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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2.门子陈织笱露机锋,张旺儿贪财慕风月(上)

  话说冷子兴又折回店内,那客人便又吩咐了小二道:“好酒好菜,只管端上楼来,没有我的吩咐,不可叫人来打扰”。

  那店小二忙恭恭敬敬的答应了,自去里面厨房吩咐料理不提。这里冷子兴便随着这客人上得楼来,往南边角落里一处叫做“得月阁”的雅间里进来。

  那客人转身拱手致意,便请子兴入座。冷子兴连忙拱手还礼道:“未请教世兄高姓大名”。

  那客人笑道:“子兴兄一向发财得意,这些年日进斗金,便把故人忘了”。

  冷子兴惊得面红耳赤,一时燥热起来,可又横竖想不出此人在哪里见过,只是他那鼻子旁边老大一颗黑痣,看起来倒是似曾相识,犹如被尘封了的记忆,越是想寻觅,却又越是难以捉摸。冷子兴不禁连忙晒笑道:“兄台见谅,在下这些年蹭蹬,上了些年纪,记忆也不大好了,竟把过去的事和人也忘了大半”。

  那客人冷笑道:“扬州有个十里街仁清巷,巷子里头有个葫芦庙,庙里有个葫芦僧”。说话间便双手合十。

  冷子兴惊得跳将起来,张大了嘴,半晌不能言语。那客人方微笑着点点头。

  冷子兴如梦初醒,连忙作揖赔笑道:“原来是你,恕罪恕罪,这二十年来,是是非非如烟云过手,竟把故人忘了。今日在此相逢,真是意外之喜”。

  说着,二人坐下,那楼下店小二也把酒菜端了上来,摆了一桌子,自去不提。

  冷子兴连忙斟满了酒,端起酒杯道:“在下借花献佛,且敬兄台一杯,以贺今日故人重逢之喜”。

  那客人也端起酒来,二人满饮了。冷子兴方笑道:“兄台如何竟到了这里?如今在哪里发财高就?”。

  那客人笑道:“二十年来出世入世,是是非非经过不少,却一样是蹭蹬颠倒,如今这小店便是在下的衣食父母,只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冷子兴道:“原来如此,老兄何必自谦,如兄台这般,倒是逍遥,只不过想来,真是令人嘘唏不已。当年我流离到扬州,游览民风古迹,也曾在你那庙里叨扰了数日,那时只戏称你为葫芦僧,如今见兄台这般,真是如梦幻一般,竟不知何为真何为假了”。

  那客人冷笑道:“真便是假,假便是真。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俗语说‘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难卖一个真’。这世间假原比真好”。

  冷子兴听了这客人的话,心领神会,顿时不禁拍案大笑起来。客人亦大笑。

  冷子兴又道:“不知兄台如何还了俗,竟到了这里?如何称呼兄台方好?”。

  客人道:“我本姓陈,这些年来人送了个外号,叫我‘门子陈’,知道些我底里的,又叫我‘陈大佛爷’,至于冷兄,还是叫我葫芦僧的妙。知道这一节的,如今在世的也只不过两三个人罢了,今日遇到冷兄,倒是叫我有些意外之喜,把那过去的陈年旧事又勾了出来。说起如何到了这里,却话长。却不知冷兄怎会到此偏僻之地?莫不是来寻什么发财的门路?”。

  冷子兴一者见这家小店开在那夏金桂家不远,从这楼上竟可看见里面情景,想必他是知道些夏金桂老娘家里的情况的;二者也是见他机变有些见识,想拉他下水的意思。冷子兴不由得心内盘算,便笑道:“哪里有什么发财的门路,却正有一件事要请教陈爷,便有些小利,也是赖陈爷的洪福,事情若成了,在下定当铭记,感恩泉报”。

  门子陈眼睛一转,便笑道:“请教不敢当,我知道冷兄一向手眼通天,是有大本事的人。据我所知,如今官运亨通的贾雨村大老爷当年也是靠你提点,才钻了荣国府的门路。我一介乡野星斗,如何当得起‘请教’二字。冷兄但有吩咐,只管说了来,小弟照办便是”。

  冷子兴见他有了些意思,又听得他说出二十年前自己和雨村交往的一节,心内一惊,暗自诧异,想必自己这些年来的沉沉浮浮,以及如今为了薛蟠一案的始末,恐怕也逃不出他的法眼。冷子兴不禁脊梁骨发冷,汗毛倒竖,惊了一身冷汗,却又强自镇定,忙斟满了一杯酒道:“蒙陈大佛爷不弃,为兄再敬你一杯,却再慢慢道来”。

  原来这门子陈便是当日葫芦庙里的小沙弥,只因大火烧了庙宇,流落还俗,多年来沉沉浮浮,雨村任应天府时,也曾在雨村手下冲过门子,后来自逞精明,又因知道些雨村落魄时的底里,到底被雨村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开发了,说起来亦是为了薛蟠旧案。如今峰回路转,无巧不成书,这阿呆新案旧案却都又翻了出来,他早知道并盘算在心里,谋划布置了一张大网,却要颠倒乾坤,一雪前耻方罢。前儿见冷子兴在金桂老娘家门前转悠了半日,进了店里,又时不时朝那里张望,心里便起了疑,又知道冷子兴素来和贾府有瓜葛,和那贾雨村也有几分旧交情,贾府这些日子正为薛蟠的事搅得翻天地覆,正一步步走进自己布下的网中,便早猜着了□□分,却又怕冷子兴不肯说出实话来,故才说出了他和雨村旧交一节,意在暗示冷子兴,自己对他是无所不知的。

  这冷子兴果然中招,虽在心里七上八下的盘算了半晌,踌躇着要不要说出实话来。门子陈早又笑道:“我虽处这乡野之地,然城中倒是有几位心腹故友,大小新闻不出一日,倒是尽知的。听说如今贾家荣国府里便出了一件新闻,那政老爷奉学差走马上任之际,她夫人和她家姨太太竟食不甘味,整日以泪洗面,却是为了一个叫呆霸王的孽障,不知冷兄从那边来,可知此事?”。

  冷子兴一听他这话,心里早凉了大半,便知道自己今日是瞒不了他的,掂量着此人亦非等闲之辈,如今骑虎难下,他也是个贪婪之人,索性便笑道:“既然陈大佛爷都了如指掌,想必为兄所来何意也是知道的了。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实告诉了你吧,为兄正是为了那呆子的事前来,却又一时正无头绪,可巧就遇见了陈爷,还望陈爷不吝赐教”。

  门子陈顿时大笑,直欲把鼻子旁边那棵黑痣抖落下来一般。随即又斟酒敬了冷子兴,方慢条斯理的道:“既然冷兄如此坦诚,我便也实话告诉了你吧。这事我是尽知的,如今那夏金桂的老娘被众人撺掇着,死活要告死了那呆子方罢。想那群七大姑八大姨是永远喂不饱的,没得令老兄你花冤枉钱。而那金桂老娘,你看着她家院子里是缺钱的么?这事恐不是冷兄用钱能了的。只是那边既然托了冷兄,少不得顺着她们的意思,你像模像样做做样子,走走过场,先去把那冯渊家没死绝的堵住了,那呆子在牢里便一时半会死不了。如此这般,你有了交代,又留下多少余地”。

  冷子兴听了这话,和兴儿说的倒是合缝,竟没有半点破绽,心里便信了。随即忙又斟满了一杯酒来,笑道:“多谢陈爷赐教,在下茅塞顿开,且满饮此杯”。

  二人喝了酒,彼此对望了一眼,都笑了。冷子兴又道:“陈爷所言非虚,若不是今日得遇故人,几乎叫我吃了大亏,栽了跟斗来。只是这事如何是个了局?那河东狮虽然死了,但也阴魂不散,非但她老娘被她的冤魂附了体,就连她那七大姑八大姨的也各怀了鬼胎,都被那白花花的银子勾引得鬼使神差的了,就连我这局外人,也一时愁坏了”。

  门子陈冷笑道:“冷兄何其痴也。这事如何速了,毕竟人家死了人,且死在了他的家中。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奈何人家又是不缺钱的,你能奈何!依我看,你且不要心急,先拖拖那边,对你也只有好处。这事要等时机,只要时机到了,事情自然就了结了,到时候颠倒乾坤,你我再见,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冷子兴听他话里有话,便忙道:“话虽说得有理,但陈爷也给为兄交个实底,时机何时才到?”。

  门子陈瞅了冷子兴一眼,摸了摸鼻子旁边那颗黑痣,半晌才道:“虽说天机不可泄露,然你我交情匪浅,我便送你一句话”。

  冷子兴忙拱手道:“在下洗耳恭听”。

  门子陈冷笑道:“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官不与吏斗。天下间过眼兴亡,皆在一‘吏’字”。

  冷子兴一时也想不明白,待要不追问时,却又有些不甘心,便起身拱手道:“为兄向来愚钝,还望陈大佛爷明示”。

  门子陈大笑三声,捋捋几棵胡须,又摸摸那颗黑痣,沉吟了半晌方道:“物极必反,机缘到了时,你自会明了。佛曰‘佛渡有缘人’,但终究还得自渡。时机未到,说了反到坏事。你只需记着,你我是有缘人,到时便可跳出火坑”。

  冷子兴待要再问,又知道他是暂时不肯说破的了,便只得忍了,又喝了几杯,说了些别后无关紧要的话,便告辞出来,踏着积雪,迤逦往城中回来。

  一路上冷子兴左思右想,虽猜不破这葫芦僧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必然和这事脱不了干系,也许早有布局谋算。正自疑惑,忽又想起兴儿的话来,顿时方大悟,原来此人便必定是兴儿所说的那位背后的神秘高人无疑,心下不禁骇然。又想起今日种种,心惊自己几乎坠入他的笱中,这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和谋划里。可转念一想,似乎权柄还在自己的手里,只要自己看好风向,虽捞了几个钱,到时候若真有什么,也能跳出牢笼。想到这里,冷子兴便也释然,只是心惊这门子陈不简单,以后却得多留个心眼。

  冷子兴回来,已经是天黑,到家里一言不发,周瑞家的问了几回,也只是找借口搪塞过去罢了,却不敢把那门子陈的话说了出来,心内却盘算着明日如何去找那冯渊家的苦主,又翻来覆去想着那门子陈说的那些话,直至半夜,方欲朦胧睡去,却听得外面周瑞家的起来,便有人来说,东府里珍大爷刚从平安州回来,听说出了事了,急到西府里和老爷商量,老爷不在,只和太太说了,太太等着叫人进去吩咐呢。

  周瑞家的忙起来,随那人去了。这里冷子兴索然无味,翻身搂着自己的浑家便欲蒙头大睡,却又灵光一闪,突然得了主意,如同醐醍灌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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