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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1.第二十一章,乔满,不怕

  转眼就到了六十周年校庆,眼瞧着乔满没来,顾千书闲的发慌,中途就偷溜离场了。

  这回林夏珂没跟他厮混,一直挨到校庆结束,偷摸跟在一个扎马尾的女孩身后。

  女孩名叫南妩,刚考上本地一所不错的大学,就读新闻传播专业。

  顾千书常拿她调侃林夏珂,就像林夏珂被说急了,会拿乔满攻击顾千书一样。这个年纪的男孩们都是如此,喜欢谁,谁就有了千斤重,压在心上怕人拿来说,又怕你不提,我也不提,永远没人当回事。

  假使换做三年以前,林夏珂绝对无法理解,去见想念的人,跟她说上几句话,哪里需要这么大的勇气。

  可它确实发生了,发生在一个名震华一高中史的小霸王身上。

  林夏珂躲在暗处,抬手扇自己一嘴巴,训孙子似的训自己,“怂,叫你怂,再怂再抽你!”

  趁着这股劲,抽完他就往外奔。眼瞧再几步就能碰到南妩的肩,前方办公楼却冲出个短发女人,闷头撞向南妩,大概是撞到肩胛骨,女孩疼的一瑟缩。

  撞人者像恍然不觉,没做一刻停留。

  林夏珂往前一拦,沉下的脸显出凶相,“道歉。”

  女人仰起脸,她眼睑乌青,许多天没休息好的模样。

  她微敞的包里横着一只相机,还有一张卷边的记者证,正是许久没露面的萧沫。

  她刚从梁辰传媒面试出来,没了往日的风发意气,气色相当灰败。林夏珂尽管高壮,萧沫却没放在眼里,细细将两人看了个遍,忽然出言讥讽,“怎么?女朋友啊?”她冷笑,“现在的年轻人嗬,表面上一副学生样,其实根本不把学业当回事,只知道谈情说爱。”

  南妩胸口别了华一校徽,萧沫瞥见,“又是华一的,你们华一出人才啊。”

  她说话阴阳怪气,林夏珂顶烦这种,“什么意思?我们华一吃你家饭,偷你家菜了?”他凶神恶煞,“废什么话,你他妈撞人还有理了,道歉!”

  南妩小怔片刻,“这个阿姨看起来挺年轻的,也就四十出头,怎么说话做事这么奇怪,我都听不太明白。”她慎重地问,“莫不是个傻子吧?”

  萧沫分明才三十左右,南妩故意那样说,语气同情中捎带惋惜,很有她平日里清淡狡黠的作风,林夏珂咳笑,“真没准。”

  南妩窃声说,“那,那算了,别让她道歉了,怪可怜的。”

  萧沫听出调侃意味,积压到顶端的愤怒斜倾而下,她尖锐大吼,“连你们也挤兑我?凭什么?你们凭什么?”

  这已经今天第二回,她怒问道:凭什么?

  第一回是她方才闯入梁辰传媒,强行自荐,想要谋个职位。

  她早在公开道歉后两天就被公司解雇,白瓷自然是恨上她,利用圈内的人际手腕发狠了打压,萧沫的旗鼓还未重整,已经被踏碎碾平,这圈中几乎没公司肯录用她。

  而梁辰传媒是萧沫的最后一根救命浮木,不论如何,都得伸手去够他一够。

  关于这家老板梁君白的传言很多,少年时白手起家,后在业内有铁腕称呼,很多人都知道,他最是胆大护短。

  萧沫打听到,今天公司开高层会议,梁君白也会到场,机会她是握住了,可梁君白并没录用她。会议室外是办公区域,往来的多是些年轻人,萧沫自认比他们资历都要老,她心中不服,当场喊闹起来,“我哪里比不过那些刚毕业的,你可以给我笔试,我专业能力不输任何人,你根本没有了解过我,凭什么觉得我就不行?”

  梁君白只回她一句:我不喜欢行事太下作的人,跟我气场不合,会克我。

  他轻巧说完,会议室里的众人轰然大笑。

  那刻萧沫再明白,她完了。

  她不记得怎么奔出大厦,直到撞了人,与林夏珂产生言语冲突。

  萧沫始终没有道歉,但南妩并不在意,她怕只怕林夏珂一拳挥过去,赶紧把他拉开了。

  她后来用八个字评价萧沫:印堂发黑,面黄肌胖。

  得出结论:内分泌紊乱,不宜再受刺激,怕她报复社会。

  “面,面黄肌胖?”

  林夏珂一口珍珠奶茶呛到喉头,他猛然咳嗽起来。

  奶茶是南妩买来的,当做答谢他适才的仗义执言,南妩弯起眉眼,仰面灌了口热奶茶,“我用词是不是很准确?”

  她这莞尔一笑,竟弄的林夏珂紧张起来,他眼光四处乱飘,木讷讷地将头点了一点。到底两人不太熟络,就着萧沫的事议论了两句,也没什么话再好说。

  南妩对他,举止间还是疏离可见,她隐约想说点什么,而最终也没开口。

  但林夏珂毫不在意,他们今天说的这几句,比整个高中时期加起来都要多。两人分开后,他火速给顾千书打去电话,张口就得瑟,“跟你说,就刚才,我跟南妩有了肌肤之亲!”

  顾千书兴致被陡然挑起,催促他捡具体的说,林夏珂就把前头的事娓娓道来。

  “完了?”顾千书愣神,“肌肤之亲呢?亲哪了?”

  “你怎么这么蠢?”林夏珂振振有词,“没听到她拽我衣袖么,她拽的时候指尖碰我手腕了!”

  他的洋洋得意里掺了浓重的孩子气,他有多高兴,顾千书哪能不知道,一时想起高中种种,数落他的话就停在舌尖。

  他是见过的,见过林夏珂使过的些小心思,笨拙又卑微。

  隔着听筒,顾千书说,我算看明白了,她啊,是你的朱砂痣c明月光。

  可是,也只能是朱砂痣和明月光了。

  这个道理,等林夏珂明白过来,已经是五六年后。

  跟往年一样,台风过后是几波强冷空气,乔满总要病上一病。

  起先只是伤风感冒,乔满死扛住不肯吃药,她教导慰之,“像我们年轻人,就要靠自身免疫力战胜病菌,动不动就吃药的,没出息。”

  几天一过,她不仅没好转,耳朵还嗡鸣得厉害,有时会听见门口悉索作响,像有人来回走动。这样坚持没过两三天,乔满开始翻柜子找药,慰之蹲到她旁边,虚心求证,“你说,年轻人要靠免c免嗯力,靠那个,战胜病菌。”

  乔满显然一噎,“没错,我战败了。”

  大概是高复太辛苦,身体要比以往差,服完药仍不见好,甚至发起寒热。

  白老替她向学校请了一天假,早七点,慰之独自去上课,白老照常出门买菜。

  乔满病中睡得昏沉,她梦见自己在做语文模拟卷,正默到古诗‘长太息以掩涕兮’,几乎就要默出下一句,突然哐哐两声响,她整个惊醒过来。

  乔满第一反应:交卷了?完了!古诗没默完,一分没了!

  不等她细想,门口已有人嚷起来,“嫂子,叶哥叫我们接你跟孩子回家,你开下门!”紧接又是重拳砸门的声儿,一记比一记沉,“别磨蹭了,快开门!”

  乔满这才警醒,她披件衣服下床,从猫眼往外看是三个男人,打头的身高将近一米九,眼角有块陈年刀疤,后面两个人不高,二十左右的年纪,头发染了流气的颜色,耳朵和鼻翼都穿了好些个小银环。

  “你们找错了,我不认识什么叶哥,这里没你们要找的人。”

  隔着门,乔满手机攥在掌心,她调出慰之的手机号,紧紧攥着。

  宛如听到个笑话,打头人回身放声嗤笑,“她说不认识,意思是我们搞错了?啊?”那两枚小弟摸样的人也怪笑起来,银环撞到一块,发出轻盈脆响。

  他问,“这家老先生姓白是吧?他教过个学生,叫言豁,没错吧?”

  乔满不再犹疑,指腹一按,拨通慰之电话,她奔向餐桌,那边有一圈实木做的椅子,她搬起其中一把就往大门跑。电话接通时,她刚将椅子拖到玄关,气没喘匀,微微发抖,“有人来闹事,像是混混流氓,说是,说是来找个人,但是我”

  椅背刚抵住门,又是波猛烈敲击,那人甚至两手握住门把,用蛮力上下扳动。

  乔满吓退一步,慰之比她还慌,才到校门口,胖酥正举起半只肉包跟他打招呼,就见他猛一转身,向相反方向奔去,“乔满你别动,就在那儿,我很快回来,很快。”

  他说完没挂断,乔满也没有,她举着手机,只听到他奔走时掀起的风糊在耳边,和他大喘着粗气,时断时续的叨念。

  “乔满,我穿过弄堂了。”

  “乔满,我看到菜市场了。”

  “乔满,我在过红绿灯。”

  “乔满,不怕。”

  门外人失去耐性,开始拿身体撞门,嘴里喊着些狠话,完全是黑社会做派。

  乔满也许是该怕的,但她反而安心下来,像个有路可退的孩子,冲着话筒轻轻一嗯声。

  嗯,她不怕。

  慰之在楼下就闻到刺鼻气味,他三步并两步跑上楼,正见到两个人在家门口泼红漆,他们蘸着油漆往走道的消防门上写字,他们歪七扭八地写着:滚出来。

  大门已经被推开一条缝,乔满堆叠的东西抵不大住,高个男人几乎要跻身进屋,慰之一个猛扎蹿到他背后,右手绕过他脖颈,用臂弯大力锢住,将他整个往后拖。

  男人毫无防备,他仰面摔下去,慰之跟他摔作一团,背部撞到水泥地。

  两个跟班见状扔掉油漆桶,慌忙过去扳他的手,但慰之锢的死紧,青筋暴出来,怎么扳也扳不开。眼看男人呼吸不太上来,脸色渐渐青紫,一个黄头发的从兜里抽出把匕首,朝慰之手臂扎过去。

  手起刀落,但比他刀子更快的,是重重扇来的一本杂志。

  他手腕吃痛,刀脱手掉到角落,随后是一阵密集的击打落在背上,他下意识抱头往一旁躲。

  乔满冲出来的太急,只拿了只电蚊拍,她手势别扭,但来势汹汹。

  “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徐茉玲,也没见过她!”

  就在刚才,这三个字反复从几个流氓嘴里蹦出来,乔满知道,那是他们来的目的。

  这时另一橙红头发的跟班想靠近,也被乔满眼疾手快的一棍子横开了。

  “操!”那人吐口吐沫,挽袖子露出青龙白虎的纹身,指住乔满的棍子,“给我!”他恶声恶气,“给我听到没!”

  他刚踏出一步,慰之腾出左手,蓦地握住他脚踝,猛然一拽,听见两声闷哼,他栽倒在高个男人胸口,正压到肋骨位置。

  慰之借力从男人身下滑出,他跳起身来挡到乔满前头,护住她退到大门处。

  “不准进来,都不准!”

  他厉声说,透出股狠劲。

  黄毛被吓了一吓,碍于面子,他呛回去,“你唬谁呢?”

  地上两个人爬起来,高个男人大口地咳喘着,脖颈冒出淡淡淤痕。黄毛拾起匕首,嘴上逞能,“哥,让我去教训这小子,看我弄不死他。”

  男人没表态,只是拦住黄毛,他扬起头来,深深看了一眼乔慰之。

  乔满似乎烧的又厉害了些,头昏眼花,否则她怎么会在那一眼里,看到了些意味深长。

  男人刚要说话,楼梯间传来脚步声,几个穿警服的男人走上来。

  听民警们说,是对门邻居报的警,因为是早高峰,来的路上稍微耽搁了些时间。

  乔满瞥见,隔壁的防盗门没关严,见她望过来,门啪嗒一关,几绺黑发擦过门边,紧接咔咔两声落锁,十分一气呵成。她这才想起,她忘了报警。

  那几人是拘留所的常客,吊儿郎当地并不拿警察的问询当回事。

  一个民警走来,他认出乔满,有些惊讶,“是你呀。”

  乔满轻轻点头,“陈警官。”

  或许是印象太深刻,尽管很多年过去,乔满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但陈浔还记得她。

  她曾经因为宠物狗走失独自来报案,她当时才刚读初中,在派出所哭得直打嗝,她会拉住陈浔不放,喊他,“警察叔叔,你帮我找狗吧,你帮帮我。”

  有段时间乔满每天放学就往派出所跑,往接待室一坐,等到所有作业写完才离开,闹得陈浔挺怕见着她,怕她沉甸甸的期待,怕她最终会明白,世事多无奈,遗憾是必然的,警察叔叔也没法帮她。

  谁也没办法。

  从某天起乔满不再过来,陈浔听说,她父母正式离婚了,家里乱成一锅粥。

  再见她是一年后,乔满又来报案,说是在五金市场外看到一伙偷狗贼。她言辞清晰,语态淡然,也不称他警察叔叔,改口为陈警官。

  她用一年时间,把浑身的天真稚嫩都磨光了。

  后来陈浔带人抓捕了这个团伙,解救出一批没来得及处理的狗,而这些后续,乔满没有过问,也再没有向陈浔提起过小黑。

  她的洞彻开明里,糅杂了对整个世界的失望透顶。

  “你之前不住这,搬家了?”

  乔满轻描淡写道,“原来房子还在,但我现在跟外公住。”

  陈浔言归正传,“你们家得罪谁了?”他朝旁一指,“他们几个是老油条了,因为打架斗殴,扰乱治安,一年能被拘进去几十次,一直做帮人收账讨债的营生,背后肯定有雇主。”

  乔满摇头,“他们说,要找个姓徐的女人,但我家没这人,也没听说过。”她一顿,“不好意思,我想打个电话。”

  慰之陪她进屋,她给白老打去电话,当她说到徐茉玲,白老明显一怔,半天没缓过神。

  隐约有些陈年的旧画面咻地穿过脑海,乔满像是捉住一些头绪,但又模糊不清。

  忽然,她额间贴上一抹粗糙凉意。

  “很烫。”慰之手掌贴上她,皱眉,“别想了,你在发烧,你要休息。”

  乔满泄气般吐出口气,“算了,给我拿本语文教材来。”

  然后,两人并排坐在门槛上,乔满裹着厚重外套,指挥慰之帮她找‘长太息以掩涕兮’的后一句。她偶尔听见橙红头发的混混冲民警嚷,“我们才是受害者,您瞧瞧,把我手臂这儿给摔的,都破皮了。还有我大哥,看他脖子勒的。”

  民警训他,“你们这叫什么,叫私闯民居!还不准别人正当防卫了?”

  红毛嬉皮塌脸,他跟警察打交道惯了,总能拿话狡辩。

  “我们就装个样子,吓吓他们的”

  他嗓门大,几层楼道都能听见,也盖住了一连串急锐的踩踏声。

  等到声响近了,楼梯拐角有人影印在墙上,陈浔往下看,那人已经冲进刺鼻的油漆味里,踩着八公分细高跟的鞋,她如履平地,扬袖给了红毛一巴掌,红丹丹的指甲把他脸划破了皮。

  “你是什么人,敢欺负我女儿?”

  乔满呆了一呆,十二分认真地揉了两遍眼睛,她一时没能消化,无论是白瓷站在那儿,趾高气扬地发着火,还是她那后半句——敢欺负我女儿。

  若不是陈浔拦着,红毛早把拳头挥到白瓷脸上,相较他的虚张声势,白瓷要淡定许多,她一步没后退,“你们这种流氓瘪三我见多了,是不是以为这家老的老,小的小,所以好欺负啊?”她自带摄人傲气,“你们都叫什么,谁让来的,信不信,我能请最好的律师,告不死你们也剥层皮!”

  她话一掷地,乔满才终于确定,那是白瓷,是她会说出的话。

  等白瓷放完一圈狠话,她再奔到乔满面前,焦灼询问,“有没有伤到?”

  乔满没起身,“你怎么会来?”

  “最近不是降温了么,有人送我几床白鹅绒的被子,我想着拿过来。”白瓷解释,“早上跟你外公通电话的时候已经在半路上了,没事的,妈会处理,你回屋休息吧,对了,退烧药吃了没?”

  乔满依旧没回她,也没动,她头靠住门框,斜向上看。

  “你认识徐茉玲么?”

  这句话听来简单,却刷拉一声撕破白瓷的慈母面孔。

  她毫无防备,笑容僵在那儿,微微扭曲。

  很像当初躺在病房,乔满问她:你做过对不起言叔的事,对么?

  很像那一秒,妆还齐整,红唇墨眉,她却狼狈的不成样子。

  陈浔离开时,乔满正要进屋,他们对视一眼,陈浔轻轻点头,算作短暂的话别。

  他一脚踏出楼道,听到门边飘来一句话。

  “乔满,乔满,我找到了,是哀民生之多艰。”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是哦。”

  女孩笑起来。

  陈浔一愣,忍不住回头望。

  见过许多面,横跨那么些年,竟然是第一次听她笑。

  像她该有的样子。

  陈浔把三人带回警局,因为并未造成严重后果,只是一通批评教育。

  走时天寒地冻,天下起雨,他们找了处公交站避雨。高个男人拿出烟,黄毛忙不迭凑上打火机,火光亮起,他讨好着问,“哥,前面我要揍那臭小子,你干嘛拦我?”

  男人抽口烟,“你打不过他。”

  “哥,那你就太小瞧我了,我怎么就打不过?”黄毛不服,“他是靠偷袭才抢占的先机,要真是一对一,指不定谁见红呢。”

  火一点点将烟卷烧着,男人没动弹,烟灰越攒越长。

  “你还记得,你拿匕首扎他的时候么?”

  黄毛惋惜,“记得,差点就扎中了,被那小姑娘打掉了。”他不懂,“那又怎么了?”

  “他知道,他明明余光瞥见了,但没躲。”

  男人指尖一点,一截烟灰落进雨中。

  “他不怕死。”

  他根本不在意刀会落在哪里,刺穿他哪块肉,扎多深,流多少血。

  他不怕死。

  他有比命更看重的,所以但凡是个惜命怕疼的,对上他,都没把握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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