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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三十一 默别

  秋气燥,风遇火,生蓝电。冥府启扇,故人轮回。

  静夜疏星下,一伍人坐于帐角,火星高窜,拨弄着噼啪的木柴。吕希烧罢,甩了甩棍上的焦烬,将钱串朝我递来。我尽力稳住手腕,挑起泛黄的纸钱,移近火堆,红苗嚓地一舐,便作一缕灰烟,翻卷着堕入炽热的焰心,添覆上厚积的纸煤。

  南玖,你走时身无分文,冥路幽冷,添办些衣物吧。

  我垂下眼帘,望着滚动的纸灰,心中默道。

  火光明灭间,一双长靴踱步而来,停在了我的面前。布面映照着焰苗,银丝闪烁,看起来质料不菲。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来人微躬下腰来问道,“军中不许私自用火的,不知道吗”

  我揩干腌痛的泪痕,将头抬起,只见这是一位年轻的军官,不算凶狠,却于眉目间透着分莽直。

  吕希望见来人,连忙站起身来,笑吟吟地迎上前去,拉他并肩坐下,看起来倒是熟人。

  “许小将军,孟将军昨日新发了条军令,你爹也准许了,你还未听说么”

  那人耸了耸眉,茫然地连连摇头。吕希叹了口气,向他解说“这半个月来,城中粮食已绝,妇人几乎死尽,军中将士们亡妻丧母,心中忧怨不已,故而颁了条新令,允许大家烧纸祭奠,只要不烧着营帐就行了。”

  “原来如此,我爹还没跟我说呢。”

  “这军令倒挺好的,”林丰接过柴棍,压弄了一番纸钱,揽过身旁的兄弟,轻扣着低声叹道,“只是来得迟了些大家都错过了头七,只能一并在二七祭奠了,我们的娘,老吕的妹妹,还有孟如的”他指向我,话语微微迟疑,“丫鬟都是差不多时候死的。”

  林收闻言瞟了眼我,木然地抽动唇角“原来是丫鬟我以为是姐姐呢,大男人还配丫鬟”

  我鼻头一酸,撇下眼去,望着伏地的纸烬出神。火光裹挟着热浪,干辣辣地,袭向发胀的眼眸。视线扭曲了一霎,我合上酸痛的眼睑,再睁开时,已是水雾朦胧,罩上了模糊的人面。

  说是人面,再定睛看时,倒更像是鬼影。蓝焰交错着红光,映上那瘦黄的肌肤,乌青的眼底,血肉全无似的干壳。当他们侧过脸时,那轮廓尖削突兀,愈发展露无疑,直像是千年棺底的朽尸,于老树枯藤间潜伏。

  “喂,看谁呢这么出神,”陈东戳了戳我的手肘,发出一声轻笑,“话说,你注意到许执头上那根簪子没有”

  “簪子”我凝神瞟了一眼,看上去确是名贵,却也无特别处,“是白玉做的,有什么奇怪的吗还是说,你总盯着别人的簪子,已经偷盗成瘾了”

  “啧,怎么又提这遭,”他讪讪地撇了撇唇,“我已经金盆洗手了,上次的簪子也还给你了”

  “知道了,”我压下他滔滔的话头,撇过了头去,“贼手已净,贼心不改。”

  “唉,什么贼心啊,我又不想偷他的簪子,别有成见好不好,”他说着,压低声线,凑近我的耳旁,“我是看这簪子有些眼熟,好像在太守府上见过咳,太守和许将军素有来往,想来是给他儿子送的礼物”

  他说到此处,言语渐弱,收作唇角悠长的深笑。

  “怎么,你还去偷过太守府”我偏过头去,瞟了他一眼。

  “啧,怎么叫偷呢,”他笑容骤逝,浮起不平的痞气,“就是一时好奇,去逛过一回再说,你当太守是什么好人我要是小贼,他就是大贼,大贼面前,小贼便不是盗,是侠”

  “行了吧,”我目光扫落,敬了他一声冷笑,“又不是王侯将相,谁要听你正名呢”

  陈东一撇唇角,同样背过脸去,不再与我寻话。这厢的漫语静了,那边的絮话便水落石出般,钻向了我的耳畔

  “咱们也不用担心,反正这城围啊,应该是快要解开了,”许执伸手烤着篝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我爹每天都派人朝城外喊话,郁国的皇帝要什么金银珠宝都虚虚实实地谈妥下来,令人准备上了反正咱们徐州城内有的是宝贝。”

  “哦江南人果真短视如此”林丰蹙起眉尖,不可置信地摇头,“没有说要我们割让城池的么如要割城,则须报与朝廷,等复信回来,又不知须过多少时日”

  “咳,你当那皇帝傻啊,”许执轻笑着,在脑门上比划了两下,“自然是把扬州要回去了嘛还是和从前一样划江为界我听说江南刚从灾年里走出来,正是要钱的时候,倘若再要了江北诸郡,隔着江不好管,还容易丢,岂不是拖着个大累赘咱们纪国不就是教训么”

  我听着这番话语,抬起头来,正对上吕希默笑的眼神。

  没成想,这小将军虽气质呆莽了些,谈起话来,却也头头是道。

  “而且,”他抬起脚来,踢弄着地上的石砾,继续说道,“那皇帝还捞着了一项大好处,我要是得了这好处啊,就算分文不收地退兵也心甘情愿啊”

  “什么好处”陈东伸直脖颈,迫不及待地望向回答。

  许执抬起眼来,唇角禁不住一挑,转而又收敛了笑意,化作拊掌长吁“你们不知道柳将军的妹子,那位大美人,答应了要作为赠礼嫁到郁宫里去呢”

  什么

  手心猛战,柴棍坠地,心头的血瓣伴着钝响,忽地牵扯一跳。

  “有什么好奇怪的,”许执望着我,挑起了眉头,“若不是为了拿她诱惑那年轻皇帝,她早就该饿死了,唉,只能说红颜薄命啊话说,你们郁国人,是不是真的对女人很差啊”

  我僵直地坐在原地,宛如浑水没顶,眼前那嚅动的嘴唇,渐渐虚成一片;耳畔絮叨的话语,也连成混沌的噪响。

  如此结局,何如饿死

  我丢下柴棍,爬起身来,两脚犹疑着擦地,随后,蓦地撒开脚步,朝孟隐的营帐奔去。

  夜风如刀,逆而奔行,犹如胸缚着沉石,溺入冰凉的湖水。我来到帐前,驻步而立,酸水溯上胸膛,仿佛呛人的烈酒。

  孟隐察觉到动静,转过身来,正巧四目相对,台上灯烛闪着白光,衬出那瘦削的骨相。他本就鼻骨细直,如今瘦损下来,更是锐利如刃,托着泛白的肌肤,如戏台上的女鬼,故作狠厉也难掩憔悴。他见我进帐,放下了手中卷牍,一语不发地,静待着我的发言。

  我被这寂静熬得心慌,局促地后退几步,低头望地“我想要令牌。”

  “要来做什么”他不冷不热地开口。

  “我要去看”我踟蹰片刻,决心答道,“看柳柔卿。”

  “看她啊”

  孟隐喃了一句,缓缓挪步,朝我走来。他定是要问我,与她如何相识的了。

  我垂头咬唇,默默组织着回答。余光里,那具身形带着阴影,逐渐逼近,压没了我的头顶。

  “我跟她认识,是因为”

  “我知道你跟她认识,”孟隐轻笑一声,打断我的话语,“要不然,也不会大晚上跑到柳府去,还被人拦了下来。”

  他居然知道这个真是无孔不入。

  “我只问你”

  冰凉的指尖抵上下颚,我心头一惊,毫无防备地被他挑起脸来,直迎上逼视的目光“你喜欢她对吗”

  这是什么意思

  我隐隐猜出深意,却还是僵持着,眼帘如坠了铅,不由自主地开始眨动。

  “装什么傻”孟隐唇角一挑,一字一顿地,将问话重复了一遭。

  “什么啊,”我敛起余勇,一把拍落他的指尖,逃也似地撇下眼去,“怎么轮得到我她喜欢的是男人”

  此话一出,我便自悔所言,慌忙捂住嘴唇,却已经补救不及孟隐望着我,瞳孔骤然一缩,闪过恨铁不成钢似的厉色。

  “她喜欢男人怎么了你现在不就是吗”他说着,又一次抬起指节,猛划过我的喉间。一阵反胃袭来,我眉头倏地皱紧,踉跄着退后了几步。

  “有什么好躲的”他迈前一步,直逼上前,“躲我,还是躲你自己”

  话音刚落,那只手再度强硬地抬起,用力地掐上脖颈,摩挲着异变的部位,突兀地昭告出它的存在。我叩住他的手腕,血脉的搏动渗入指尖,避无可避,强烈的恶心直要袭向晕厥。

  “要记住,从心底记住,你早就不是姑娘家了,”他狠狠刮按了几道,方才撤下手去,朝我甩过话来,“若是再出破绽,我也只能这般提醒你在我面前出错,倒没什么,若是被他人发现伪装,你我都性命不保,知道吗”

  “知道”我平复着颈端的酸涌,低声答道。肌肤早已被揉得发烫,强压退去,却只剩虚冷的余凉。

  孟隐注视着我,不知为何苦笑一声,抬起手来,令牌吊着丝线,缠绕在他的指间。他抬起眼来,目光落上我的脸颊,渐渐淡远放空,现出难言的缥缈

  “你看你,这样多好,女人不可以娶妻,但你现在可以”

  我怔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冰凉的手骨便抵上颈端,重重地划过一道弧线。

  “休想。”

  话音刚落,那令牌倏然脱手,滑入了我的衣领。我被它冰得一缩,狼狈地驼下腰去,转过身,取了出来。

  “不想被人发现伪装的话,就少去招惹姑娘,”孟隐立在背后,冷冷地说道,“还有,她是待嫁之人了,不要交谈太久记得把令牌还回来。”

  我攥着冷硬的木牌,心不在焉地诺着,快步踏向了夜幕。夜风吹拂着颈端凉汗,放出飕飕的冷意,手心却不自觉握紧,硌着令牌的边缘,发麻,发虚,发热。

  来到柳府门前,我将它举起,亮出了刻上的“孟”字。

  “我要见柳姑娘。”

  门前的守兵不同上次两位,显然已更换了几批,却还是戒备地立着,不敢怠慢。见到令牌,二人对视一眼,撤下了拦路的枪戟。我穿过让出的小路,进入柳府的侧门。夜月笼罩下,庭院骋着冷风,静如鬼殿,光秃的枝桠晃动着,发出沙沙的异响。我不由得放轻了脚步,仿佛地下埋着阴冷的机关,稍不留神,便爆出突兀的尖叫我最怕听到那叫声,如凄异的尖笛,催得人背后发毛。然而,今天晚上,它却迟迟未响,犹如头顶悬着的寒刃,晃动着不肯落下。

  我记得柔卿卧房的去处。然而,少了思缨引路,心中便也空出了一片,凉风灌入,忐忑地撞着心旌。

  我轻声缓步地,穿过全黑的廊院,来到亮灯的房前。门纱上,烛火跳跃,映出端坐的默影。我停在门前,犹疑地踱了两步,手心微滑,渗出了一层密汗。

  我到底要找她说些什么该怎么和她解释,我到底是男是女

  要不,便兴起而来,兴尽而返吧

  “谁在外面”

  熟悉的声音传来,定住我欲行的背影。听到久违的声线,我鼻尖一酸,踟蹰地回过头去。隔着门纱,那面容映着月光,遥相注视,即使清瘦了少许,却仍然摄动心魄。

  “你是什么人”她辨认着我的面孔,眼中闪过惊异,“你长得好像你是”

  “我是孟将军的兄弟,”我别过脸去,掩饰住眼底的泪意,极力稳住声线,“孟茹是我的妹妹,她已经死了。”

  身后的门扇,响起轻微的拍击,随后是良久的静默。我仰头,收干了泪意,试探着回过身,望向那默立的瘦影“听说姑娘要远嫁江南了,我想来”

  想来道别从未谋面,何来道别

  “我想来告诉姑娘,不不必担心,”我望着她微倾的侧影,强笑道,“江南的男子,对待妻妾都是很好的,不会让姑娘受委屈”

  对,确实是这样。姐夫对姐姐如此,模糊的记忆里,爹爹对娘也是如此她这样的玉人,想来,也会被珍视如宝的吧。

  柔卿怔了片刻,缓缓点头,哽咽着挤出笑意“知道了,多谢孟公子。”

  “咯”地一声,紧闭的门扇推出细缝,逐渐向旁展开。退去了门纱的遮挡,袅娜的身段映在月下,犹如点睛的仕女,走下了熟宣长卷。

  她面庞低垂,指尖摩挲着手中绢帕,来到了我的面前。

  “柔卿出行不便,这方帕子,还请公子转交给”她将帕面展开,覆上发烫的手背,“许将军之侄,许丞公子。”

  她轻抿双唇,微微哽咽,脸上未施朱黛,却泛起隐隐飞红,宛如水桃色的胭脂,出自清涟,却艳若彤云,绝世一段风流,由造化赐予人间。

  “公子”她见我发怔,试探着轻唤一声,抬起了眼帘。目光触到我面容的霎那,柔婉的流波忽然皱紧,化作浓郁的疑云。她蹙着眉头,目光凑近了几分,打量起我的眉眼。

  她怀疑我了

  我心虚地撇过头去,咳了一声,话音放沉了少许。

  “姑娘不必惊怪,我与孟茹,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哦”柔卿收回目光,难为情地低下头去,“我是觉得,世上怎有如此相似之人唐突了,公子见谅。”

  “无事。”我仓促答道,凉汗析出,密密地铺在后背。我垂下眼,望见手上帕面,不由得一怔这式样,如此熟悉,帕角一捧兰叶,与她赠我的那方,位置恰好相称。

  “这帕子”我斟酌着字句,轻声问道,“我妹妹好像也有一方,莫不是你送她的”

  柔卿抬起面庞,眸中漾起亮色“正是。我及笄时,绣了两方,一方送给最好的友人,一方送给心悦的男子”她偏过头去,哽咽片刻,终于收不住泪意,唏嘘了一声,“只是如今,两个都落空了”

  我端着微颤的手背,紧咬住牙关,生怕一开口,便泻开泪闸,漏出来哭声。视线里,水雾愈蒸愈浓,从四方涌入,没过了帕角的绣纹。

  多想告诉她,那方帕子,此刻便在我的怀里。分明近在眼前,却是片语难言。无语相对,冷夜的北风,苍茫的江天,无穷的冥路,永隔的阴阳

  倘若她不用远嫁,倘若这不是围城,该多好。

  柔卿深提气息,将泪意尽力敛起,收作了唇角一笑。

  “多谢公子转交了,柔卿无以为报,但念公子之恩,兼有故国之情,他日,你若兵临城下”

  我诧异地偏过头去,却见她目光坚沉,赴死般无可顾惜“你若兵临城下,我必开城以迎。”

  “你”

  我嗫嚅着,尝试挤出话语,然而,唇角的猛颤却如筛网般,不可抑止。我背过身,于泪水夺眶之前,包藏住眼底的破绽,留下平静的话语“姑娘的好意我明了,从此别过,还望珍重吧。”

  柔卿默了片刻,极轻地“嗯”了一声。背影相对,看不见她眼中的起伏,但想来,应已是流波百转,见之肠断。

  不,不能再回头了

  我垂头,叠好手上的绢帕,收入怀中,再度道了声别,踏回了漆黑的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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