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三十二 远嫁
锈沉的铁锁落地，发出哐地钝响。城门从中破开，打断了长久的禁闭。兵士们纷纷翘首，城门向外展开，晨光透入，照亮面孔，城外莽榛的山林，旷白的平野，伫立的身形，一并铺进了久黯的眼中。
打头的兵士望见门外身影，失声唤道
“柳将军”
那人却不抬头，也未答话，发髻偏散着低垂，遮覆了半个面庞。
众人闻言，纷纷垫脚看去，行列涌动着，犹如架火的汤炉。
只见他身披出征的旧袍，于凛冬的寒气里，实是过分薄弱；不过此刻，罩上了瘦削的身形，那秋衫倒也显得空大，似覆着朽骨枯枝，拖曳低垂。
“柳将军柳将军回来了”喧哗声此起彼伏，一层层涨了起来。
柳淙却仍静默着，缓步踏向城内，宛如被冰封了声响。排布的行列前，横放着几具宝箱，最当头陈着一顶红轿。当他经过时，那轿帘倏地揭起，掩着朦胧的侧颜，传出了一声哭唤“哥哥”
白腕缀着金玉，蓦地伸出帐外，攥向低垂的衣袖。十指握紧，却是骤然一滞这袖内竟空无一物，指间唯余下布料的冰凉。
“哥哥”柳柔卿回过神来，牙关颤咬，泪落如雨。
柳淙偏侧过头，唇角微搐着发白，却是未发一言。脸上的血痂结成凝块，掺着霜粒，日光下分外刺眼。
无言相对间，门外等候的使节清咳一声，端着脚步，迈进了城门，朗声道“恕我不解堪堪待嫁之女，竟还与兄弟挽手而谈，原来江北的姑娘，所受教化便是这样的么”
柳柔卿手腕一颤，脱了十指，若有所失地收回了帘后。许廷钧回望一眼，行至使臣面前，微微欠首“一点疏忽，还望不要见怪。嫁入江南后，一定会循当地风俗的。”
使臣双眼微眯，扬起下颌，胡须聚成一捋，扫示着排列的行阵“许将军，这般严阵以待，又是何意啊难道是怕我郁国不讲信用，趁机攻入城内不成”
“哪里，”许廷钧虚回一笑，“是因为所备财物厚重，怕有乱民抢夺，所以带兵来护罢了。”
使臣闻言，这才将神情缓和了少许“将军勿忧，我军已南退百里，驻于江岸，只等渡江而返了，对了，这是修和的文书。”说罢，接过了随从捧来的文卷，向他递去。
许廷钧双手端过卷轴，如护着一捧瓷瓶，缓缓地高举过顶“贵君宽宏，这封文书，我一定会尽快转交朝廷的。”
使节嗯了一声，捧起两袖，深深地回了一礼。随后，朝身后招了招手，城门外，一队人马背缚长剑，从门后现出了身形。城内军士见状，纷纷屏息凝神，按枪肃然。
“诸位不必惊慌，”使臣回头淡笑，“背缚长剑，不便即取；只为紧急关头防身自保罢了。只要诸位不先动武，我等便也必不莽撞。”
那队人马听到使臣指令，走上前来，宝箱缚上了车马，红轿亦架上了肩头。轿帘晃动着，漏出了一道细缝，柳柔卿望向帘外，颤声开口，试探着央道“哥哥再跟我说句话吧。”
横木抬起，轿身一颤，不由分说地架离了地面。
“说一句吧往后就再听不到了”柳柔卿扒在帘尾，尽力回望着，话语渐涨，肝肠寸断。
柳淙立在原处，双唇仍是紧闭，缓缓摇头，算作回应。红轿起落着，渐渐抬出了城外，那哀转的央求也便悠悠荡远，如一片回转的枯叶，消逝于卷地的风中。
三日后，车马行到了杭州。空旷的寝宫内，炉烟袅娜着舒卷，散成缥缈的白雾；烛灯成排，点染暖橙的屋宇。抬头望去，只见窗棱浸月，透出冬夜的冷色；置身殿内，却如在春日的白昼，披沐着午后的懒光，即便薄纱贴身，也未有丝毫寒凉。
柔卿按着心口，出了浴池，轻缓地踏入殿内，于妆台前坐定了下来。凳面透着冷意，一丝丝侵入肌理；汗珠掺着未干的水汽，浸湿了指尖的衣料，虚寒恍惚，如一瞬梦寤，遥隔了云端。
宫女低跪在地，柔柔地举起绢帕，揩拭她发梢的水珠，轻声道“娘娘稍候，陛下还在看书，过一会儿便来了。”
“知道了。”
柔卿应了一声，懒懒地偏侧过头，望向镜中的影像。她确是极美的人儿，红烛摇着光焰，映照纤细的颈骨，彤晕溯上面颊，犹如浮雾池塘中水莲的倒影，由瓣梢艳粉，及莲心淡白，纵有细毫蘸取胭脂，也难绘就这番天然图画。然而，几日的颠簸下来，她那清灵的眼底，也添了抹突兀的乌青，似粗帚裹着黄尘，点破了风流的景致。
她抬起手，匀了抹桌角的膏粉，掩盖住憔悴的神色。乌青散去，面孔似白纸般平整。她不住地偏头、回转，练习巧笑。纤细的唇角微颤着，似柳叶缀着重铅，执拗地向上扬去；晶泪闪闪，映照着跳动的烛火，却稳稳地兜在眼中，一颗也未曾落下。
她来到这里，便是要充妲己，演褒姒，扮西施，既已有了美人皮，更需日日饮冰，锻成副冷硬心肠。
正出神间，大殿的入口处，响起了琳琅的环佩，向她的耳畔传来。一道身影掠过，宫人纷纷行礼，风过银铃般，传来了叠递的莺声。
柔卿听到响动，连忙起身相迎。还未完全拜倒，便被人一把将手接过，圈入了怀中。她呼吸一滞，尽力站稳足跟，维持着上勾的唇角，抬起眼来。眼波回投，娥眉一挑，竟似秋水溺舟，银钩牵魂，倒映出彼人迷离的神色。
她乖顺地僵持着，缩在那人怀内；腰侧肌肤的触感，由炽热转向麻木，渐变为泛凉的冷寂。
郁翎居高临下地，垂视着她的面孔，如狩猎的鹰；眯起的眼角却堆出朦胧的云雾，七魄游离，仿佛先已被摄魂征服。
“美人，果然名不虚传，”他勾着唇，醉蒙蒙地说道，“朕要封你为妃，要带你上朝，要为你建一座行宫，让你朝朝暮暮，不离身侧。”
柔卿闻言一怔，很快又回过神来，就着眼中的嘲意，加深了嘴角浅涡“果真么”
“自然当真。”郁翎说着，将她拢近了几分。
柔卿垂眸，悠悠地“嗯”了一声，话语侬侬，如酿着桃花的新酒“既然当真”她漾出浅笑，故意向耳畔凑近了几分，“那陛下明日便带我上朝，明日便修建行宫，如何”
郁翎眼神闪烁，飘过几分疏离，唇角却还是醉笑。柔卿谑弄一声，抬起手来，轻点上他的下颌，话语酥软地，裹着几分委屈“陛下喜爱说笑，臣妾也便随陛下说笑了；臣妾没有恼陛下言而无信，陛下也别怪臣妾出语轻狂了，好不好”
“哪里话，”郁翎恢复笑意，箍在腰间的手腕向上提了几分，“朕可从不说笑明日便明日，朕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
“是么”柳柔卿掩唇轻笑，右手顺着皇袍，轻滑上肩，宛如蜿蜒的小蛇，她凑近郁翎耳畔，话语放轻了少许，夹着分危险的试探“那臣妾有什么想办的事情，岂不是只要告诉陛下，就都可以办到了”
“当然，”郁翎面色不改分毫，满满地写着狎近，“你说什么，我怎忍不听呢”
“那”柔卿眼波一转，唇角上挑，吐出呖呖燕语，“臣妾在徐州待嫁的时候，那个来接的使臣无中生有，训斥了臣妾；皇上替臣妾出气，好不好”
郁翎勾着唇，不假思索地道了声“好”。柔卿神色微变，搭上他的肩头，轻抚着赔笑道“臣妾说着玩的，陛下莫要当真。”
“怎么又算了”郁翎嗅着她颈端的香气，暧昧地放出低语，“是不想朕被骂为昏君，还是不想你自己，被骂成妖孽”
未等她反应过来，他又伸手，在那小巧的鼻尖掐了一把，浑不在意似地调笑道“别想了，你就是祸水，逃不掉的。”
说罢，他凑近彼人僵直的颈侧，轻轻地落了一吻“你逃不过命，朕逃不过你。”
天子册妃的吉日，定在了三日以后。如一阵朔风，自穹顶刮来，吹拂得几家欢喜几家愁。头顶债帽的，纵饮狂乐；手握借契的，愁眉叹忧，只怕这天子一时兴起，大赦了天下的债务，慷生民之慨，付血本于东流。
对于扬州陶氏而言，天子的吉事也非佳音，倒不是铜钿牵肠，而是因这二公子定下的婚期，刚好冲撞了封妃的时日。
“如今看来，只能等下个月再择吉日，让你二人成婚了，”陶继轻叹着劝道，“你也总不能与天子抢风头吧。”
“可是，上月推这月，这月推下月”世平垂头嗫嚅着，眉头拧成了宿结，“虽不会莽撞成亲，但到底心中不平”
陶继无奈地默笑一声，抬起头来，朝角落的东玲比了个眼色。东玲会意上前，轻揽上世平的肩颈，柔声笑道“原先不是说好了，指月为誓，结成姻缘，不需六礼三拜的吗怎么如今倒还心心念念起一桌酒席来了”
“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些道理，”世平瞟了眼搭在肩头的手，感受着余光里的灼灼目光，难为情地低下声去，“你不在意便好。”
“有什么好在意的”陶继趁势调笑道，“月老绑定了红线的人，难道还丢得了么”
“既如此，”陶世平低喃着，笑意舒缓了少许，“那明日便托落尘姑姑，去市里问问先生，再择吉日吧；等下一个月也没有什么。”
“嗯”陶继点了点头，将茶壶盖拢，补着打了个趣，“按理说，往后还有半生，何愁这一夕两朝呢”
世平闻言，默默地埋下头去，桌角的烛焰，跳动着映上侧颜，将脑中涌动的波澜，走马般投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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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柔卿手腕一颤，脱了十指，若有所失地收回了帘后。许廷钧回望一眼，行至使臣面前，微微欠首“一点疏忽，还望不要见怪。嫁入江南后，一定会循当地风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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