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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特殊的恩典 其四

  准确来说,银铠堡比起城堡,更像是一个小城。虽然学徒兵活动的场地囿于城堡靠近训练场的建筑群中(真正的骑士会在城堡外的空地上进行操练),但他们也都知道这背后有骑士居住的处所c武器库c铁匠铺之类有用的地方,甚至酒馆。

  亚历克珊德拉穿着她几乎是崭新的长裙和女式短靴来到城堡广场,她原本以为会在门口看到英格玛,但那里安静地站着一只高大的巨犬。

  “泰伦。”

  “小姐。”巨犬的嗓音比人类更为低沉,带着喉咙底宛若远雷的震动。

  亚历克珊德拉想起春季之时遮蔽峰顶的湿润云层。她和弟弟康拉德总趴在窗口上,在雨季遥望着那座位于遥远南方的高耸峰岭,幻想那里是个怎样的世界。

  “我猜测英格玛叔叔仍没有完成公务。”

  泰伦摇摇头。

  巨犬穿戴着一套骑具。亚历克珊德拉注意到那是和她所熟悉的马具十分不同的东西。在之前离开乌云堡的旅途中她并未特别留意过(那时候女孩沉浸于告别故乡的悲情,无意思考更多)——有供人骑御的鞍座,也有缰绳,但那套工具不包括任何束缚口部的衔铁和笼头。缰绳仅仅是靠巨犬的胸骨及前肢固定的,整体显得简洁朴素。

  亚历克珊德拉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魔犬都使用这样的骑具,她近距离见过的魔犬只有这一头——英格玛的魔犬,而英格玛显然会是那种适应各种各样驾驭方式的优秀骑术师。

  “那么”亚历克珊德拉踩踩脚底略微有些不合脚的靴子,像男孩那样把手里提着的布包来回摇晃着,“你来带路?”

  泰伦又摇摇头,却说:“我带您过去。”

  亚历克珊德拉有些疑惑地看向泰伦高于她许多的巨大的眼睛。泰伦的头颅偏向一侧,亚历克珊德拉乖巧地朝边上走了几步,向原本被巨犬身体挡住视线的地方看去。

  她瞪大了双眼。

  “真的吗?泰伦,你真的愿意?”她这时听起来非常孩子气。

  巨犬点点头。

  “感谢上神不,应该说谢谢你!”女孩好像有点克制不住冲上去抱住巨犬毛茸茸的大脑袋的愿望。不过她还是忍住了。

  她那种拉斯特的敏感天性外露之处与英格玛不同,体现在了与他人交往的疏离上。对礼仪的重视让她安放双手,只是年幼的岁数让她无法懂得克制眼里的情绪。

  作为一只魔犬,泰伦也不过是一头时而拥有人类外皮的兽类而已,他喜爱女孩眼底的光彩,何况这是一个他的主人寄予厚望的人。他始终希望,也相信,她值得英格玛的爱与信任——那么她当然也就应该拥有他的。

  大多数人不了解魔犬,鉴于他们的稀有与凶猛,以及所代表的特殊的荣耀。但泰伦认为这个女孩会了解的。

  “我就”她开心得忘记了部分绷紧自己的矜持,“我真的非常感谢”

  亚历克珊德拉朝泰伦身侧摆放着的阶梯走去。这种结实稳重的木质阶梯一定是专门为了骑上魔犬而设计的,毕竟当一位骑士和他的魔犬全副武装时,直接背负着那些华美c仪式性的重甲跨坐而上不会是个好主意,而让巨犬趴下则会弄脏他们美丽的皮毛以及威严可怖的气势。

  她坐在了巨犬宽厚的脊背上。

  这和骑马不一样,十三岁的亚历克珊德拉已经可以蹬上马镫,但是如果她想依照骑士的方式来操纵魔犬的鞍具,可就太过不自量力了——她不可能与英格玛适用的尺寸契合,然而巨犬如此结实宽阔的背部,足以让她侧身而坐,且绝不感到过于颠簸或是拘束。

  她原本是不喜欢像淑女那样侧身骑马的,但她在巨犬庞大的脊背上不由得承认自己的纤弱渺小。

  她没有执起缰绳,她知道那是没必要的,而且她清楚自己并非这头魔犬的主人。

  泰伦缓缓地迈动脚步开始行走。

  他确实走得平稳有力,甚至温顺,而这时亚历克珊德拉才确信魔犬身上的鞍座是为了让她骑驾而准备。

  驾驭一匹拥有伟大含义的坐骑,这让她感到热血沸腾。她的血液里充满了对强大和荣耀的追求,高于一切的力量正是拉斯特光辉一族烙印在灵魂中的符号。她深刻地为之倾倒,为之展露骄傲和快乐。

  现在的她看上去多么高大呀,银铠堡的大门与门内门外身穿铠甲的守卫们在这个高度望去不过是几件恰到好处的装饰品,而非他们——孩子们所以为的那种代表着规则与权利的c不可逾越的禁锢与障碍。

  亚历克珊德拉的情感通过她的呼吸和心跳传递到了泰伦的意识中,让泰伦回忆起英格玛第一次坐到他背上的时刻。

  那是二十余年前的往事。那名年轻男孩的灵魂仿佛与他相认多年,男孩的所有畏惧与疑虑都在跨上他的脊背时如同冰晶沐浴春风般融化,而他也随即对这位陌生之人投入了全然的信任,在银铠堡外的草原上无拘无束地奔跑起来。

  男孩大声地笑着c张开双臂呼喊着,由衷地热爱他享有的一切。

  泰伦因为一种追忆美好回忆而产生的无法形容的满足感而微微鼓动起了自己的喉咙。尽管他看上去仍是那么的沉重c冷酷,正如人们畏惧他们的理由。

  ※

  英格玛的府邸少有这样灯火通明的时刻。格瑞普姐妹在厨房里匆匆张罗,嘴里大声嚷着“切翁神佑,让我能把这只鸡烤好”。

  亚历克珊德拉坐在厨房里看着她们忙活,手里被塞了一只涂满蜂蜜的油炸面包圈。她猜得出这对姐妹里至少有一个应该是英格玛的情妇,亚历克珊德拉知道这样想不太正常,但她确实体会到了久违的家的感觉。

  空气里漂浮着的黄油味让她心醉,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乌云堡里等待着晚餐开始。

  她总会趁着母亲教育弟弟时偷走一块刚刚出炉的甜面包,留着夜里与他分享,母亲从来不知道这是康拉德每到傍晚就特别混蛋c频繁打扰她做饭的真正原因。

  英格玛的那个口音别致亲切的管家——摩顿,正把亚历克珊德拉明天的行程汇报给她听,包括制衣c舞蹈指导和礼仪教育。他有趣极了,说话的样子好像对她这个小姐满不在乎,可是眼睛同时专注地瞧着她和自己手里的记事本,并且在亚历克珊德拉吃完面包圈后天衣无缝地拿出手巾递给她。

  那对漂亮淳朴的姐妹把亚历克珊德拉当做一个洋娃娃,或者一个小精灵,释放着似乎无穷无尽的母爱。

  她看得出她们的市井气息,这对亚历克珊德拉而言是陌生的,但她喜爱她们开始叫她“亚历克斯”的时候。她久违地重回童年。

  英格玛没能赶上晚餐,这是唯一的遗憾。不过当他回家的时候,听到起居室里传来潘娜洛浦和菲丽丝哼唱小曲的声音,亚历克珊德拉试图跟着学,她的声音听起来拘谨但是快乐。

  他微笑着走进去。他的长毛狗趴在亚历克珊德拉脚边,冲他不停地摇尾巴;管家用两只手矜持地为她们打着拍子,泰伦也在,他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她们。

  英格玛意识到这会是一段美好的时光。无关未来,就是现在,歌声与所爱之人。

  亚历克珊德拉对到英格玛家做客这件事慢慢熟练起来。安杰文斯侯爵夫妇也为亚历克珊德拉的“第一个宫廷舞会”提供了无数人力与经验的帮助。

  在逐渐增进的亲密与信任中,五个月后圣霖露节到来时他们已经万事俱备。

  ※

  听说泰伦不会参加角斗,亚历克珊德拉有些失望。不过得以目睹如此数量的魔犬,又足以让她兴奋不已。

  她坐在看台上,不时因为满足和魔犬互相撕咬时的沉闷撞击而轻声叹息。

  作为伯爵之子,亚历克珊德拉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她坐在英格玛的席位边,远离平时相处的伙伴,于是也就不需要克制自己的神情举止。

  英格玛的地位和性格都不致让他热衷于竖起家族的旗帜,他仅仅是在与魔犬骑士们列队走进围场c对皇室宣誓效忠时手持着拉斯特漆黑的彩虹之旗。

  亚历克珊德拉对那种荣耀是极其艳羡的。她认为他们家族的图案是如此璀璨c别致,与众不同c夺人眼球且无比美丽。

  亚历克珊德拉注定不懂得缤纷色彩的艺术,但她知道那是一块宛如午夜般浓郁的黑布,缝制以一道金丝绣成的锐利弧线;象征彩虹的弧线之上排列着三颗星芒,表彰着拉斯特对于切翁上神c希尔维银之国与格登斯曼皇室的绝对忠诚。

  魔犬进行角斗表演时,他们的主人并不会亲自上阵参加,但是在进场时魔犬们会象征性地穿上织绣华丽的鞍具。

  她发现巨犬的骑具大多就是那个样式的——不会束缚吻部,她现在大约明白那是为了让魔犬充分发挥獠牙的优势。而且魔犬与他们的主人有着绝对的默契,他们绝不是愚蠢粗暴的牲畜,他们明白自己的职责。

  整个希尔维目前在骑士团效力的魔犬有五十二头,也基本常年维持在这个数目。她希望在明年接受恩典时,自己能为这支队伍增添一笔蕴含力量的印记。

  王室成员的席座在弧形围场视野最佳的高处,近邻他们的是四大公爵及其亲眷。

  在格登斯曼皇家红狮的旗帜之下,西部领主戴尔希亚的褐蟒图腾c东部领主诺维拉的青鱼图腾c北部领主洛卡瓦尔德的黑鹰图腾c南部领主奥斯茨蒂拉的白鹿图腾在秋风中翻卷不休。

  她特别留意到坐在母亲身边的麦伦王子,他梳理整齐的浅色头发和华丽衣饰使他看起来漂亮精致,他对于庆典这一套早已得心应手,正傲慢又不失孩子气地为巨犬间的激烈搏斗呐喊助威。

  至于在稍低一些的席位上——诺维拉公爵右侧端坐着的哈乐德,这名少年显然困扰于过于华丽厚重的礼服带来的压迫感。他被吩咐了注意仪表,于是一动不动,以至于仿佛气鼓鼓的。

  她倒是通过神态动作,意识到哈乐德与她一样,赌那匹新上场的短耳巨犬获得胜利:场内正要开始第二轮比赛。

  亚历克珊德拉不禁感到有些可笑,出于自己对哈乐德滑稽模样产生的同情和讥讽。

  她的视线继续游移着寻找平日里与她朝夕相处的学徒兵们现在各自的位置。不过她发现要从四大公爵的宽阔坐席之外分辨他人是颇有难度的,各种华服c篷帐与贵妇人们的裙子连缀成繁复的鲜花的海洋,在眼中只有黑白色度的亚历克珊德拉看来倒也不嫌刺目,却对她造成了身处不断晃动的水波之中的幻想。

  亚历克珊德拉转而定睛观察起那四位高贵的公爵,她清楚他们在这个王国里的分量。

  拉斯特的领地与南部奥斯茨帝拉公爵的领地相接,这位公爵曾在狩猎季拜访拉斯特的乌云堡。

  如今拉斯特伯爵暴病身亡,而公爵高挺瘦削的身姿丝毫未见减损。他第二任续弦的妻子也依然丰满美丽,不像亚历克珊德拉的母亲那样在两年内陡然老去。这些鲜明的对比让亚历克珊德拉心中刺痛,但她并没有逃避这种感情,而是试图冷漠以对。

  亚历克珊德拉继而望向仅次于王座的北方领主。

  洛卡瓦尔德公爵刚刚代替他的父亲继承爵位不久。他有一双年轻c傲慢,阴沉如同鹰隼的眼睛,他正如洛卡瓦尔德家族旗帜上黑鹰的化身——敏锐高傲,并且带着凌驾于这场节日狂欢的c不那么应该的冰冷。

  亚历克珊德拉为洛卡瓦尔德的古怪气质所吸引之时,她的目光却被捕捉住了。被那只黑鹰。男人朝左侧斜过眼睛盯住了她。

  亚历克珊德拉明白别人c任何人只要把视线锁定在她脸上,无需其他就能凭借拉斯特异样的双瞳辨识出她的身份。

  她并不畏惧这一点,她在皇城中必然得学会承受关注和议论。但是那个男人的注视令人毛骨悚然,她并不明缘由,或许是因为读出了某种睥睨弱者的警示——但亚历克珊德拉绝不会臣服于掠食者。

  她不愿偏移视线,而是微微挺直了自己纤细的脖颈。

  男人如同冻结的冰河那样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将头转向角斗场里缠斗不休的魔犬。亚历克珊德拉回过神,这时才意识到比赛早已开始,胜负也即将分晓。

  她眨了眨眼睛。

  “亚历克斯。”

  英格玛正沿着阶梯朝她走来。他之前一直在台下与那些骑士团里的同僚闲谈。

  显然身为经验丰富的魔犬骑士,他对观赏角斗的兴趣并不如其余观众那样浓厚。

  英格玛给亚历克珊德拉端来了一盘苹果。她一眼就知道它们来自她的故土。这让亚历克珊德拉放松地露出了微笑。

  这些冠有尊贵头衔的人群使她疲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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