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番外
眼前弥漫着一片白茫茫的浓雾, 路文星站在盛开着粉红色花朵的合欢树下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正在寻找着什么。木制的摇椅嘎嘎直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从他心里生生挖走，叫他忍不住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连声音都不能发出。
日头渐渐高了，阳光带来的热气渐渐将浓雾蒸发, 小院里景物渐渐清晰, 路文星却觉得一切都变得更加不真实起来。他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推开一扇扇房门, 把空荡荡毫无人气的房间逛了个遍, 却怎么也寻不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站在院子的主卧里, 不知怎么的，路文星觉得这里应该还有一个袅袅的身影，坐在梳妆台前, 听到他的脚步声便回眸一笑，等着他来为她精心绘制眉形；或许还会在某些特殊的日子里，那不染而朱的唇瓣上也会涂上些颜色更加明艳的口脂，叫他看了忍不住心中一动，悄悄凑上去偷吃一口, 得到那朱唇主人好笑的一瞥, 或是一句笑骂, 就会感到满满的幸福。可是为什么这里空空荡荡的, 连张梳妆台都没有？
这里应该有张梳妆台的。
还有这里的床柱子, 路文星走到拔步床旁边, 伸出手拉开遮挡用的床帐，小叶紫檀木做成的床柱子泛着油润的光泽，紫红的木料光滑无瑕，一看就是木器作品中的优作。然而路文星却觉得这里应该是有个缺口的，应该有谁曾经将它生生掰下，碾成粉末用来吓唬他。
那到底是谁呢？
“公子，时候不早了，咱们得收拾收拾，准备去观礼了。您赶快换上衣服，车夫已经在外面后着了。”
他的贴身小厮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套颇为正式的衣服，那是他去年加冠的时候穿的华服，与他平日里的着装风格相去甚远，对他来说有特殊的意义，轻易是不会拿出来穿的，怎的今天就拿了出来？
“观礼，观什么礼？”
路文星觉得好像自己睡了一觉之后世界都变了一样，好多事情跟昨天晚上都大不相同等等，昨天是什么样子的呢，他做了什么，又遇到了哪些人？想不起来了。
清风看到自家公子一脸茫然的样子，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当然是当今圣上和白小姐的成婚典礼了！公子，我知道您心里有白小姐，可白小姐已经要嫁给陛下了，您还是把心思藏起来好好过日子吧。”清风是府上管家的儿子，从小与路文星一同长大，当了他十多年的小厮兼书童，与他的感情非同一般，有些窝心的话还是能说出来的。虽然之前公子的脑子不太清醒，做了些不太像他的事，但这到底是他跟随了十多年的公子，看他这个样子，清风也觉得难受。
“白小姐那是谁？”路文星想了想，觉得清风嘴里的这个人有些陌生，根本就不可能像他说的那样是他心里的人。他心里的人应该是，应该是应该是什么样的来着？
清风见路文星一副不承认的样子，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只是上前去开始服侍他更衣，免得一会去观礼真的迟到了。
路文星就这样茫然地被清风服侍着换了衣服，茫然地上了马车，茫然地走进了宫殿，茫然地坐下。下马车之前，路文星突然转头看向服侍在身边的清风，问出了自己刚刚突然察觉到的细节。
“祖母呢？圣上大婚，身为一品诰命夫人，祖母也应当去呀，怎么没见到祖母？”
清风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然后静静地看着路文星不说话了。他的眼神有些奇异，叫路文星感觉不舒服之外又有些惶恐，仿佛有什么叫他难过的消息会从清风口中说出，叫他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那样的话那件事情就不会成真了。
但是清风并没有给路文星阻止的机会，他直直地盯着路文星的神色，言语中或许有一些怨气和恶意在膨胀，为的就是用这个消息来惩罚他。
“老夫人去岁腊八节时就仙去了，是因为替白小姐挡了她的仇家刺过来的一刀，您带白小姐来的，当时也在场，您忘记了吗？”
腊八节正是路老夫人的生辰，去年又是她的七十岁整寿，原本路家上上下下都欢欢喜喜地为这次寿辰做了充足的准备，谁知道路文星竟然带了老夫人一直不看好的白小姐来祝寿。白小姐是个能耐人，她与路家恐怕真的是相性不合，她来祝寿，惹得府上气氛不好不说，还引来了她在江湖上结下的仇家，最后她自己无事，却叫老夫人替她挨了一刀，老人家身体差，没能熬过去，太医还没来就断气了。
在这件事上，整个路府都是埋怨路文星的，即使是从小同他一起长大的清风，也会忍不住在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恶意刺伤他，久而久之，这事成了路府的禁忌，再也没人提了。清风没想到今天路文星竟然会主动提起，还摆出一副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一时间没能控制住情绪，就忍不住出言刺伤了他。
“不可能！”路文星的脑子几乎要炸了，怎么也不敢相信从小将他养大的祖母竟然会这样死去，他不认识什么白小姐，怎么可能带她来伤害祖母！
马车上的谈话并不愉快，清风在那之后就不说话了，路文星就一路茫茫然地来到自己应该坐下的位置，连身边熟悉的同僚与他寒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应的。祖母因为给一个他不认识的白小姐挡刀死去了，那个白小姐还是他带回家的，这个消息对他的冲击太大了，以至于在帝后出现在大殿上的时候，路文星的视线下意识地锁定到了皇帝身边身穿庄严宫装的女人身上。
当今陛下大婚，娶的人当然就是皇后。成婚典礼结束后就是封后大典，路文星是被皇帝下了旨意必须要坐在前排的人之一。身着华服的帝后在司礼的带领下缓缓前行，容颜美丽近乎妖异的皇后在接近他的时候眼波盈盈地觑了他一眼，随后便不忍似的逃开了视线，看向坐在他身边另一位他不认识的俊朗男子。倒是本来目不斜视的帝王突然看向了他，光明正大地看向他，眼中带着独属于胜利者的藐视与不屑，看得他莫名其妙又心慌意乱之后才转移了视线，看向刚刚皇后看向的人。
路文星并不知道帝后究竟为什么要这样看他，当今圣上在还是三皇子的时候确实会看他不顺眼，这点他清楚，如今当了皇帝想给他点脸色悄悄也就罢了，皇后又为什么要用那种欲说还休的眼神看着他呢？若是她真的是他的心里人，她也不该这样看他，走在满朝文武面前这样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私情。
路文星茫然地想着，祖母因为她仙去了，他的心里难过极了，这个据说是他心里人的白小姐不仅不会感到愧疚，反而要在嫁给别的男人时对着他眉目含情。他不觉得荣幸，反而感到恶心。
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场梦，路文星浑浑噩噩地围观着一切。所有人都像是妖魔变化而成，张牙舞爪的在他身旁疯狂扭动，叫他茫然无知又喘不过气来，叫他痛苦得将要死掉。
殿中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某一个坐在前排的俊朗男子在帝后走近的时候突然暴起，亮出了兵器仿佛是要刺杀皇帝。观礼的众人像是沸腾的水一样汹涌躁乱了起来，路文星同样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向动乱的中心走了过去。
就像是提线木偶一样，他好像是被谁控制住了，明明没想过要去参合一脚，也对那个白姓皇后没有正面感情，可他就是莫名其妙的替皇后挡了混乱中的一刀，在疼痛中逐渐失去了意识。
慢慢黑暗下来的世界变得寡淡而无味，周围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就连伤口疼痛处也渐渐失去了感觉，只剩下一股摄人的冰冷逐渐在全身蔓延。
彻底失去意识前，路文星看不见美貌的皇后梨花带雨的脸，也看不见皇帝陛下不甘而又感激的表情，他只觉得好冷，冷到没有了知觉，忍不住用最后的力气委屈地喃喃自语。
“好冷我好冷娘子我好冷”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陷入黑暗之中的时候，一具温暖而柔软的身体靠了过来，温柔地给予他冰冷的身体以动人的热度。
“笨蛋，怎么又把被子掀开了？”
好听的女声在耳畔响了起来，给了路文星以挣脱黑暗的力量。他猛地睁开了眼，眼前不再是混乱的大殿，只有金丝绘成的鸳鸯在红色纱帐织成的云团之中交颈而眠，一片和谐美好。他愣愣地侧过脸，看向正在给他盖被子的女人，突然不知今夕何夕。
“娘子？”
路文星怯怯地，不太确定地唤了一声，生怕眼前的人只是个幻影，被他一叫就要消失。
“怎么啦？”
秋茗上仙有些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把被子盖好后重新躺了回去。一缕顺服地贴在脸侧的乌发柔和了上仙的脸部轮廓，给她平添一种白日里难寻的妩媚。
离三皇子景誉逼宫失败、殿上自戕那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秋茗上仙的眉眼却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少女的青涩已经完全褪去，现在的上仙完全就是一个美丽的成熟女人的模样。路文星愣愣地凝视着自己的娘子，心头的惶恐不安渐渐被平和安宁替换下去，一种真正的幸福轻盈地充满心房。
他们已经成婚二十年了，老夫老妻的当然什么事情都做过。当年笨拙求爱的路文星也终于在某个结婚纪念日的夜里得偿所愿，成功与自己心爱的娘子真正合为一体，他们也像他能想象的那样，成为了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只是也许是当年殿上的那瓶透骨散终究是伤了她的身体，这么多年来上仙一直不曾有孕，为了防止京城里那些喜欢嚼舌根的长舌妇胡说八道伤害到上仙，路老夫人八十多岁仙去后，路文星就和皇帝请命，希望离开京城到外面去做一州之长。
三皇子死后，皇帝老得很快，虽然别人都说这位帝王冷血薄情，但路文星能看出来他是真正伤心的。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因为逼宫失败去了，后面的几个皇子年少不成事，皇帝就立了二皇子为储君，把事情交给他就放手不管了。路文星还记得他去请命的时候，皇帝看了他许久，但最后也没有说过什么，允了他的请求。
路文星不知道，随着老夫人的去世，皇帝的缄口不言，以及当年三皇子信息渠道的崩塌，他身为皇子的秘密注定要永远不见天日了。他只是高兴地带着上仙，拿着皇帝的手信，到自己任职的地方逍遥去了。
夫妻俩多年恩爱从未变过，十分的羡煞旁人，只是不知道怎么的，多年过去，他竟然会做了这样一个荒诞的梦，梦里没有娘子，简直叫他窒息。
“天还未亮，继续睡吧，莫要再把被子掀开了。”上仙温柔地声音在耳畔响起，路文星只觉得幸福而安宁。
“娘子，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他像个小孩子，睁着眼睛，执拗地看着上仙，非要她给他个回答。
“笨蛋，当然不会，快点睡觉。”上仙好笑地戳了戳他的额头，将他的不安全部弹走。“但是不要再把手伸进来了，信不信我折断你的爪子？”
被上仙抓个正着的路文星耍赖地笑笑，干脆溜进了上仙的被窝当中。
“娘子才不会这么对我。”
——如果人生当中没有你，那我应当会死去。娘子，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究竟有多么喜欢你，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暗香浮动之中，路文星吻了吻上仙的眼睛，凑到上仙的耳侧，轻声唤她：
“秋茗，我是路文星，我是景书，我是你的相公，千万莫要忘记我。”
他的声音太轻，上仙在混乱当中听不确切，想要再问却被他凑上来堵住了声音，最后只能在迷乱中与他沉沦。
——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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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他像个小孩子，睁着眼睛，执拗地看着上仙，非要她给他个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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