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二十八 义合
砰地一声，生绒的鸡蛋飞来，撞声似砸墙般脆冷。稠腻的蛋液挂住发丝，狼狈地拖垂着，拽出好几寸长。折衣顶着碎壳，披裹带血的单衣，于贪婪的众目下，推搡间跪上了囚车。
看客的声潮似海浪般，裹挟着将死的孤鸥。人群中，江汜身着便装，戴着一顶黑笠，静默地立在中央，留心着身旁的碎语
“这女人犯了什么大罪，要游街处刑啊”
“女人能搞出什么大事不过是喜欢女人，又不愿嫁人赎罪哉。”
“怪哉，以往杀女断袖的时候，刑场上总有娶不到老婆的人上来把女犯领走，成个亲，女犯就没罪了我看这女人生得不错，怎没人出来领她”
“你傻啊，她原是这酾雨楼里的再窘不娶卖笑女，这道理还不明白”
“你才傻，我又不知道她是这般贱人”
人头攒动间，刑吏押着女犯，一并登上了“戏台”。折衣乱发低垂，脏尘杂染，似灶台上的弃布。她躬腰向下，长发挡住面庞，权当作最后的遮羞。刑吏见状，偏偏揪住她的发丝，将人提了起来，眉目和着伤痂，一概展露无遗。咬牙僵持间，台下忽泼来一盆脏水，哗地一声，将头面浇了个透。折衣吐了几声，勉强将眼睁开，菜叶散挂在头上，灰液掺着血迹，一缕缕渗出唇角。四下里，不约而同地响起了笑声。
左面的汉子一声蔑笑，将横躺的刑杖举起。另一人拉扯着折衣肩头，寒风中拽出半个臂膀。
“有没有人要她啊”他盯着那白皙的肌肤，啧了啧嘴，“再不来，可就香消玉殒了咧”
一阵哗声响起，多是推诿调笑。
“哦，没人要啊那就开打吧。”
“且慢”
刑吏听到喊声，半带惊诧地回头，只见喊话那人摘下斗笠，拨开人群，来到了囚车面前。
“哟，真有人愿做王八啊”
江汜听着耳畔刁诘，不发一语地踏上了囚车。折衣斜盯住他的身影，眼底爬起血丝，黑珠似铁钩般，仿佛要刺出眶来。
江汜垂下眼帘，取下头上斗笠，端放在她的头上。随后，理了理笠沿缀着的黑布，遮掩住滴血的目光。
衙吏望着他的动作，等了片刻，叉手抱胸，不耐烦地催道
“喂，你是啥个意思，娶是不娶啊”
“娶”江汜犹疑地说着，撤下手来，指尖微微颤抖，“我妻子的模样，你们不必看到。”
那人“嘁”了一声，嘟囔着撇过头去“多少人都不只看过了”
说到一半，他忽然勾起两眼，将彼人打量了一番。瞧到那腰间的玉佩时，两眼骨碌一转，拨出手来，摊到了江汜面前
“喂，娶亲是要彩礼的这女人原是命犯，彩礼当纳给朝廷，我现在给你代交，省得你跑腿麻烦。”
“对对，”另一人连忙应和道，“我们帮你交，免耽误了洞房花烛啊。”
江汜眼帘也不抬，顾自低下头去，向怀里探出两串铜钿，放在了伸出的手上。
两人掂了掂，面上露出喜色。又转过头去，望着簇拥的人群，朝江汜努了努嘴，挑起眉头
“话说父老乡亲们在这里站了半日，本是要看人死的；现在没看成，难免扫兴；你也该”
江汜瞟了他们一眼，不等二人说完，便掏出一贯铜钱，解开串绳，向人群抛洒而去。
众人见到这雨点似的财钱，当即踮起脚来，如疾风过海般，纷杂的碎语消退殆静，汇作浪墙似的的欢呼。待拾罢钱币，又自觉地让开场来，等待着新人三拜这也是郁国的传统了。刑场上娶到的妻子，未经父母媒妁，也便是向天地讨来的。天地为证，众目共睹，刑场变婚堂，白事作喜事，扭转乾坤者，不过手中孔方而已。
江汜碰了碰折衣的衣袖，将她引着，踏下了囚车。刚转过身时，人群中便走出一个人来，趋步上前，展开手中的毯子，铺在了地上。
“嘿嘿，贵客，还记得我不方才你戴着斗笠，我没认出你来地上凉，铺上层东西，也好便你跪拜。”
江汜瞧了眼来人的面容，恍然道
“原来是店家，我记得的。”
单孙忙点着头，脸上溢满笑意
“是啊，我早知贵客对心上人执情至深，如今得成眷属，实在可喜可贺啊。”
江汜唇角微抽，没有答话。单孙笑容僵了僵，目光飘落在折衣的头顶，凝起了眉头
“哎呀，这大喜之时，本该盖红布才对，顶着黑布，多不吉利啊。贵客稍等，我去店里取个布来。”
“不必了，”江汜将他叫住，平淡地吐出话语，“此情此景，着实可悼。”
说罢，他提起衣摆，俯身跪在了毯上。折衣僵直着立在一旁，刚倔如挂枝的瘦叶。刑吏见了，互相对了个眼色，跨至她的面前，制住肩膀便要向下按去。折衣垂头默抗着，双膝似硬铁般，脆生生挺直，仿佛下一秒便要折断。
“住手，”江汜偏过头来，冲着两人喝道，“别人的妻子，也是能随意碰的么”
“这人家都不愿意嫁给你了，还怜香惜玉啊这不识相的，让她死了算了”
“怎么，我讲的话不算话”
二人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眼，磨蹭着撤下了手来。江汜微微挪膝，靠近折衣身旁，展唇低语道
“姑娘，此拜并非为结连理，是为悼亡伤逝，辞谢往生。”
折衣闻言，十指微微内缩，却仍是未有回应。江汜沉吟片刻，补充道
“当然，姑娘若还有放不下的人，江汜也不强求”
这话音刚落，身旁便响起“扑通”一声。折衣双膝砸落，直要将地面击碎似的，迅疾如立誓般坚决。四周的人墙里，涌起了潮浪似的欢呼。
江汜闭上双眼，向着北面的黄云，缓缓地落了两拜。末了，他将折衣牵起，站起身来，面对着颔了颔首。
起伏的人声似急风骤雨，裹挟着静默的两人
“欸，这叫个什么夫妻对拜啊跟路人似的。”
“嘁，人家是救命恩人，哪有跪拜的道理倒是那女的，应该跪下来给他磕头。”
江汜静听着背后絮语，面色丝毫不为所动。耳畔的喧哗涌动着，嘈杂到了极致，如同亮眼的白光，反照出一片空渺。默了良久，他抬手，触了触折衣的衣袖，低语道
“无事了，我们回去吧。”
行至酾雨楼前，折衣脚步微滞，足尖擦出钝声，犹疑着停了下来。黑布蒙在眼前，她本见不到旧人的嘴脸，可那绮丽的笑声却如顽虫般，向耳蜗直钻而入；口舌已然失却，吐不出一声言语，苍白的指节却颤着攥紧，仿佛暗握住一把冷剑。
江汜随她停下，立在原地，惯常地环顾起了四周。旧日的王府冷落许久，少有人迹，而此刻门前竟徘着一个身影。江汜凝起目光，收紧了思绪。那人身着青衣，黑巾掩着面孔，腰间横一把长剑，衬映出几分瘦削。那双手，摩挲着门前的石柱，颤抖间泛起苍白，衬着残损的玉石，难分彼此。
那人留连了片刻，终于决心离开似的，转背向零落的残垣。回首一霎，江汜看清了彼人眉眼那目光也朝前对来，落向江汜的瞬间，清冷的眼湖骤紧成刃，似放出一排暗镖，凛冽地朝他迫去。
“二小姐，你怎么在”
不待江汜说完，她便已抽出剑刃，决然朝前刺来。江汜匆忙闪身，寒光如游蛇掠过，扑了空后，又似流星般回转，径直袭向喉间。江汜仓促避开，抽空伸手，将折衣的斗笠挑落，喊道“小心，看剑”
黑笠骤然翻落，牵扬起遮面的发丝。面容乍露，芷兰倏地一怔，剑锋似冰滞的流水，艰涩地悬在半空。
趁她出神，江汜将剑踢落，哐地坠地，泠泠震荡着余音。芷兰望着折衣的面孔，也无心再作理论，顾自扑上前去，将她的双臂攥紧
“姐姐，你怎么成这副样子”
折衣抬起眼来，目光乍现一亮，旋即又寂黯下去，化作唇角的冷意。
“你”
“她被割了舌头，不能说话了。”江汜说着，弯腰将剑拾起，按回她腰间鞘中。
“真的吗”芷兰抚过紧闭的双唇，停留在唇角血痂，指尖苍白得泛冷，“为什么”
折衣冷笑一声，挑起眼帘，勾向一旁的酾雨楼，又嘲弄地瞟了回来，抬手横在喉间，比出一抹杀意。
“于老娘”芷兰试探着，望见折衣眼中恨色，话语也坚冷起来，“虽知她并非善类，却未料心狠如此姐姐，我定要替你雪恨”
“姑娘不可轻率”
芷兰闻言回头，眼中现出寒光。江汜垂头，避开她的双眼，话语渐失了底气。
“为恶之人，自有国法处置姑娘若擅自杀人，必定也难逃一死。”
“国法”芷兰嘲弄地嚼着字眼，眉头高罩着泪目，冷笑道，“我父兄势大震主，方被国法处置；姓于的那般无拳小人，只怕还配不上国法的大驾说不定还要靠她，来经营这姑苏的繁华呢”
如咽下刺冷的陈酒，江汜话语凝滞，卡在喉间。芷兰剜了他一眼，目光落向折衣，打破沉寂“姐姐，是他救了你吗”
折衣闻言颔首，眼帘缀着尘泪，挣扎着颤了起来。芷兰偏过头去，再望了江汜一眼，五指把着剑柄，不甘地向内扣紧。攥了片刻，终于脱力地松开，手心虚冷，仿佛舍下了千钧。
她苦笑一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背身而去。江汜向前一促，脱口唤道“二小姐，我找到了”
芷兰蓦地回首，眼角闪过光亮。
江汜顿了顿，话语澎湃于喉间，最终却缩了下去。
芷兰眉头压紧，向前进了一步
“你找到谁了”
“公没什么，秋夫人她”
“她在哪里”
芷兰披着夜色，来到了那户人家，试探着叩了叩门。屋内的丫鬟听到声响，连忙放下针线，罩上披风，快步朝门外赶来。
静谧的庭院中，露珠顺叶尖滑落，滴入寒凉的天井。妇人的面容映着月光，被涟漪扰乱得斑驳。她痴痴地盯住井中倒影，顺着披肩的长发，不时挑出几根白丝，扯断了拈入井中。
赶来的丫鬟见这情状，连忙住了脚步，挪到妇人面前，哎哟道
“秋妈妈，屋里有镜子，怎么偏要在这里，”她嘟囔着，将人慢慢扶起，“掉进去了可怎么办再说，这水可是要给人喝的，你这”
说话间，又一阵叩门传来。丫头撇了撇嘴，绕过神情恍惚的妇人，一把拨开了门闩
“大人回来啦欸”
她望着面前陌生的面孔，蹙起了眉头“你是谁”
芷兰嘴唇微动，却是无心答话。她的目光，早已锁向了井边哽咽一声后，夜蛾扑灯般，便要向前趋去。丫头神色一变，伸手拦道
“唉，你是谁，怎么能擅闯”
避让不及，指尖触到了胸前。丫头诧异地瞪眼，急忿化作了疑惑“你是女的”
“是。”芷兰匆匆掷下一句，片刻难待地，奔到了妇人面前。
秋氏听着步声，还只是发怔，盯着月下的石板出神。芷兰脚步微滞，踟蹰着蹲下身来，模糊的月色下，妇人缓缓地抬头。
“瑾”她乡音悠转，喃喃地唤道，“你好久没回家仔”
“娘是我啊。”芷兰撑跪在地，泪颗跌落，积在石板的凹凼里。
“芷兰”秋氏两手打颤着，捧起她的面庞，“哥哥呢”
芷兰只是摇头。十指抠向地面，寒意透指，泣不成声。
耳畔朦胧间，身后的丫头传来絮语“大人可算回来了，大人你看，喏。”
芷兰连忙回头，朦胧的视线里，一副官袍映入眼帘，月光下溢着丝织的流彩。
那人试探着走近几步，看清了彼此面孔，恍惚间似曾相识。
目光相触，那人眉头一动，向她颔首道
“姑娘，还记得顾某吗”
芷兰垂头，检视着身上并无破绽的男装，不解地望向来人。
“你怎知我是姑娘”
“我告诉他的啊，”那丫头跨步向前，朝她轻晃手帕，“话说，你管秋妈妈叫娘，那你以前，莫不是郡主咯”
“我父王有许多女儿，我不是郡主。”
丫头偷笑一声，啧了啧嘴。
“还叫父王啊幸亏是让我们听到，若是外面的人听了”
“不必再说了，”顾临抬手示意，止住了身旁的话端，“姑娘，石阶上冷，还请进厅中叙话吧。”
芷兰撑了撑双膝，这才发觉到酸疼，寒气如游丝般，渗进发麻的骨节。她俯下身，小心地将秋氏搀起，向透着烛光的纱窗迈去。
屋内，端来的茶烟浮着暖，裹在微冻的鼻尖，倒刺出几分酸意。芷兰微微欠身，接过茶水，道了声谢。丫头瞧了她一眼，打趣道“你别向我道谢，若放在往常，王侯的女儿可不是咱们伺候得起的。“
芷兰闻言一怔，冻红的双手滞在半空。
“行了，老夫人现在该睡了，你快去看着吧。”
打发走了丫鬟，顾临转过头来，望向那发红的双眼，为难地叹了一声。
“唉，家母从乡里带来的丫鬟，不会说话，但人还是好的。”
“她平时在我娘身边，”芷兰怅望着茶烟，眼底蒸出水雾，“会不会也说这样的话会不会说王妃可不是她伺候得起的”
“姑娘放心，绝对不会，”顾临手按桌面，确信地说道，“家母为人稳妥，平时会管着她，只不过老人家睡得早，你今日才没见到。”
芷兰默然垂头，咽了一口热茶。
“话说回来，姑娘不是寄住陶家的么怎么”
“恩公和他兄弟起了争执，”芷兰放下茶盏，快语答道，“我夹在中间难做人。他们启程返回扬州时，我跟着一路走；到了这里的客栈，我留了个字条，便乔装跑出来了。从今以后，也不必再有交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恩公说，要把我嫁给他的兄弟，”芷兰眼帘低垂，掩盖着闪烁的羞忿，“可人家已有了心上人，我何必凑这热闹；还不如走了，两不为难。”
“原来如此”顾临点点头，眼神游移着，从桌面往上溯去，试探着对上了彼人的目光，“那姑娘你可也有心上人了”
“我”芷兰措手不及，思索着彷徨道，“没吧”
顾临“哦”了一声，避开眼光“那姑娘今后，打算去往何处呢”
芷兰嗫嚅片刻，蹙起了眉头。
“姑娘若不嫌弃，”顾临讪讪地笑了笑，“若不嫌弃，便留在寒舍吧，就像在陶家那样我定不会告诉他们你在这里的。”
“这”芷兰犹疑着，微微沉下了头，“我先想想，问问我娘，说好了，便告诉你。”
“哦，那这几天姑娘便先住着，”顾临说罢，离座虚站了起来，“我叫人，给你收一间屋子出来。”
“我与我娘同住便好”
“那也好，”顾临仓促地答着，话语渐失了次序，“那我先替你，替你，置备些东西。”
芷兰望他远去，扶着桌沿，欲言又止。月光洒落在眼湖，倒映着逐渐小却的背影，渐渐消匿，恍若波心的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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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客的声潮似海浪般，裹挟着将死的孤鸥。人群中，江汜身着便装，戴着一顶黑笠，静默地立在中央，留心着身旁的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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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能搞出什么大事不过是喜欢女人，又不愿嫁人赎罪哉。”
“怪哉，以往杀女断袖的时候，刑场上总有娶不到老婆的人上来把女犯领走，成个亲，女犯就没罪了我看这女人生得不错，怎没人出来领她”
“你傻啊，她原是这酾雨楼里的再窘不娶卖笑女，这道理还不明白”
“你才傻，我又不知道她是这般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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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面的汉子一声蔑笑，将横躺的刑杖举起。另一人拉扯着折衣肩头，寒风中拽出半个臂膀。
“有没有人要她啊”他盯着那白皙的肌肤，啧了啧嘴，“再不来，可就香消玉殒了咧”
一阵哗声响起，多是推诿调笑。
“哦，没人要啊那就开打吧。”
“且慢”
刑吏听到喊声，半带惊诧地回头，只见喊话那人摘下斗笠，拨开人群，来到了囚车面前。
“哟，真有人愿做王八啊”
江汜听着耳畔刁诘，不发一语地踏上了囚车。折衣斜盯住他的身影，眼底爬起血丝，黑珠似铁钩般，仿佛要刺出眶来。
江汜垂下眼帘，取下头上斗笠，端放在她的头上。随后，理了理笠沿缀着的黑布，遮掩住滴血的目光。
衙吏望着他的动作，等了片刻，叉手抱胸，不耐烦地催道
“喂，你是啥个意思，娶是不娶啊”
“娶”江汜犹疑地说着，撤下手来，指尖微微颤抖，“我妻子的模样，你们不必看到。”
那人“嘁”了一声，嘟囔着撇过头去“多少人都不只看过了”
说到一半，他忽然勾起两眼，将彼人打量了一番。瞧到那腰间的玉佩时，两眼骨碌一转，拨出手来，摊到了江汜面前
“喂，娶亲是要彩礼的这女人原是命犯，彩礼当纳给朝廷，我现在给你代交，省得你跑腿麻烦。”
“对对，”另一人连忙应和道，“我们帮你交，免耽误了洞房花烛啊。”
江汜眼帘也不抬，顾自低下头去，向怀里探出两串铜钿，放在了伸出的手上。
两人掂了掂，面上露出喜色。又转过头去，望着簇拥的人群，朝江汜努了努嘴，挑起眉头
“话说父老乡亲们在这里站了半日，本是要看人死的；现在没看成，难免扫兴；你也该”
江汜瞟了他们一眼，不等二人说完，便掏出一贯铜钱，解开串绳，向人群抛洒而去。
众人见到这雨点似的财钱，当即踮起脚来，如疾风过海般，纷杂的碎语消退殆静，汇作浪墙似的的欢呼。待拾罢钱币，又自觉地让开场来，等待着新人三拜这也是郁国的传统了。刑场上娶到的妻子，未经父母媒妁，也便是向天地讨来的。天地为证，众目共睹，刑场变婚堂，白事作喜事，扭转乾坤者，不过手中孔方而已。
江汜碰了碰折衣的衣袖，将她引着，踏下了囚车。刚转过身时，人群中便走出一个人来，趋步上前，展开手中的毯子，铺在了地上。
“嘿嘿，贵客，还记得我不方才你戴着斗笠，我没认出你来地上凉，铺上层东西，也好便你跪拜。”
江汜瞧了眼来人的面容，恍然道
“原来是店家，我记得的。”
单孙忙点着头，脸上溢满笑意
“是啊，我早知贵客对心上人执情至深，如今得成眷属，实在可喜可贺啊。”
江汜唇角微抽，没有答话。单孙笑容僵了僵，目光飘落在折衣的头顶，凝起了眉头
“哎呀，这大喜之时，本该盖红布才对，顶着黑布，多不吉利啊。贵客稍等，我去店里取个布来。”
“不必了，”江汜将他叫住，平淡地吐出话语，“此情此景，着实可悼。”
说罢，他提起衣摆，俯身跪在了毯上。折衣僵直着立在一旁，刚倔如挂枝的瘦叶。刑吏见了，互相对了个眼色，跨至她的面前，制住肩膀便要向下按去。折衣垂头默抗着，双膝似硬铁般，脆生生挺直，仿佛下一秒便要折断。
“住手，”江汜偏过头来，冲着两人喝道，“别人的妻子，也是能随意碰的么”
“这人家都不愿意嫁给你了，还怜香惜玉啊这不识相的，让她死了算了”
“怎么，我讲的话不算话”
二人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眼，磨蹭着撤下了手来。江汜微微挪膝，靠近折衣身旁，展唇低语道
“姑娘，此拜并非为结连理，是为悼亡伤逝，辞谢往生。”
折衣闻言，十指微微内缩，却仍是未有回应。江汜沉吟片刻，补充道
“当然，姑娘若还有放不下的人，江汜也不强求”
这话音刚落，身旁便响起“扑通”一声。折衣双膝砸落，直要将地面击碎似的，迅疾如立誓般坚决。四周的人墙里，涌起了潮浪似的欢呼。
江汜闭上双眼，向着北面的黄云，缓缓地落了两拜。末了，他将折衣牵起，站起身来，面对着颔了颔首。
起伏的人声似急风骤雨，裹挟着静默的两人
“欸，这叫个什么夫妻对拜啊跟路人似的。”
“嘁，人家是救命恩人，哪有跪拜的道理倒是那女的，应该跪下来给他磕头。”
江汜静听着背后絮语，面色丝毫不为所动。耳畔的喧哗涌动着，嘈杂到了极致，如同亮眼的白光，反照出一片空渺。默了良久，他抬手，触了触折衣的衣袖，低语道
“无事了，我们回去吧。”
行至酾雨楼前，折衣脚步微滞，足尖擦出钝声，犹疑着停了下来。黑布蒙在眼前，她本见不到旧人的嘴脸，可那绮丽的笑声却如顽虫般，向耳蜗直钻而入；口舌已然失却，吐不出一声言语，苍白的指节却颤着攥紧，仿佛暗握住一把冷剑。
江汜随她停下，立在原地，惯常地环顾起了四周。旧日的王府冷落许久，少有人迹，而此刻门前竟徘着一个身影。江汜凝起目光，收紧了思绪。那人身着青衣，黑巾掩着面孔，腰间横一把长剑，衬映出几分瘦削。那双手，摩挲着门前的石柱，颤抖间泛起苍白，衬着残损的玉石，难分彼此。
那人留连了片刻，终于决心离开似的，转背向零落的残垣。回首一霎，江汜看清了彼人眉眼那目光也朝前对来，落向江汜的瞬间，清冷的眼湖骤紧成刃，似放出一排暗镖，凛冽地朝他迫去。
“二小姐，你怎么在”
不待江汜说完，她便已抽出剑刃，决然朝前刺来。江汜匆忙闪身，寒光如游蛇掠过，扑了空后，又似流星般回转，径直袭向喉间。江汜仓促避开，抽空伸手，将折衣的斗笠挑落，喊道“小心，看剑”
黑笠骤然翻落，牵扬起遮面的发丝。面容乍露，芷兰倏地一怔，剑锋似冰滞的流水，艰涩地悬在半空。
趁她出神，江汜将剑踢落，哐地坠地，泠泠震荡着余音。芷兰望着折衣的面孔，也无心再作理论，顾自扑上前去，将她的双臂攥紧
“姐姐，你怎么成这副样子”
折衣抬起眼来，目光乍现一亮，旋即又寂黯下去，化作唇角的冷意。
“你”
“她被割了舌头，不能说话了。”江汜说着，弯腰将剑拾起，按回她腰间鞘中。
“真的吗”芷兰抚过紧闭的双唇，停留在唇角血痂，指尖苍白得泛冷，“为什么”
折衣冷笑一声，挑起眼帘，勾向一旁的酾雨楼，又嘲弄地瞟了回来，抬手横在喉间，比出一抹杀意。
“于老娘”芷兰试探着，望见折衣眼中恨色，话语也坚冷起来，“虽知她并非善类，却未料心狠如此姐姐，我定要替你雪恨”
“姑娘不可轻率”
芷兰闻言回头，眼中现出寒光。江汜垂头，避开她的双眼，话语渐失了底气。
“为恶之人，自有国法处置姑娘若擅自杀人，必定也难逃一死。”
“国法”芷兰嘲弄地嚼着字眼，眉头高罩着泪目，冷笑道，“我父兄势大震主，方被国法处置；姓于的那般无拳小人，只怕还配不上国法的大驾说不定还要靠她，来经营这姑苏的繁华呢”
如咽下刺冷的陈酒，江汜话语凝滞，卡在喉间。芷兰剜了他一眼，目光落向折衣，打破沉寂“姐姐，是他救了你吗”
折衣闻言颔首，眼帘缀着尘泪，挣扎着颤了起来。芷兰偏过头去，再望了江汜一眼，五指把着剑柄，不甘地向内扣紧。攥了片刻，终于脱力地松开，手心虚冷，仿佛舍下了千钧。
她苦笑一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背身而去。江汜向前一促，脱口唤道“二小姐，我找到了”
芷兰蓦地回首，眼角闪过光亮。
江汜顿了顿，话语澎湃于喉间，最终却缩了下去。
芷兰眉头压紧，向前进了一步
“你找到谁了”
“公没什么，秋夫人她”
“她在哪里”
芷兰披着夜色，来到了那户人家，试探着叩了叩门。屋内的丫鬟听到声响，连忙放下针线，罩上披风，快步朝门外赶来。
静谧的庭院中，露珠顺叶尖滑落，滴入寒凉的天井。妇人的面容映着月光，被涟漪扰乱得斑驳。她痴痴地盯住井中倒影，顺着披肩的长发，不时挑出几根白丝，扯断了拈入井中。
赶来的丫鬟见这情状，连忙住了脚步，挪到妇人面前，哎哟道
“秋妈妈，屋里有镜子，怎么偏要在这里，”她嘟囔着，将人慢慢扶起，“掉进去了可怎么办再说，这水可是要给人喝的，你这”
说话间，又一阵叩门传来。丫头撇了撇嘴，绕过神情恍惚的妇人，一把拨开了门闩
“大人回来啦欸”
她望着面前陌生的面孔，蹙起了眉头“你是谁”
芷兰嘴唇微动，却是无心答话。她的目光，早已锁向了井边哽咽一声后，夜蛾扑灯般，便要向前趋去。丫头神色一变，伸手拦道
“唉，你是谁，怎么能擅闯”
避让不及，指尖触到了胸前。丫头诧异地瞪眼，急忿化作了疑惑“你是女的”
“是。”芷兰匆匆掷下一句，片刻难待地，奔到了妇人面前。
秋氏听着步声，还只是发怔，盯着月下的石板出神。芷兰脚步微滞，踟蹰着蹲下身来，模糊的月色下，妇人缓缓地抬头。
“瑾”她乡音悠转，喃喃地唤道，“你好久没回家仔”
“娘是我啊。”芷兰撑跪在地，泪颗跌落，积在石板的凹凼里。
“芷兰”秋氏两手打颤着，捧起她的面庞，“哥哥呢”
芷兰只是摇头。十指抠向地面，寒意透指，泣不成声。
耳畔朦胧间，身后的丫头传来絮语“大人可算回来了，大人你看，喏。”
芷兰连忙回头，朦胧的视线里，一副官袍映入眼帘，月光下溢着丝织的流彩。
那人试探着走近几步，看清了彼此面孔，恍惚间似曾相识。
目光相触，那人眉头一动，向她颔首道
“姑娘，还记得顾某吗”
芷兰垂头，检视着身上并无破绽的男装，不解地望向来人。
“你怎知我是姑娘”
“我告诉他的啊，”那丫头跨步向前，朝她轻晃手帕，“话说，你管秋妈妈叫娘，那你以前，莫不是郡主咯”
“我父王有许多女儿，我不是郡主。”
丫头偷笑一声，啧了啧嘴。
“还叫父王啊幸亏是让我们听到，若是外面的人听了”
“不必再说了，”顾临抬手示意，止住了身旁的话端，“姑娘，石阶上冷，还请进厅中叙话吧。”
芷兰撑了撑双膝，这才发觉到酸疼，寒气如游丝般，渗进发麻的骨节。她俯下身，小心地将秋氏搀起，向透着烛光的纱窗迈去。
屋内，端来的茶烟浮着暖，裹在微冻的鼻尖，倒刺出几分酸意。芷兰微微欠身，接过茶水，道了声谢。丫头瞧了她一眼，打趣道“你别向我道谢，若放在往常，王侯的女儿可不是咱们伺候得起的。“
芷兰闻言一怔，冻红的双手滞在半空。
“行了，老夫人现在该睡了，你快去看着吧。”
打发走了丫鬟，顾临转过头来，望向那发红的双眼，为难地叹了一声。
“唉，家母从乡里带来的丫鬟，不会说话，但人还是好的。”
“她平时在我娘身边，”芷兰怅望着茶烟，眼底蒸出水雾，“会不会也说这样的话会不会说王妃可不是她伺候得起的”
“姑娘放心，绝对不会，”顾临手按桌面，确信地说道，“家母为人稳妥，平时会管着她，只不过老人家睡得早，你今日才没见到。”
芷兰默然垂头，咽了一口热茶。
“话说回来，姑娘不是寄住陶家的么怎么”
“恩公和他兄弟起了争执，”芷兰放下茶盏，快语答道，“我夹在中间难做人。他们启程返回扬州时，我跟着一路走；到了这里的客栈，我留了个字条，便乔装跑出来了。从今以后，也不必再有交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恩公说，要把我嫁给他的兄弟，”芷兰眼帘低垂，掩盖着闪烁的羞忿，“可人家已有了心上人，我何必凑这热闹；还不如走了，两不为难。”
“原来如此”顾临点点头，眼神游移着，从桌面往上溯去，试探着对上了彼人的目光，“那姑娘你可也有心上人了”
“我”芷兰措手不及，思索着彷徨道，“没吧”
顾临“哦”了一声，避开眼光“那姑娘今后，打算去往何处呢”
芷兰嗫嚅片刻，蹙起了眉头。
“姑娘若不嫌弃，”顾临讪讪地笑了笑，“若不嫌弃，便留在寒舍吧，就像在陶家那样我定不会告诉他们你在这里的。”
“这”芷兰犹疑着，微微沉下了头，“我先想想，问问我娘，说好了，便告诉你。”
“哦，那这几天姑娘便先住着，”顾临说罢，离座虚站了起来，“我叫人，给你收一间屋子出来。”
“我与我娘同住便好”
“那也好，”顾临仓促地答着，话语渐失了次序，“那我先替你，替你，置备些东西。”
芷兰望他远去，扶着桌沿，欲言又止。月光洒落在眼湖，倒映着逐渐小却的背影，渐渐消匿，恍若波心的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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