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第九章 鬼事节，忘川里的邀请（2）
那时自己与泽面才五千多岁吧，还是金仙面前最幼的小童，节里边想着，边喝了一口酒。浑身清凉。
金仙对府中童子一向严苛，但不知为何，总是纵容自己与泽面。那时贪玩，打翻了金仙的丹炉，本以为定会被贬谪下界的，可谁想金仙听了连眼睛都没瞪，就说炼丹炼不好，那就去扫地好了，打发自己与泽面，去紫金府后院的泉山上扫树叶。
泉山上都是各种药泉泉眼，本来树就没有几棵。再者金仙不喜四季，只将泉山的季节定在春夏之交，是以十年百年都没有什么树叶可以扫。
泽面与自己初时惊恐不安，是金仙厌弃了我们，还是……天界皆知金仙与阎君是好友，总是会担心是不是还有更重的惩罚等着自己与泽面。
每隔三月五月，金仙总会到泉山上休养几天。除了每次来都还是笑呵呵的看着自己两个以外，还总会给些鲜果和甜酿让自己与泽面解解馋。
那时泽面总是吃得慢些，自己吃完了就会一直看着他的碗。若不是因为童子的身份，自己的口水一定会淌出来吧。泽面有时会分一些给自己，有时不会。不管给与不给，下一次自己还是会那么盯着他。
金仙大多数时候不理会我们两个的事情，偶尔觉得有趣，就会多给一些吃食。有时是果茶，还有时是酥点。自己喜欢吃枣子味的，泽面喜欢幽淦泽的味道。
天界的时间过得既快又慢，自己与泽面终于感到了无聊。泉山共有三百四十五棵树，六十七棵只长叶子，三十二棵每旬一开花，剩下的每一种都会结果子。其中一百四十九棵的果子只能看不能吃，又有二十八种共计七十七棵树的果子不好吃。
泽面总是最先爬到树上摘下果子的那个，然后就会哄嘴馋的自己先尝尝。泉山上没有镜子，也不知那时是什么样的表情逗得泽面哈哈大笑，也不知那时嘴到底咧了多大，让泽面担心地都要跑去求金仙给自己药丹解毒。
泉山上的果子总会吃完，八百六十九孔药泉里的水瞧多了，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五十二个树杈只有三个能看到外面的风景。泽面告诉自己，管泉山的童子每十二天来巡一次，管府务的童子每六旬才会出现。而金仙来泉山的前一天，总会有服被童子备下葛麻道袍。
“我们可以出去看看！”泽面兴奋得颈上的璎珞圈都放着五彩的光芒！
泽面与自己，从金仙府边的天河玩起。天河上有无人看管的天马，长长的鬃毛总是向上漂浮从不落下。胖胖的天马跑起来更快，泽面不知道，所以自己总能在赛马上赢过他。
嫦娥赴宴时，玉兔有时会懒散地蹲在指元田边。如果那时能给他送去五艮金仙家墙角下的黄色小花，他就会给自己和泽面讲月宫的故事，还会从耳朵里掏出天界最甜的桂花蜜。
总在天河也还是会无趣，自己带着泽面，越跑越远。原来西南天边还有这样一个好玩的地方，一个无人看管的散仙福地。
不知为何，那时不管是泽面还是自己，都没有想过为何金仙府上其他童子都在修行，为何独独我们两个过得如此逍遥自在。也更加没有想过不修行，无定力，不会术法，接下来的日子，在天界要怎么过。
散仙福地又大又自在，唯一一个看管的童子每日就只在山洞里修行。玩得忘了时间了吧，看到金仙的脸时，自己与泽面正在用力地挖着两棵玉笋。散仙家最漂亮的两棵，用玉做的笋。
金仙看了看满头大汗的泽面，又看了看满脸通红的自己，哈哈大笑。以密语和他身后的散仙，这福地的主人说了什么之后，又回头问道：“喜欢吗？我也喜欢。不如你们就挖了帮我带回府去如何？”
自己与泽面都是懂得羞愧的，挖玉笋的动作都僵硬了许多，再没有之前的劲头。可金仙和散仙就那么笑眯眯得看着。只有散仙的那个童子，斜睨着眼睛，拿鼻孔对着自己。
扛着玉笋，跟着金仙，打道回府。绕着圈圈，金仙就是不许二人用神通，而非要一步一步地在各个府门前走过。金仙有只翻麒兽，每走一步都会发出虎啸一般的声音。那天就是翻麒兽在前面帮金仙执起了仪仗。
每个府的童子都跑出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金仙大大方方地受他们的礼，可是自己与泽面……恨不得把头缩进胸膛里，实在不敢看那些童子的表情。
终于回了府，金仙让杂管童子拿来了玉锄、金铲，带着泽面与自己就走到了泉山上最大的草庐外。
“一直觉得草庐门外空空荡荡，甚为不美。前几日在花仙那里寻来几株兰草，正愁没有好的石头相配。谁想你二人，竟为我寻来这好东西！来来来，快帮我将这玉笋栽种在此，我也好移种兰花，造一景尔！”
“金仙！”自己与泽面双双跪下，向金仙请罪。
从因果上说，福深德厚有修有行之人方可升天。是以天界虽地位有别，但大都拱手为礼，遇极尊者方作一揖。
今日这一跪，是深觉犯错，心中悔恨，为向金仙忏悔而为之。
金仙仍是笑眯眯的不恼怒，但确实，也没有叫起自己和泽面。他轻轻的摸着两棵玉笋：“你们知道这位散仙家的玉笋从何而来吗？”
风吹起草庐门上的玉涎鸾羽纱，有童子为金仙送来了清茶一盏，酥点一盘。金仙吃着，又说道：“我也喜欢枣子味！哈哈哈哈！”
“我也时常在想，你们修行的缘分到底会于何处显发。这散仙往世修行之时，所行、所得、所遇法门甚多。他闲暇无事之时，就会将这些法门整理下来，以瑶池的玉为底，做成玉笋放于家中。”
一盏茶见了底，酥点也已吃了两块：“想来天性如此，因缘也会如此。”
金仙让我们二人附耳过去，密语传音，指点了许多修行窍诀。再后来紫金府的泉山上，就多了两个每日抱着玉笋“奇怪童子”。
空中突然传来了打雷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
“咦？”节里与泽面又是同时抬头。天界有雷，人间有雷，唯独这整日昏暗的地府，是从不打雷的。
“是龙祖！”两人面面相觑，这时节，有什么事能惊动他老人家？二人匆匆站起。
五道无雷闪电之后，草庐的门帘被一阵风旋开，一阵暴雨从门口进来。二人正欲以手遮挡一下，却发现暴雨入门自化甘露，融入二人血脉，滋养脉轮。节里和泽面都感觉一阵舒爽。
龙头人身的童子走了进来：“劳二位起身了！龙祖因年事已高，不喜出门，故特遣我以他之仪仗来面见二君。龙祖又言：千年未见，得闻二君已为地府之肱梁，心中甚喜。故特遣人来问，山中花开已千年，二君何时再来采？”
说话时，童子差点笑出声，待话说完，更是哈哈大笑起来。震得草庐上停着的四足蝶翼鸟“扑啦啦”飞了起来。
“小迆奴啊小迆奴，你可要小心点咯！天界的人记仇，任你成了什么金仙、赞元、将军、恒星，只要做过的事情，他们都会记得。喏，你看，过了几千年，都还会特地派童子来挪揄一下。”
“咪袅呜嗷~”
“哼，那阎十二也有许多把柄在我手里。他便是知道了，也定不敢来如此挪揄孟破我！”
迆奴翻起了眼睛，万分不信地瞥了一眼。又闭上眼沉沉睡去。泽面与节里身后的酒坛子空了，少不得再多送两坛过去。
龙首人身的童子又赠与节里与泽面一些龙涎、血丹，又送了断魂节命草两棵后，又用风雨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节里与泽面坐下，看看对方，尴尬地笑了。
泽面抬起酒坛，为二人把就斟满。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雪山寒冷，那花无法栽种，我只把它封存在洞中，使其不致老去。”泽面先开了口。
“炀铜热铁炽热非常，我也只是封存起来，并未栽种。”节里答道：“地狱中漫漫长夜，无边哀嚎。若不是这花，怕是连时日都不记得了。”
“那日与金仙一别，到这地府任差，只说是历练。你我二人确实都没有想到，到了这里，便到了这里。”
“是啊，到了这里，便是这里。”
节里想到那天自己咬了龙祖，金仙得知笑得半晌停不下来。他一边笑，一边问泽面和自己：“连龙祖的肉都吃到了，你们以为自己的修行如何？”
泽面一向比自己沉稳些，只说了：“能与百龙一搏，能于龙祖眼皮下摘得此花，想来术法一道应是进境快些。定力和心性，没有考验过，目前还不知晓能到几何。”
自己是急性子，又因刚才之事颇为羞赧，是以急急的喊道：“我知我于心性上是……”
“哈哈哈哈！”金仙未等自己说完，就笑着说：“你二人本就天真烂漫，又偏到了这天界修行。说起来是你们的福分，却也是你们的障碍。一心修行，因环境单纯故，术法与定境比其他境界自然是一日千里；可环境单纯，应看之因果、应历之苦难一概不知，心性不得磨练，于果证路上，怕是难有所得。”
“若无果证，便是金仙也会退转……那我们该怎么做？”泽面替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
远处飘来一位童子，送上泽面与自己的仙籍金册后又静静飘走。金仙思索了良久，才答了自己：“不失智体而修心性处，余遍观六道，恐只得人间与地府两处。然未得果证，于人间轮转最怕就是迷失退转。你二人，可愿意入地府一次？”
地府，那时的地府对自己、对泽面，都只是一个曾经听闻的名字。
“地府掌管轮回一事，六道众生，几乎每个都要在地府中，较计善恶、合归律法、书轨因缘，而后依报转生。若是要看因果循环，确没有比那里更合适的了。”
泽面看向了自己，点了点头。从此，自己与泽面二人，跟随的就再不是金仙，而是阎府中从来看不出表情的阎君。
喝下一盏又一盏的酒，“泽面，你那雪山日子如何？我在地狱中，每日看众生在炀铜热铁池中沉下又浮起，浮起又沉下。虽哀嚎遍野，心却不能动半分。前五百年，还需日日翻看律例法条，以因缘显化之缘由宽慰自己，又时时念诵清心之咒，以解心中因怜悯而起的种种忧煎之感；到了后五百年，倒是可以视之如常，心中半分波澜也无了。”
“千里雪山，每日只我一人。好坏如何，真不知应从何说起。初初三百年，也常因寂寞故，烦恼忧愁。到后来，于皑皑白雪之中参得，若内不静，无论外境如何，皆会生忧愁苦恼。至此，才得在雪山上，又住了这几百年。”
原来不过千年，阎君竟让自己两个悟得的“道”之真谛。泽面与节里望向对方，眼中皆是欣喜。举起酒坛，异口同声道：“为此当浮一大白！”
想来那日与阎君分别时，阎君所言所行也皆有所指啊。泽面唤了雪貂进来，把令牌给他衔了，对着它耳朵说了几句，放它又跑了出去。
鹏鸟闹了一次地府，放出了几只法力不大不小的妖怪，还有些鬼差及阴兵受了伤。少不得，阎君要上天一次，入朝里将此事讲明。那鹏鸟法力在这地府并不算得打，怎的闹出如此事情？
天庭要是判阎君疏忽渎职，那又该如何是好？
阎君浑不在意，只骑着六足枕榭貘在地府里东游西逛，连个文书都不曾起草。“泽面，杂鹏和那群鬼妖都锁回去了？”
“并未锁回。因今日所犯之事，果报应有更改。辅判、协判与临判正在核较因果，目前群妖都被格治鬼王锁在镇妖塔中。”
“受伤鬼差和阴兵都已安置？”
“都已安置。”节里答道：“净赞差与得正王早在群妖作乱之前就已准备好，是以并无鬼差和阴兵亡故。有受伤者，也已得到医治，均无大碍。”
“早已准备好……”节里忽觉哪里不对，自己也睁大了双眼，一脸不可思议。
“哈哈哈哈哈！要不你们以为，以鹏鸟的法力和伎俩，又如何可在地府闹上一天。”
“可……”
“可如果是这样，又为何要将鹏鸟放出，任他大闹一场？”说着话，阎君左面的嘴角就轻轻提了起来，原来阎君也会笑。
六足枕榭貘停了下来，阎君也恢复了往日严肃的神情：“你们以为，是何时何人于何地造了这地府？”
“无人造，惟业力尔。所以今日之事，亦惟业力尔。”阎君自问自答。
阎君又看了看并不甚明了的节里与自己，又继续说：“外境无非内缘感召。若鹏鸟心中无恨，杂鹏心中无怨，说不得以神兽功行，不需入地府，而直接转生天或神山之上。但他们因恨因怨，于人间作恶甚多，是以才入这地府，受诸多刑罚。而大闹地府，亦是心中不平于外境衍伸而已。”
“那受伤的鬼差与阴兵，岂不是无辜？”
“阴司诸差，无论鬼王、鬼差、判官、阴兵乃至阎君，最好无心，若是有心，则心中最不能有的，就是一个“情”字。旦有情，必有所执，所判所管必有偏差。阴司沟通天地上下，毫厘偏差，便是浩劫一场。今日之劫，也是因阴司众差心中‘愤恨’‘怜悯’诸情所引。若不应在这地府，待其于因缘之中裹挟发酵，便会影响三界，酿成大祸。是以今日，必以此渡劫便是。”
“那今日应劫，是否再无后患？”
“心中有漏，境怎无漏？今日劫后，一者需有人带作乱众妖，入地狱受热苦万年；二者需有人于西南圣雪山上，守卫沟通阴阳之泽天井。浩劫之后，必有疮疡，勤之补之，方可免难。”
节里与自己都没有说话。阎君催动六足枕榭貘，又慢慢向前走去。
“因于外境，内方可成，顺水难有善渡人，无战不出良将。”阎君哼唱着奇怪的调子……
“今日已过半，节里，吾需回雪山值守。”
“吾亦需回转当差。”
“愿君早成大道，得闻真法！”节里与泽面又是同时说出同一句话。
门帘掀开又落下，三瓣莲叮咚几声之后，草庐里就只剩下迆奴均匀的呼吸声。一、二、三……今年还余三十二坛酒，不知谁又会来我孟破这里喝了去呢？
嘚嘚哒哒、嘚嘚哒哒，驴蹄敲击地面的声音打破了草庐的宁静。如此聒噪，想来是燮驴的声音没错。燮驴长相奇特，远看是龙首驴身，走近了却发现长得像龙的头既没有角也没有鳞片，大大的眼睛凸起，脸上便覆细密的绒毛；而像驴的身体却被乌黑的鳞片覆盖，只在驴蹄附近有几片白鳞。
燮驴脾气暴躁，常常都是眼睛通红，欲将人翻下背去的状态。是以地府之中愿意骑乘它的不多，唯有常年坐案席的判官，乐于以此为骑，说是能疏散疏散身体。
三瓣莲被驴蹄声惊扰，紧紧合起了花苞；迆奴把肥胖的身子费力地向柜子的角落里蜷了又蜷。两只阴狗吠了一声后，远远跑到了草庐的后面再不愿出来。
既是判官来了，想来这三十二坛酒，别人是没有福气了。
“孟破！孟破！”人还未至，声音就已经震得头疼：“酒，快些拿酒来，快些拿很多酒来！”
“是啊，孟破，快些拿酒来。今日过堂，不知那些人怎就如此难缠。本判官喉咙冒火，心头焦急，甚需你酒慰之！”
挥挥手，把草庐里的四脚桌子绥云圆凳全部换掉。广案长凳更适合这群从来不合起嘴巴的判官。
三十二坛酒在可以容纳二十人的大案上一字排开。十八只金足过云碗摆了一圈。把门帘甩到了屋檐上，判官陆续走了进来。
“真想问问那些鬼差，可是故意将这难缠的新鬼、旧鬼都留到今日处置。”绿衣判官率先坐下，饮了一大碗酒之后，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今日大早，来一新鬼，因是自戕，判罚简单，依律当得再续千年每日自戕七次以承其苦，再入鬼道做奴役鬼万年消业即可。谁想那女子不依不饶，非说自己死的时候穿了红衣服，定要去当厉鬼！还说着什么，她依了书上所说，以红唇为妆红衣为服含恨入死，定可化为人间厉鬼速去复仇。”
“尽判官之职，我总要为她解释清楚，免得心中留下我判罚不公的种子。谁想她对阴阳律例一概不看，只闭着眼睛喊那人写书甚多，必不会做伪言。我欲再澄清，她竟瘫坐地上大哭、撒泼。我还得呈报上官，请得牵心鬼差到场才将她拉走。甚是头疼。”
“所来新鬼，糊涂些也正常。今日有个百岁大的鬼，找我去讨要老婆！”换了一个判官，仍然是滔滔不绝：“他说人间子孙孝顺，前日为他结了婚事。人间叫做什么‘**’的。但一日等待，并不见新娘来此，故特特向我来讨要。”
“你们说，这人间吹拉弹唱一场，阴间就要跟着变动，有道理么？难道《律例》《阴法》皆不管用了么？人间结亲，尚要向官府一报，到了这里，竟是都不管了。那鬼已百岁，甚是油滑，任我如何解释只嚎着‘判官扣了我老婆！’。不得已，我以他所述信息，找到他所谓的‘老婆’已投胎为黄狗一只。欲在因果簿上为他更改结亲时，他竟反悔。哼！欲来闹我，也不先看看自己到底什么货色！”
“罢罢罢，你们今日遇见的只是胡闹，我遇到的，才真真是难缠！”须发皆白的老判官，押了一口酒，低沉着声音不急不缓地说道：“诸位都是判官，按《阴律》，有在人间皈依佛教之人，到此处过堂时，自然要多询问一下。若是戒体周全，记得法名、师父者，那便要恭恭敬敬送到地藏菩萨那里才是。”
“没错没错！”众判官纷纷点头应和。
“按道理，人间有皈依之人，多少对生死有些了解，心性也平和些。可今天来这个，唉……鬼差将他带至堂上时，莫说行礼了，只把那眼睛长在头顶上，用鼻孔对着我！张嘴便是‘我乃三宝弟子，你们有何权力带我至此？兀你那判官，再不放我，小心护法将你这法堂砸个稀烂！’。”
“虽说我是判官，过堂之时需时时谨记心情平和、秉公处事。可他这个话，也实在没有道理。当时我便问他：一者、是否为三宝弟子口说无凭，我们也要仔细查证；二者、就算是真正三宝弟子，若未证圣果，也尚在六道之中轮回，这地府怎就管不得了？难道和尚在阳间杀了人，官府就不能抓么？”
“按下心情，不理会他，只仔细查看此人戒体。却发现此人戒体全无，而且是连翻邪三皈的戒体都没有。按照律例，又请了一位判官、两位鬼差同时查看，确认没有后，我便仔细说与他听，也向他解释了这种情况的原因不外于一者自身修为不够，毁犯戒律导致了戒体消失；二者有可能所皈依之人修为不够，并无传承印证法权等。”
“那人听了，登时就闹将起来。大意就是我们徇私枉法如何如何。我只得赶快请人去请地藏菩萨身边的谛听，一边又耐下心来询问所学法门如何、皈依何人、法号如何称呼。奈何他报也不报，只顾着喊什么‘忏悔’‘感恩’‘随喜师兄’之类的词语。让我甚是头疼。”
“还好谛听及时赶到，弄清楚了这人来历如何，这才由鬼差扭送着送去了该去的地方。原来他在人间所皈依乃是邪师，且平素并未由心修行，而只做些表面功夫，是以戒体全无。至于他们的表面功夫么，无非就是嘴头说着‘忏悔、感恩、随喜如何如何’，而于内心却从不施行。不过我听那人离去时喊，还要将我诉至我的上官！可惜我的上官可没有我的好脾气，到时候，他少不得要挨板子。”
幸得有谛听神兽相助，众判官一通唏嘘感慨。幸得谛听神兽随地藏菩萨修行多年，最善分辨众生心识。一双耳朵都无需贴在身上，所想为何就能一一感察，且还可通过心识得知宿世因缘。
众人又喝了许多酒。角落里一个络腮胡子的年轻判官出了声。
“这样的事情啊，太多了。一起投河自杀的人，说是殉情殉情，什么来世再做夫妻，什么做鬼也要成夫妻，过了忘川上的奈何桥，只需闻见两朵莎胡雷朵，到过堂时就彼此谁都不认得了。人间对地府的误会，多着呢！”
“若是不认得的，还好些。”另一位判官出了声：“今日我堂前，有两个殉情之人，过了奈何桥，想起彼此前世有杀身屠家之仇。那时节，哪里见得到人间时的恩爱，都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了才好。”
“说起来，投胎最怕的还是迷。若是前尘往事都还记得，哪里会受这许多的冤枉苦？”
“那日我收了一个农妇，也是自戕。不过死相可怖，喝了一种不能解的名为‘百草枯’的毒。说起来，也只是与婆婆因煮饭之事发生了些许争吵，再加上往日就受些欺负，心中一时不快，就到了我这里。”
“鬼差押送的路上，她还甚为平静，只觉得死了就死了，大不了再投胎一次。可投胎成人，哪有那么容易。她本来就是百世为鬼奴，才换的为人一世。现下自己不珍惜，就又是大罪一桩，再投胎，也不能为人了。若宽泛些，就是要去畜生道轮转；若严罚些，恐又要去鬼道百世不得出。”
“这些也要对那农妇一一告知。得知之后，她泣不成声、瘫坐在地。可如今再来反悔，又有何用呢。若当时自珍些，此时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诸位仁兄，有所不知。”门帘打开，一个尖嘴八字胡的判官走了进来：“在下是专判阳间书籍的判官，因衙门不与诸位在一处，想必认识在下的同僚不多。我那燮驴不太老实，是以刚才在门口呆的时间长了些。诸位所说之事，虽只大略听了一些，但也明白其中周折。其实诸位所说之事，在下，在阳间诸书籍上，全都看过。”
一脸无奈的表情，尖嘴八字胡的判官说起所阅之书竟是哭笑不得！
“现时读书没有过去那么困难。所以识字的人多，写书作传的人也多。”尖嘴八字胡狠狠地喝了几口酒，好好润了润喉咙，才又开口道：“那书中的内容，也是繁杂得多啊！”
那判官还欲絮叨，只听“咚咚咚”阎府门前致惊鼓响起。三声长啸，一声叹，这是鬼事节收假的信号。
掐指算了算时辰，还不到第三餐时，如何今日收假如此之早？
三十二坛酒才饮了一般，可判官们还是立时就出了门。骑上各自的燮驴，拿出箔字板查看工作案时，随着“嘚嘚哒哒”的声音越来越远。
忘川里静得连草叶子飘动的声音都听得到。
“小迆奴，你在这里乖乖看家。这忘川里实在是太寂寞，孟破我，要出去看花花世界咯！”
两只阴狗跑进来，收拾长凳酒坛一应杂物。
“阎十二怕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在这时敲响了那劳什子的致惊鼓！”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
金仙对府中童子一向严苛，但不知为何，总是纵容自己与泽面。那时贪玩，打翻了金仙的丹炉，本以为定会被贬谪下界的，可谁想金仙听了连眼睛都没瞪，就说炼丹炼不好，那就去扫地好了，打发自己与泽面，去紫金府后院的泉山上扫树叶。
泉山上都是各种药泉泉眼，本来树就没有几棵。再者金仙不喜四季，只将泉山的季节定在春夏之交，是以十年百年都没有什么树叶可以扫。
泽面与自己初时惊恐不安，是金仙厌弃了我们，还是……天界皆知金仙与阎君是好友，总是会担心是不是还有更重的惩罚等着自己与泽面。
每隔三月五月，金仙总会到泉山上休养几天。除了每次来都还是笑呵呵的看着自己两个以外，还总会给些鲜果和甜酿让自己与泽面解解馋。
那时泽面总是吃得慢些，自己吃完了就会一直看着他的碗。若不是因为童子的身份，自己的口水一定会淌出来吧。泽面有时会分一些给自己，有时不会。不管给与不给，下一次自己还是会那么盯着他。
金仙大多数时候不理会我们两个的事情，偶尔觉得有趣，就会多给一些吃食。有时是果茶，还有时是酥点。自己喜欢吃枣子味的，泽面喜欢幽淦泽的味道。
天界的时间过得既快又慢，自己与泽面终于感到了无聊。泉山共有三百四十五棵树，六十七棵只长叶子，三十二棵每旬一开花，剩下的每一种都会结果子。其中一百四十九棵的果子只能看不能吃，又有二十八种共计七十七棵树的果子不好吃。
泽面总是最先爬到树上摘下果子的那个，然后就会哄嘴馋的自己先尝尝。泉山上没有镜子，也不知那时是什么样的表情逗得泽面哈哈大笑，也不知那时嘴到底咧了多大，让泽面担心地都要跑去求金仙给自己药丹解毒。
泉山上的果子总会吃完，八百六十九孔药泉里的水瞧多了，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五十二个树杈只有三个能看到外面的风景。泽面告诉自己，管泉山的童子每十二天来巡一次，管府务的童子每六旬才会出现。而金仙来泉山的前一天，总会有服被童子备下葛麻道袍。
“我们可以出去看看！”泽面兴奋得颈上的璎珞圈都放着五彩的光芒！
泽面与自己，从金仙府边的天河玩起。天河上有无人看管的天马，长长的鬃毛总是向上漂浮从不落下。胖胖的天马跑起来更快，泽面不知道，所以自己总能在赛马上赢过他。
嫦娥赴宴时，玉兔有时会懒散地蹲在指元田边。如果那时能给他送去五艮金仙家墙角下的黄色小花，他就会给自己和泽面讲月宫的故事，还会从耳朵里掏出天界最甜的桂花蜜。
总在天河也还是会无趣，自己带着泽面，越跑越远。原来西南天边还有这样一个好玩的地方，一个无人看管的散仙福地。
不知为何，那时不管是泽面还是自己，都没有想过为何金仙府上其他童子都在修行，为何独独我们两个过得如此逍遥自在。也更加没有想过不修行，无定力，不会术法，接下来的日子，在天界要怎么过。
散仙福地又大又自在，唯一一个看管的童子每日就只在山洞里修行。玩得忘了时间了吧，看到金仙的脸时，自己与泽面正在用力地挖着两棵玉笋。散仙家最漂亮的两棵，用玉做的笋。
金仙看了看满头大汗的泽面，又看了看满脸通红的自己，哈哈大笑。以密语和他身后的散仙，这福地的主人说了什么之后，又回头问道：“喜欢吗？我也喜欢。不如你们就挖了帮我带回府去如何？”
自己与泽面都是懂得羞愧的，挖玉笋的动作都僵硬了许多，再没有之前的劲头。可金仙和散仙就那么笑眯眯得看着。只有散仙的那个童子，斜睨着眼睛，拿鼻孔对着自己。
扛着玉笋，跟着金仙，打道回府。绕着圈圈，金仙就是不许二人用神通，而非要一步一步地在各个府门前走过。金仙有只翻麒兽，每走一步都会发出虎啸一般的声音。那天就是翻麒兽在前面帮金仙执起了仪仗。
每个府的童子都跑出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金仙大大方方地受他们的礼，可是自己与泽面……恨不得把头缩进胸膛里，实在不敢看那些童子的表情。
终于回了府，金仙让杂管童子拿来了玉锄、金铲，带着泽面与自己就走到了泉山上最大的草庐外。
“一直觉得草庐门外空空荡荡，甚为不美。前几日在花仙那里寻来几株兰草，正愁没有好的石头相配。谁想你二人，竟为我寻来这好东西！来来来，快帮我将这玉笋栽种在此，我也好移种兰花，造一景尔！”
“金仙！”自己与泽面双双跪下，向金仙请罪。
从因果上说，福深德厚有修有行之人方可升天。是以天界虽地位有别，但大都拱手为礼，遇极尊者方作一揖。
今日这一跪，是深觉犯错，心中悔恨，为向金仙忏悔而为之。
金仙仍是笑眯眯的不恼怒，但确实，也没有叫起自己和泽面。他轻轻的摸着两棵玉笋：“你们知道这位散仙家的玉笋从何而来吗？”
风吹起草庐门上的玉涎鸾羽纱，有童子为金仙送来了清茶一盏，酥点一盘。金仙吃着，又说道：“我也喜欢枣子味！哈哈哈哈！”
“我也时常在想，你们修行的缘分到底会于何处显发。这散仙往世修行之时，所行、所得、所遇法门甚多。他闲暇无事之时，就会将这些法门整理下来，以瑶池的玉为底，做成玉笋放于家中。”
一盏茶见了底，酥点也已吃了两块：“想来天性如此，因缘也会如此。”
金仙让我们二人附耳过去，密语传音，指点了许多修行窍诀。再后来紫金府的泉山上，就多了两个每日抱着玉笋“奇怪童子”。
空中突然传来了打雷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
“咦？”节里与泽面又是同时抬头。天界有雷，人间有雷，唯独这整日昏暗的地府，是从不打雷的。
“是龙祖！”两人面面相觑，这时节，有什么事能惊动他老人家？二人匆匆站起。
五道无雷闪电之后，草庐的门帘被一阵风旋开，一阵暴雨从门口进来。二人正欲以手遮挡一下，却发现暴雨入门自化甘露，融入二人血脉，滋养脉轮。节里和泽面都感觉一阵舒爽。
龙头人身的童子走了进来：“劳二位起身了！龙祖因年事已高，不喜出门，故特遣我以他之仪仗来面见二君。龙祖又言：千年未见，得闻二君已为地府之肱梁，心中甚喜。故特遣人来问，山中花开已千年，二君何时再来采？”
说话时，童子差点笑出声，待话说完，更是哈哈大笑起来。震得草庐上停着的四足蝶翼鸟“扑啦啦”飞了起来。
“小迆奴啊小迆奴，你可要小心点咯！天界的人记仇，任你成了什么金仙、赞元、将军、恒星，只要做过的事情，他们都会记得。喏，你看，过了几千年，都还会特地派童子来挪揄一下。”
“咪袅呜嗷~”
“哼，那阎十二也有许多把柄在我手里。他便是知道了，也定不敢来如此挪揄孟破我！”
迆奴翻起了眼睛，万分不信地瞥了一眼。又闭上眼沉沉睡去。泽面与节里身后的酒坛子空了，少不得再多送两坛过去。
龙首人身的童子又赠与节里与泽面一些龙涎、血丹，又送了断魂节命草两棵后，又用风雨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节里与泽面坐下，看看对方，尴尬地笑了。
泽面抬起酒坛，为二人把就斟满。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雪山寒冷，那花无法栽种，我只把它封存在洞中，使其不致老去。”泽面先开了口。
“炀铜热铁炽热非常，我也只是封存起来，并未栽种。”节里答道：“地狱中漫漫长夜，无边哀嚎。若不是这花，怕是连时日都不记得了。”
“那日与金仙一别，到这地府任差，只说是历练。你我二人确实都没有想到，到了这里，便到了这里。”
“是啊，到了这里，便是这里。”
节里想到那天自己咬了龙祖，金仙得知笑得半晌停不下来。他一边笑，一边问泽面和自己：“连龙祖的肉都吃到了，你们以为自己的修行如何？”
泽面一向比自己沉稳些，只说了：“能与百龙一搏，能于龙祖眼皮下摘得此花，想来术法一道应是进境快些。定力和心性，没有考验过，目前还不知晓能到几何。”
自己是急性子，又因刚才之事颇为羞赧，是以急急的喊道：“我知我于心性上是……”
“哈哈哈哈！”金仙未等自己说完，就笑着说：“你二人本就天真烂漫，又偏到了这天界修行。说起来是你们的福分，却也是你们的障碍。一心修行，因环境单纯故，术法与定境比其他境界自然是一日千里；可环境单纯，应看之因果、应历之苦难一概不知，心性不得磨练，于果证路上，怕是难有所得。”
“若无果证，便是金仙也会退转……那我们该怎么做？”泽面替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
远处飘来一位童子，送上泽面与自己的仙籍金册后又静静飘走。金仙思索了良久，才答了自己：“不失智体而修心性处，余遍观六道，恐只得人间与地府两处。然未得果证，于人间轮转最怕就是迷失退转。你二人，可愿意入地府一次？”
地府，那时的地府对自己、对泽面，都只是一个曾经听闻的名字。
“地府掌管轮回一事，六道众生，几乎每个都要在地府中，较计善恶、合归律法、书轨因缘，而后依报转生。若是要看因果循环，确没有比那里更合适的了。”
泽面看向了自己，点了点头。从此，自己与泽面二人，跟随的就再不是金仙，而是阎府中从来看不出表情的阎君。
喝下一盏又一盏的酒，“泽面，你那雪山日子如何？我在地狱中，每日看众生在炀铜热铁池中沉下又浮起，浮起又沉下。虽哀嚎遍野，心却不能动半分。前五百年，还需日日翻看律例法条，以因缘显化之缘由宽慰自己，又时时念诵清心之咒，以解心中因怜悯而起的种种忧煎之感；到了后五百年，倒是可以视之如常，心中半分波澜也无了。”
“千里雪山，每日只我一人。好坏如何，真不知应从何说起。初初三百年，也常因寂寞故，烦恼忧愁。到后来，于皑皑白雪之中参得，若内不静，无论外境如何，皆会生忧愁苦恼。至此，才得在雪山上，又住了这几百年。”
原来不过千年，阎君竟让自己两个悟得的“道”之真谛。泽面与节里望向对方，眼中皆是欣喜。举起酒坛，异口同声道：“为此当浮一大白！”
想来那日与阎君分别时，阎君所言所行也皆有所指啊。泽面唤了雪貂进来，把令牌给他衔了，对着它耳朵说了几句，放它又跑了出去。
鹏鸟闹了一次地府，放出了几只法力不大不小的妖怪，还有些鬼差及阴兵受了伤。少不得，阎君要上天一次，入朝里将此事讲明。那鹏鸟法力在这地府并不算得打，怎的闹出如此事情？
天庭要是判阎君疏忽渎职，那又该如何是好？
阎君浑不在意，只骑着六足枕榭貘在地府里东游西逛，连个文书都不曾起草。“泽面，杂鹏和那群鬼妖都锁回去了？”
“并未锁回。因今日所犯之事，果报应有更改。辅判、协判与临判正在核较因果，目前群妖都被格治鬼王锁在镇妖塔中。”
“受伤鬼差和阴兵都已安置？”
“都已安置。”节里答道：“净赞差与得正王早在群妖作乱之前就已准备好，是以并无鬼差和阴兵亡故。有受伤者，也已得到医治，均无大碍。”
“早已准备好……”节里忽觉哪里不对，自己也睁大了双眼，一脸不可思议。
“哈哈哈哈哈！要不你们以为，以鹏鸟的法力和伎俩，又如何可在地府闹上一天。”
“可……”
“可如果是这样，又为何要将鹏鸟放出，任他大闹一场？”说着话，阎君左面的嘴角就轻轻提了起来，原来阎君也会笑。
六足枕榭貘停了下来，阎君也恢复了往日严肃的神情：“你们以为，是何时何人于何地造了这地府？”
“无人造，惟业力尔。所以今日之事，亦惟业力尔。”阎君自问自答。
阎君又看了看并不甚明了的节里与自己，又继续说：“外境无非内缘感召。若鹏鸟心中无恨，杂鹏心中无怨，说不得以神兽功行，不需入地府，而直接转生天或神山之上。但他们因恨因怨，于人间作恶甚多，是以才入这地府，受诸多刑罚。而大闹地府，亦是心中不平于外境衍伸而已。”
“那受伤的鬼差与阴兵，岂不是无辜？”
“阴司诸差，无论鬼王、鬼差、判官、阴兵乃至阎君，最好无心，若是有心，则心中最不能有的，就是一个“情”字。旦有情，必有所执，所判所管必有偏差。阴司沟通天地上下，毫厘偏差，便是浩劫一场。今日之劫，也是因阴司众差心中‘愤恨’‘怜悯’诸情所引。若不应在这地府，待其于因缘之中裹挟发酵，便会影响三界，酿成大祸。是以今日，必以此渡劫便是。”
“那今日应劫，是否再无后患？”
“心中有漏，境怎无漏？今日劫后，一者需有人带作乱众妖，入地狱受热苦万年；二者需有人于西南圣雪山上，守卫沟通阴阳之泽天井。浩劫之后，必有疮疡，勤之补之，方可免难。”
节里与自己都没有说话。阎君催动六足枕榭貘，又慢慢向前走去。
“因于外境，内方可成，顺水难有善渡人，无战不出良将。”阎君哼唱着奇怪的调子……
“今日已过半，节里，吾需回雪山值守。”
“吾亦需回转当差。”
“愿君早成大道，得闻真法！”节里与泽面又是同时说出同一句话。
门帘掀开又落下，三瓣莲叮咚几声之后，草庐里就只剩下迆奴均匀的呼吸声。一、二、三……今年还余三十二坛酒，不知谁又会来我孟破这里喝了去呢？
嘚嘚哒哒、嘚嘚哒哒，驴蹄敲击地面的声音打破了草庐的宁静。如此聒噪，想来是燮驴的声音没错。燮驴长相奇特，远看是龙首驴身，走近了却发现长得像龙的头既没有角也没有鳞片，大大的眼睛凸起，脸上便覆细密的绒毛；而像驴的身体却被乌黑的鳞片覆盖，只在驴蹄附近有几片白鳞。
燮驴脾气暴躁，常常都是眼睛通红，欲将人翻下背去的状态。是以地府之中愿意骑乘它的不多，唯有常年坐案席的判官，乐于以此为骑，说是能疏散疏散身体。
三瓣莲被驴蹄声惊扰，紧紧合起了花苞；迆奴把肥胖的身子费力地向柜子的角落里蜷了又蜷。两只阴狗吠了一声后，远远跑到了草庐的后面再不愿出来。
既是判官来了，想来这三十二坛酒，别人是没有福气了。
“孟破！孟破！”人还未至，声音就已经震得头疼：“酒，快些拿酒来，快些拿很多酒来！”
“是啊，孟破，快些拿酒来。今日过堂，不知那些人怎就如此难缠。本判官喉咙冒火，心头焦急，甚需你酒慰之！”
挥挥手，把草庐里的四脚桌子绥云圆凳全部换掉。广案长凳更适合这群从来不合起嘴巴的判官。
三十二坛酒在可以容纳二十人的大案上一字排开。十八只金足过云碗摆了一圈。把门帘甩到了屋檐上，判官陆续走了进来。
“真想问问那些鬼差，可是故意将这难缠的新鬼、旧鬼都留到今日处置。”绿衣判官率先坐下，饮了一大碗酒之后，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今日大早，来一新鬼，因是自戕，判罚简单，依律当得再续千年每日自戕七次以承其苦，再入鬼道做奴役鬼万年消业即可。谁想那女子不依不饶，非说自己死的时候穿了红衣服，定要去当厉鬼！还说着什么，她依了书上所说，以红唇为妆红衣为服含恨入死，定可化为人间厉鬼速去复仇。”
“尽判官之职，我总要为她解释清楚，免得心中留下我判罚不公的种子。谁想她对阴阳律例一概不看，只闭着眼睛喊那人写书甚多，必不会做伪言。我欲再澄清，她竟瘫坐地上大哭、撒泼。我还得呈报上官，请得牵心鬼差到场才将她拉走。甚是头疼。”
“所来新鬼，糊涂些也正常。今日有个百岁大的鬼，找我去讨要老婆！”换了一个判官，仍然是滔滔不绝：“他说人间子孙孝顺，前日为他结了婚事。人间叫做什么‘**’的。但一日等待，并不见新娘来此，故特特向我来讨要。”
“你们说，这人间吹拉弹唱一场，阴间就要跟着变动，有道理么？难道《律例》《阴法》皆不管用了么？人间结亲，尚要向官府一报，到了这里，竟是都不管了。那鬼已百岁，甚是油滑，任我如何解释只嚎着‘判官扣了我老婆！’。不得已，我以他所述信息，找到他所谓的‘老婆’已投胎为黄狗一只。欲在因果簿上为他更改结亲时，他竟反悔。哼！欲来闹我，也不先看看自己到底什么货色！”
“罢罢罢，你们今日遇见的只是胡闹，我遇到的，才真真是难缠！”须发皆白的老判官，押了一口酒，低沉着声音不急不缓地说道：“诸位都是判官，按《阴律》，有在人间皈依佛教之人，到此处过堂时，自然要多询问一下。若是戒体周全，记得法名、师父者，那便要恭恭敬敬送到地藏菩萨那里才是。”
“没错没错！”众判官纷纷点头应和。
“按道理，人间有皈依之人，多少对生死有些了解，心性也平和些。可今天来这个，唉……鬼差将他带至堂上时，莫说行礼了，只把那眼睛长在头顶上，用鼻孔对着我！张嘴便是‘我乃三宝弟子，你们有何权力带我至此？兀你那判官，再不放我，小心护法将你这法堂砸个稀烂！’。”
“虽说我是判官，过堂之时需时时谨记心情平和、秉公处事。可他这个话，也实在没有道理。当时我便问他：一者、是否为三宝弟子口说无凭，我们也要仔细查证；二者、就算是真正三宝弟子，若未证圣果，也尚在六道之中轮回，这地府怎就管不得了？难道和尚在阳间杀了人，官府就不能抓么？”
“按下心情，不理会他，只仔细查看此人戒体。却发现此人戒体全无，而且是连翻邪三皈的戒体都没有。按照律例，又请了一位判官、两位鬼差同时查看，确认没有后，我便仔细说与他听，也向他解释了这种情况的原因不外于一者自身修为不够，毁犯戒律导致了戒体消失；二者有可能所皈依之人修为不够，并无传承印证法权等。”
“那人听了，登时就闹将起来。大意就是我们徇私枉法如何如何。我只得赶快请人去请地藏菩萨身边的谛听，一边又耐下心来询问所学法门如何、皈依何人、法号如何称呼。奈何他报也不报，只顾着喊什么‘忏悔’‘感恩’‘随喜师兄’之类的词语。让我甚是头疼。”
“还好谛听及时赶到，弄清楚了这人来历如何，这才由鬼差扭送着送去了该去的地方。原来他在人间所皈依乃是邪师，且平素并未由心修行，而只做些表面功夫，是以戒体全无。至于他们的表面功夫么，无非就是嘴头说着‘忏悔、感恩、随喜如何如何’，而于内心却从不施行。不过我听那人离去时喊，还要将我诉至我的上官！可惜我的上官可没有我的好脾气，到时候，他少不得要挨板子。”
幸得有谛听神兽相助，众判官一通唏嘘感慨。幸得谛听神兽随地藏菩萨修行多年，最善分辨众生心识。一双耳朵都无需贴在身上，所想为何就能一一感察，且还可通过心识得知宿世因缘。
众人又喝了许多酒。角落里一个络腮胡子的年轻判官出了声。
“这样的事情啊，太多了。一起投河自杀的人，说是殉情殉情，什么来世再做夫妻，什么做鬼也要成夫妻，过了忘川上的奈何桥，只需闻见两朵莎胡雷朵，到过堂时就彼此谁都不认得了。人间对地府的误会，多着呢！”
“若是不认得的，还好些。”另一位判官出了声：“今日我堂前，有两个殉情之人，过了奈何桥，想起彼此前世有杀身屠家之仇。那时节，哪里见得到人间时的恩爱，都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了才好。”
“说起来，投胎最怕的还是迷。若是前尘往事都还记得，哪里会受这许多的冤枉苦？”
“那日我收了一个农妇，也是自戕。不过死相可怖，喝了一种不能解的名为‘百草枯’的毒。说起来，也只是与婆婆因煮饭之事发生了些许争吵，再加上往日就受些欺负，心中一时不快，就到了我这里。”
“鬼差押送的路上，她还甚为平静，只觉得死了就死了，大不了再投胎一次。可投胎成人，哪有那么容易。她本来就是百世为鬼奴，才换的为人一世。现下自己不珍惜，就又是大罪一桩，再投胎，也不能为人了。若宽泛些，就是要去畜生道轮转；若严罚些，恐又要去鬼道百世不得出。”
“这些也要对那农妇一一告知。得知之后，她泣不成声、瘫坐在地。可如今再来反悔，又有何用呢。若当时自珍些，此时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诸位仁兄，有所不知。”门帘打开，一个尖嘴八字胡的判官走了进来：“在下是专判阳间书籍的判官，因衙门不与诸位在一处，想必认识在下的同僚不多。我那燮驴不太老实，是以刚才在门口呆的时间长了些。诸位所说之事，虽只大略听了一些，但也明白其中周折。其实诸位所说之事，在下，在阳间诸书籍上，全都看过。”
一脸无奈的表情，尖嘴八字胡的判官说起所阅之书竟是哭笑不得！
“现时读书没有过去那么困难。所以识字的人多，写书作传的人也多。”尖嘴八字胡狠狠地喝了几口酒，好好润了润喉咙，才又开口道：“那书中的内容，也是繁杂得多啊！”
那判官还欲絮叨，只听“咚咚咚”阎府门前致惊鼓响起。三声长啸，一声叹，这是鬼事节收假的信号。
掐指算了算时辰，还不到第三餐时，如何今日收假如此之早？
三十二坛酒才饮了一般，可判官们还是立时就出了门。骑上各自的燮驴，拿出箔字板查看工作案时，随着“嘚嘚哒哒”的声音越来越远。
忘川里静得连草叶子飘动的声音都听得到。
“小迆奴，你在这里乖乖看家。这忘川里实在是太寂寞，孟破我，要出去看花花世界咯！”
两只阴狗跑进来，收拾长凳酒坛一应杂物。
“阎十二怕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在这时敲响了那劳什子的致惊鼓！”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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