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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章(1)

  经过春雨的润泽,立夏过后的江南,一片绿草如茵,田野广袤百里之遥,直至天的尽头,都仍旧是一片随风迎摇的翠绿。

  这里是“百阳镇”十里之外,在田野阡陌之间,有一片寸草不生,看起来十分突兀的黄土地,边上一座竹子所搭的小亭,亭里只有简单的桌椅,以及一炕烧着火的炉,除了几个年纪较小的僮子们负责烧水煮菜之外,数十名年纪约莫十五到二十之间的少年,无不专心在地央处锻炼身手。

  “裴师爷,你要的滚水来了。”一名小僮子提着壶开水,小心翼翼地走进亭子里,把壶放在桌边的几架上。

  “谢谢你,妙妙。”

  被唤做裴师爷的男人含笑回眸,他正是裴慕人,一身沉香色的粗布衣袍,依旧难掩他温文儒雅的气质,他看着送汤水过来的小僮子,明明是个男娃儿,却被家里娘亲梳了丫头的双包头,取了个小名叫妙妙,听说是因为家里已经夭折了不少男丁,就怕他再养不大,所以从小当成女娃儿来养。

  一思及此,裴慕人脸上的笑意更深,在他的记忆里,也曾有个人,听说在五岁之前,常被自家的亲娘关起门来打扮成小女娃,不过并非因为忌讳养不大,而是那漂亮无双的脸蛋,让他家亲娘舍不得将他当成儿子。

  只可惜,两人相识时,已经十多岁,他便是想再见识一次,凭那人骄傲矜贵的性子,他只能盼望下辈子早生早见,或许能够如愿以偿。

  “敖教头。”妙妙看见一名赤裸着上身,高大异常的男人走进亭里,恭恭敬敬地低头唤道。

  “嗯。”敖西凤晾了晾手,要妙妙出去。

  他不须怒目以对,就已经将妙妙给震住,赶紧转身出去,他一张脸原本又生得粗硬不讨喜,横眉竖目,就是面无表情都可以吓哭一票妇女孩童,更别说左脸上,一条疤痕狰狞地从额角直划到下颔,再加上异常魁梧的体型,若不是裴慕人做他的品格担保人,别说要开练团当教头,大概只能是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凶神恶煞。

  就在妙妙出去之后,亭中只剩下他们二人,裴慕人看着眼前的大个儿神情从一只凶狠的恶狼,转眼间变成再温顺不过的乖犬,只有外表看起来模样仍旧吓人,但这才是敖西凤真正的性格。

  当年,在讨伐大皇子与三皇子的浴血战场上,他保护四殿下出生入死,就算已经伤痕累累,也只是撒盐粗裹,就又回到战场,无视一身皮肉疼痛,也要保护四殿下的安全无虞,就连一滴血腥,都不允污了殿下的衣角。

  那一役之后,他被称为“战鬼西凤”,谁都忘不掉他杀人不眨眼的凌厉,但是,却不知道这人在四殿下面前,乖顺得犹如一只福犬。

  裴慕人看他运功逼干了身上的余汗,随手从一旁的栏架上取过他的外袍,朝他丢过去,“穿上。”

  敖西凤一手接住,却没忙着穿上,只是低头傻楞楞的看着那件墨绿色蜀锦袍子,袍子的针角都脱线了,破掉的地方舍不得补,就怕坏了袍子的原来模样,因为这件袍子是当年四殿下所赐,这当然不是赐下的唯一一件,但是,却是唯一一件与四殿下的袍服同匹而做,同样花纹样色的衣衫,这世上只做了两件,是以敖西凤珍惜到无论冬寒夏热,都日日穿着这件袍子。

  “我不信容哥哥真的死了。”

  敖西凤十三岁就被容若带在身边养着,他天生力大无穷,还不到十岁就已经有成年男人的身长,异于常人的模样,让就算养他长大的叔伯都不待见他,把他当犬马一样驱使劳役,就只有当年的四殿下见了他这张丑脸不厌不怕,像是疼自家弟弟般,让他习武从军,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说完,敖西凤带着一脸希冀地抬起头,看着裴慕人,“大家都在说,有人看到当初容哥哥被送进皇陵的那口棺木里是空的,只装了王爷衣冠,大哥,我想……去看看。”

  听到他最后几个字,呐着声像是蚊子般,裴慕人忍不住摇头轻笑,“你想盗进皇陵?你可知道京中那位在皇陵周边布下了森严重兵,怕是连耗子都溜不进一只,更何况你这大个儿?”

  在裴慕人的心里也不是没有疑惑,律韬在皇陵周围布置重兵的举动,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更加难以杜绝天下悠悠众口,这位帝王是个聪明人,如此安排,何必呢?

  “大哥聪明,一定能够想想办法……”敖西凤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空有一身武力,所以他一直以来,就对四殿下与裴慕人的筹划非常信服。

  “好,大哥一定给你想办法,好吗?”裴慕人脸上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敷衍,可是眼里一闪而过的思索却是认真的。

  他想到了去年秋末“金陵”惩贪一案,以及今年开春之后,朝廷颁印的那本“荒草集”,以及扩大书府,以修文为名义,实则是开科举之外,招募天下有志有才之人,这些,都让他想到了当年的四殿下。

  而令他心里真正触动的,是在不久之前,收到华延龄的一封书信,说眼下朝廷欠缺深谙竣河治河的人才,问他是否有意回到京城,信中带着暗示,要他别辜负当年四殿下将他一个小小河道之子,栽培提拔到工部侍郎的一番苦心。

  虽说,现在的华延龄是皇帝的丈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他曾经是四殿下最亲近的长辈,当年,这位长辈所说的话,就连四殿下再不情愿,都会给三分薄面,更何况是他这位曾受过殿下恩惠之人呢?章

  而且,他也真的曾经动过念头,回京找到机会,确定四殿下是否真的已经不在人世?!

  他的想法不若敖西凤天真,心里存的希望并不大,因为,倘若四殿下仍旧还活着,不会不找机会与他们联系,除非……四殿下有不能为之的难处。

  丹臣,能得你此上丹心之人,本王此生幸甚……

  “凤弟。”裴慕人抬眸,正对上敖西凤眼巴巴等着他想办法的福犬脸,噙起笑道:“若说,大哥不做这师爷了,准备要带你回京,你高兴吗?”

  几乎是话声才落,一声轰然巨响,原本在练场比画着手脚的儿郎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着竹亭被一时兴奋过头的敖西凤生生地给卸成了几大块,只剩地基的亭台上,只见裴慕人伫立,一脸见怪不怪的微笑,然后就是他们生平未见过,手舞足蹈,像个三岁孩子般开心的敖教头……

  那日,律韬一句“皇后放肆了”轻描淡写而过,命人将她送回“芳菲殿”连数日,他没有再踏入“芳菲殿”半步,而珑儿也出不去!

  虽然皇帝并没有下禁足令,但是,殿门外加倍把守的重兵,珑儿才到门口就被领将以“皇上希望娘娘待在寝宫静养”的理由给劝退回去,说是劝退,其实光看那阵仗就知道是软禁。

  这是他们大婚之后,律韬第一次如此冷待她,但是珑儿心里却不感到陌生,仿佛此情此景,并非是第一次遭遇。

  好像在许久以前,也曾经有过一回。

  她却是……不记得了。

  白日里,明明是大好的天,入了夜之后,竟下起了倾盆大雨,越到深夜,下得越大,仿佛要将这天、这地、这巍峨的皇宫都给淹没在洪水里一样。

  珑儿夜里睡不着,又被一场恶梦给吓醒。

  究竟有多久没做那恶梦了?

  醒时,她浑身颤抖,却只是红着眼没有流泪,心里感到愤怒与屈辱,但还有的是更多的惊恐。

  她终于看见了,梦里的那男人的脸孔,是律韬!

  在梦里,是他撕扯开她的身子,任她痛苦地颤抖,依旧是一次次火热的贯穿,让她痛昏了又醒,醒了又生生疼昏了过去。

  不可能……那只是梦!

  他们一直到那个除岁之夜,才有了夫妻之实,从她身子里淌出的处子之血总不会是假的,除非,现在她的身子与从前不是同一个!

  但她很快就抛开这个荒谬至极的念头,却再也无法入睡。

  珑儿听着殿外的落雨声,切切嘈杂,吵得她耳朵都痛了,比白日里浓厚几倍的潮湿,让她觉得喘不过气,她紧捂着心口起身,痛得仿佛有人拿着尖凿子,一次次地穿刺过她的心脏,想要从那怦动的血肉里剜取出什么东西。

  “娘娘,可是需要什么吗?”

  因为珑儿近来身子屡有不爽,所以,小满这几天夜里都在内间里歪着睡,可以随时留意主子的动静,听见帷幔里传出了压抑的闷吟声,她立刻清醒的跳了起来,撩开了第一层纱帘。

  “没事。”珑儿深吸了几口气,撑着坐起身,还是疼得厉害,她扯着锦褥,勉强自己几次大口呼吸,这时,听得小满在帷幔外说道:

  “娘娘,小满去请皇上可好?”

  “不许去!”珑儿用了最后一点力气叫道,喊完,身子痛得更难受。

  “那……请太医,小满这就让人去请太医给娘娘诊治。”

  “哪儿都不许去,谁去了,本宫打断谁的腿!”

  小满被主子这话吓得不轻,脸色尽白,她服侍主子那么久,从未听过如此严厉的言词,而主子认真的语气,让她知道绝不是气话。

  片刻之后,珑儿总算觉得疼痛缓过来了,她翻身坐起,小满立刻为主子挂起帘帐,伺候覆上鞋履。

  珑儿觑了小满一眼,淡淡的,便站起身往外殿而去,她一声令下,屋外的宫人一扇扇地将门给打开,让殿外飘摇的风雨也泼泄而入。

  小满跟在主子身后,心头惴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心里异样的感觉,觉得主子仿佛变了个人,那性子与眼神,仿佛她从前在宫里见过的另一位主子,那如天人般令人心折的无俦容颜,皇后嫡子与生俱来的高贵雍容气韵,只消见过一眼,便终生难忘。

  “都退下。”珑儿淡然的嗓调没有一丝波纹,出了殿门,看着那一池新开的莲花含着苞,只有最近池畔,一朵盛开过的花碗,没能再收起,粉色的花办已见雕零之态,却仍盈盈生媚,我见犹怜。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渠,开过尚盈盈……

  “一朵芙渠,开过尚盈盈……芙渠。”蓦地,在她的脑海里浮现了一张极美丽雍贵的容颜,对自己笑得十分坦怀,她怀念地眯起双眼,对着那位美丽的妇人呢喃唤出:“母后……”

  小满听主子喊出一声“母后”,不知怎地,背脊爬上了一阵凉意,但还来不及反应什么,就见主子只身走进了雨幕之中,她吓了大跳,跟了上去,随手捉过一名宫人,要他赶紧去通报皇上。

  小满不知道她的主子说要打断腿的话,究竟有几分认真,但却是知道若她让主子出了差错,再逛到阎王殿去,包准是没路再回人间了!

  小满一路劝主子回殿,唤人取伞,但珑儿恍若未闻,只是沿着湖畔而行,迷蒙的目光始终都盯在湖里的莲花上,丝毫不觉身上的衣衫已经被雨淋透。

  这时,殿外传来了动静,宫人高喊“皇上驾到”。

  “娘娘,皇上已经往这里过来了,可见陛下还是心疼娘娘的。”小满在一旁追着劝说,却不料主子沿湖而走的脚步,竟是越走越快,丝毫没有回头的打算,“娘娘——?!”

  这几日不来,狠着心不来看她,如今还来做什么?

  她忍不住嘲弄冷笑,弄不明白此刻心里像是杂草疯长般的恨,究竟是从何而来?那恨意生得太过迅速茁壮,让她根本就来不及去阻止遏抑,仿佛这恨早就埋在她心里。

  只是她曾经忘了,便以为是淡了。

  律韬领着人一进“芳菲殿”的大门,远远的就看见湖的另一畔,她像是无主的幽魂,昂着苍白的娇颜,逆着风雨前行。

  “珑儿!”他心下大震,叫喊了声,飞快地赶上她的脚步,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这是疯了吗?!跟朕回殿里去。”

  珑儿藉着雨水的湿滑,挣脱了他还是有一丝怜惜不敢紧捉的掌握,转身大步踏开,但还走不到两步,就被他给从背后硬生生扳回来。

  “珑儿!”

  在雨中,她必须眯着眼眸,才能直直地看着他,漫过凄楚长睫的雨滴,仿佛是老天爷替她所淌下的控诉泪水。

  “我做错了什么?皇上要如此防备着我?”

  她自问,这些时日以来,她所做的所有事情,没有任何一项损及了他帝王的权势与威严,都是为了善治这天下,怎么就是不可以呢?

  “你没有做错,你没有……?!”律韬伸臂要抱她入怀,被她推开,一时之间,堆迭在他心口的悔与急,翻腾地绞痛了起来,“先跟朕回殿里去,先把你的身子暖了,我们再慢慢说,好吗?”

  她没有做错,至少,做错的人不是现在的她!

  是他错了!他们都错了!

  那些年,他们都错得厉害,却是再也……无法挽回。

  珑儿冷眼看着他的焦急与悔恨,觉得此刻全身上下,只有胸前的辟寒犀是有热度的,其余的皆是一片冰凉,冷得她连骨头都感觉痛了起来,仿佛全身都要倒腾过来,神魂与骨肉就要被硬生生的分离。

  她痛得再也无法忍受,眼前一暗,在昏迷之前,被他抱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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