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第八章 鬼事节，忘川里的邀请（1）
“五回忧生道有一个断行鬼差面生的很，听说是喝了难泉泉水去的。你们见过吗？”无目大力鬼王重重放下手中的碗，粗声粗气地喊我再拿酒来。“孟破，你这酒越来越淡，莫不是忘川里躲久了，没了好故事？”
今日是鬼事节，是所有鬼差都可以来我这里饮酒的日子。鬼差公务繁忙，饮酒是犯大忌。每年也只有整个鬼界“普天同庆”的今天，他们才可以轮换着休息一下，顺便尝些酒水。
鬼差不能醉，我这忘川里的佳酿，就都是为他们准备的。尝得到新鲜，又不会乱了心智。
孟破我，是绝不会吝啬心疼的。喏，昨晚就摆出了三大缸，不知今日鬼事如何，这些可还足够。
我拿上了两坛新酿的无霉酒，给那鬼王送去：“这里可能有那断行鬼差的故事，你尝尝看。”
“嗯，原来是这样！虽说曲折，却谈不上离奇，只是比别人多了些际遇罢了。”
无目大力鬼王话音还未落，一个青绿色的庞大身躯带着风就闯了进来。八席阎辅判，果然是稀客。
“你在此处观看，不过半旬；他们在人间，时时秒秒。就如在戏台上和戏台下一般，这体度能一样吗？更何况心于戏中，本就沉沦。本判官看你是在鬼界呆太久，早就忘了人间的苦！”八席阎辅判声音粗哑，叉开腿坐下，隔空就拿来一坛欢喜散喝了起来。
“几千年，你这口味还没有变？”孟破眯着眼睛斜睨着判官。
“你孟破的酒不变，我的口味就不会变。还是这欢喜散最够味道，骨头渣滓和着血肉，正如那欢娱散去的一刻。”八席阎辅判不过须臾就喝了两坛酒：“前两天还过了那谦相的案子，也是个可怜人。”
门帘掀开，又走进来几个红衣鬼差，看服饰腰牌是常常往来人间的劲行鬼差。见到大判官在此，先拱手行了礼，才寻了地方坐下。
略饮了一口心事了，其中一个个子小的最先开了腔：“了不得了不得，这人间热闹了，我们这些鬼差也变得愈加繁忙。不过三年光景，工作竟似多了几倍一般。下次往复述职日的时候，可要和阎君好好提一下，这阴间也要加派些人手才是。”
那小个子应该是劲行目奇力鬼王最得力的手下哈桑乌来，孟破心里有了数，略笼一笼袖子，鬼差的桌子上又多了几坛青潭三两金。
“说起来还是你孟破最会躲悠闲，早早就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忘川躲起来。”哈桑乌来搬起坛子猛喝了几口青潭三两金，又笑着说道：“悠闲躲了，你这酒可就不够意思了，里面净是些老掉牙的东西。现如今人间的中元早不是那般光景了。”
八席阎辅判心中有数，手指在桌上轻轻打着节奏；其他鬼王的好奇心被挑动起来，纷纷询问。这哈桑乌来慢慢饮着酒，示意手下一个能说会道的小鬼差出来讲一下中元的见闻。
那鬼差放下酒瓶站出来，先介绍了声自己名叫宁卡登波卡，而后打了个哈欠，分身成三个，将中元那日的见闻活灵活现地讲了出来，浑似舞台剧一般。
原来那日正是人间的中元节，宁卡带着手下的几位劲行鬼差去人间执行公务。这本来是例行公务，无非就是检查一下，该由鬼差带领享受祭祀的鬼有没有送到位置，该享有的祭祀和钱财有没有增损，以及有没有饿鬼仗着法力超群到处抢夺福报之类的事情。
可是一出阴阳工行道，阴风阵阵，飞沙走石，这哪里还是那个平静的人间？
随手抓了一只横冲直撞的小鬼，还未开口问话，那小鬼就嬉皮笑脸地喊起来：“几位官差行行好，快放了我吧！这几日可是人间发钱的好日子，我可不想误了时间！”
“发钱？发什么钱？”宁卡手一抬，将那小鬼扔出两丈远：“滚吧！”
一刻也不敢耽搁，另一位劲行鬼差赶快捻起了召唤决，召唤管理此处的大力鬼前来问话。
一阵烟雾腾起，大力鬼出现在劲行鬼差的眼前。来的大力鬼是葛那尔东，他神色疲惫，嘴唇干枯，身上衣物竟还有破损之处。见了几位鬼差，尚未开口，就红了眼圈。宁卡见此场景，也只好先行上前软语安慰一番。
其余四位鬼差以目光交流，心下就已经有了大概的判断。人间这场乱子，怕不是一两个鬼闹事那么简单。
葛那尔东不过片刻心情平复，赶快向劲行鬼差们拱手行礼：“诸位上官，不瞒你们说，这人间的中元，实已成了我们这些差役的难日。虽有怠慢之嫌，可在下还是要先行离开，要不然恐无人管理，久了会出大乱子。”
“职责所在，我们也要与你一同前去查看。一由不到，这人间怎成了这样一副光景！”宁卡示意葛那尔东带路，几人匆匆向他的辖地赶去。
葛那尔东的辖地，就在阴阳工行道的附近。因鬼差官役往来频繁，所以一向属于秩序井然，治安良好的地界。可今日一看，几位劲行鬼差可开了眼。
路途中阴风阵阵，飞沙走石，这饿鬼些但凡能够移得动的，都在路上横冲直撞。宁卡心想，脱缰的野马都比他们讲道理些，这简直就是逃离围栏的一群野猪！
一路上边防备着被一些已经狂乱的小鬼撞到，葛那尔东一边给几位上官解释大概的情况。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间的中元便改了习俗。
“人们喜好用金银箔纸和一些印着杂色花纹的彩纸拿来焚烧，说是送钱财给阴间亲眷或者孤魂的使用。”葛那尔东说着：“诸位也晓得，常在人间飘荡的饿鬼福报都十分贫薄，是以在此时就会尤为疯狂。我这里还好些，有位同僚的地界，人们还喜以酒肉饭食供给鬼众，那场面，才叫一个糟乱。”
“可这金银箔纸终究是人间之物，哪怕是天火焚化了，也只得是人间之物，这些鬼怎么能拿得到呢？”一位高个子的劲行鬼差不解，向葛那尔东询问。
尚未来得及回答，几百个鬼卷着旋风或飞或奔地涌向一个地方。几人定睛一看，那路口处走来了一个年青男子，怀中抱着葛那尔东口中说的金银箔纸和一些印着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头像的花纸，拿出火种，正准备点燃。
那些鬼兴致勃勃、层层叠叠地围在那男子身边，有些还为了更有利的位置大打出手，宁卡甚至间或会看见飞出的残肢断臂。
可不想火一起，不过须臾，那些鬼就又卷着阴风离开了，嘴里还大声咒骂着：“真他娘的倒霉。”和“中看不中用，一分钱都拿不到”！之类的。
几位劲行鬼差心中有了大概，葛那尔东也在旁解释起来：“不管金箔银箔，说来说去都是些人间的物品罢了，就更别说那些连箔都没有的草纸了。诸位请听！”
只见葛那尔东口念咒语，于腰间解下一枚海螺样的东西，螺尖对着那年轻人，螺口中就发出了声音：“我靠，烧他娘的什么纸。烧纸要是有用那干脆大家一起死了算了。”葛那尔东将海螺收起时，里面还飘出了貌似什么“农药”“吃鸡”之类的话。
宁卡登波卡心中已然明了：“想来若是人不把这纸当钱，这鬼些是半分拿不到吧。”
“正是。”
未想葛那尔东话音还未落，几个鬼差就被一股大力撞了个趔趄。几人赶快起身查看，却见比刚才更多的鬼携沙带石地向着另一个方向涌去。
“这……”红色眼睛的那位劲行鬼差看到了什么，示意大家都悬到空中。几人脚底起云，纷纷腾至空中，却看到一位老妪身上正分出条条金线，缠于面前熊熊火堆之上。金光暴起，火堆上光如涌泉一般。
众鬼于光中迷醉，更是疯狂，相互砍杀撕咬着向光中涌去。
“这……”宁卡感觉肩膀上多了块东西，用手拿下来一看，是一块碎肉。鬼不会流血，没有血腥气，可是腐肉那又酸又臭的味道呛得宁卡咳嗽了好几声。
葛那尔东见状，赶快站到了几位上官面前，帮着挡飞过来的碎肉、骨头、残肢断臂之类。宁卡挥手让他站到一边，又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离那群饿鬼更近的地方。
有些鬼因为法力差个子小，已经被碾成了泥土；有些鬼抢夺到了几文钱了，兴奋地睁大着眼跑了出来，浑然不觉肚子已经被撕扯成了一个脸盆大的洞；有个福报法力大一些的，用衣服兜了几块碎金子，走到宽阔处，粗暴地扯下还咬在小腿上的，不知哪个可怜鬼的头，嘴里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葛那尔东又拿出海螺，老妪心声传入几位鬼差耳中：“老头子，你走的早，我这么大年纪也不求什么，就多送些钱给你，你在那边别再憋着自己，多拿点钱，花钱也宽松点。只盼着你不再受穷。”
“这还好些。”葛那尔东说：“还曾有人讲过‘南来北往的都来取一些，请你们多多保佑我家谁谁谁’之类的话。那时的场景……”
宁卡伸手，从绿臂劲行鬼差的手中取出一块玉牌，将一片得行祑业草贴于玉牌上。虚空之中老妪此生节点因缘、重大果报均一一显现。追随婚姻缘，找到老妪已经过世的配偶，尚在黑绳地狱被狱卒用锯斧切割不停，血肉淋漓，今日老妪所送之“钱”，他是半分也拿不到
再查老妪之福报，折损甚多，且于寿命也多有损害。宁卡才欲细查，却见老妪回身之时背后有一铜色葫芦样的东西。心下一惊，迅速收起玉牌，手指挽了几个花，其余四位劲行鬼差就已明白。
五人念咒隐去身形，呈熊箕五星状向老妪包围而去。待到近前，发现这是一个地魔留下的印记。绿臂鬼差取出百景归胜盒提了证据后余光瞟到墙角处一个身影，密音请示宁卡是否要追击上去。宁卡出神探查，发现此地魔法力尚在五人之上，无奈召归了队伍。
众鬼散去后，宁卡又询问了葛那尔东一些情况，其余四位劲行鬼差分别向几个方向去提留了众鬼抢夺福报时的景象。
四位鬼差回来后，宁卡先行带着资料回了地府，另外四位留在了人间，帮助管理秩序。宁卡还为他们开了分身的权限，每人可分身为百，执行公务。
宁卡登波卡说完了，收回了分身，恭敬地一拱手，回到座位上继续饮酒。
无目鬼王听完，若有所思，转身向八席阎辅判询问：“这，老妪虽然有愿将纸化为钱，但此愿也只对她过世的配偶而言。那被众鬼拿走的福报，又应如何判罚？”
判官手掌摊开，一叠因缘显映册出现在手中。“虽愿不致此，但因有漏故，致此灾祸。”
催动册子投影出老妪的因果显化，众人得见老妪的福报要在长劫流转之中兜兜转转才得零碎回还。而失去的寿命，却因为是招引鬼众阴气入体故，再没办法补回。
再观看，老妪与抢夺了她福报的鬼众也并没有结下什么善缘。日后福报回转时，怕她要吃尽苦头。
而那些抢夺的鬼之间，因为多了杀生之缘，伤害之缘，互相嗔恨嫉妒恼怒之缘，于以后的流转中，也会因果夹杂互相伤害很难得脱。
册子刚刚收起来，谨寿司的执行鬼差临环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孟破，赶快拿些好酒来！他奶奶的，从中元忙到现在，脚都没有沾地！”
哈桑乌来看看他，哈哈大笑：“终于见了难兄难弟，我就说不能只我一人受累，总要有人陪着心里才好受些。临环兄，你那定人性命的小纸条，到底贴完了没有？”
“呸！这时你竟还要讽刺我！当心我请了阎君的命，调你来专做那贴纸条的工，那时你就晓得，我们几时能够贴完。”
鬼差临环掸掸灰尘，大喇喇坐在了哈桑乌来的旁边，“咚咚咚”饮下三大碗的青潭三两金后，向无目鬼王拱拱手：“您看上的那颗龙珠，我看还是找时间亲自给您送上门去。就盼您收了我的礼，赶快把我召到您的手下。人间的活真他娘的烦人，还是你们这执鬼司清闲又清净！”
无目鬼王睁开额上的眼狠狠瞪了一下临环，朗声笑道：“你可千万莫要送来，你那上官谙疾鬼王若是知道我抢了他的得力手下，定要打上门来。”挥手给临环添了酒，无目鬼王又问道：“阳间不管是人是兽，这寿命不大多是定数么？怎的你们会忙成这个样子？”
“还不是因那不知哪里来的习俗！”临环又深深地饮了几口酒，慢慢说了起来。
原来现如今中元时，有些地方喜以饭食酒水祭祖。要么是整治一桌饭菜，“请”自己的祖先来吃饭；要么是整治一些饭食，“邀”过路有缘孤魂野鬼都来尝尝。等鬼吃完了，这些人才又把那些“供”过的饭拿来吃。
“那他娘的能有什么区别！”哈桑乌来身边一个劲行鬼差忍不住骂了出来：“且不说死了的祖先轮回到了哪里，还能不能自由移动。就说没有法权就能随意在六道召唤群生的吗？那这世界还不乱了章法？不消说，那些饭食定是被人间游荡的饿鬼吃了去！”
“可不就是这样！鬼吃过的饭，不光精华全无，还阴气甚重。这人吃了能不得病么，能不减寿么！他们一减寿，我们能不忙么！”临环激动，差点摔了酒碗。
哈桑乌来扶住了酒碗，请孟破换了轻一些的节花酿：“莫生气，气坏了不也还得贴那写人寿命纸条么！”
众人大笑，哈桑乌来又将身体转向八席阎辅判：“辅判君，我若是没有记错，这人间的饿鬼福报极差，怕是比这阴间的好多还不如。若是因凶恶、悭贪故，那定是要受那种从年头到年尾都得不到一颗米吃的苦吧？”
“没错。”八席阎辅判说：“而且还要每日在人间闻饭菜香，受求不得与嫉妒之苦，受日日争抢与嗔恨之苦。”
“啪”地一声，鬼差临环猛地站起来，将一只脚拿到了板凳上，碰摔了一个茶釉斗笠碗：“那些鬼在当人的时候就没什么好品格，难道做了鬼受了苦就会变好了不成？他们吃了那饭，还要因为数量不够怨恨那‘供’饭的人，每每还要去那些人身上家里折腾一番！还他娘的保佑，不丢了半条命就已经是福泽深厚了！”
“我记得昔时人间专有僧道或宗族祭祀之人，负责祭祀以及教化此事，怎的现时都没有了吗？”无目大力鬼王历来都只负责地狱与阴间往来，对阳间之事几乎不知。
“若说祭祀嘛……”哈桑乌来回答说：“现如今人间一来人口增多，二来移动频繁，宗族早就成了一个名词。这僧道……”
“这僧道！”门帘再被掀开，黑脸的梓教鬼王走了进来，粗声粗气地说道：“这僧道，不给我添麻烦就是了，哪里还敢奢求他们行这教化度众的功德事！”
梓教鬼王寻了张空桌子坐下，他手下的几名鬼差也走了进来与他同坐。
众人见几位鬼差风尘仆仆，像是刚办了差回来的样子；那鬼王脸色也是不佳，看上去甚是疲惫，心中极为诧异。
“孟破，快把你早早藏好的那坛金幸饮拿出来吧。我看鬼王今日疲惫，想是非那酒不能解心中不快。”八席阎辅判见老友到此，甚为开心，想了想又对孟破说道：“明日我便命人将你想了好久的《司命百日谈》送来，顺带再送你几盆阴阳两生花。”
“辅判君何出此言！我孟破哪时吝惜过酒么！更何况是为了鬼王乎！不过既然辅判君有心，破也不会小气推辞，明日一大早我便会在忘川外等候，您可千万不要忘了今日说过的话！”
众人哄笑，纷纷说着果然孟破从不做那亏本生意。
八席阎辅判、无目大力鬼王和梓教鬼王坐到了一张八仙桌上。那桌子没有腿，而是由两只红眼睛的阴狗抬起。两只金色的迆奴飞过来，送来了专门喝这酒的壶和杯子。
金幸饮是极品，乃是历任鬼王飞升述职之时留下的修行感慨所酿。自南瞻部洲出现，鬼王一共飞升不过百位，是以此酒珍贵至极。算上十二阎君那里的，阴间总共不过五坛。
好酒自需好器皿来配，迆奴送来的，就是天界紫金府的主人专为十二阎君打造的一套酒具。
那壶是当年齐天大圣闹天宫时，卷帘大将打碎的那只琉璃盏重塑而成。本就是天外仙山的贡品琉璃，用了寿星的福寿缠绵丝编织起来，顺带放进了太上老君的丹炉里炼了炼。不管什么酒倒进去，前尘往事立时可在壶壁上显出来。
那杯子是前任东海龙王面颊上的鳞片所做。以此鳞片做杯，不管饮用何物，即可得龙泉精气融入其中，能令修行一日千里。原是紫金府的主人对那龙王有大恩，龙王才以此物相赠，为的就是助那金仙证果。
辅判和两位鬼王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套杯盏，拿起来仔细端详啧啧称奇。一只迆奴飞了起来，打开了那坛金幸饮；另一只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琉璃壶盖。拇指粗的一股酒从坛中飞出，于空中挽成一朵莎胡雷朵的样子后，注入到那壶中。迆奴小心翼翼地盖上了盖子，又都飞到一边。
历任鬼王的故事在壶壁上逐一显现，辅判和无目、梓教二位鬼王闭目守神，入于定中，以元神与故事感通。片刻后，三人出定，看表情感慨良多。
众多鬼差在他们身后，都伸长了脖子盼着他们说些什么。如能对自己的修行点拨两句，那就是天大的收获了。
可三人都没有开口，辅判默默地把酒杯都斟满。略微恭敬，三人便各自拿着酒杯小口啜饮。不见了往日的“洒脱”，每一口酒都在舌尖停留甚久。三位地府的高级差官，仿佛要把每一滴酒中的故事都细细咂摸，慢慢品鉴。
良久，梓教鬼王才长叹了一句：“若是我有这些鬼王的修为与心胸，今日就一定不会为这些凡尘俗事而困扰了。”
忘川没有风，众多鬼差大气都不敢出，草庐里静得出奇。一壶酒见了底，八席阎辅判才如释重负一般，放松了坐姿，恢复了往日似笑非笑的表情。
“梓教兄。”辅判说道：“说起来到底是什么事让你烦忧至此呢？”
“嗨，现在看来，是我沉执了。”梓教鬼王面色平静，再不见忧愁疲惫：“原是中元节的事情让我繁忙了些，只因愚钝，沉于其中起了执著心才会烦恼至此啊！”
梓教鬼王又饮了一口酒，转向无目大力鬼王说：“不知鬼王可有留心，最近往来阴间与地狱的‘僧道’多了些。”
他于“僧道”二字上特特加重了口气，无目大力鬼王紧闭天目，眼球在其中极速旋转。众人皆知他定是在查往来案籍箓表。
半盏茶的功夫，鬼王已经查完：“是比前一纪多了许多，不过这僧道大多……”
“大多是已于戒有重损或是根本没有受戒的假僧道。”梓教鬼王接过了话头：“其实不止中元节，自从假僧道多了起来，我就开始繁忙，也时常为此烦恼不已。”
草庐门帘忽被掀起，一个白胖可爱的童子头一些会场，那真真是法相庄严。戒体具足，德行完备的法师在那法台上一坐，那就是佛光遍照，当下即净土；法脉贯通，内丹已成的天师口中刚一唱诵，祥云汇集天花缭绕，那绝对是蓬莱仙境！”
小地精眯起眼睛，双手合十，似心中十分向往：“众鬼到了这些地方，心中自然为佛法、道法感化，心中嗔恨恼怒刹那清凉不说，还能轻些业障。即使有不开眼的想要捣乱，只那大护法或金甲神拿那眼睛一登，就立时动都不能动，只能随着法师、天师诵经。到法事结束，各鬼排队上前，除了能领自己应得的功德，还能或吃下或带走一些香花果品，清水茶叶之类。”
“若是因缘时节到了，或是阳间亲眷发了大心给做功德，还有立时飞升的呢！”眯起的眼睛睁开，小地精仿着天人给自己头上幻化出光圈：“那时节，身上破布烂衫纷纷脱落，糟肉烂骨再不随己。天花托起金玉身，蝉翼香纱织作衣，祥云七宝造就冠，直向那天上飞去，再不必受这无衣无食的苦楚！”
“这小地精，口才果然了得！”无目大力鬼王边称赞，边赏了他一杯百果曦。那小地精得了赏赐，更加来了精神！
“若是带此队伍的鬼差，那真真是有大福气！偷得一天清闲不说，还可听经闻法，拜师求道！除去会场中多少能沾些的功德，搞不好还能得一两句点拨，让那修行一日千里！可若是没有到这会场……”
小地精存心卖个关子，耷拉着头，仿若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在草庐的中间步伐沉重地走了几圈：“若是没到这如法的会场，那差官些可就倒了大霉！”
嬉皮笑脸地，小地精又向鬼王讨了一杯水酒，看着众人都面露焦急之色，才又缓缓讲到：“有些僧道，要么是只披了一身衣服，从未入门，遑论修行；要么是德行有亏，不守戒律，早早就破了戒体，于法一事，无半分所得。遇到这样的人主法，那会场就是群魔乱舞，恶鬼当道；请佛佛不来，邀神神不至；金刚护法不理睬，金甲大神不登门！”
捂着心口，仿佛受了多大的伤痛一般，小地精粗着嗓音慢慢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耗着法力维持好结界，以免自己所带众鬼受那天魔地魔招引；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与众鬼说好，多多少少法师、天师会念些经文，烧些纸钱，功德利益，虽说不多，略拿几分也是好的。”
“可谁想，可谁想！”小地精捶胸顿足，眼中竟还流出了泪水：“那些人口中所念是经文，心中所想竟都是腌臜俗事，秽言恶语。鬼听人言，从来只听心声，你心中不念，口中所出声音再大，又有何用！”
“好若贫困潦倒人，腹中饥火已焚身，忽得请帖登门至，佳肴仙酿等君临。谁知到那宴席处，四壁空空粒米无，心中怒火已熊熊，主又恶言咒骂汝！”
收起眼泪，小地精将眼睛变成红色，又将毛发竖起，将那愤怒学了个十成十：“那些鬼众，为人之时就都心胸狭窄，极其凶恶，当了鬼，那便是加倍恶毒，加倍凶狠。如今受此侮辱，又怎能忍！那时节，万鬼怒号，狂风骤起，将那人片片撕碎，不能解愤怒分毫；将那庙观全都造翻，未尝可慰心中之恨。”
脸色一变，小地精显露紧张担心之色：“鬼差官役，但凡须臾分神，主法之人便会被啖肉食骨；法力结界，即有半分虚弱，所在会场顷刻化为灰尘！”
变幻出八只手臂，小地精正色说道：“手中令牌飞翻，请那府军来援；口中咒诀不停，勒令众鬼回还！听得令者，只拿鞭绳驱役，不听劝者，只能刀斧相见！非差官之过，非众鬼之辜，情势至此，谁人伤怀心寒，谁人又于法外逍遥！”
“速返地府，安置众鬼。更换皂衣，上报鬼王。判官执笔，阎君定印，天地正道，有因有果！阴律判之，鬼吏绳之，无人能脱，无人能逃！”铿锵有力地说完，小地精向各位鬼王、鬼差行礼，讨得第三杯水酒之后，蹦蹦跳跳地出了草庐。
八席阎辅判拿起个桃子，咬了一口后，开了口：“说起来，这样的事也不是现代独有。只是随着因缘显化，阳间比那古时候热闹了许多，想来修行之人也更易受到诱惑吧。虽说诱惑在外，可始终也是内心不定，无法抗拒才会造成如此局面。即使判罚堕入地狱，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可怜。”
梓教、无目二位鬼王举杯敬辅判，三人慢慢将那坛金幸饮喝了个精光。哈桑乌来腰间令牌忽起金光，似是又有鬼在阳间作乱，他急急干了碗中的酒，带着劲行鬼差们匆匆出了草庐。
虽说是鬼事节可以休息一整天，可鬼差们手上或多或少还都有些杂事公务，饮完了酒，也都先行离开。
八席阎辅判一向繁忙，今日能到此数个时辰，已是难得，酒一饮完，就向两个鬼王拱拱手，回了阎府。梓教、无目二位鬼王看着手中赫牌又密密麻麻多了几页的公务，也苦笑着先后离开。
迆奴搬回了坛子收好了酒具，两只阴狗也驮着八仙桌不知钻到了哪里。
“孟破，你看，自从你搬了这破地方，来喝酒的人都少了许多！”
来人携风带雪，草庐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度。墙角里的迆奴狠狠地打了两个冷战，草庐门口的三瓣莲在霜中垂下了脑袋，花瓣与叶片相撞，叮铃铃地响个不停。
“闲看流水，聊看落花，便是再冷清，破这里也还有几只活物。比不得将军您，一人看千里白雪，独自守半个山洞。”
“哈哈哈，被你奚落一番，泽面将军这铁造的身躯也能多些人气。”门帘又被掀起，原来是极热地狱中专管热铜炀铁池的八分差节里。
节里不喜桌椅，只寻了个干净地方席地而坐。泽面将军化去身上的风雪，坐到了节里的对面。草庐里的寻柬草从地上长出，结了个矮几。
看得矮几结成，二人笑着从怀里拿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爵，而后不约而同地说道：“今日难得一见，还劳烦孟破君为我们上那无解忧吧。”
“千年未见，仍是息息相通、心心相印，孟破对二位，真是佩服、佩服！”
不多时，节里和泽面身后就各出现了一坛无解忧。二人相视一笑，交换了手中的爵，各自斟了酒，也不敬对方，在酒爵之上拈了朵金莲，就各自饮下。只是动作，出奇地同步。
“许久没有这么凉爽了。”节里叹道。
“许久没有这么暖和了。”泽面说道。
二人对视，都仰头大笑起来。
草庐角落里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小迆奴啊小迆奴，你说我孟破何时能得这样一个知己？”
“迷袅呜嗷~”
“去去去，阎十二那厮不算！”
“你……”“你……”二人又各自饮了一杯，想要询问对方近况时，不想又是同时开口。相对无奈一笑，节里与泽面又各自饮起酒来。
看着熟悉的爵，节里的思绪飘到了鹏鸟闹地府的那天。那还是一千三百四十五年以前了，那时自己和泽面是阎君身边的止宁鬼差。
那是历练年轻鬼差的好位置，时时跟随阎君，听闻律法，深解因果，能极快地了结世间诸情各感的执着；而阎君出入仙会、法坛之时，也可以增长见闻，多结善缘。
那日鹏鸟见阎君时，因要密谈，自己与泽面是立于殿外大门两侧的。当收到殿内格季鬼王的信号时，三位判官一位笔锋差都已经被打倒在地。阎君面前的金傩祥玉案已被打翻，判官和笔锋差的桌椅更是碎了一地。
鹏鸟兀自张着尖利的喙欲向阎君冲去，格季鬼王双脚踩入地面之下，左手掐诀，右手出金光一道笼住鹏鸟的头，使他半步不能向前。
站在座前，阎君面露怒色：“你，还不知错吗？”
鹏鸟双眼泛红，双爪用力蹬地，扇动两边巨翅。格季鬼王向后踉跄了两步，左手又出一道铁链拴于阎府大殿立柱之上才勉强稳住。
“某再问一次，你知错否？”
未及鹏鸟动作，一黑一白两条禁仙索已同时栓住他两翅的根部，让他动弹不得。自己与泽面数千年的默契，此时一个眼神都不要，就能知道彼此要做什么。
“某以阎君的身份，最后问你一次，你可知错？”
“我不知！我没错！”鹏鸟嘶喊，头上毛发暴起，他想要发动最后一次冲击。
收紧禁仙索，默念咒诀，使法力延禁仙索游走鹏鸟周身经脉。鹏鸟还真是个硬骨头，经脉寸断之痛，周身如蚁噬咬之麻痒都没有让他哼一声。
格季鬼王一跃而起，借用铁链之力于空中挺腰一翻，左手成拳右手为掌，只待下落之时即可击中鹏鸟第三节颈骨。颈骨碎裂之时也就是鹏鸟失去所有战力晕厥之时。
格季鬼王没能成功，鹏鸟看准时机甩动头部，张开硬喙，将上缘最坚硬的尖准确地插入了鬼王的腹中。正欲合拢上下两喙夺取鬼王性命时，阎君口出梵音，于胸中出七色莲花一朵。
花至空中，七色花瓣各出净光一束，于空中结成虹桥一座。花心中莲蓬闪现，颗颗金莲子应光而出爆射鹏鸟双目。鹏鸟吃痛，松开双喙，莲花于格季鬼王下落之时将其接住。须臾鬼王于莲蓬台上坐定，须臾莲花合拢将鬼王护于心中。
想来那时鹏鸟应已是恼怒非常了吧。自己竟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将翅上冠羽化为钢刃片片。若不是泽面警觉，自己是定要受那胸腹断裂之苦了。
泽面那时也是拼了性命的，他竟甩动禁仙索借力跃起，并用法力将右手指甲催生成匕首从鹏鸟翅根划至翅尖，将他右翼生生割为两片。
也是这时，自己才有了机会。迅速捡了脚边判官铁笔，踏鹏鸟左翼腾至空中又极速坠下，将笔尖重重刺入了鹏鸟第三节颈骨。
“琳铛琳铛”的声音越来越近，节里和泽面同时看向草庐的大门。那是六足枕榭貘的声音，难道是十二阎君来了？
两只四翅金目豚先跑了进来，一边一只地拽住草庐门帘的两个角，用力地将门帘掀了起来。节里和泽面马上站了起来又同时喊了一句：“阎君！”
还是那“琳铛琳铛”的声音，六足枕榭貘粗长的鼻子先进了门，背上果然还搭着那块“十业鬼退散”。这是十二阎君最喜欢的一块垫子，据说是凰祖所栖之桐木所做，一有摇动，便会发出悦耳的敲击声。阎君将垫子放在自己最喜爱的坐骑上，无事时便会骑乘巡游鬼界。
待貘又圆又胖的身子全都进了门，二人还是没有看见阎君。“十业鬼退散”上放着的是一个月柳编的盘子，里面是几样精巧的酥点。
“千年未见，某也甚为想念。奈何公事繁忙，不能亲自来见。略备薄礼，款待故人，酥点虽小，情义连绵。”那貘哼着气，从鼻子里传出了十二阎君的声音。话音才落，两只四翅金目豚就飞过去抬起了那月柳盘子，放在了节里与泽面中间的矮几上。
六足枕榭貘摇着滚圆的屁股又慢慢走了，一会儿，就再也听不见那熟悉的“琳铛琳铛”的声音。
“小迆奴啊小迆奴，难道是我与阎十二见得频繁了些？怎的从来不见他给我送些糕点？”草庐里似乎总是有一个角落不平静。
“咪袅呜嗷~”
“罢罢罢，反正你也只会说阎十二的好话！”
泽面与节里同时将手伸向那月柳盘子，拿起的都是木芙蓉样的酥点。这酥点虽然样子普通，可里面装的是月宫那棵桂树所采的蜜，入口即化，味道尤为清甜。千年了，阎君还记得二人最喜欢这糕点。
爵里的无解忧是暖的，轻轻咬了一口木芙蓉，泽面想到了那天。
二十个虎头鬼差抬起了被击倒的鹏鸟，将他关进了阎府地下最深处的哀訾牢。一重擒妖链，两重斗唳塔，三重清心笼，鹏鸟终究是动弹不得了。
“在下与节里护卫不周……”
阎君摆摆手，并没有让自己说下去。来不及请罪，也来不及去探望格季鬼王伤势如何，阎君急匆匆带着自己与节里出了门。
原来那孽畜口称要与阎君密谈只是假意伏诛，他只是想拖住阎君，好让他的异母兄弟可以在地府边缘掀起大浪。
那鹏鸟的异母兄弟是一个雪鹰所产的杂鹏，和他只有两分相像。虽然体型小了许多，但却一样阴狠狡猾。
随着阎君赶到地府边缘时，自己最先见到的就是那杂鹏脸上露着阴险的笑，脚下踏着地狱的大门，嘶哑着声音威胁阎使：“若是再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便将这大门打开。到时千亿鬼魂冲上了天界，我倒是看你们，要如何收拾这残局！”
自己与节里同时抬头，只见地府与天界相接处浓云滚滚。雷电之中，夹杂着术法相搏之声，刀剑相碰之声。间或有异兽被击落下来，更多的却是受伤或者阵亡的阴兵将士！
“我不会答应你。”阎君一步一步走到杂鹏面前：“莫说一个地狱门，便是十个百个，你也开得。但不合律法之事，我一定不会答应你。”
“就算你不怕玉帝怪责。”杂鹏缩起了瞳孔，死死地盯住阎君：“地狱门开，三界浩劫，你也不怕这因果吗？”
“某以为，当是你怕！”
看准时机，我与节里再一次左右同时出击，用禁仙索捆住了杂鹏拉住地狱门的爪子。这杂鹏比那鹏鸟弱小太多，略一起法，禁仙索就已经将他双腿生生截断。杂鹏跌坐在地，却并不见沮丧，脸上反而露出诡异的笑。
果然，在蛇形鬼差将杂鹏拖走之后，地狱门里传来了恶龙“哞呼~”的咆哮声。
“砰砰、砰砰砰”地狱门不停被撞击，那恶龙还引了无边血池中的脓血来破坏结界。眼看两扇大门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空气中的血腥气也越来越浓。
阎君深深地看了我和节里一眼，就向那大门走去。
密音传来：“关门！”
我与节里快步地跟了上去。阎君才刚刚站到地狱门上，就以左手抽起锁住那道门的回冤锁，“嗖”地一下甩到空中。
地狱门打开，震耳的惨叫声传来。血腥气暴冲而出，法力稍微低一些的鬼差受其侵袭都几难站立。
阎君并不在意这些，身形暴长至原身百倍大。左膝下落猛地蹲下，右手化为鹰爪，伸入地狱一把抓住了那恶龙的脊梁。恶龙吃痛，尾巴疾甩，阎君不想拖延，右手运了全力，“咔擦”一声捏碎了恶龙两节脊椎。
地狱的鬼魂已经按捺不住，眼看就要冲出那大门。阎君右臂加力，将已经瘫软的恶龙拖出地狱，飞至空中，又将他重重甩在旁边无人的空地上。
凶残的地狱鬼魂马上就要出来了！节里与我看准时机，在那恶龙最后一条龙须脱出地狱的当下，就分于左右猛向前扑，以身体的重量压在地狱的门上。
地狱的门“忽”地关闭，脓血的气息喷到了我的眼睛上。节里看我眼眶通红，不顾自己的手臂已经被脓血腐蚀，飞起一脚将我踢到了旁边。而后整个人卧在了两扇门的中间。
幸得阎君甩出恶龙之后就飞身抓住了回冤锁。迅速缠于地狱门上而后用法力封印。
一道净光从草庐的门帘闪进来，节里看向了门口，泽面却看向了节里的右臂。
“是了，那时你的右臂就已经无碍了。”泽面说着，也将视线转向草庐的门口。
霜已经化了，那株三瓣莲又抬起了头，一个猴面小鸟站在花瓣尖上，用清脆的声音婉转地“喊”着：“今来往去，适来晤还！”
“紫金府？”节里与泽面看向对方，今日是有什么事吗？怎么还惊动了那位？
蹄子走在路上发出的“嘚嘚哒哒”声近了，脖颈上的铃声由远及近，然后又停下。一身米白道袍，面无表情的童子，隔空以光掀开了门帘走了进来。
猴面小鸟兴奋地绕着童子上下翻飞，童子将手中拂尘抛至空中悬浮，而后又不知从哪里取了一个托盘放置于拂尘上。
拂尘载着托盘飞向矮几，童子发言，没有半分情感起伏：“金仙有言：节、泽相聚，甚难一见。以笋相赠，惟增笑尔！”
托盘落在矮几上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童子法力可见一斑。只拢拢袖子，拂尘化光回还。童子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就离开了。猴面小鸟回头看着节里与泽面，“咯咯咯”地笑了好一会，才离开去追赶童子。
这时托盘里的东西才慢慢现出来，原来是两棵玉笋。泽面与节里同时一愣，而后看向对方，“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已经睡了好一会的迆奴被吓醒，懒洋洋抬起头，半睁着眼睛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想耳边又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迆奴啊迆奴，你看这两个人被奚落了都还在开心呢。不过这阎十二，竟从不去紫金府为我讨要什么东西！”
“咪袅呜嗷~”
“你若是敢去找阎十二告状，我就把你剥了皮炖汤！”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
今日是鬼事节，是所有鬼差都可以来我这里饮酒的日子。鬼差公务繁忙，饮酒是犯大忌。每年也只有整个鬼界“普天同庆”的今天，他们才可以轮换着休息一下，顺便尝些酒水。
鬼差不能醉，我这忘川里的佳酿，就都是为他们准备的。尝得到新鲜，又不会乱了心智。
孟破我，是绝不会吝啬心疼的。喏，昨晚就摆出了三大缸，不知今日鬼事如何，这些可还足够。
我拿上了两坛新酿的无霉酒，给那鬼王送去：“这里可能有那断行鬼差的故事，你尝尝看。”
“嗯，原来是这样！虽说曲折，却谈不上离奇，只是比别人多了些际遇罢了。”
无目大力鬼王话音还未落，一个青绿色的庞大身躯带着风就闯了进来。八席阎辅判，果然是稀客。
“你在此处观看，不过半旬；他们在人间，时时秒秒。就如在戏台上和戏台下一般，这体度能一样吗？更何况心于戏中，本就沉沦。本判官看你是在鬼界呆太久，早就忘了人间的苦！”八席阎辅判声音粗哑，叉开腿坐下，隔空就拿来一坛欢喜散喝了起来。
“几千年，你这口味还没有变？”孟破眯着眼睛斜睨着判官。
“你孟破的酒不变，我的口味就不会变。还是这欢喜散最够味道，骨头渣滓和着血肉，正如那欢娱散去的一刻。”八席阎辅判不过须臾就喝了两坛酒：“前两天还过了那谦相的案子，也是个可怜人。”
门帘掀开，又走进来几个红衣鬼差，看服饰腰牌是常常往来人间的劲行鬼差。见到大判官在此，先拱手行了礼，才寻了地方坐下。
略饮了一口心事了，其中一个个子小的最先开了腔：“了不得了不得，这人间热闹了，我们这些鬼差也变得愈加繁忙。不过三年光景，工作竟似多了几倍一般。下次往复述职日的时候，可要和阎君好好提一下，这阴间也要加派些人手才是。”
那小个子应该是劲行目奇力鬼王最得力的手下哈桑乌来，孟破心里有了数，略笼一笼袖子，鬼差的桌子上又多了几坛青潭三两金。
“说起来还是你孟破最会躲悠闲，早早就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忘川躲起来。”哈桑乌来搬起坛子猛喝了几口青潭三两金，又笑着说道：“悠闲躲了，你这酒可就不够意思了，里面净是些老掉牙的东西。现如今人间的中元早不是那般光景了。”
八席阎辅判心中有数，手指在桌上轻轻打着节奏；其他鬼王的好奇心被挑动起来，纷纷询问。这哈桑乌来慢慢饮着酒，示意手下一个能说会道的小鬼差出来讲一下中元的见闻。
那鬼差放下酒瓶站出来，先介绍了声自己名叫宁卡登波卡，而后打了个哈欠，分身成三个，将中元那日的见闻活灵活现地讲了出来，浑似舞台剧一般。
原来那日正是人间的中元节，宁卡带着手下的几位劲行鬼差去人间执行公务。这本来是例行公务，无非就是检查一下，该由鬼差带领享受祭祀的鬼有没有送到位置，该享有的祭祀和钱财有没有增损，以及有没有饿鬼仗着法力超群到处抢夺福报之类的事情。
可是一出阴阳工行道，阴风阵阵，飞沙走石，这哪里还是那个平静的人间？
随手抓了一只横冲直撞的小鬼，还未开口问话，那小鬼就嬉皮笑脸地喊起来：“几位官差行行好，快放了我吧！这几日可是人间发钱的好日子，我可不想误了时间！”
“发钱？发什么钱？”宁卡手一抬，将那小鬼扔出两丈远：“滚吧！”
一刻也不敢耽搁，另一位劲行鬼差赶快捻起了召唤决，召唤管理此处的大力鬼前来问话。
一阵烟雾腾起，大力鬼出现在劲行鬼差的眼前。来的大力鬼是葛那尔东，他神色疲惫，嘴唇干枯，身上衣物竟还有破损之处。见了几位鬼差，尚未开口，就红了眼圈。宁卡见此场景，也只好先行上前软语安慰一番。
其余四位鬼差以目光交流，心下就已经有了大概的判断。人间这场乱子，怕不是一两个鬼闹事那么简单。
葛那尔东不过片刻心情平复，赶快向劲行鬼差们拱手行礼：“诸位上官，不瞒你们说，这人间的中元，实已成了我们这些差役的难日。虽有怠慢之嫌，可在下还是要先行离开，要不然恐无人管理，久了会出大乱子。”
“职责所在，我们也要与你一同前去查看。一由不到，这人间怎成了这样一副光景！”宁卡示意葛那尔东带路，几人匆匆向他的辖地赶去。
葛那尔东的辖地，就在阴阳工行道的附近。因鬼差官役往来频繁，所以一向属于秩序井然，治安良好的地界。可今日一看，几位劲行鬼差可开了眼。
路途中阴风阵阵，飞沙走石，这饿鬼些但凡能够移得动的，都在路上横冲直撞。宁卡心想，脱缰的野马都比他们讲道理些，这简直就是逃离围栏的一群野猪！
一路上边防备着被一些已经狂乱的小鬼撞到，葛那尔东一边给几位上官解释大概的情况。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间的中元便改了习俗。
“人们喜好用金银箔纸和一些印着杂色花纹的彩纸拿来焚烧，说是送钱财给阴间亲眷或者孤魂的使用。”葛那尔东说着：“诸位也晓得，常在人间飘荡的饿鬼福报都十分贫薄，是以在此时就会尤为疯狂。我这里还好些，有位同僚的地界，人们还喜以酒肉饭食供给鬼众，那场面，才叫一个糟乱。”
“可这金银箔纸终究是人间之物，哪怕是天火焚化了，也只得是人间之物，这些鬼怎么能拿得到呢？”一位高个子的劲行鬼差不解，向葛那尔东询问。
尚未来得及回答，几百个鬼卷着旋风或飞或奔地涌向一个地方。几人定睛一看，那路口处走来了一个年青男子，怀中抱着葛那尔东口中说的金银箔纸和一些印着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头像的花纸，拿出火种，正准备点燃。
那些鬼兴致勃勃、层层叠叠地围在那男子身边，有些还为了更有利的位置大打出手，宁卡甚至间或会看见飞出的残肢断臂。
可不想火一起，不过须臾，那些鬼就又卷着阴风离开了，嘴里还大声咒骂着：“真他娘的倒霉。”和“中看不中用，一分钱都拿不到”！之类的。
几位劲行鬼差心中有了大概，葛那尔东也在旁解释起来：“不管金箔银箔，说来说去都是些人间的物品罢了，就更别说那些连箔都没有的草纸了。诸位请听！”
只见葛那尔东口念咒语，于腰间解下一枚海螺样的东西，螺尖对着那年轻人，螺口中就发出了声音：“我靠，烧他娘的什么纸。烧纸要是有用那干脆大家一起死了算了。”葛那尔东将海螺收起时，里面还飘出了貌似什么“农药”“吃鸡”之类的话。
宁卡登波卡心中已然明了：“想来若是人不把这纸当钱，这鬼些是半分拿不到吧。”
“正是。”
未想葛那尔东话音还未落，几个鬼差就被一股大力撞了个趔趄。几人赶快起身查看，却见比刚才更多的鬼携沙带石地向着另一个方向涌去。
“这……”红色眼睛的那位劲行鬼差看到了什么，示意大家都悬到空中。几人脚底起云，纷纷腾至空中，却看到一位老妪身上正分出条条金线，缠于面前熊熊火堆之上。金光暴起，火堆上光如涌泉一般。
众鬼于光中迷醉，更是疯狂，相互砍杀撕咬着向光中涌去。
“这……”宁卡感觉肩膀上多了块东西，用手拿下来一看，是一块碎肉。鬼不会流血，没有血腥气，可是腐肉那又酸又臭的味道呛得宁卡咳嗽了好几声。
葛那尔东见状，赶快站到了几位上官面前，帮着挡飞过来的碎肉、骨头、残肢断臂之类。宁卡挥手让他站到一边，又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离那群饿鬼更近的地方。
有些鬼因为法力差个子小，已经被碾成了泥土；有些鬼抢夺到了几文钱了，兴奋地睁大着眼跑了出来，浑然不觉肚子已经被撕扯成了一个脸盆大的洞；有个福报法力大一些的，用衣服兜了几块碎金子，走到宽阔处，粗暴地扯下还咬在小腿上的，不知哪个可怜鬼的头，嘴里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葛那尔东又拿出海螺，老妪心声传入几位鬼差耳中：“老头子，你走的早，我这么大年纪也不求什么，就多送些钱给你，你在那边别再憋着自己，多拿点钱，花钱也宽松点。只盼着你不再受穷。”
“这还好些。”葛那尔东说：“还曾有人讲过‘南来北往的都来取一些，请你们多多保佑我家谁谁谁’之类的话。那时的场景……”
宁卡伸手，从绿臂劲行鬼差的手中取出一块玉牌，将一片得行祑业草贴于玉牌上。虚空之中老妪此生节点因缘、重大果报均一一显现。追随婚姻缘，找到老妪已经过世的配偶，尚在黑绳地狱被狱卒用锯斧切割不停，血肉淋漓，今日老妪所送之“钱”，他是半分也拿不到
再查老妪之福报，折损甚多，且于寿命也多有损害。宁卡才欲细查，却见老妪回身之时背后有一铜色葫芦样的东西。心下一惊，迅速收起玉牌，手指挽了几个花，其余四位劲行鬼差就已明白。
五人念咒隐去身形，呈熊箕五星状向老妪包围而去。待到近前，发现这是一个地魔留下的印记。绿臂鬼差取出百景归胜盒提了证据后余光瞟到墙角处一个身影，密音请示宁卡是否要追击上去。宁卡出神探查，发现此地魔法力尚在五人之上，无奈召归了队伍。
众鬼散去后，宁卡又询问了葛那尔东一些情况，其余四位劲行鬼差分别向几个方向去提留了众鬼抢夺福报时的景象。
四位鬼差回来后，宁卡先行带着资料回了地府，另外四位留在了人间，帮助管理秩序。宁卡还为他们开了分身的权限，每人可分身为百，执行公务。
宁卡登波卡说完了，收回了分身，恭敬地一拱手，回到座位上继续饮酒。
无目鬼王听完，若有所思，转身向八席阎辅判询问：“这，老妪虽然有愿将纸化为钱，但此愿也只对她过世的配偶而言。那被众鬼拿走的福报，又应如何判罚？”
判官手掌摊开，一叠因缘显映册出现在手中。“虽愿不致此，但因有漏故，致此灾祸。”
催动册子投影出老妪的因果显化，众人得见老妪的福报要在长劫流转之中兜兜转转才得零碎回还。而失去的寿命，却因为是招引鬼众阴气入体故，再没办法补回。
再观看，老妪与抢夺了她福报的鬼众也并没有结下什么善缘。日后福报回转时，怕她要吃尽苦头。
而那些抢夺的鬼之间，因为多了杀生之缘，伤害之缘，互相嗔恨嫉妒恼怒之缘，于以后的流转中，也会因果夹杂互相伤害很难得脱。
册子刚刚收起来，谨寿司的执行鬼差临环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孟破，赶快拿些好酒来！他奶奶的，从中元忙到现在，脚都没有沾地！”
哈桑乌来看看他，哈哈大笑：“终于见了难兄难弟，我就说不能只我一人受累，总要有人陪着心里才好受些。临环兄，你那定人性命的小纸条，到底贴完了没有？”
“呸！这时你竟还要讽刺我！当心我请了阎君的命，调你来专做那贴纸条的工，那时你就晓得，我们几时能够贴完。”
鬼差临环掸掸灰尘，大喇喇坐在了哈桑乌来的旁边，“咚咚咚”饮下三大碗的青潭三两金后，向无目鬼王拱拱手：“您看上的那颗龙珠，我看还是找时间亲自给您送上门去。就盼您收了我的礼，赶快把我召到您的手下。人间的活真他娘的烦人，还是你们这执鬼司清闲又清净！”
无目鬼王睁开额上的眼狠狠瞪了一下临环，朗声笑道：“你可千万莫要送来，你那上官谙疾鬼王若是知道我抢了他的得力手下，定要打上门来。”挥手给临环添了酒，无目鬼王又问道：“阳间不管是人是兽，这寿命不大多是定数么？怎的你们会忙成这个样子？”
“还不是因那不知哪里来的习俗！”临环又深深地饮了几口酒，慢慢说了起来。
原来现如今中元时，有些地方喜以饭食酒水祭祖。要么是整治一桌饭菜，“请”自己的祖先来吃饭；要么是整治一些饭食，“邀”过路有缘孤魂野鬼都来尝尝。等鬼吃完了，这些人才又把那些“供”过的饭拿来吃。
“那他娘的能有什么区别！”哈桑乌来身边一个劲行鬼差忍不住骂了出来：“且不说死了的祖先轮回到了哪里，还能不能自由移动。就说没有法权就能随意在六道召唤群生的吗？那这世界还不乱了章法？不消说，那些饭食定是被人间游荡的饿鬼吃了去！”
“可不就是这样！鬼吃过的饭，不光精华全无，还阴气甚重。这人吃了能不得病么，能不减寿么！他们一减寿，我们能不忙么！”临环激动，差点摔了酒碗。
哈桑乌来扶住了酒碗，请孟破换了轻一些的节花酿：“莫生气，气坏了不也还得贴那写人寿命纸条么！”
众人大笑，哈桑乌来又将身体转向八席阎辅判：“辅判君，我若是没有记错，这人间的饿鬼福报极差，怕是比这阴间的好多还不如。若是因凶恶、悭贪故，那定是要受那种从年头到年尾都得不到一颗米吃的苦吧？”
“没错。”八席阎辅判说：“而且还要每日在人间闻饭菜香，受求不得与嫉妒之苦，受日日争抢与嗔恨之苦。”
“啪”地一声，鬼差临环猛地站起来，将一只脚拿到了板凳上，碰摔了一个茶釉斗笠碗：“那些鬼在当人的时候就没什么好品格，难道做了鬼受了苦就会变好了不成？他们吃了那饭，还要因为数量不够怨恨那‘供’饭的人，每每还要去那些人身上家里折腾一番！还他娘的保佑，不丢了半条命就已经是福泽深厚了！”
“我记得昔时人间专有僧道或宗族祭祀之人，负责祭祀以及教化此事，怎的现时都没有了吗？”无目大力鬼王历来都只负责地狱与阴间往来，对阳间之事几乎不知。
“若说祭祀嘛……”哈桑乌来回答说：“现如今人间一来人口增多，二来移动频繁，宗族早就成了一个名词。这僧道……”
“这僧道！”门帘再被掀开，黑脸的梓教鬼王走了进来，粗声粗气地说道：“这僧道，不给我添麻烦就是了，哪里还敢奢求他们行这教化度众的功德事！”
梓教鬼王寻了张空桌子坐下，他手下的几名鬼差也走了进来与他同坐。
众人见几位鬼差风尘仆仆，像是刚办了差回来的样子；那鬼王脸色也是不佳，看上去甚是疲惫，心中极为诧异。
“孟破，快把你早早藏好的那坛金幸饮拿出来吧。我看鬼王今日疲惫，想是非那酒不能解心中不快。”八席阎辅判见老友到此，甚为开心，想了想又对孟破说道：“明日我便命人将你想了好久的《司命百日谈》送来，顺带再送你几盆阴阳两生花。”
“辅判君何出此言！我孟破哪时吝惜过酒么！更何况是为了鬼王乎！不过既然辅判君有心，破也不会小气推辞，明日一大早我便会在忘川外等候，您可千万不要忘了今日说过的话！”
众人哄笑，纷纷说着果然孟破从不做那亏本生意。
八席阎辅判、无目大力鬼王和梓教鬼王坐到了一张八仙桌上。那桌子没有腿，而是由两只红眼睛的阴狗抬起。两只金色的迆奴飞过来，送来了专门喝这酒的壶和杯子。
金幸饮是极品，乃是历任鬼王飞升述职之时留下的修行感慨所酿。自南瞻部洲出现，鬼王一共飞升不过百位，是以此酒珍贵至极。算上十二阎君那里的，阴间总共不过五坛。
好酒自需好器皿来配，迆奴送来的，就是天界紫金府的主人专为十二阎君打造的一套酒具。
那壶是当年齐天大圣闹天宫时，卷帘大将打碎的那只琉璃盏重塑而成。本就是天外仙山的贡品琉璃，用了寿星的福寿缠绵丝编织起来，顺带放进了太上老君的丹炉里炼了炼。不管什么酒倒进去，前尘往事立时可在壶壁上显出来。
那杯子是前任东海龙王面颊上的鳞片所做。以此鳞片做杯，不管饮用何物，即可得龙泉精气融入其中，能令修行一日千里。原是紫金府的主人对那龙王有大恩，龙王才以此物相赠，为的就是助那金仙证果。
辅判和两位鬼王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套杯盏，拿起来仔细端详啧啧称奇。一只迆奴飞了起来，打开了那坛金幸饮；另一只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琉璃壶盖。拇指粗的一股酒从坛中飞出，于空中挽成一朵莎胡雷朵的样子后，注入到那壶中。迆奴小心翼翼地盖上了盖子，又都飞到一边。
历任鬼王的故事在壶壁上逐一显现，辅判和无目、梓教二位鬼王闭目守神，入于定中，以元神与故事感通。片刻后，三人出定，看表情感慨良多。
众多鬼差在他们身后，都伸长了脖子盼着他们说些什么。如能对自己的修行点拨两句，那就是天大的收获了。
可三人都没有开口，辅判默默地把酒杯都斟满。略微恭敬，三人便各自拿着酒杯小口啜饮。不见了往日的“洒脱”，每一口酒都在舌尖停留甚久。三位地府的高级差官，仿佛要把每一滴酒中的故事都细细咂摸，慢慢品鉴。
良久，梓教鬼王才长叹了一句：“若是我有这些鬼王的修为与心胸，今日就一定不会为这些凡尘俗事而困扰了。”
忘川没有风，众多鬼差大气都不敢出，草庐里静得出奇。一壶酒见了底，八席阎辅判才如释重负一般，放松了坐姿，恢复了往日似笑非笑的表情。
“梓教兄。”辅判说道：“说起来到底是什么事让你烦忧至此呢？”
“嗨，现在看来，是我沉执了。”梓教鬼王面色平静，再不见忧愁疲惫：“原是中元节的事情让我繁忙了些，只因愚钝，沉于其中起了执著心才会烦恼至此啊！”
梓教鬼王又饮了一口酒，转向无目大力鬼王说：“不知鬼王可有留心，最近往来阴间与地狱的‘僧道’多了些。”
他于“僧道”二字上特特加重了口气，无目大力鬼王紧闭天目，眼球在其中极速旋转。众人皆知他定是在查往来案籍箓表。
半盏茶的功夫，鬼王已经查完：“是比前一纪多了许多，不过这僧道大多……”
“大多是已于戒有重损或是根本没有受戒的假僧道。”梓教鬼王接过了话头：“其实不止中元节，自从假僧道多了起来，我就开始繁忙，也时常为此烦恼不已。”
草庐门帘忽被掀起，一个白胖可爱的童子头一些会场，那真真是法相庄严。戒体具足，德行完备的法师在那法台上一坐，那就是佛光遍照，当下即净土；法脉贯通，内丹已成的天师口中刚一唱诵，祥云汇集天花缭绕，那绝对是蓬莱仙境！”
小地精眯起眼睛，双手合十，似心中十分向往：“众鬼到了这些地方，心中自然为佛法、道法感化，心中嗔恨恼怒刹那清凉不说，还能轻些业障。即使有不开眼的想要捣乱，只那大护法或金甲神拿那眼睛一登，就立时动都不能动，只能随着法师、天师诵经。到法事结束，各鬼排队上前，除了能领自己应得的功德，还能或吃下或带走一些香花果品，清水茶叶之类。”
“若是因缘时节到了，或是阳间亲眷发了大心给做功德，还有立时飞升的呢！”眯起的眼睛睁开，小地精仿着天人给自己头上幻化出光圈：“那时节，身上破布烂衫纷纷脱落，糟肉烂骨再不随己。天花托起金玉身，蝉翼香纱织作衣，祥云七宝造就冠，直向那天上飞去，再不必受这无衣无食的苦楚！”
“这小地精，口才果然了得！”无目大力鬼王边称赞，边赏了他一杯百果曦。那小地精得了赏赐，更加来了精神！
“若是带此队伍的鬼差，那真真是有大福气！偷得一天清闲不说，还可听经闻法，拜师求道！除去会场中多少能沾些的功德，搞不好还能得一两句点拨，让那修行一日千里！可若是没有到这会场……”
小地精存心卖个关子，耷拉着头，仿若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在草庐的中间步伐沉重地走了几圈：“若是没到这如法的会场，那差官些可就倒了大霉！”
嬉皮笑脸地，小地精又向鬼王讨了一杯水酒，看着众人都面露焦急之色，才又缓缓讲到：“有些僧道，要么是只披了一身衣服，从未入门，遑论修行；要么是德行有亏，不守戒律，早早就破了戒体，于法一事，无半分所得。遇到这样的人主法，那会场就是群魔乱舞，恶鬼当道；请佛佛不来，邀神神不至；金刚护法不理睬，金甲大神不登门！”
捂着心口，仿佛受了多大的伤痛一般，小地精粗着嗓音慢慢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耗着法力维持好结界，以免自己所带众鬼受那天魔地魔招引；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与众鬼说好，多多少少法师、天师会念些经文，烧些纸钱，功德利益，虽说不多，略拿几分也是好的。”
“可谁想，可谁想！”小地精捶胸顿足，眼中竟还流出了泪水：“那些人口中所念是经文，心中所想竟都是腌臜俗事，秽言恶语。鬼听人言，从来只听心声，你心中不念，口中所出声音再大，又有何用！”
“好若贫困潦倒人，腹中饥火已焚身，忽得请帖登门至，佳肴仙酿等君临。谁知到那宴席处，四壁空空粒米无，心中怒火已熊熊，主又恶言咒骂汝！”
收起眼泪，小地精将眼睛变成红色，又将毛发竖起，将那愤怒学了个十成十：“那些鬼众，为人之时就都心胸狭窄，极其凶恶，当了鬼，那便是加倍恶毒，加倍凶狠。如今受此侮辱，又怎能忍！那时节，万鬼怒号，狂风骤起，将那人片片撕碎，不能解愤怒分毫；将那庙观全都造翻，未尝可慰心中之恨。”
脸色一变，小地精显露紧张担心之色：“鬼差官役，但凡须臾分神，主法之人便会被啖肉食骨；法力结界，即有半分虚弱，所在会场顷刻化为灰尘！”
变幻出八只手臂，小地精正色说道：“手中令牌飞翻，请那府军来援；口中咒诀不停，勒令众鬼回还！听得令者，只拿鞭绳驱役，不听劝者，只能刀斧相见！非差官之过，非众鬼之辜，情势至此，谁人伤怀心寒，谁人又于法外逍遥！”
“速返地府，安置众鬼。更换皂衣，上报鬼王。判官执笔，阎君定印，天地正道，有因有果！阴律判之，鬼吏绳之，无人能脱，无人能逃！”铿锵有力地说完，小地精向各位鬼王、鬼差行礼，讨得第三杯水酒之后，蹦蹦跳跳地出了草庐。
八席阎辅判拿起个桃子，咬了一口后，开了口：“说起来，这样的事也不是现代独有。只是随着因缘显化，阳间比那古时候热闹了许多，想来修行之人也更易受到诱惑吧。虽说诱惑在外，可始终也是内心不定，无法抗拒才会造成如此局面。即使判罚堕入地狱，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可怜。”
梓教、无目二位鬼王举杯敬辅判，三人慢慢将那坛金幸饮喝了个精光。哈桑乌来腰间令牌忽起金光，似是又有鬼在阳间作乱，他急急干了碗中的酒，带着劲行鬼差们匆匆出了草庐。
虽说是鬼事节可以休息一整天，可鬼差们手上或多或少还都有些杂事公务，饮完了酒，也都先行离开。
八席阎辅判一向繁忙，今日能到此数个时辰，已是难得，酒一饮完，就向两个鬼王拱拱手，回了阎府。梓教、无目二位鬼王看着手中赫牌又密密麻麻多了几页的公务，也苦笑着先后离开。
迆奴搬回了坛子收好了酒具，两只阴狗也驮着八仙桌不知钻到了哪里。
“孟破，你看，自从你搬了这破地方，来喝酒的人都少了许多！”
来人携风带雪，草庐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度。墙角里的迆奴狠狠地打了两个冷战，草庐门口的三瓣莲在霜中垂下了脑袋，花瓣与叶片相撞，叮铃铃地响个不停。
“闲看流水，聊看落花，便是再冷清，破这里也还有几只活物。比不得将军您，一人看千里白雪，独自守半个山洞。”
“哈哈哈，被你奚落一番，泽面将军这铁造的身躯也能多些人气。”门帘又被掀起，原来是极热地狱中专管热铜炀铁池的八分差节里。
节里不喜桌椅，只寻了个干净地方席地而坐。泽面将军化去身上的风雪，坐到了节里的对面。草庐里的寻柬草从地上长出，结了个矮几。
看得矮几结成，二人笑着从怀里拿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爵，而后不约而同地说道：“今日难得一见，还劳烦孟破君为我们上那无解忧吧。”
“千年未见，仍是息息相通、心心相印，孟破对二位，真是佩服、佩服！”
不多时，节里和泽面身后就各出现了一坛无解忧。二人相视一笑，交换了手中的爵，各自斟了酒，也不敬对方，在酒爵之上拈了朵金莲，就各自饮下。只是动作，出奇地同步。
“许久没有这么凉爽了。”节里叹道。
“许久没有这么暖和了。”泽面说道。
二人对视，都仰头大笑起来。
草庐角落里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小迆奴啊小迆奴，你说我孟破何时能得这样一个知己？”
“迷袅呜嗷~”
“去去去，阎十二那厮不算！”
“你……”“你……”二人又各自饮了一杯，想要询问对方近况时，不想又是同时开口。相对无奈一笑，节里与泽面又各自饮起酒来。
看着熟悉的爵，节里的思绪飘到了鹏鸟闹地府的那天。那还是一千三百四十五年以前了，那时自己和泽面是阎君身边的止宁鬼差。
那是历练年轻鬼差的好位置，时时跟随阎君，听闻律法，深解因果，能极快地了结世间诸情各感的执着；而阎君出入仙会、法坛之时，也可以增长见闻，多结善缘。
那日鹏鸟见阎君时，因要密谈，自己与泽面是立于殿外大门两侧的。当收到殿内格季鬼王的信号时，三位判官一位笔锋差都已经被打倒在地。阎君面前的金傩祥玉案已被打翻，判官和笔锋差的桌椅更是碎了一地。
鹏鸟兀自张着尖利的喙欲向阎君冲去，格季鬼王双脚踩入地面之下，左手掐诀，右手出金光一道笼住鹏鸟的头，使他半步不能向前。
站在座前，阎君面露怒色：“你，还不知错吗？”
鹏鸟双眼泛红，双爪用力蹬地，扇动两边巨翅。格季鬼王向后踉跄了两步，左手又出一道铁链拴于阎府大殿立柱之上才勉强稳住。
“某再问一次，你知错否？”
未及鹏鸟动作，一黑一白两条禁仙索已同时栓住他两翅的根部，让他动弹不得。自己与泽面数千年的默契，此时一个眼神都不要，就能知道彼此要做什么。
“某以阎君的身份，最后问你一次，你可知错？”
“我不知！我没错！”鹏鸟嘶喊，头上毛发暴起，他想要发动最后一次冲击。
收紧禁仙索，默念咒诀，使法力延禁仙索游走鹏鸟周身经脉。鹏鸟还真是个硬骨头，经脉寸断之痛，周身如蚁噬咬之麻痒都没有让他哼一声。
格季鬼王一跃而起，借用铁链之力于空中挺腰一翻，左手成拳右手为掌，只待下落之时即可击中鹏鸟第三节颈骨。颈骨碎裂之时也就是鹏鸟失去所有战力晕厥之时。
格季鬼王没能成功，鹏鸟看准时机甩动头部，张开硬喙，将上缘最坚硬的尖准确地插入了鬼王的腹中。正欲合拢上下两喙夺取鬼王性命时，阎君口出梵音，于胸中出七色莲花一朵。
花至空中，七色花瓣各出净光一束，于空中结成虹桥一座。花心中莲蓬闪现，颗颗金莲子应光而出爆射鹏鸟双目。鹏鸟吃痛，松开双喙，莲花于格季鬼王下落之时将其接住。须臾鬼王于莲蓬台上坐定，须臾莲花合拢将鬼王护于心中。
想来那时鹏鸟应已是恼怒非常了吧。自己竟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将翅上冠羽化为钢刃片片。若不是泽面警觉，自己是定要受那胸腹断裂之苦了。
泽面那时也是拼了性命的，他竟甩动禁仙索借力跃起，并用法力将右手指甲催生成匕首从鹏鸟翅根划至翅尖，将他右翼生生割为两片。
也是这时，自己才有了机会。迅速捡了脚边判官铁笔，踏鹏鸟左翼腾至空中又极速坠下，将笔尖重重刺入了鹏鸟第三节颈骨。
“琳铛琳铛”的声音越来越近，节里和泽面同时看向草庐的大门。那是六足枕榭貘的声音，难道是十二阎君来了？
两只四翅金目豚先跑了进来，一边一只地拽住草庐门帘的两个角，用力地将门帘掀了起来。节里和泽面马上站了起来又同时喊了一句：“阎君！”
还是那“琳铛琳铛”的声音，六足枕榭貘粗长的鼻子先进了门，背上果然还搭着那块“十业鬼退散”。这是十二阎君最喜欢的一块垫子，据说是凰祖所栖之桐木所做，一有摇动，便会发出悦耳的敲击声。阎君将垫子放在自己最喜爱的坐骑上，无事时便会骑乘巡游鬼界。
待貘又圆又胖的身子全都进了门，二人还是没有看见阎君。“十业鬼退散”上放着的是一个月柳编的盘子，里面是几样精巧的酥点。
“千年未见，某也甚为想念。奈何公事繁忙，不能亲自来见。略备薄礼，款待故人，酥点虽小，情义连绵。”那貘哼着气，从鼻子里传出了十二阎君的声音。话音才落，两只四翅金目豚就飞过去抬起了那月柳盘子，放在了节里与泽面中间的矮几上。
六足枕榭貘摇着滚圆的屁股又慢慢走了，一会儿，就再也听不见那熟悉的“琳铛琳铛”的声音。
“小迆奴啊小迆奴，难道是我与阎十二见得频繁了些？怎的从来不见他给我送些糕点？”草庐里似乎总是有一个角落不平静。
“咪袅呜嗷~”
“罢罢罢，反正你也只会说阎十二的好话！”
泽面与节里同时将手伸向那月柳盘子，拿起的都是木芙蓉样的酥点。这酥点虽然样子普通，可里面装的是月宫那棵桂树所采的蜜，入口即化，味道尤为清甜。千年了，阎君还记得二人最喜欢这糕点。
爵里的无解忧是暖的，轻轻咬了一口木芙蓉，泽面想到了那天。
二十个虎头鬼差抬起了被击倒的鹏鸟，将他关进了阎府地下最深处的哀訾牢。一重擒妖链，两重斗唳塔，三重清心笼，鹏鸟终究是动弹不得了。
“在下与节里护卫不周……”
阎君摆摆手，并没有让自己说下去。来不及请罪，也来不及去探望格季鬼王伤势如何，阎君急匆匆带着自己与节里出了门。
原来那孽畜口称要与阎君密谈只是假意伏诛，他只是想拖住阎君，好让他的异母兄弟可以在地府边缘掀起大浪。
那鹏鸟的异母兄弟是一个雪鹰所产的杂鹏，和他只有两分相像。虽然体型小了许多，但却一样阴狠狡猾。
随着阎君赶到地府边缘时，自己最先见到的就是那杂鹏脸上露着阴险的笑，脚下踏着地狱的大门，嘶哑着声音威胁阎使：“若是再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便将这大门打开。到时千亿鬼魂冲上了天界，我倒是看你们，要如何收拾这残局！”
自己与节里同时抬头，只见地府与天界相接处浓云滚滚。雷电之中，夹杂着术法相搏之声，刀剑相碰之声。间或有异兽被击落下来，更多的却是受伤或者阵亡的阴兵将士！
“我不会答应你。”阎君一步一步走到杂鹏面前：“莫说一个地狱门，便是十个百个，你也开得。但不合律法之事，我一定不会答应你。”
“就算你不怕玉帝怪责。”杂鹏缩起了瞳孔，死死地盯住阎君：“地狱门开，三界浩劫，你也不怕这因果吗？”
“某以为，当是你怕！”
看准时机，我与节里再一次左右同时出击，用禁仙索捆住了杂鹏拉住地狱门的爪子。这杂鹏比那鹏鸟弱小太多，略一起法，禁仙索就已经将他双腿生生截断。杂鹏跌坐在地，却并不见沮丧，脸上反而露出诡异的笑。
果然，在蛇形鬼差将杂鹏拖走之后，地狱门里传来了恶龙“哞呼~”的咆哮声。
“砰砰、砰砰砰”地狱门不停被撞击，那恶龙还引了无边血池中的脓血来破坏结界。眼看两扇大门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空气中的血腥气也越来越浓。
阎君深深地看了我和节里一眼，就向那大门走去。
密音传来：“关门！”
我与节里快步地跟了上去。阎君才刚刚站到地狱门上，就以左手抽起锁住那道门的回冤锁，“嗖”地一下甩到空中。
地狱门打开，震耳的惨叫声传来。血腥气暴冲而出，法力稍微低一些的鬼差受其侵袭都几难站立。
阎君并不在意这些，身形暴长至原身百倍大。左膝下落猛地蹲下，右手化为鹰爪，伸入地狱一把抓住了那恶龙的脊梁。恶龙吃痛，尾巴疾甩，阎君不想拖延，右手运了全力，“咔擦”一声捏碎了恶龙两节脊椎。
地狱的鬼魂已经按捺不住，眼看就要冲出那大门。阎君右臂加力，将已经瘫软的恶龙拖出地狱，飞至空中，又将他重重甩在旁边无人的空地上。
凶残的地狱鬼魂马上就要出来了！节里与我看准时机，在那恶龙最后一条龙须脱出地狱的当下，就分于左右猛向前扑，以身体的重量压在地狱的门上。
地狱的门“忽”地关闭，脓血的气息喷到了我的眼睛上。节里看我眼眶通红，不顾自己的手臂已经被脓血腐蚀，飞起一脚将我踢到了旁边。而后整个人卧在了两扇门的中间。
幸得阎君甩出恶龙之后就飞身抓住了回冤锁。迅速缠于地狱门上而后用法力封印。
一道净光从草庐的门帘闪进来，节里看向了门口，泽面却看向了节里的右臂。
“是了，那时你的右臂就已经无碍了。”泽面说着，也将视线转向草庐的门口。
霜已经化了，那株三瓣莲又抬起了头，一个猴面小鸟站在花瓣尖上，用清脆的声音婉转地“喊”着：“今来往去，适来晤还！”
“紫金府？”节里与泽面看向对方，今日是有什么事吗？怎么还惊动了那位？
蹄子走在路上发出的“嘚嘚哒哒”声近了，脖颈上的铃声由远及近，然后又停下。一身米白道袍，面无表情的童子，隔空以光掀开了门帘走了进来。
猴面小鸟兴奋地绕着童子上下翻飞，童子将手中拂尘抛至空中悬浮，而后又不知从哪里取了一个托盘放置于拂尘上。
拂尘载着托盘飞向矮几，童子发言，没有半分情感起伏：“金仙有言：节、泽相聚，甚难一见。以笋相赠，惟增笑尔！”
托盘落在矮几上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童子法力可见一斑。只拢拢袖子，拂尘化光回还。童子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就离开了。猴面小鸟回头看着节里与泽面，“咯咯咯”地笑了好一会，才离开去追赶童子。
这时托盘里的东西才慢慢现出来，原来是两棵玉笋。泽面与节里同时一愣，而后看向对方，“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已经睡了好一会的迆奴被吓醒，懒洋洋抬起头，半睁着眼睛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想耳边又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迆奴啊迆奴，你看这两个人被奚落了都还在开心呢。不过这阎十二，竟从不去紫金府为我讨要什么东西！”
“咪袅呜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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