘算了一下,决定在寺中多游玩半日,等山门外的俗事了了,自己再下山反而更加清净。派了小厮回去报信,漱礼又去寻那喇嘛询问卫藏佛法与汉地有何不同。

  等了一天没看到热闹的人见得日头偏了西,也就陆续回了家。牛贺拴好了马,吴大家的扶着漱礼走到半山的大路口,漱礼坐上车就下了山。

  虽说暴晒了半日多,路面平整了些,可昨天的雨太大,许多地方面子上干了,里面还是些软泥巴。漱礼听着车轴嘎哟了好长一会,无聊地掀起了帘子。稍斜的太阳照在脸上,林间吹来一阵风,说不出的凉爽。漱礼正享受着,前面突然传来一阵“锵锵铛铛”的声音,似有人在持兵器打斗。

  吴大家的终究是个妇人,一下子慌了手脚,还是牛贺匆忙叫漱礼下马车躲一躲,若是马惊了那可不是好玩的。漱礼手还未伸出车门,一个黑影一脚就将牛贺踢下马车,鞭子一甩,竟是要抢车逃亡!

  牛贺急忙追赶,吴大家的站在那里大声呼救。几个官差赶到,跃上马车就和那人缠斗起来。

  “上面有吏部郑侍郎家的小姐!”牛贺大声喊着:“诸位官差千万小心,千万小心啊!”

  缠斗之下,马受了惊,长嘶一声,发足狂奔。贼人和官差都被甩下了马车,只留漱礼在马车之中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牛贺和吴大家的傻在了当场,小姐若是有个好歹,自己赔上这条命怕也是不够。

  一道白影轻轻掠过,几下就跃上马车,拉住了缰绳。加大力气,马长嘶一声,还是不肯停下。那人叹息一声,一步跳起,下落之时一掌拍在了马头上。马轰然倒地,连带马车也翻了。

  他轻轻落了地,连忙询问车中人的情况。漱礼已经感觉天旋地转,黏糊糊的东西从头上流了下来,她只能微微发出一些声音。那人自报一声“我乃户部尚书次子”便开始拆马车的窗子。

  口子大了一点,他钻了进去,将漱礼抱了出来。

  这时牛贺和吴大家的才刚刚赶到,上气不接下气,一看就是跑过来的。

  “家父乃户部尚书,鄙人姓张,名致从。你们小姐受了伤,要赶快医治。”他指指牛贺:“你,快拿了我的名帖上山找道基和尚。”

  又指指吴大家的:“我出行没有带马车,你还是赶快找人去这附近的庄子上借一辆,也好在关城门之前赶回城去。”

  吴大家的看自家小姐还躺在男人怀中,觉得不妥。那张姓公子嘲讽道:“保命要紧,这时候还顾什么贞洁名声!”

  智节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场景。冰雪一样的人紧闭双目躺在一个浪荡子的怀中,头上还有未干的血痕。

  “在下是定国将军第三子,名智节。若是不嫌弃,可用我家的马车送小姐回城。”说着,智节便命人帮忙抬扶漱礼。

  “在下户部尚书次子。”张公子头都不抬地说:“这位小姐受了伤,不宜随意搬动,还是等检查过无碍之后再说吧。”他语气淡薄,在智节听来仿佛在嘲讽一般。

  不过他现在不想去计较这个,因为第一眼,他就认出了这位受伤的小姐,就是自己命定之人。是的,那种悸动和酸涩的感觉,胸前所挂玉牌发出的能灼伤自己的温度,都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命定之人。

  正当此时道基和尚带着药箱赶到,牛贺将智节及他的随从拦到了一旁,请这和尚赶快为自己的小姐诊断一二。

  道基和尚是出家人,碍于戒律,不便触碰漱礼,遂让吴大家的来帮忙。可吴大家的不懂医,说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张致丛怕耽误了时间,挥手让吴大家的站到一边,自己帮起忙来。

  智节看这浪荡子果如传言中一般不顾礼法,现在竟在漱礼的身上触碰揉捏,心头的火一下子就腾了起来:“你这浪荡子,怎可坏小姐名声!”

  张致丛手上不停,从鼻子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哼”,却并未再说什么。

  智节欲再出言指摘,牛贺眼睛转了转,走上了前:“请问这位可是定国将军府上许三公子?”

  “正是。”

  “小的是吏部左侍郎郑大人府上的仆从,这马车中受伤的是我家的小姐。天色已晚,小的家的马车是不能再用了,小的想,能否劳烦公子借马车一用?”

  智节本就存了此意,此时顺水推了舟,忙命随从将马车赶到此处,又将其中打扫铺垫一番。

  此时道基和尚也已经断好了漱礼的伤情,拿了几瓶药膏给吴大家的,说:“你家小姐身体无碍,不需多时就会醒转。不过想来身上多有外伤,若不嫌弃,可用这药膏,定不会留下疤痕。头上血痕虽恐怖,不过伤口不大,且在发间,反倒是不必担忧的。”

  张致丛见马车已经准备好,抱着漱礼就上了车。智节看得是怒目圆瞪。张公子在车中唤吴大家的,待她上了车,将漱礼轻轻交与她的手中,细细嘱咐了一番要如何抱住才可让她舒服些,不致疼痛,才下了车。

  未与智节说半句话,张致丛骑着马,一阵黄土,就跑远了。智节也翻身上马,护着马车,急急向城内赶。终于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

  当晚,京城中就沸沸扬扬,起了风波。

  第二日一早,定国将军夫人就请了媒人上了郑府的大门。那时漱礼还卧在床上休养,她的母亲把客人迎进了客室。还未待定国将军夫人阐明来意,就有仆妇来报,张尚书府上的礼单已经到了,请夫人过目一二。

  惊诧之下,将军夫人连忙打听,才知昨晚张尚书的母亲,张府的老夫人亲自上门,已经为郑小姐和张家次子定下了亲事。

  其实昨晚听智节讲了山下发生的事情,将军夫人心中就早有判断。那郑小姐与张公子众目睽睽之下有了肌肤之亲,是无论如何都要嫁他的。只是儿子求得恳切,只说非郑家小姐不娶,自己又想着张尚书的次子醉心僧道,桀骜不驯,不一定应下这门亲事。是以才放下脸面,急急上了门。

  谁能想到不光张家次子应了,张府还请了老夫人出面,想是极重视这门亲事,一丝轻慢也没有。定国将军夫人略想了想,就开口笑道:“如此,那便恭喜夫人了。我今日上门,是想探望小姐,看身体是否有妨碍。智节鲁莽,若是有伤到小姐的地方,还请夫人多多原谅。”

  谈笑一番,二人谁也没提结亲之事。不到一个时辰,将军夫人就告别出了门。

  其实漱礼母亲对与张家的亲事本是不愿的。那张家次子出身虽好,可听说是个极不守规矩的,不考功名也不愿出仕,只每日玩耍取乐,往来还都是些和尚道士。可漱礼的父亲听说张老夫人上了门,出来亲迎不说,还一口应下了亲事,自己这个做主母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漱礼父亲却不这么想。张致丛自己是打过交道的,是个极为聪慧通透的人物。虽于出仕功名甚不上心,但见识心胸不是一般的广阔。至于醉心僧道,倒也与漱礼谈得到一起去。他家中富足,长辈又疼爱次子,漱礼嫁过去即分府别居,说起来日子定是能过得滋润的。况且家中人口简单,没有什么姑嫂妯娌关系需要处理,他是对这门亲事很满意的。

  前一个晚上,两夫妻恳谈了一夜,漱礼母亲终于放下心来。送走了将军夫人,敲定了礼单,自己也要去和漱礼把亲事说清楚才是。她父亲总说漱礼定会满意,可若是闹起来……漱礼母亲想,自己可压不住那个小祖宗!

  “礼儿,你好些了吗?刚才乳娘送来的参汤怎么不喝?”母亲坐在床边,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发:“昨日有人来提亲了,是户部尚书张家。”

  “哦,就是那个救我出马车的张公子?父亲、母亲商量就好,婚姻大事,女儿自然听从父母的。”

  “可那张家次子……”

  漱礼一下子笑出声:“母亲,坊间传言不可信。我看那张公子不光不是个废柴,还应该是个极聪慧的人物!”

  “你这孩子,怎和你父亲说的一样?”

  “无论如何,依着礼法,女儿嫁给他是再好不过。且无论嫁了谁,都是一样的管家过日子,能有什么不同。女儿不在意,全凭父母定夺便是。”

  郑府一片和乐景象,这边张府因为不靠谱的小少爷要成亲恨不得张灯结彩举家庆贺。可定国将军府,一边将军举着马鞭转眼就要落在智节背上,一面将军夫人泣不成声,另一面,生来就带着传奇的三公子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若你执意如此,那我就只当没有你这个儿子!”定国将军还是扔掉了马鞭,老泪纵横。

  第二日一早,门房的人报告说,有一个自称定国将军三子名智节的年轻人在门口,想求娶小姐。郑侍郎想了想,交代了几句,就从后门出去上了朝。

  整整两日,郑府的大门都没有打开过。一众下人除了必要采买从后门进出以外,全部在府内,谨言慎行,不敢多说半句。

  第二日夜里,下起了倾盆大雨,智节未移动半分。

  第三日一早,天气放晴,街市又热闹起来。这时节京里没什么大事发生,所以看热闹的人已经围了个团团。马蹄声嘚嘚哒哒越来越近,众人一边看热闹,一边给马儿让路。那马走到智节身前却停了下来。

  一个年方二十身着道袍的年轻男子并不下马,只对着智节说道:“昔时对定国将军府钦佩不已,只道都是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汉子。今日一见三公子,却原来是鄙人想错了。”

  众人哄笑,智节捏紧了拳头。可张致丛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也不知将军府的家教是怎样,一个男子竟可为情所困到这个地步。若战场上如此都可以取胜,那京中不知多少人可以称上战神了!”

  围观之人越来越多,笑声也越来越大。智节觉得为了漱礼,自己还可以忍耐。

  “我知京中对我评价甚低,都道我是不守礼法的纨绔。可我尚且知道顾全礼法求娶郑小姐,怎么到了许三公子这里,就可以以情相逼,丝毫不顾别人已经下好的婚书呢?莫不是,自己求爱不成,就要让郑小姐失了体面,将其逼死方才满意?”

  智节不顾膝盖酸痛,掀腿打跨步,挥拳向张致丛打去。那拳虎虎生风,带着智节从小习武的十成功力。众人惊呼,皆以为这马上的翩翩佳公子定是招架不住。谁想张致丛轻轻一握,就止住了智节的拳头。手腕轻转,智节就已招架不住,只忍痛不哼而已。

  命仆从又牵来一匹马,张公子拎着领子把智节甩在了马上。“走,带你去大丈夫该去的地方!”

  热闹没有了,围观的众人三三两两地谈论着“张少爷才是文武双全之人”,“许三公子因前世姻缘果然情深似海”,“定国将军府真真丢了脸面”等话题慢慢散去。

  张致丛把智节带到城外的庄子,里面屋舍简陋,最大的地方被一个演武场占据。

  “大丈夫皆应立此!”张公子轻飘飘扔下这样一句就转身去喝茶。智节暴喝一声,冲上前去,二人缠斗起来。

  悬殊太大,每每不过十招,智节便会被打败。心中愤懑,他越打越失章法,直至没了力气,瘫坐在地。

  “你能待她好吗?”智节看着张致丛,缓缓说道。

  “任谁是我的妻子,我都会依着夫妻的礼法情分对待。”以鄙夷的眼神盯着智节看了好一会,张致丛没有告别就离开了演武场。

  夜半,智节独自回到家中。父母家仆都在收拢行李打点行装。定国将军今日朝上请求外放,皇上也听说京中之事,允了他到山海关驻守。

  给智节,则放了一个大同府千总的缺,八月前就要到任。

  漱礼与张致丛婚后,大部分时间住在汤山的庄子里。一人参禅打坐,另一人炼丹修道,日子过得好不快哉!后来张致丛将庶务打点得越来越好,两个人干脆四处游山玩水,参访佛寺道观,甚少回到京里来。

  不过听说大同府的许将军至今尚未娶妻之后,二人很有默契地取消了去五台山的计划。

  十几个春秋转瞬即逝,京里都流传着张致丛上了龙虎山的消息。正当为其夫人惋惜之时,有人却说,那夫人还不是在家中修了个庵堂,日日诵经念佛,对此事毫不在意。

  几十年如白驹过隙,张氏夫妇皆已离开人世。

  大同总兵许将军垂垂老矣,但始终不曾娶妻。

  漱礼先到了奈何桥,与孟破相言甚欢。智节到来时,只在远处遥望,一望就是一晚上。

  两人都未见阎君,于天明时,各随鬼差到六道轮处,随业力投胎。

  同亲王的母亲恭贵太妃今日寿辰,请了南边上京来的随和记唱堂会。随和记的李老板唱了两出后,就让他新带的徒弟小梦秋给贵太妃唱《锁麟囊》。

  嗓音清亮,直冲云霄。众人皆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知李老板从哪里找来了这个祖师爷赏饭吃的小徒弟,以后肯定也是个不得了的角!随着拍子,漱礼的思绪早不知飘到了哪里去,堂会太过聒噪,她还是喜欢前几日岫云寺的法会。

  实在觉得无聊,她只唤了小桃一个,跟额娘说一声要去更衣,就走到园子里瞎逛起来。火红的石榴开花了,漱礼觉得今年比往年都热些。水榭旁那株醉芙蓉不知今年能不能开花,叶子如今长得是足够茂密。好不容易求阿玛托了人从南面运了来,冬天细细用炭盆烘着养活了,今夏,要是能簪上这花就好了。

  走到凉亭中坐下,漱礼让小桃打发个人去看看,那边堂会怎么样了。“哎哟”一声,婢女摔在了地上,小桃急急出去看,却看见一个外男大喇喇地立在那里。想着自家格格还在凉亭中,小桃立时大声训斥起来。

  漱礼听到外面有些杂乱,也起身去看。“小桃,问问他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寻个人带他出去就行了,在这里吵闹起来成何体统!”

  “给格格请安,奴才名智节,是正红旗下钮祜禄氏。今日来恭贺贵太妃寿辰,因饮酒多了些……不识得路……”

  “起客吧。小桃,你找人带带他。再找人给我倒杯茶来。”这人是谁,漱礼根本未向心里去。赶快打发了,就又回身坐到凉亭里。

  “今天真是热啊。”漱礼心想。“什么时候堂会能结束,真想脱下这大衣服。”

  日头终于偏了西,漱礼只着中衣坐在屋里。“额娘我不去。今天这么热,我不想再穿上那些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的,热死了!”

  “你这孩子!”额娘笑着嗔道:“眼看你已经十四,你还不知额娘唤你出去做什么?额娘也是想赶快在宗室里给你找门亲事!万一那蒙古……”

  “额娘!且不说现在蒙古还太平着。我已是和硕格格,哪里就需要我非去走一遭不可呢!我不去!”

  “你若不去,过几日我就带你进宫!”

  “我去还不行嘛,额娘,好额娘!我过几日还要跟兰姐姐他们去跑马!”漱礼嬉笑着,赶忙梳妆打扮起来。

  额娘看着她,叹了口气。听她阿玛说,外蒙那里又在起波澜了。

  夜已经深了,不知什么虫在窗外鸣个不停,吵得智节心绪烦乱,不得入睡。今日瞟见同亲王家的格格一眼,自己的魂竟回不来了。也不知到底哪里好看,就是觉得这格格怎么如此动人。若是……

  智节翻了个身,想到自己只是理藩院一个笔贴式,身上连个爵位都没有。怕只是痴人说梦而已。

  又似烙饼一般翻了几转,智节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似与那格格有一段夫妻情缘。天已大亮,智节还呆坐在床上。“黄粱一梦,智节,快醒醒!”他在心里朝自己喊着。

  又是一个晴天,早早换好骑装跑出了门。今日她与兰姐姐约了跑马。宁兰是内蒙的格格,长居盛京,去年才与哥哥同上了京城。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也晓得,这是来相看人家准备亲事的。

  宁兰格格与京中闺秀不同,性格爽朗心思豁达,见到漱礼也不像平常宗亲一样虚情假意地作陪哄闹。是以极对漱礼胃口。

  “兰姐姐,我还是跑不过你!”跑了几圈,漱礼甘拜下风,下了马,挽了宁兰格格的手撒娇:“你也不说让我些!”

  “我便是让你,你也跑不过我!我自小在草原长大,不会走路就会骑马,即使到了盛京,三日五日也要出去跑上一趟。你才学了几日,就想胜过我!”

  “草原是什么样子啊,兰姐姐?”

  “草原啊……”宁兰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她那时觉得无比自由快乐,她想把那时的每一件事都说给漱礼听。

  “我也想见见草原是什么样子,也想在上面跑马。也想养一只小羊,每日带它去吃草。”漱礼说。

  宁兰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可不要乱说!你现在说这些,小心老天爷听了让你去抚蒙古!那可不是好玩的!”

  一语成谶,喀尔喀又起了骚动,为了稳定外蒙,朝廷决定派一位公主和亲伊犁准部。

  宫中前几年就已遣了三位公主抚蒙,现今是再没有适龄的人选的。宗室之中,也只有漱礼最合适。

  皇后宣同亲王妃入宫。回来时,王妃已经哭红了眼。恭贵太妃知道了这件事,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险些去了。可喀尔喀越闹越厉害,朝廷也是没有办法。

  “额娘,我身为皇室格格,从出生以来荣华富贵每一样都享了,这时送去蒙古,也是我的责任。况且前几年宫中那几位固伦公主都去了,怎么轮到我就去不得了呢?”

  “孩子,你哪知那外蒙是个什么地方!”同亲王妃愈加伤心,哭得止都止不住。

  “额娘,我知道的。那里青草望不到边际,天上的白云和地上的羊羔一样。再也没有红墙拦着我去跑马,额娘该为我开心才是。”

  “可历来抚了蒙古的公主,有几个……有几个……”

  这话却不能说出口,但大家都明白,抚了蒙古的公主,有几个能过三十岁的?

  过了几天旨意下来,封漱礼为和硕公主,赐婚伊犁准部札萨克。来年春天就要出京。

  送亲的队伍走在路上,车轮轧过的地方翻起滚滚的黄土。智节骑着马跟在后面,没有人会关注这样一个笔贴式,但他却一直在关注着那辆装饰华美的马车。

  与想象中不同,这位格格,不,已经是公主了,从来不曾抱怨过路上的艰苦。偶尔,还能见到她叫了婢女去摘些野花送上车去。智节心中更是向往,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位女子?

  也与想象中也不同,伊犁准部的札萨克哈塞并不是一个满脸胡须的莽汉,漱礼发现他与京中很多子弟并无太大差别。原来老札萨克去年刚刚去世,哈塞是原来的世子。因很多缘故,他在京中长到了快七岁才回到草原。老札萨克颇喜欢这个儿子,又从京城和盛京请了老师来教导。

  还是与想象中不同,哈塞原以为这次嫁来的公主见到“如荒漠”一般的草原,即使不哭哭啼啼,也会终日抑郁叹息。没想到漱礼比一般的奴才婢女还都要适应的快些。她迅速地学会了在草原上跑马,习惯了草原的饮食,穿上了蒙古的衣服。而且才几个月的时间,她就已经养起了小羊。

  有时哈塞都会想,自己与漱礼到底谁才是蒙古人。

  智节回京后,也还是在理藩院。只是工作轻松了些,主要是管理与外蒙诸部的往来文书。他时常会想知道那位公主的近况,不过公事文书,一定不会提及。

  冬天都要过去了,智节在伊犁准部的文书中发现那位公主怀了身孕,因此推迟上京。另外,那位札萨克又要娶几位妻子,大多是治下盟中的适龄女子。智节不由叹息,真是苦命的女子,不能得夫君一心相待。

  漱礼并不在乎哈塞再娶几个老婆。她在这里是和亲的公主,是他的正妻;而她的夫君是一部的首领。他们注定是不能在情爱上纠缠的夫妻。所以漱礼并不在乎。而且,就算是平常夫妻又能怎样呢?历来情不知所起,更不知所终,难不成还真去求个一心人?

  智节家中催促多次,他都不愿成亲。他总觉得心上的肉,被那公主剜走了一块,要不怎么一想起她来,心口就会疼呢。

  小世子快一岁了,哈塞与漱礼得到旨意,要上京一趟。哈塞对京城的繁华始终不能忘记,心中很是期待。漱礼除了更常念叨阿玛与额娘,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迎接的队伍中,又有智节的身影。他虽然没看见漱礼,但是马车从身边经过时,他觉得丢了的那块肉回来了。

  漱礼与哈塞这一上京,出人意料地住了几十年。皇恩浩荡,允他们在京中建造府邸,长居京城。几十年中,札萨克与福晋恩恩爱爱、相敬如宾的传言从未停过。

  不太会有人在意,理藩院一个六品的小官,终生未娶。这个叫智节的小官,许是因着职务的关系,常与些喇嘛、活佛往来。

  阎君又与智节见了面。

  “请问阎君,为何我苦苦追求如此之久,却只能离漱礼越来越远?”智节此次见阎君,恭敬异常。

  阎君初时并未开口,只笑着看智节。等智节再次发问,才开口回答:“不知君是如何以为?某想先听听看。”

  “前世多与僧人往来,智节询问,他们皆道一切以因缘而起,又以因缘而灭。只是我自己,因情执故不得解脱。但智节有几事仍未明了。”

  阎君点头,并未插话,只等智节继续往下说。

  “其一:佛语有云‘缘起性空’,那既然这样,缘何本空之物衍生万物,使众生深陷其中而不得脱?其二:若我与漱礼皆因因缘而起,那情执从何而生?又生何结果?其三:皆言情执为牢笼,难道你们从没有过?”

  “哈哈哈!”阎君听罢,放声大笑:“智节君,某在这里,已经等你很久了!”

  智节苦笑:“恐漱礼,也已经等我很久了吧!”

  “既然这样,某也愿意为智节君解答一二。不过某智慧浅薄,望君切莫嫌答案粗鄙,不得真义万分其一。”

  智节闻言,拱手恭敬道:“万望阎君为我解答!”

  “容某先问一个问题,请问智节君,何为‘有’何为‘空’?智节君能否寻个‘无有之空’或‘无空之有’给某看一下?”

  “这……”智节语塞,看似简单的问题,却怎么也想不到合适的答案来回答。

  “在某看来,空与有本是一物,两者互相依存,不可独得其一。君以为呢?”未等智节回答,阎君又说道:“在我看来,缘即空即众生即万物。智节君觉得呢?”

  “在下受教!”

  “既说佛语,那便知四大皆逃不过成住坏空。既是如此,那情执起于此,也灭于斯,无有因果。智节君以为呢?”

  智节并未言语,只深深一揖。

  “至于牢笼,脱即复不存焉。哈哈哈!”

  “阎君,智节诚服!”智节深深礼拜,复又请求道:“既已如此,在下能否请求阎君送我至清净处修行,已延误千年,如今望悔之未晚。”

  阎君拿出因果簿,细细翻看。而后又于《法典》之中浏览一二。逾半刻后才抬头回答:“君于尘世牵扯太多,现在去清净处,恐有不妥。依目前看来,选择有二。一是君需再入尘世轮转十数世,了却因缘牵绕;若君不愿再去,那就只有饮下难泉泉水,于这阴间做断行差役,方可了结因果。不过饮下这难泉泉水,前尘往事,皆会忘记。君与漱礼,即使见面也不会识得。”

  智节思索良久,说:“在下慧根浅陋,再入尘世恐因缘未了又生纠葛。故还是去饮难泉泉水,才是稳妥之道。但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再允智节至孟**。明早我自会归来饮下泉水。望阎君成全。”

  阎君允之,智节至孟**饮酒甚多。次日,饮下难泉泉水,忘却前尘旧事后,至五回忧生道处做断行差役。

  而后阎君告知,漱礼将以清净身数入凡尘,修行本心后自可解脱。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