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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章 瘦马寒烟 烈酒夕阳

  少年离家远,单刀戍国边。

  风寒不觉苦,烈酒胆尚酣。

  瘦马犹飞扬,羌笛何所哀?

  黄沙仍漫漫,衰草漫长天。

  乡音传递少,壮士泪涟涟。

  两鬓已斑斑,仍愿裹尸还。

  离灞水,过阳关,黄沙漫漫,残阳如血。秋风瑟瑟,衰草黄烟,孤鸦啼鸣若号哀。

  瘦马,行人,青衣,漠上,沉寂无边。斜阳已去,残霞烂漫。一口酒,一回头,无人相识,无人相谈。双眸已经疲惫,身心已然踟蹰。胯下坐骑,似乎也为自己的前途迷茫。

  夜,已经来临,夜幕渐渐浓重。抬眼望去,一道道被风剥蚀的岩柱,犹如城堡矗立,而风,在其中幽幽的诉说往事。眨眼间,四下里再无残阳,只剩下漫无边际的黑暗,苍穹也无法承载星辰的光芒。

  踟蹰会儿,风愈发大了起来。少年翻身下马,牵着缰绳与瘦马朝着石林而去。风沙簌簌,迷蒙了人的眼睛,远近,仿佛有无数层薄纱在那里摇曳。

  叮铃铃!身后忽然传来铃铛那清锐的声音,少年愣了一愣,脸上露出笑容。转过身,在风沙之中,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来。一人一马就站在那里,直到马车靠近,才看清马车上一个穿着破布棉袄的老者,架着一辆破旧的马车,马车之中,隐隐有人的轻声细语。

  少年露出和煦的笑容,道,“老丈这是去哪?”

  车头的老者吓了一跳,仔细张望,才看清少年,连忙勒住前行的马,跳了下来。老者道,“老朽欲往黑风城投亲,没想到误了时候,遇到这风沙天气。少年郎,你怎么独自出行?你家里人不担心么?”少年的装扮似乎有点公子哥的意味,再加上面相岁数不大,故而让老者想错了。

  少年微微一笑,道,“家里就我一人,家道中落,迫不得已到黑风城投靠我一个远房亲戚,看看能不能安排点事情谋生。”

  老者摇了摇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少年郎,我们且去石林中歇脚,这边风大沙大,一张嘴满嘴的沙子。”

  “晚辈正是此意,老丈请!”少年牵着马退了一步,让老者的马车先行。这时,马车车厢的帘幕微微揭开,可以看见里面有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妙龄女子,女子颇为羞涩,见少年打量她便浅浅一笑,放下了帘幕。

  干旱,让一片原本生机勃勃的土地沙化荒芜,也就成了眼前的景象。风蚀,让山陵破碎,让岩石消瘦,无数的泥土和石头成了沙子,巨大的岩石即便还有点模样,也风干剥落成了形状各异的石柱。在这成片的石柱世界里,这便是一个无声息的王国。

  在石林背风处歇下脚来,车马放在一边。老者的家眷熟练的生火做饭,老者和少年就在一块条石上坐下。老者取出烟杆,塞上点烟末,点上火,然后吧嗒吧嗒的抽起烟来。少年凝望着火光,摇曳的火光如亲人的脸,似乎在冲他微笑。

  “少年郎是卞城人?”老者问道。

  少年愣了一愣,笑道,“老者如何知道的?”

  “一听你口音就听出来了!”老者长长的吸了一口烟,烟雾从他的嘴里和鼻子里涌出来。“老朽虽然不是卞城人,却去过卞城十几次。卞城好啊,人说卞城就是讨饭也饿不死。”

  “可惜我却被活活逼出了卞城,”少年苦笑道。“若真是如此,谁愿意来这苦寒之地,鸟不拉屎,连个人都见不到。”

  老者长吁口气,磕了磕烟斗,道,“老朽是年少的时候去过,人说年少轻狂,那确实是没错,本来老朽家里也小有积蓄,可惜年少不懂事,都让老朽我给败光了。最后落魄如丧家之犬,只能逃回乡里,安稳下来。”

  “看来老丈也是有故事的人,”少年含笑道。“轻狂过,醒来过,然后踏踏实实过日子,也算不错的。”

  “老朽原有三子一女,三个儿子戍边战死了,只剩一个闺女!”老人说着,眼睛里闪起泪光,重新给自己装上烟末,又吧嗒吧嗒的抽起来。少年神色一顿,肃然望着老者。老人望着黑黝黝的远处,狂风呼啸,黄沙扑簌簌的落在地上。“这是他们自己的命,不怨谁!现在老朽和婆娘也老了,闺女呢去年也定亲了,这不要去丈夫家!老朽想着呢,在家也没什么奔头,倒不如搬过去,与女儿女婿一起过日子,兴许还能给他们帮衬帮衬。”

  少年望着篝火旁的少女,少女本就秀丽,此时在篝火的映照下越发的迷人。少年不由想起青灯古佛下的人儿,此时在做什么,是否想起了远在异乡的自己。少年垂下头,道,“这样也好,你们岁数大了,有年轻人照应着,更方便一些。”

  “爹,吃饭了!”少女抬起头唤道。

  “诶,来了!”老者连着抽了几口烟,站起来道,“少年郎,走,吃点热乎的!”

  少年随着站起身,点了点头,便走到瘦马身边,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酒囊来,这是出灞水的时候买的,装有五斤烈酒。少年拿着酒囊走过去。少女颇为羞涩,一直侧着身子与她母亲说话。少年则与老者你一口我一口喝起酒来。酒香弥漫,闲话长叹,在这风沙呼啸的夜晚。

  少年抽了一口老者手里的旱烟,一口气憋不住,呛得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老者一家为此展颜而笑,少女抿着嘴,也不再那么拘谨。饭后,少年背靠在石柱上,眸子幽幽的凝望着篝火能照见的尖锐的岩柱顶端,颇为出神。兴许是累了,不知不觉他便进入梦想,梦里,一个清爽的歌声在耳边飘绕,带着淡淡的忧伤。一颗泪,悄然从眼眶里滑落出来。

  大殿里的青铜器具显得幽森冷淡,就像是一张张脸。宫殿外苍穹如墨染,秋风萧瑟。皇帝侧身而坐,案几上清酒已冷,但他却毫不在乎的慢慢啜饮,眸光忽闪忽闪的,不知在想什么。

  一个脸上带着青铜面具身上披着黑色披风的人凭空出现,静静地站在皇帝的身前。皇帝似乎早已知道他的到来,将酒杯放下,抬起目光,冷冷的盯着对方。

  “你随朕多久了?”

  “十九年零七个月。”

  “十九年了!”皇帝叹息一声道。“那时候你还只是个在路边等死的孤儿,见你奄奄一息躺在路边,朕心生怜悯收你在身边。”

  “贱奴一生所有,均为陛下所赐。”

  “对,是朕赐给你的,不是什么上苍,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命,都是朕的。”皇帝声音忽然提高,霸气外泄,威严的注视着男子。

  “贱奴生为陛下之人死为陛下之鬼,无论生死,均为陛下左右。”男子躬身一礼。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朕养了你们十九年了,现在,是你们回报朕的时候。”皇帝站了起来。“青衣卫现在暂停职权,你们,冥卫接掌青衣卫的一切职责,为朕侦查c刺探京中及各地情报,若有任何对朕异动,及时向朕禀报,若有反抗悖逆之徒,可先斩后奏。”

  “贱奴遵陛下旨意!”男子抱拳单膝跪地。

  “公主将要下嫁犬戎,这是朕的女儿,是朕手中明珠,但是,为大计考虑,朕不得不委曲求全。但是,朕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伤害和委屈,你明白吗?”

  男子抬起头,道,“贱奴派三卫暗中保护公主殿下,若有任何闪失,贱奴提头来见陛下。”

  皇帝踱步到了男子的身后,幽幽的望着殿外疏落的灯光。四下里寒气萦绕,死寂沉沉。皇帝眉头皱起,缓缓的道,“卞城已出现各路势力,派人严密监视,将各路势力划分清楚。”随即喃喃自语道,“卞城的水越来越浑,似乎颇得一些人的心思。可是,朕不希望如此,水越浑,越让朕难以分清敌我,朕的思路便会越发混乱。朕不希望如此,庞方先前举动,便是朕的授意,也达到了一定效果,但是,损失太大了!”

  远处传来内宦的打更声,已经是亥时三刻。皇帝揉了揉太阳穴,挥了挥手道,“下去吧,不要暴露身份和行踪。”

  “贱奴告退!”

  梦中忽然传来马蹄声,很急很乱,仿佛战阵冲杀。随即,几声粗鲁而可怕的声音在近处响起。少年骤然醒来,一道道箭矢飞射而来。

  “不好了,是马匪!”老者跳了起来,一脸惊慌,而他的夫人和女儿惊慌失措的收拾东西。一堆篝火,成了最明显的目标。

  少年一下子清醒了,抓着身边的包袱,一个箭步冲到了瘦马身边,伸手便要去拔马鞍旁边的长剑,嗖的一声,一支箭重重的射在他的肩膀上,他啊的一声,伸出的手立时缩了回来,面色煞白的看着一个个魁梧的身影如旋风一般的冲了过来。

  快马,男人,寒冰,飞矢,可怕的东西在风沙掩隐之下,打破了石林的片刻安宁和平静。肃杀,疯狂,欲望,如烈焰一般汹汹扑来。

  老人抓着烟杆,飞快的朝妻女跑去,但是,一匹骏马飞奔而来,瞬间将他撞了出去。

  “爹!”少女嘶声叫道。

  “孩儿他爹!”老夫哀叫一声昏厥过去。

  少年咬着牙,双目如凛冽的塞上狂风,呛的一声拔出长剑。

  “哟呵,有练家子!孩儿们,难得不留,老的不留,年轻女人和财物,全部带走!”坐在撞飞老者的骏马上的魁梧男子咧嘴而笑,大声喝道。手中一杆长枪哗啦一声将篝火挑散,但见狂风中火星飞舞,宛若烟花。女子身形趔趄,坐倒在地上,脸上煞白,一双眸子满是泪水。而她身边的老妇,已然被一枪挑飞出去。

  “爹,娘!”

  少年内心如五雷轰顶,老者,老妇,姑娘,那良善的面容,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出现。他握紧长剑,朝着一匹直冲而来的劣马扑了上去,一手抓住劣马的鬃毛,一剑斜刺而去。噗嗤的一声,鲜血淋洒下来,劣马带着他重重的撞在了一块岩石上,他那瘦弱的身体飞了起来,落在石台上又滚落下来,肩膀的箭矢咔擦一声断为两截。他几乎昏死过去,却又被剧痛刺醒。睁开双眼,几乎散架的身体在微弱的意志支撑下艰难的站起来。

  “小狗子死了!”有人喊道。

  “他奶奶的,一个小白脸,居然敢杀我兄弟,死来!”

  朦胧中,一个黑黝黝的粗大身影如狗熊一般气势汹汹扑来,姑娘的哭声哀伤绝望,瘦马的嘶鸣变得刺耳。他身形趔趄,呼的一声,一只硕大的拳头重重的打在了他的脸上。视野模糊,脸上湿乎乎的是他的血液,他如断线风筝一般再次飞起,然后,一只粗大的手臂一圈,将他砸落下来。

  “狗东西,瘦弱的跟鸡仔儿似的还敢跟我们黑虎帮的人作对,还敢杀我们的兄弟,找死,找死!”

  拳头如疾风骤雨,抬起的脚如巨锤,一下一下轰击在少年的身上,顷刻间,少年已然气息奄奄,浑身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粗壮的男子呸了一声,扭过头喝道,“虎子,取我刀来。”

  “赶紧收拾,走!”军马上的魁梧男子目光一扫,喝道。“棒槌,还不给我走,难道你要等官军过来截我们的糊。快点!”

  粗壮男子闻言,双目圆瞪,恶狠狠的盯着少年,一个箭步冲到最近的人身边,飞快夺过几支箭矢,然后回过身跑到少年身前,一手握着箭矢,然后奋力扎在了少年的身上。眼见少年已无生息,男子才呸的一声,嘴里囔囔着什么跨上一匹马,随着群人席卷而去。

  “爹,娘!”女子的凄厉的声音在狂风中变得软弱,顷刻消散的无印无踪。

  天地沉寂,只剩下狂风黄沙的呼啸怒号,残余的星火,在飞沙中湮灭。只剩下黑暗,不分生死,不分尊卑。

  他还记得老者的面容,还记得与老者交流时的情景,更记得两位老人与他们的女儿那和睦融融的画面。但是现在,老者和他的发妻死了,他们的女儿被马匪带走了不知所踪,一切的一切,变得黑暗,变得绝望。他们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只不过拥有着简单纯粹的幸福,而仅此一点,似乎也太过奢侈,也要遭受如此不幸。

  他不知何时醒来,身上的血流的太多,伤口也很多,而且有一两处是致命的。但是,他却活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活下来,更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能活下来。

  他已不再流泪,身上的伤口也止住了血。他在喝酒,仅剩下的一点酒烧灼着他的身心,让他在苦痛与愧疚中沉沦。

  瘦马,寒烟,残阳。

  浩瀚的大地,似乎只有他这个行尸走肉般的活物。滚滚黄沙,犹如波浪一般,堆叠起柔顺的皱纹。瘦马侥幸逃离,似乎太过丑陋而因此得幸,这算是好,还是不好?

  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他便没有再移动,而是坐在沙丘上,凝望着如血的残阳,看着它们一点点涣散,一点点隐没,直到夜幕降临。手中青剑泛着清幽的光,一本泛黄的册子沾满了他的血。

  风在呜咽,就像是人的歌声,或者是哭泣的歌声。

  姑娘的哭声,姑娘的哀怨。对他的失望。

  他拄着剑艰难的站了起来,瘦马在他身后用头顶着他的后背,他眸光幽冷的注视着北方,低声道,“他们是在你眼前死去的,她是在你眼前被人带走的,这是你的错,是你把灾厄带给了他们。你,要用生命来弥补。”

  瘦马长嘶,在漫漫黄沙中卷起一路沙尘,绝迹而去。

  18c9c19夜,于重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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