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厚德载物 【上】
那个小太监被捆成了麻花。
嘴里塞的满满的。
倒不是怕他叫嚷。
主要是怕他咬舌自尽。
陶梧一听戴权否认派人去给西宁王送过椰肉，就没再搭理这个，直接把三殿宫女太监都关押了，顺手把戴权也缠成了粽子。
天子一时不在，他更留心防着宫里有人起算计婕妤的心思。
西宁王在温室殿出事儿的时候，陶梧正在麟趾殿看婕妤修箜篌呢。
虽然是有侍卫随时盯着，但是陶梧是真没想到有人会对西宁王起杀心。
飞鸟尽，良弓藏。
西宁王自己已经没有再次重掌兵权的心力了。
天子就更加无意强人所难。
飞鸟和射猎的事儿，已经跟这把伤痕累累的弓没有关系了。
天子不过是因为爱惜，因为不忍，将良弓珍藏在身边而已。
也没碍着谁。
那不过是个被愧疚和绝望压垮了，随时都可能忍不住自毁，依附着天子在挣扎求生的病人而已。
就这么不给人留活路吗
哪个畜生干的
陶梧暴怒之下，一把火就烧到了太上皇的头上。
这会儿居怀恩接手，先将承辉殿、麟德殿和长乐宫的侍卫布置，都恢复如常。
至于太上皇，他倒不知道自己的宫殿外边有什么异象。
太上皇只是冬至这天一大早，让人往外给儿子们赏赐了好些东西。
等晚上，恍惚间方想起问这事儿来，太后随口扯谎将事情遮掩了过去。
东西都送到了，老三如何，老六如何之类的。
“荸荠鱼丸，荸荠虾丸，你看你吃哪个一样尝一口”
温室殿里，天子盛了一勺莼菜羹，又开始跟西宁王玩儿每样儿都随便尝尝的游戏，哄他吃饭。
“竹荪鸭汤，喝一口试试”
“来，试试这个八珍豆腐。”
“陛下，那个果冻”
一桌子菜，西宁王试了一大半儿，不吃了，忽然想起天子弄得什么鹿角菜海藻胶做的果冻来。
“今儿做的是椰奶和葡萄的。”
陶梧想了想自己晚饭时吃的，轻声道。
“屋里暖和，想吃凉的”天子笑道，“你等会儿再吃，对了，怀恩呢，他今夜不出宫了吧，给他送点儿果冻去。”
陶梧点头出去。
天子想了想，又道，“今儿婕妤那把箜篌折腾好了，她谱了新曲，想听吗”
等陶梧解了轻甲，坐在那里，对着曲谱断断续续的拨弄箜篌，居怀恩已经端着葡萄果冻，往地上一坐，对着那个仿如木雕泥塑的小太监，开吃了。
食不言，寝不语。
居怀恩吃完了，才开始说话。
“觉得自己卑微如尘土，只能任人践踏”
“觉得这宫里的日子太苦，毫无指望”
“觉得身有残缺，即使天子开恩放你出宫，在这险恶人间，也难以有尊严的活着”
“觉得这一辈子，不过蝼蚁，活着又难又惨，毫无希望，索性死就死了”
“是因孤儿活不下去了，自愿入宫的，还是被家人倒卖的还是家人逼你自愿的”
“我听说现在宫里，宫女学的开始动辄刁难，肆意作践太监了”
“其实天子极其痛恨这种征召太监毁人的事，且早几个月就让人停了选太监的事。”
“也想过怎么安置你们，只是一直拿不定主意。”
“之所以天子住的三殿一直留着你们，就是不想让人欺负你们，想着有人在御前，别的被欺负了，你们同类相怜，他总能知道。”
“天子总是心软。”
又有那么点儿，对人性的善充满了期待和信任。
其实他明明见多了最丑陋的人性之恶。
“大太监欺负小太监，女官欺负宫女，大宫女欺负小宫女，太监逼着宫女对食，女官和太监相互争权，相互勾结，这些事儿谁都知道。”
“天子不过是觉得，吃饱穿暖，手里有活儿，明年开春慢慢安置，现在呢，也不给彼此欺压对方的权力了，就这么大家想哭哭，想笑笑，先过渡一段时间，以后也都不会再被禁在宫中，也就没有大事儿，没有什么利害冲突了。”
“天子想着，不管宫女太监，都是被选入宫的可怜人，总能相容一时，转过年来，粮食富裕了，地方都腾出来，收拾出来，再慢慢安置，结果你们不仅先咬起来了，还跑去干这种恶毒事儿。”
“你们，欺负天子心软不忍。”
“靠着别人的怜惜容让，去猖狂，去为恶，去害人，好得意”
“身体残缺是被害的，品性卑劣也是吗”
“掉什么眼泪呢，觉得自己是被逼的”
“天子也许愿意信，反正我是不信的。”
“即使天子不在宫中，你去朝着陶梧，朝着任何一个千牛卫、期门卫求救，哪怕冲到婕妤面前去呼救，谁还能逼你”
“你哪怕是去跟西宁王说，有人要逼你害他，他都能救你。”
“我刚去查了查你的籍贯，你猜怎么着”
“若不是西宁王十年前两次在幽州挡住了北狄，你们家那地方儿，你们全家这会儿早没了两回了。”
“西宁王十年前拼命守下的国土和百姓，十年后，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是吗”
“太上皇好了不起戴内相好会支使人”
“你觉得你好卑微，好无能为力”
“如果当初殿下一战之后，肯急流勇退，把幽州转入南安王爷手里，管他幽州守不守得住，自己回长安享乐就好。他至于二战之后，被太上皇父子猜忌到这个地步至于连为安南撮尔小国动个两三万兵马，就处处掣肘的，就那么艰难”
“他那么艰难的撑过安南一战，如今只剩下一点拉着天子的衣襟不放的力气，缩在天子的身边挣扎着求生，还要被那些狗杂种们指指点点，说他攀附天子恬不知耻”
“都别急，明儿我就想个办法，把这帮畜生，还有你，还有戴权，一起送去玉门关外，送去雁门关外，送去居庸关外，让你们试试北狄人的刀锋有多利，让你们试试朔漠的风雪有多伤人，你们这帮畜生不配被长城保护不配被那些苦守边关的将士保护”
“不如我把你全家都送去”
那小太监本闭着眼呆呆流泪，忽的一顿，开始睁大着眼笑。
眼里满是泪，眼神中满是癫狂。
那一种扭曲兴奋地癫狂。
“说吧，你怎么进宫的”
居怀恩把他嘴里那团布扯出来，问道。
这个小太监的身世，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离奇的故事。
地主家的老爷，抢了佃户家的闺女，稀罕够了，就扔回佃户家去了，生了孩子也没要。
这佃户舍不得闺女去死，把女儿外孙留下了，饥一顿饱一顿的。
日子么，什么能过不能过的，今天没饿死，明天接着过，反正没死就算能过。
等老爷一闭眼，太太就让自己的儿子，把这个孩子弄回去，卖了。
特意说好了，要卖进宫。
为了就是，不留根。
“王爷就该顾自己，管它幽州守不守得住，都死了，就好了。”
小太监的眼神，偏执而癫狂。
反正对他来说，怎么都是地狱。
跟他娘一起死，也挺好的。
他在御前服侍时，听天子感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你外公外婆，还有你娘呢”
“被赶走了，不知道了。”
也许流落他乡接着去当佃农，也许死在了流落他乡的路上。
谁知道呢。
他不知道了。
“不要再留着我们了，将军跟陛下说吧，不要再留着我们了。”
“除了我这种被逼的，还有好些自愿的呢，感激不会的。往日还有个盼头，能出人头地熬上去，像戴权那样，活得跟九千岁似得，满朝文武，都得看他脸色。现在没了盼头儿，陛下能怎么安置我们也就给口吃的，我这样的能愿意，那些熬到中途的呢”
“人不能太心软了，情深意重的人都活不好，只会像殿下那样，明明没有对不起谁，却要愧疚到自毁。没良心，没人性，才能活好。”
“将军跟陛下说，不要再留我们了。”
“将军跟陛下说”
那小太监一张聪明讨喜的脸，此刻扭曲癫狂到瘆人，只是反复的念叨着这句话，翻来覆去的念叨着这句话。
居怀恩听烦了，让人弄了点儿入梦给他灌下去，即刻将这个小太监送出宫去，押入京兆府大牢。
“将军发了好大的脾气啊。”
戴权就被关在隔壁，等居怀恩过来，他嘴里的麻布给侍卫取走，咳了两声，缓缓的笑了。
“当年驸马爷的脾气也是这样。”
“所以太上皇格外容不下他，天子也是一样。”
“二十多年前，那个春天，春闱之后，宫里人都在传说，这一科的探花郎，长得真好啊，且是难得的文武双全，惹得两个公主在朱雀大街上动刀子了。”
“杂家那时候随天子在潜邸，偶尔能见到驸马的时候，我也挺高兴的。”
“记得那一年，那时候的皇太后，也就是将军的外祖母，她老人家尚在。阳阿公主生了你，出了满月，公主和驸马进宫来，隆冬雪大，我就带着几个小太监，站在长乐宫外边儿，等着七王爷，也就是现在的天子。”
“驸马看了我一眼，进去没多会儿，太后就把七王爷给打发出来了。”
“杂家深宫多少年熬过来的，就没见过这种人，觉得雪大伤人，不仅把自己的侍从安置侧殿，还把个王爷给想办法提早送客了，就因为他觉得雪大伤人”
“那之后，我就天天盼着下一次再见驸马，心里又怕见。我知道，我不能谢他，他也不该那么干，这是大家都明白的事儿。”
“可惜没等再见，你们一家就去了交州。”
“公主那时候也为难，她不跟着，她怕人害了驸马，她跟着，孩子才那么小。”
“太后在宫里，天天难受，担惊受怕的。一边深知，以驸马的脾气秉性，留在长安，迟早是杀身之祸。可是就这么走了，你才几个月大，会不会夭折在半路上，想留你，又怕她哪天眼一闭，你出个闪失。一国之母啊，被为难成那个样子。”
“宫里人又开始新的传说，说这个驸马，果然秉性不好，连累金枝玉叶的公主要葬送在蛮荒之地了。”
“二十年光阴，一晃而过。”
“别人都还在，他先走了。”
“年初将军回京的时候，一眼之间，我就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早晚落到将军手里。”
“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说一句话，将军信不信”
“什么”
“天子，被人夺魂了”
“哦，随便，我无所谓。”
“那是妖物那是会毁天灭地的大妖啊”
“妖物可比那个隆冬大雪让你在外边儿冻着的原装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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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室殿里，天子盛了一勺莼菜羹，又开始跟西宁王玩儿每样儿都随便尝尝的游戏，哄他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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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梧想了想自己晚饭时吃的，轻声道。
“屋里暖和，想吃凉的”天子笑道，“你等会儿再吃，对了，怀恩呢，他今夜不出宫了吧，给他送点儿果冻去。”
陶梧点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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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这一辈子，不过蝼蚁，活着又难又惨，毫无希望，索性死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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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你怎么进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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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主家的老爷，抢了佃户家的闺女，稀罕够了，就扔回佃户家去了，生了孩子也没要。
这佃户舍不得闺女去死，把女儿外孙留下了，饥一顿饱一顿的。
日子么，什么能过不能过的，今天没饿死，明天接着过，反正没死就算能过。
等老爷一闭眼，太太就让自己的儿子，把这个孩子弄回去，卖了。
特意说好了，要卖进宫。
为了就是，不留根。
“王爷就该顾自己，管它幽州守不守得住，都死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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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跟陛下说”
那小太监一张聪明讨喜的脸，此刻扭曲癫狂到瘆人，只是反复的念叨着这句话，翻来覆去的念叨着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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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发了好大的脾气啊。”
戴权就被关在隔壁，等居怀恩过来，他嘴里的麻布给侍卫取走，咳了两声，缓缓的笑了。
“当年驸马爷的脾气也是这样。”
“所以太上皇格外容不下他，天子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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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家那时候随天子在潜邸，偶尔能见到驸马的时候，我也挺高兴的。”
“记得那一年，那时候的皇太后，也就是将军的外祖母，她老人家尚在。阳阿公主生了你，出了满月，公主和驸马进宫来，隆冬雪大，我就带着几个小太监，站在长乐宫外边儿，等着七王爷，也就是现在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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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人又开始新的传说，说这个驸马，果然秉性不好，连累金枝玉叶的公主要葬送在蛮荒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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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早晚落到将军手里。”
“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说一句话，将军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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