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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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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周后。

  平安夜那天,杂志社老板为庆祝一年的业绩,特意租了中环一家临海酒店的一个会议厅举办宴会。

  中环街上人来人往,从天星小轮到太平山顶都是人潮,一排排摩登大厦间隙中涌出来烂醉的霓虹灯,地上好像浮着一层沸腾的海水,上面是无底的天。

  参加宴会的不止一家杂志社,老板还邀请了一些重要客户,借此贿赂感情。会议厅天花板上吊着很多红的紫的玻璃球圆灯,鲜花和香槟铺满了一桌。四周暗暗的,只开着暗暗琥珀色的小彩灯。旁边备好了钢琴,徽声推脱不掉。一曲毕,她执意不肯再弹,只是端着酒杯走到窗边。

  这时,一个二十几岁年轻男人走过来请徽声跳舞。

  “对不起,我刚喝了酒,头有些痛,可以请别人吗?”

  “我就找你,别不好意思。”他一开口都是酒气,紧紧捏住她的手,不肯放开。

  “请放手。”

  “装什么正经。我听说过你,以前不也是卖笑弹琴的吗?还要给钱,才陪跳舞吗?”他语气轻佻地说道。

  她不想与醉鬼争执,只是用力甩开他的手,却被他好像拷上了手铐。

  舞池的音乐声很大,徽声挣脱不掉,也不好意思喊起来。这时,人堆里,一个身形欣长的黑影子突然闪到她面前,他一把推开那个男人,把她拉出人群。

  黑暗里,徽身闻到一股熟悉的细腻的烟草气息。她抬头一看,是穿着一身黑的傅廷锡。他毫无表情,异常沉默地拉着她。徽声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顺势拉着她的手往电梯里走,一直停在了顶层。

  他把她带到顶层的一间豪华套房里。徽声回过神,示意他松开自己的手。

  “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投资的酒店。”

  “我以为你已经离开香港了。”

  “昨天刚回来。”

  “刚刚谢谢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去落地玻璃边,点起烟,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海和天。

  一缕烟草气息仿佛点燃了沉寂的空气,飘了过来。

  他转头看着她说,“看到你在这里,我很意外。可是,我并不想看到你身边的那群人,与你拉扯的那个人,面目可憎。”

  她说,“那人喝醉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有意无意。但他死抓着不肯放,我当时也没有办法。”

  他沉默了一会,不朝她看,望着外面的海,忽然说,“徽声,你吸引我,自然也会吸引别人。”

  她惊了一下,脸泛起一阵微红,低声羞道,“我该走了。”

  “徽声,你过来,这里可以看到整个维多利亚港湾。”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走过去。

  “好美。”

  “玻璃外就是海。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住在这里,一整天看它。”徽声避开他的目光,不作声。

  一阵沉默后,她轻轻地说,

  “你经常对别的女孩子说这样的话吗?如果在你眼里,我与她们并无两样,即使我说不愿意,你也不相信吧。有人说过,水清无鱼。”

  他低头淡淡一笑,说,“你想说什么。”

  “如果不是人意,你觉得鱼愿意离开大海吗?”她问。

  “哪里都有危险,你怎么知道它们不愿意?不过是移植到更安全的地方,换一种更容易的生存方式。艺术品,若无人欣赏,它亦无价值。何况海里本无蛟龙,不过都是池中之物。”说完,他看着她。

  “至少,我无法用欣赏的眼光去看关在水族馆玻璃里的鱼。一阵新鲜之后,等它们身体腐烂死在橱窗里时,只会被人嫌弃鱼腥。”

  他嘴角起了一丝狡黠的笑意,说

  “你以为我把你看成橱窗里的鱼吗?”

  她笑着摇摇头,

  “我只是想告诉你。人意常常牵强附会。那些无意于安稳的人,她的那一点自由便成了别人眼里的一种放纵。其实安稳与自由并不相犯,一个是禁锢的身体,一个是漂流的思想。好像无意于佛教的人,也许有一颗佛心。前者可以看成是后者的一个归宿,但两者亦可独立。好多人,连道教与道学都没有分清楚,只是学着道教炼丹求长生,但其实道学是让人顺其自然。何必长生?蝴蝶标本如此美丽,却是一具早没了生命的艳尸。没有灵魂的东西,再美,也与自身无关。它成了取悦别人的一件摆设。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当屏风上的绣鸟,金丝银线,一扯就断。人并不喜欢被约束,这是自然规律,但很多有权势的男人往往反其道以利诱禁锢对方。一个并不长情的人却有很多情人。”

  他低头抽烟,听着她的声音。等她说完,他抬头看着她,看了很久,目光里有一丝笑意,说,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不过,我也不想解释。毕竟你的话里,有一些却是我所想的。我不辩也不接受。”

  蓝色的天,蓝色的海,蓝色的夜,玻璃上反射出他眼睛里的冷焰,一缕一缕烟丝撺掇在窗上,像欲望结成的鱼网。她在抗拒。

  徽声转身离开的瞬间,烟头掉在了地上,他忽然从身后抱住她。壁灯点着幽蓝的光,带着腥味的海风不停灌进来,房间像填满了海水,身子游弋在黑暗里,呼吸也跟着困难。

  傅廷锡低下头亲吻她的头发,顺着发丝一直滑到耳根。混着烟草气息的热气飘在耳后。徽声紧张起来,使劲扳开他的手,却纹丝不动。

  他轻轻地说,“别紧张,我只是想这样抱抱你。”

  一阵平静后,他笑说,

  “刚刚我说一句,你回十句。句句不饶人,我就是你指的很多中的一个?现在抱着你,倒沉默了。”

  “我是觉得无话可说。反正,以后不会再见。”

  他的手明显瞬间松动了一些,声音冷道

  “你就这样讨厌我吗?”

  她不作声。

  突然,他把她扳到身前,

  “徽声,我对你是认真的。”

  她语气淡淡地说:“可是我只看到了你的轻浮。你和刚才喝醉酒的男人,有什么区别?”

  他慢慢放开了手,只是沉默地凝视着她。

  徽声没有再看他一眼,走掉了。

  傅廷锡眼睛怔怔地望着窗外,对面尖沙咀写字楼酒店的招牌悬在半空闪着耀眼的红光。

  一跑出酒店,海风突而其来地从港湾边涌过来。徽声刚喝了香槟,这会子被风一吹,酒气也跟着上来。她越走,头愈是沉,脚愈是轻。

  平安夜的狂欢还没有过去,街上的人在等十二点敲钟,路过的书店咖啡店,玻璃窗上都贴着白色雪人。她想起小时候,十二月的冬天见过一次,只有一次,漫天飘着雪花的香港,融雪淋淋沥沥流在手心上,摸上去很冰冷。这是多少年的事情了?忽然觉得时间只是恍然如梦罢了。远远传来平安夜凌晨十二点的敲钟声。一声,一声,······去年在这里听敲钟声的人,又去了哪里,身边的人,又换成了谁,时间的声音从来吝啬,没有答案。

  她一个人走在清冷的夜里。身边都是热闹的风。一寸一寸热闹的风,始终吹不进心里疏落了很久很久的黑暗角落。她看着美丽灿烂的海,和翩然寂寞的漫天烟花,把冰冷的手缩到衣袋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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