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3.边城疑案（终）
案发当晚除却宋闻天和我, 共有三人携兵器入住。
这三人中两人为沧州城一户富商的家丁, 而另一人则是沧州城的名门望族——“岚钰祁氏”中的小公子，祁谋辉。三人与次日被押至公堂之上，等待会审。
祁谋辉的神态还算安然，即便跪着也丝毫不畏不惧, 而另外两个家丁却恰恰相反，他们畏惧地跪伏在地上, 时不时抬起眼偷瞄一眼身侧的衙吏，在视线相撞之后又火速移开眼，将颈上的头颅深深低下。
“升堂——”
“威——武——”
沧州知府拍响惊堂木, 宋绿草应声而出。
宋绿草负着手，未发一语地从跪着的几人身前走过, 待到那两个家丁身前时才止住脚步, 道：“抬起头来。”
家丁照做，神色慌张。
宋绿草问道：“你很害怕吗？”
家丁见宋绿草不问别人却独独问他, 更是吓得六神无主，语无伦次道：“大, 大人，我，我”
宋绿草道：“别害怕，只是问你们几个问题而已。如果你是无辜的, 并没有做下那等伤天害理之事, 知府大人们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宋绿草话音刚落, 便听见跪在地上的祁谋辉“嗤”了一声。宋绿草扭头去看他, 祁谋辉道：“据我说知，双堂会审须经两位知府大人共同审理定案，你既不是知府大人，也非衙门中人，如何敢直言‘还人清白’这种话？”
宋绿草愣了愣，似乎没料到祁谋辉会突然质疑自己：“我是此案的委托人，此番正是由我代并州知府大人重审此案，为何不敢？”
祁谋辉道：“单凭一柄剑就能凭空断人犯案，大人怕不是心中早有答案，双堂会审只不过是为了包庇凶犯而故意为之的一个幌子吧！”
“大胆！”江天元呵斥一声，“堂下何人？胆敢在公堂之上大放厥词！”
祁谋辉这才垂下头道：“草民不敢。”
宋绿草摆手道：“我方才想了想，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单单凭借所携兵器定案，确实草率了些。”
此话一出，不仅是江天年，就连祁谋辉也吃了一惊。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宋绿草，好像在揣测宋绿草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转而面向堂外的一众平民百姓道：“各位父老乡亲们，你们可相信有‘乱神怪力’之说？”
众人议论纷纷，什么样的说辞都有。
有的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种劳什子东西是信不得的。”
有的又说：“鬼怪神力不可不敬，举头三尺有神明，仔细你的碎嘴！”
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宋绿草抬手往下一压，朗声道：“既然此案以人力不能断，那就只好求助于神明，请求神明将那三缕含恨的冤魂召出，令其指正。”
祁谋辉猛地看向宋绿草，神情微妙。
江天元听到宋绿草如此说，纵使再想故作淡定在此刻也忍不住了，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宋绿草，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给我好好审问！此事休要再提！”
沧州知府却拊掌道：“本府倒觉着不错，如若你真正求证神佛，那本府这顶乌纱帽不要也罢！”
虽如此说，沧州知府还在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原本他还担心宋绿草会有多么高明的手腕，没想到却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草包！幸好幸好，一切都在那位大人的掌握之中
宋绿草坚持道：“请两位知府大人给草民一个机会！”
江天元怒声：“这里是边城衙门！这可是双堂会审！你把这些都当做儿戏吗！？”
沧州知府则袖手，做壁上观。
我在一旁也呆住了。宋绿草到底在作什么妖啊？求问？神明？！难道他还要跳大神招魂不成？！
完了完了，我怕是又要再回一趟地府了。
一想到那潭乌漆嘛黑的“往生涧”，我就觉着头皮一阵阵的发麻，仿佛那股溺水的恐惧就在昨天一般。
我看向身旁的宋闻天，发现宋闻天也是同我一般的迷茫。宋闻天见我望向她，勉强冲我扯出一个牵强的微笑。
我轻声：“师父，师父！”
宋闻天道：“嗯？”
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三师叔他真的，真的”最后的“靠谱”二字已经冲到唇边，还是被我生生咽了下去，改口道：“可行么？”
宋闻天虽然看得出也十分焦虑，但还是安抚我道:
“没有关系的，三哥他他一定有办法救我们出去。”
我长叹一口气。这牵强的语气，恐怕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就在我们小声交谈期间，宋绿草和沧州知府以及并州知府已经敲定了这个看似“荒唐”的计划，还不等我有所反应，便又被两个衙吏一左一右地押往地牢。
眼见着再次回到了原先那个阴暗湿冷的地牢，我在心中腹诽着：
看来这个方法并不靠谱
一一一
我和宋闻天被扭送至一间略微比先前要宽敞一些的牢房里，紧接着那两个家丁和祁谋辉都被押了进来。
我们五人被用一根长长的麻绳反剪在身后，缚住双手，背对着墙壁站着。
宋绿草在我们身前来回踱步道：
“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我会求问神明召唤鬼魂，鬼魂应召后我会引导它在凶手身后印下掌印，这样谁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便一目了然。”
祁谋辉一反常态，此时的他甚至比先前的家丁二人还要激动，他梗红着脖子，冲宋绿草喊道：“神明？鬼魂？！你只不过区区一个凡人，如何能召唤至高无上的神明大人？你这是在玷污神明！”
宋绿草摊手：“随你怎么想。”
祁谋辉转向沧州知府道：“知府大人，如若此举之后并未出现什么掌印，你要如何处置这个狂妄之徒？”
沧州知府显然也对祁谋辉嚣张的态度有所不满，但较之对并州知府和宋绿草二人，还属于尚可容忍的范围之内，他沉吟片刻道：
“根据大宋律法，妖言惑众霍乱公堂者，应当定罪入狱。”
江天元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认了沧州知府的说法。律法就是律法，只要他们为官一天，都必须严格遵照大宋律法行事。
江天元瞥了眼“不知天高地厚”的宋绿草，在心中替他和自己都捏了把汗：
小老弟啊，你可千万别把我的乌纱帽也给“请”丢了啊！
宋绿草却置若未闻，说：
“如若失败，草民甘愿受罚。”
江天元点头，叹息道：“既然如此，那便开始吧。”
一一一
宋绿草将香点上，屏退众人，熄灭所有火把，只留那五人在漆黑的牢房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除却宋绿草外的人们都显得有些焦急，其中以江天元最甚。他悄悄把宋绿草拉至一边，低声道：
“你必须得和我说说，你这么做什么道理？”
宋绿草四下张望一圈，确定周边无人后才道：
“神明是假，鬼魂也是假，这只是一场‘赌局’罢了。”
江天元听完，直接一记老拳打在宋绿草小腹上：
“你在开玩笑吗？！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会害死我们的！”
宋绿草“哎哟”一声，揉着小腹苦笑道：
“江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
江天元：“什么？”
宋绿草：“其实当日在我入住边陲客栈载下姓名的时候，就已经将案发当日典册在录的携器之人都记了下来。”
江天元：“所以呢？这又和‘请鬼神’有什么关系？”
宋绿草：“众所周知，岚钰祁氏乃沧州边城的名门望族，族内人丁兴旺，是个不折不扣的诗书簪缨之家。经过一番调查后得知：那祁谋辉正是岚钰祁氏现任族长祁仁德的最小的一个嫡子，自幼便是被族人捧在手中，当做是珍宝一样疼爱。”
“祁谋辉自幼聪慧，三岁能吟五岁能诗，到了七岁便已经是书院内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其父祁仁德更是对他报以深切的期望，迫切地希望他能够考上功名，光宗耀祖。本来一切都进行的十分顺利，可是这近一年来，祁谋辉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一门心思却扑在奇门遁甲c乱神怪力之事上，也为此和祁仁德吵得不可开交，险些被逐出家门。”
“从那之后，祁仁德便搬出了祖宅，到沧州城中置了套房子独自居住，也是两边人互相妥协的结果。祁谋辉依然会参加科举，但是他也不再受祁仁德的管教。祁仁德上了年纪，再加上爱子心切，居然就这样点头答应了这个荒唐的请求，也因此沦为边城百姓们一桩茶余饭后的笑谈。”
江天元疑惑道：“宋老弟，你和我说了这么多祁谋辉的家事，可是这好像和凶案并无关联吧？”
宋绿草道：“大人别急，我且问你一个问题。”
江天元道：“请讲。”
宋绿草道：“大人乃乡绅出身，也算是同那岚钰祁氏不相上下的宗族。敢问大人族长有多少人会武功？当然，不是那种话本子上看来的花拳绣腿，而是实打实的硬功夫。”
江天元沉思片刻，道：“族长兄弟皆以考取功名为业，并没有谁会武功的。”
宋绿草道：“这就是事情的关键所在了。”
江天元惊讶：“为何？”
宋绿草道：“祁谋辉不仅会武功，而且身手还颇为了得。”
江天元道：“你从何处听来他会武功的？”
宋绿草道：“并不曾听谁说过，而是我自己的猜测罢了。那晚我曾去案发的天字一号房附近查看，发现位于天字二号房和三号房之间的一扇木窗还洞开着，窗台上还沾着些许干涸的泥土，上面依稀可以辨认出半个脚印。墙体上并无可以借力攀爬之物，饶是以我的功力，要想毫发无伤地纵身而下都得万分小心，更别说翻上来了。况且我还在马厩里发现了一个最为关键的证据”
江天元道：“是什么？”
宋绿草道：“一件血衣。衣襟处绣着一个小小的‘钰’字。”
江天元大惊：“证物现在何处？为何不带来？”
宋绿草摇头道：“待我第二天再去查看的时候，那件血衣已经不见了。”
江天元道：“可是被人收走了？”
宋绿草轻抚着下巴，道：“我也正有此惑，可是听张麻子说，打扫后院这一块一直都是由王二狗负责的，自他被衙门押去作证人之后，后院便一直没有人打扫过，自然也包括那间废弃的马厩。”
宋绿草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思。
其实他有一点一直想不明白，如果是祁谋辉杀的人，他为何还要费一番周折从后院翻墙而上呢？这显然是很不符合常理的事，如果祁谋辉真的想杀人害命，应该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才对。
青子卿曾和他说过：小妹说那晚共来了三个人，如果除却祁谋辉，那另外两个人又是谁？就连小妹的功夫都降服不了他们，可见其实力之强悍。难道说人其实是他们杀的，祁谋辉只不过是个幌子，为了遮掩此事而特地抛下的一枚弃子吗？
“一炷香快烧完了，知府大人！”有人远远喊了一嗓子。
江天元被这声呼喊唤回了神，他深深地看了眼宋绿草，似认命般说道：“事到如今，就算是假的我也当做是真的了，宋老弟，哥哥今儿就陪你赌一次！”
他说完，又召过身后的一名侍卫，低声耳语几句，那侍卫便如一阵旋风般跑了出去。
沧州知府走了过来，他停在江天元和宋绿草身前三步远的地方拱手道：
“江大人，一炷香时间到了，您请吧。”
一一一
另一边，牢房内。
死寂般的沉默在这片狭窄的空间中蔓延，我和宋闻天紧紧依偎在一起，以此抵御心中不断升起的恐惧。
其实令我恐惧的并不是所谓的“请神明，召鬼神”，而是正蹲在我身侧的祁谋辉。自被押进来开始，他便一直在不规律地抽搐着，时不时一惊一乍地，好像真的看见了什么一样。不仅如此，他还将后背牢牢紧贴在身后的墙上，不留一丝缝隙。
不仅如此，他的脸更是让我不寒而栗。
并不是说祁谋辉长的很丑，而是他的脸，竟然莫名给了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但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熟悉，而是带着恐惧的，带着血腥的。
这才是最让我感到害怕的地方。
一炷香燃完了。
江天元和宋绿草一人举着一枚火把走了进来，狱卒们与鱼贯而入，一左一右分别将我们提了起来。
宋绿草扫过我们一眼，道：“转过来。”
狱卒照做。
在我们被翻过去的刹那间，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只听见宋绿草在身后大喊一声：
“给我拿下！”
紧接着又是一阵骚动，再扭头看去，祁谋辉便已经被几个侍卫按到在地。祁谋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吓得一愣，随后便是滔天的怒火，他挣扎着c破口大骂着：
“狗官！你敢拿我！？我何罪之有！！”
宋绿草不紧不慢道：“神明已经告诉了我，说你就是那晚的杀人凶手！”
祁谋辉狂乱道：“你放屁！神明怎么可能降罪于我！我是无辜的！我没有杀人！！”
宋绿草步步紧逼：“你说你没有杀人，为何独独你身后有成片的墙灰印记，而余下四人都没有？你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祁谋辉一愣，正欲开口，宋绿草又抢白道：“那晚你连杀三人，只因对那户人家的女儿起了歹念，诱拐不成便恼羞成怒大开杀戒！你这种人渣就应该下十八层地狱！”
祁谋辉瞳孔骤缩，静默片刻忽然暴起，竟然生生将按着自己的几个侍卫都挣了开来：“我才没有做那种肮脏的勾当！那晚我不过是喝了那个小女孩的血，我根本就没有杀人！！为了净化，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可是被神选中的人你们这些凡”
祁谋辉说到一半骤然停止，一双圆睁的眼睛开始迅速充血，几息之内便泣下两行蜿蜒的血泪来。
“这是什么东西”宋绿草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喃喃自语着，双脚像生了根一般挪不开半步。
只有宋闻天在这时大喊道：“快跑！他已经不是人了！千万别被他咬到！！”
宋绿草在这时才猛地回过神来，他侧身躲开祁谋辉的一抓，顺势拔出身边狱卒的佩刀，两刀挥下，精准地斩断了束缚着宋闻天和我的麻绳，又将刀抛给宋闻天道：“小妹接着！”
宋绿草刚抛了刀，便被飞身而来的祁谋辉扑倒在地。祁谋辉不断泣下的血泪一滴滴砸在宋绿草的脸上，他大张着嘴，露出里边不知何时变得异常尖锐的牙齿来，不断从喉咙里发出喑哑的嘶吼：“你，居然，敢，诈，我！！！”
祁谋辉的力道极大，两只手宛若铁钳一般掐着宋绿草的脖颈，任凭怎么撕扯击打都不曾放松，反而越来越紧。
宋闻天将我推至身后，双手持刀欺身而上，以雷霆万钧之势劈下一刀。
银白如月，迅捷如闪电般的一刀，却被祁谋辉用单手接了下来！
刀快，人却更快。
刀刃深深砍进了祁谋辉的掌心，他悲嚎一声，血泪愈发汹涌而下：“月月！救我，救救我，我变不回去了，好痛苦，好疼救救我救救”
话音戛然而止。
祁谋辉宛若一只断了线的木偶般直直向下倒去，迎面压在宋绿草的身上。
他仍在剧烈地抽搐着，血泪流尽，变作一行行清泪冲刷着满面凄厉的血痕。
祁谋辉蠕动着嘴唇，像一条濒死的鱼，仍挣扎着从里边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来：
“娘亲我，疼要是我，会，武功就，不会，疼，了”
祁谋辉咽气了。
宋绿草推开祁谋辉翻身而起，沉重的尸体被丢弃在地上，颓自翻了一圈仰面朝上，露出那张沾满泪迹的脸来。
不知为何，我感到有些悲伤。
打破这阵沉默是嘈杂的脚步声，顺着狭长的甬道急急而来，成片的火把将来人的影子拖的老长，声势浩大。
为首的那人穿着一身黑甲，高举着玉面令牌，边跑边喊道：
“奉命前来捉拿贪官沧州知府李自清！”
原先的狱卒们皆连被缴械止住，而沧州知府仍在众人之间痴傻地立着，嘴里振振有词道：
“本府两袖清风本府未曾断错一案”
“不可能，不可能，一定不可能！他去杀人了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首的黑甲卫站在沧州知府身前道：“李自清，束手就擒吧。”
“别碰我！”沧州知府调动肥胖的身躯四下冲撞起来，口里响起阵阵杀猪似的尖叫声：
“大人救我！大人救我！！您怎么能见死不救！！你这个伪君子！我，我杀你全家！”
李自清就这样半癫半狂地被押走了，只留下我们几个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江天元率先开口道：“咳咳，是我。是我向圣上修书一封，举报沧州知府贪污腐败。”
宋绿草瘫坐在地上道：“草率结案，其中必有蹊跷。像他这种自诩‘清流’的地方官，一定没那么干净。”
江天元也跟着一屁股坐了下来，一拍大腿，骂上一句：“他娘的，真是爽！宋老弟，可真有你的！”
宋绿草虚抬一揖道：“草民在此先恭喜大人了。”说完，他又扭头看向我们，目光在宋闻天身上停留良久，淡淡道：“你们吃苦了。”
宋闻天将我揽在身前，一只手胡乱地揉着我的脑袋，说：“都过去了。”
宋绿草冲宋闻天伸出一只手，笑着说道：“小妹，过来。”
宋闻天将手放在宋绿草手中，宋绿草顺势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安抚道：“我家小妹果然是最棒的，你是千刀门的骄傲，无愧‘声闻于天’之名。”
宋闻天未发一语，只有一行清泪渐渐蜿蜒而下。
江天元欣慰地看看宋闻天他们，又看看我，犹犹豫豫地冲我张开双臂道：“我们也抱一个？”
我瞬间退后三步，摇头道：“不了不了不了，知府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江天元笑骂一句：“你这小孩儿。”
我揉着有些湿润的眼眶，也跟着江天年一起笑了起来。
我们还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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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人中两人为沧州城一户富商的家丁, 而另一人则是沧州城的名门望族——“岚钰祁氏”中的小公子，祁谋辉。三人与次日被押至公堂之上，等待会审。
祁谋辉的神态还算安然，即便跪着也丝毫不畏不惧, 而另外两个家丁却恰恰相反，他们畏惧地跪伏在地上, 时不时抬起眼偷瞄一眼身侧的衙吏，在视线相撞之后又火速移开眼，将颈上的头颅深深低下。
“升堂——”
“威——武——”
沧州知府拍响惊堂木, 宋绿草应声而出。
宋绿草负着手，未发一语地从跪着的几人身前走过, 待到那两个家丁身前时才止住脚步, 道：“抬起头来。”
家丁照做，神色慌张。
宋绿草问道：“你很害怕吗？”
家丁见宋绿草不问别人却独独问他, 更是吓得六神无主，语无伦次道：“大, 大人，我，我”
宋绿草道：“别害怕，只是问你们几个问题而已。如果你是无辜的, 并没有做下那等伤天害理之事, 知府大人们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宋绿草话音刚落, 便听见跪在地上的祁谋辉“嗤”了一声。宋绿草扭头去看他, 祁谋辉道：“据我说知，双堂会审须经两位知府大人共同审理定案，你既不是知府大人，也非衙门中人，如何敢直言‘还人清白’这种话？”
宋绿草愣了愣，似乎没料到祁谋辉会突然质疑自己：“我是此案的委托人，此番正是由我代并州知府大人重审此案，为何不敢？”
祁谋辉道：“单凭一柄剑就能凭空断人犯案，大人怕不是心中早有答案，双堂会审只不过是为了包庇凶犯而故意为之的一个幌子吧！”
“大胆！”江天元呵斥一声，“堂下何人？胆敢在公堂之上大放厥词！”
祁谋辉这才垂下头道：“草民不敢。”
宋绿草摆手道：“我方才想了想，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单单凭借所携兵器定案，确实草率了些。”
此话一出，不仅是江天年，就连祁谋辉也吃了一惊。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宋绿草，好像在揣测宋绿草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转而面向堂外的一众平民百姓道：“各位父老乡亲们，你们可相信有‘乱神怪力’之说？”
众人议论纷纷，什么样的说辞都有。
有的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种劳什子东西是信不得的。”
有的又说：“鬼怪神力不可不敬，举头三尺有神明，仔细你的碎嘴！”
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宋绿草抬手往下一压，朗声道：“既然此案以人力不能断，那就只好求助于神明，请求神明将那三缕含恨的冤魂召出，令其指正。”
祁谋辉猛地看向宋绿草，神情微妙。
江天元听到宋绿草如此说，纵使再想故作淡定在此刻也忍不住了，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宋绿草，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给我好好审问！此事休要再提！”
沧州知府却拊掌道：“本府倒觉着不错，如若你真正求证神佛，那本府这顶乌纱帽不要也罢！”
虽如此说，沧州知府还在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原本他还担心宋绿草会有多么高明的手腕，没想到却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草包！幸好幸好，一切都在那位大人的掌握之中
宋绿草坚持道：“请两位知府大人给草民一个机会！”
江天元怒声：“这里是边城衙门！这可是双堂会审！你把这些都当做儿戏吗！？”
沧州知府则袖手，做壁上观。
我在一旁也呆住了。宋绿草到底在作什么妖啊？求问？神明？！难道他还要跳大神招魂不成？！
完了完了，我怕是又要再回一趟地府了。
一想到那潭乌漆嘛黑的“往生涧”，我就觉着头皮一阵阵的发麻，仿佛那股溺水的恐惧就在昨天一般。
我看向身旁的宋闻天，发现宋闻天也是同我一般的迷茫。宋闻天见我望向她，勉强冲我扯出一个牵强的微笑。
我轻声：“师父，师父！”
宋闻天道：“嗯？”
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三师叔他真的，真的”最后的“靠谱”二字已经冲到唇边，还是被我生生咽了下去，改口道：“可行么？”
宋闻天虽然看得出也十分焦虑，但还是安抚我道:
“没有关系的，三哥他他一定有办法救我们出去。”
我长叹一口气。这牵强的语气，恐怕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就在我们小声交谈期间，宋绿草和沧州知府以及并州知府已经敲定了这个看似“荒唐”的计划，还不等我有所反应，便又被两个衙吏一左一右地押往地牢。
眼见着再次回到了原先那个阴暗湿冷的地牢，我在心中腹诽着：
看来这个方法并不靠谱
一一一
我和宋闻天被扭送至一间略微比先前要宽敞一些的牢房里，紧接着那两个家丁和祁谋辉都被押了进来。
我们五人被用一根长长的麻绳反剪在身后，缚住双手，背对着墙壁站着。
宋绿草在我们身前来回踱步道：
“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我会求问神明召唤鬼魂，鬼魂应召后我会引导它在凶手身后印下掌印，这样谁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便一目了然。”
祁谋辉一反常态，此时的他甚至比先前的家丁二人还要激动，他梗红着脖子，冲宋绿草喊道：“神明？鬼魂？！你只不过区区一个凡人，如何能召唤至高无上的神明大人？你这是在玷污神明！”
宋绿草摊手：“随你怎么想。”
祁谋辉转向沧州知府道：“知府大人，如若此举之后并未出现什么掌印，你要如何处置这个狂妄之徒？”
沧州知府显然也对祁谋辉嚣张的态度有所不满，但较之对并州知府和宋绿草二人，还属于尚可容忍的范围之内，他沉吟片刻道：
“根据大宋律法，妖言惑众霍乱公堂者，应当定罪入狱。”
江天元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认了沧州知府的说法。律法就是律法，只要他们为官一天，都必须严格遵照大宋律法行事。
江天元瞥了眼“不知天高地厚”的宋绿草，在心中替他和自己都捏了把汗：
小老弟啊，你可千万别把我的乌纱帽也给“请”丢了啊！
宋绿草却置若未闻，说：
“如若失败，草民甘愿受罚。”
江天元点头，叹息道：“既然如此，那便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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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绿草将香点上，屏退众人，熄灭所有火把，只留那五人在漆黑的牢房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除却宋绿草外的人们都显得有些焦急，其中以江天元最甚。他悄悄把宋绿草拉至一边，低声道：
“你必须得和我说说，你这么做什么道理？”
宋绿草四下张望一圈，确定周边无人后才道：
“神明是假，鬼魂也是假，这只是一场‘赌局’罢了。”
江天元听完，直接一记老拳打在宋绿草小腹上：
“你在开玩笑吗？！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会害死我们的！”
宋绿草“哎哟”一声，揉着小腹苦笑道：
“江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
江天元：“什么？”
宋绿草：“其实当日在我入住边陲客栈载下姓名的时候，就已经将案发当日典册在录的携器之人都记了下来。”
江天元：“所以呢？这又和‘请鬼神’有什么关系？”
宋绿草：“众所周知，岚钰祁氏乃沧州边城的名门望族，族内人丁兴旺，是个不折不扣的诗书簪缨之家。经过一番调查后得知：那祁谋辉正是岚钰祁氏现任族长祁仁德的最小的一个嫡子，自幼便是被族人捧在手中，当做是珍宝一样疼爱。”
“祁谋辉自幼聪慧，三岁能吟五岁能诗，到了七岁便已经是书院内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其父祁仁德更是对他报以深切的期望，迫切地希望他能够考上功名，光宗耀祖。本来一切都进行的十分顺利，可是这近一年来，祁谋辉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一门心思却扑在奇门遁甲c乱神怪力之事上，也为此和祁仁德吵得不可开交，险些被逐出家门。”
“从那之后，祁仁德便搬出了祖宅，到沧州城中置了套房子独自居住，也是两边人互相妥协的结果。祁谋辉依然会参加科举，但是他也不再受祁仁德的管教。祁仁德上了年纪，再加上爱子心切，居然就这样点头答应了这个荒唐的请求，也因此沦为边城百姓们一桩茶余饭后的笑谈。”
江天元疑惑道：“宋老弟，你和我说了这么多祁谋辉的家事，可是这好像和凶案并无关联吧？”
宋绿草道：“大人别急，我且问你一个问题。”
江天元道：“请讲。”
宋绿草道：“大人乃乡绅出身，也算是同那岚钰祁氏不相上下的宗族。敢问大人族长有多少人会武功？当然，不是那种话本子上看来的花拳绣腿，而是实打实的硬功夫。”
江天元沉思片刻，道：“族长兄弟皆以考取功名为业，并没有谁会武功的。”
宋绿草道：“这就是事情的关键所在了。”
江天元惊讶：“为何？”
宋绿草道：“祁谋辉不仅会武功，而且身手还颇为了得。”
江天元道：“你从何处听来他会武功的？”
宋绿草道：“并不曾听谁说过，而是我自己的猜测罢了。那晚我曾去案发的天字一号房附近查看，发现位于天字二号房和三号房之间的一扇木窗还洞开着，窗台上还沾着些许干涸的泥土，上面依稀可以辨认出半个脚印。墙体上并无可以借力攀爬之物，饶是以我的功力，要想毫发无伤地纵身而下都得万分小心，更别说翻上来了。况且我还在马厩里发现了一个最为关键的证据”
江天元道：“是什么？”
宋绿草道：“一件血衣。衣襟处绣着一个小小的‘钰’字。”
江天元大惊：“证物现在何处？为何不带来？”
宋绿草摇头道：“待我第二天再去查看的时候，那件血衣已经不见了。”
江天元道：“可是被人收走了？”
宋绿草轻抚着下巴，道：“我也正有此惑，可是听张麻子说，打扫后院这一块一直都是由王二狗负责的，自他被衙门押去作证人之后，后院便一直没有人打扫过，自然也包括那间废弃的马厩。”
宋绿草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思。
其实他有一点一直想不明白，如果是祁谋辉杀的人，他为何还要费一番周折从后院翻墙而上呢？这显然是很不符合常理的事，如果祁谋辉真的想杀人害命，应该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才对。
青子卿曾和他说过：小妹说那晚共来了三个人，如果除却祁谋辉，那另外两个人又是谁？就连小妹的功夫都降服不了他们，可见其实力之强悍。难道说人其实是他们杀的，祁谋辉只不过是个幌子，为了遮掩此事而特地抛下的一枚弃子吗？
“一炷香快烧完了，知府大人！”有人远远喊了一嗓子。
江天元被这声呼喊唤回了神，他深深地看了眼宋绿草，似认命般说道：“事到如今，就算是假的我也当做是真的了，宋老弟，哥哥今儿就陪你赌一次！”
他说完，又召过身后的一名侍卫，低声耳语几句，那侍卫便如一阵旋风般跑了出去。
沧州知府走了过来，他停在江天元和宋绿草身前三步远的地方拱手道：
“江大人，一炷香时间到了，您请吧。”
一一一
另一边，牢房内。
死寂般的沉默在这片狭窄的空间中蔓延，我和宋闻天紧紧依偎在一起，以此抵御心中不断升起的恐惧。
其实令我恐惧的并不是所谓的“请神明，召鬼神”，而是正蹲在我身侧的祁谋辉。自被押进来开始，他便一直在不规律地抽搐着，时不时一惊一乍地，好像真的看见了什么一样。不仅如此，他还将后背牢牢紧贴在身后的墙上，不留一丝缝隙。
不仅如此，他的脸更是让我不寒而栗。
并不是说祁谋辉长的很丑，而是他的脸，竟然莫名给了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但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熟悉，而是带着恐惧的，带着血腥的。
这才是最让我感到害怕的地方。
一炷香燃完了。
江天元和宋绿草一人举着一枚火把走了进来，狱卒们与鱼贯而入，一左一右分别将我们提了起来。
宋绿草扫过我们一眼，道：“转过来。”
狱卒照做。
在我们被翻过去的刹那间，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只听见宋绿草在身后大喊一声：
“给我拿下！”
紧接着又是一阵骚动，再扭头看去，祁谋辉便已经被几个侍卫按到在地。祁谋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吓得一愣，随后便是滔天的怒火，他挣扎着c破口大骂着：
“狗官！你敢拿我！？我何罪之有！！”
宋绿草不紧不慢道：“神明已经告诉了我，说你就是那晚的杀人凶手！”
祁谋辉狂乱道：“你放屁！神明怎么可能降罪于我！我是无辜的！我没有杀人！！”
宋绿草步步紧逼：“你说你没有杀人，为何独独你身后有成片的墙灰印记，而余下四人都没有？你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祁谋辉一愣，正欲开口，宋绿草又抢白道：“那晚你连杀三人，只因对那户人家的女儿起了歹念，诱拐不成便恼羞成怒大开杀戒！你这种人渣就应该下十八层地狱！”
祁谋辉瞳孔骤缩，静默片刻忽然暴起，竟然生生将按着自己的几个侍卫都挣了开来：“我才没有做那种肮脏的勾当！那晚我不过是喝了那个小女孩的血，我根本就没有杀人！！为了净化，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可是被神选中的人你们这些凡”
祁谋辉说到一半骤然停止，一双圆睁的眼睛开始迅速充血，几息之内便泣下两行蜿蜒的血泪来。
“这是什么东西”宋绿草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喃喃自语着，双脚像生了根一般挪不开半步。
只有宋闻天在这时大喊道：“快跑！他已经不是人了！千万别被他咬到！！”
宋绿草在这时才猛地回过神来，他侧身躲开祁谋辉的一抓，顺势拔出身边狱卒的佩刀，两刀挥下，精准地斩断了束缚着宋闻天和我的麻绳，又将刀抛给宋闻天道：“小妹接着！”
宋绿草刚抛了刀，便被飞身而来的祁谋辉扑倒在地。祁谋辉不断泣下的血泪一滴滴砸在宋绿草的脸上，他大张着嘴，露出里边不知何时变得异常尖锐的牙齿来，不断从喉咙里发出喑哑的嘶吼：“你，居然，敢，诈，我！！！”
祁谋辉的力道极大，两只手宛若铁钳一般掐着宋绿草的脖颈，任凭怎么撕扯击打都不曾放松，反而越来越紧。
宋闻天将我推至身后，双手持刀欺身而上，以雷霆万钧之势劈下一刀。
银白如月，迅捷如闪电般的一刀，却被祁谋辉用单手接了下来！
刀快，人却更快。
刀刃深深砍进了祁谋辉的掌心，他悲嚎一声，血泪愈发汹涌而下：“月月！救我，救救我，我变不回去了，好痛苦，好疼救救我救救”
话音戛然而止。
祁谋辉宛若一只断了线的木偶般直直向下倒去，迎面压在宋绿草的身上。
他仍在剧烈地抽搐着，血泪流尽，变作一行行清泪冲刷着满面凄厉的血痕。
祁谋辉蠕动着嘴唇，像一条濒死的鱼，仍挣扎着从里边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来：
“娘亲我，疼要是我，会，武功就，不会，疼，了”
祁谋辉咽气了。
宋绿草推开祁谋辉翻身而起，沉重的尸体被丢弃在地上，颓自翻了一圈仰面朝上，露出那张沾满泪迹的脸来。
不知为何，我感到有些悲伤。
打破这阵沉默是嘈杂的脚步声，顺着狭长的甬道急急而来，成片的火把将来人的影子拖的老长，声势浩大。
为首的那人穿着一身黑甲，高举着玉面令牌，边跑边喊道：
“奉命前来捉拿贪官沧州知府李自清！”
原先的狱卒们皆连被缴械止住，而沧州知府仍在众人之间痴傻地立着，嘴里振振有词道：
“本府两袖清风本府未曾断错一案”
“不可能，不可能，一定不可能！他去杀人了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首的黑甲卫站在沧州知府身前道：“李自清，束手就擒吧。”
“别碰我！”沧州知府调动肥胖的身躯四下冲撞起来，口里响起阵阵杀猪似的尖叫声：
“大人救我！大人救我！！您怎么能见死不救！！你这个伪君子！我，我杀你全家！”
李自清就这样半癫半狂地被押走了，只留下我们几个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江天元率先开口道：“咳咳，是我。是我向圣上修书一封，举报沧州知府贪污腐败。”
宋绿草瘫坐在地上道：“草率结案，其中必有蹊跷。像他这种自诩‘清流’的地方官，一定没那么干净。”
江天元也跟着一屁股坐了下来，一拍大腿，骂上一句：“他娘的，真是爽！宋老弟，可真有你的！”
宋绿草虚抬一揖道：“草民在此先恭喜大人了。”说完，他又扭头看向我们，目光在宋闻天身上停留良久，淡淡道：“你们吃苦了。”
宋闻天将我揽在身前，一只手胡乱地揉着我的脑袋，说：“都过去了。”
宋绿草冲宋闻天伸出一只手，笑着说道：“小妹，过来。”
宋闻天将手放在宋绿草手中，宋绿草顺势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安抚道：“我家小妹果然是最棒的，你是千刀门的骄傲，无愧‘声闻于天’之名。”
宋闻天未发一语，只有一行清泪渐渐蜿蜒而下。
江天元欣慰地看看宋闻天他们，又看看我，犹犹豫豫地冲我张开双臂道：“我们也抱一个？”
我瞬间退后三步，摇头道：“不了不了不了，知府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江天元笑骂一句：“你这小孩儿。”
我揉着有些湿润的眼眶，也跟着江天年一起笑了起来。
我们还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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