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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之二、从心而欲

  原本,是最能让我放松心情的地方,如今是一想起就心烦意乱,倍感压力。

  我承认自己在逃避,有好一段时间没去萧眠那儿了。

  这一日,被爹叫进书房,将萧眠送来的账本以及本月的进出单据明细交给我,一如以往,都整理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我会那么喜欢他,真的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总是贴心地替我把能做的都事先做了,整理到能让我以最轻松的方式过目。

  他知道我肩上扛的重担,总是在很细微的部分,不着痕迹地关心我,即便那不是他的工作范畴。故而,在主仆身分之外,我一直是将他定义为朋友的。

  下了工,有时兴致一起,也会到萧家去找他,邀他一同喝酒谈心。

  可是——我这笨蛋,怎会没想到呢?他这般体贴入微,如果不是有那心思,谁有闲工夫又是喝酒又是听人说心事、关怀备至到这般地步?

  “自己的工作,自己做好,别像个孩子耍任性。”

  爹严厉的教训一起,我只能心虚地默默听训。

  确实是我任性了,放着一间铺子不管,还让萧眠得亲自将账本送来,失责到无话可说。

  斥责了两句,大概是看我自知反省,也就没再说下去,改口问:“你跟萧眠怎么了?”

  “没、没啊!”有这么明显吗?

  “萧眠刚刚问我你近来是不是很忙,如果我没听错,他似乎有在暗示我给你太大的压力。”

  “呃……”一颗冷汗暗暗滑落额际。这萧眠想死啊!要真惹恼了爹,连我都保不了他。

  “有什么误会,好好把话说开,这个人是可以交的朋友。”

  “……没有。”真的没误会,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想想,克服心理障碍。

  抱着账本默默垂首,转身欲走前,突然想到什么,又绕回来。

  “还有事?”

  有。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挣扎了好半天,才硬着头皮问出口。“爹,你和父亲——是怎么决定压人与被压的问题?”

  书房瞬间陷入连根针落地都听得见的死寂。

  砰!一迭账本砸上我后脑勺。“压力?!我看你是太闲了,再追加这几间铺子!”

  “……”就知道这会惹毛爹。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嘛,才会想说,求助一下过来人……

  萧眠的话,让我困扰归困扰,心里倒也很清楚,这个人对我极重要,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他走的。

  我真的很想知道,当初爹义无反顾,非要父亲不可,任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们伤风败俗也不为所动,那种非与对方相守一辈子的勇气与决心,到底是哪来的?

  我不确定自己做不做得到……

  这件事,又让我困扰了数天,但我不敢再去问爹,怕又捧数间铺子回来,我桌上的账本都快堆不下了……

  然后就在这天,我去父亲房里请安时,应父亲之邀陪他下了盘棋。

  “听你爹说,你最近心情不太好?”

  “也没有不好……”我斟酌了一下。“应该说,有点小小的困扰。”

  父亲挪了“车”,含笑问:“什么困扰?要不要说来听听?”

  “呃……”那种压来压去的问题,总觉得在天人一般清华高雅的父亲面前提,是一种天大的亵渎,于是我又思索了一下,用比较婉转的方式问:“您当初——是怎么决定,就是爹了,未来绝不会后悔?”

  “果然是感情事啊……我们家意同长大了。”

  早就长大了好吗?十八岁那年,爹就把我丢进娼馆,见识男女之间那回事,自己在外面喝茶看风景,你都不知道!

  我本以为,身为爹的儿子,或许我也一样是爱男人的,才会对萧眠产生迷乱情思,可是——那回后我知道,我对女人柔软的身子是喜爱的。

  这让我迷惘困惑极了,到底我爱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将军。”一个不留神,输了一局。

  重新摆好棋盘,父亲又道:“感情这种事,问人是不准的,你得问问自己的心。别受外在所迷惑,遇上那个人时,你是什么样的感受?心会为他悸动、难受、疼惜——种种对别人没有的感情,是不是只有他能独占?”

  “好像……有。”

  “那就是了。你只要相信自己的感觉,从心而欲,就不会后悔。”

  就……这么简单?

  我们又聊了好一会儿,当然,附带连输三盘棋。心知自己不是父亲的对手,他下起来根本一点挑战也无,真正能让他棋逢敌手、淋漓畅快的,就只有爹。

  我识相地起身离开,将那个位置还给爹。

  从心而欲吗……

  听起来不难,我知道自己的心在说什么——这一刻,我就有很想拥抱某人的冲动。

  在这之前,我先去了一趟萧家。

  自从萧大掌柜去世后,萧家就由年方十二的萧眠一力撑起,那坚强又固执的小家伙,想来就让人心疼……等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萧眠是萧家唯一的支柱与希望,这些年都是他在照顾寡母,是众所皆知的孝顺贴心,所以我一定得先求得尊长的认同,这是身为一个男人,最基本的担当。

  当然啦,我知道这种事一时间很难让人接受,所以也不怪萧大娘张大嘴巴吓傻了的反应,她没拿扫帚轰我出来我就很感激了。

  无妨,来日方长,我是很有决心的。

  很慎重地鞠了个躬,向她保证我一定会善待萧眠,永远不会抛弃他、让他伤心,请她安心将萧眠交给我后,我才离开萧家去找萧眠。

  “跟我来。”一进到铺子里,萧眠正在对客人解说布疋的特色,被我没来由地拉往内堂,急忙扬声交代了伙计几句。

  “你搞什么鬼?我在招呼客——”

  一站定,我张手便将他牢牢抱住。“我也喜欢你。”

  “……也?”

  “是你先说的,别耍赖。”把我情绪搞得乱七八糟后就想不认账吗?没那么便宜的事!

  “……”他突然脸红了,结巴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所以……你是同意了?”既然如此,先来试试手感好了。

  贴在后背的掌心顺势滑至腰臀,以前看着他纤细的腰身、俏挺的臀部曲线,常常会走神,然后拼命骂自己禽兽,这下顺理成章了,怎么能不快快一圆夙愿、满足想象——

  唔!好疼!萧眠一拐子顶上来,顶得我胸口痛死了,没防到会被暗算,整个人往后跌。

  他伸手要拉我,反撞进我的臂膀间,让我抱了个满怀,跌成一团后,才意识到现在的姿势——

  完了,居然是我被压。

  而我竟然还觉得,被他压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难接受,至少抱起来……挺舒服的。

  “混账!谁准你手脚不规矩?”他低啐。

  “你都可以随随便便要亲就亲,我摸两下就要被揍?!”不公平!这是谁订的规矩?

  我突然想到……萧眠是自小习武的,有时店里遇到麻烦,也得会些拳脚功夫,真要动起手来,我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哪是他的对手。

  完了,往后我大概要被压到地老天荒,永无翻身之日了……

  他无言地默默注视我半晌,忽而笑出声来。“笨蛋少爷。”

  喂喂喂,说话凭良心!我哪儿笨了?虽然玩垮过几家店铺子,可那是我十岁以前的耻辱了,十二岁就掌理家业且有盈余,那叫神童好不好!

  我张口想抗议,他却突然低下头,堵住我的嘴。

  “唔……”其实,他嘴还满软的,亲起来的感觉……很不错。

  只可惜往后要放弃喜爱的软玉温香了,女人的身子多销魂啊,唉……

  不过也无妨啦,我会努力调适,并且开发不同乐趣的。

  我似乎有一点点懂得,父亲说“从心所欲”的意思了。我的心选择了他,虽然很难想象自己爱男人的样子,可是他亲我时,我一点都不觉得反感、排斥,只是满脑子担心不想被压的问题。

  不过现在觉得……罢了,被压就被压吧。

  天下女人何其多,可那都不是萧眠,非关男女,就只是他而已。

  只要是他,就够了……

  其实……还是不太够啦。

  我承认我话说得太满了。

  大半年来,就只是牵牵手,过分一点再抱一抱,顺便摸两下,真的真的很不够啊……

  我是不知道萧眠怎么想的,大概我比较肉欲吧!喜欢一个人,会想要亲密、再更亲密,感受对方的一切。

  以往没接触过,实在不晓得男人与男人之间……“那回事”该如何开始,又该怎么做?为此,我很认真地研究了一下坊间的男风书籍,结果,只看到一片肉欲横流,我要敢那么对他,萧眠会一掌打死我吧?

  像手中这本,我完全无法想象,在做那回事时喊“好哥哥”、“亲哥哥”,或逼着对方喊,这到底是有什么情趣,光想就一阵恶寒。

  就在某天,我清晨上品竹轩请安。以往这时早已端坐外室的父亲,今儿个晏起了,我正担心他是否又身子不适,尚未踏进内室,便听闻异样声响——

  “别闹,让我起来。”

  “我还要再睡一会儿……”是爹倦懒的声嗓。

  “那你睡……别手来脚来……唔……”

  我慢了好几步,才领悟里头是在进行什么好事。

  相隔于内外室的布幔半掩,隐约只见纱帐内,一双交缠在一起的身影。

  “小恩,别压着我……”

  “又不是没压过。”然后是暧昧的啾啾声。

  果然!我其实有偷偷猜想过,父亲看起来文弱秀气,八成被强势又霸气的爹压得死死的,比较适合“坐享其成”的那种吧……

  “严知恩!”父亲似是怒了,一个翻身,反压住对方。

  不、不会吧?!

  事情其实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吗?

  “叫你别乱来,听不懂吗?”

  “……”

  爹也不晓得咕哝了什么,便听父亲半是无奈地叹息,低头安抚地吻了吻。“我没有不喜欢,只是担心你。更早那几年,你酒色财气哪样少沾了?别以为你真能活得比我久。淡情少欲,多陪我几年,不好吗?”

  “别担心,我会比你多活几天……”

  “你最好说到做到。”

  然后又是一阵体息交缠、以及似有若无的喘息声……

  再偷窥下去就不道德了。我赶紧往门外退,掩妥房门前,一声似有若无的呢喃声飘来。

  “哥……”

  我脑海麻了一下。

  这就是那本书册里形容的……我所无法想象的那种情韵吗?

  轻轻的、很缠绵,带着柔软地、化不开的浓浓情感,丝丝缕缕,黏腻催情得教人耳根都红了,不难想象,父亲一定更招架不住。

  我想,我还是晚点再来请安好了。

  那一年,是我人生最圆满、也最安逸的一年,有爹、有父亲、还有我心爱的萧眠,都陪在我身边,往后,就算再如何幸福,总觉得还是缺了那么一小角,无法圆满,偶然想起,仍会涌现淡淡的悲伤。

  我和萧眠依然停在牵牵手、亲亲抱抱的纯情阶段,没有再进一步,不过单是如此,我已经很满足了。

  那日,我记得是中秋佳节,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吃吃喝喝,父亲取出两坛酒,爹当时颇惊喜。

  “你还留着?”

  “嗯。”父亲向我解释,这是许多年前他与爹一同酿制的。“你曾说,这酒得留待人生至悲或至喜时才开封。我成亲那日,见你一人在月下怆然独饮,我心里……很是难受。”

  爹挪挪椅,靠坐过去,在父亲耳畔笑谑。“就是存心要你心疼。”

  父亲横他一眼。“我现在想拿出来,与最亲爱的人共饮。”

  “你的意思是,你很快乐?”

  “嗯。对我而言,人生至乐,莫过于此,我很满足,也很快活。”

  爹似乎对这答案挺满意,干脆地开了坛口,为我们三人斟上满满一大杯。

  酒过三巡后,我们都有些许薄醉,爹闹开来了,借由几分醉意缠着要喂父亲酒,而且是那种很情色的喂法。

  “别闹,意同在这儿。”

  “他不是孩子了,说不定他与萧眠玩得比我还疯。”

  我立刻识相地接口。“请随意,不必理会我的存在。”

  为了让他们自在些,我借口要去外头走走,吹吹风醒酒,不想坏了此刻的好气氛,毕竟,父亲内敛的性情,向来极少有明显的情绪外露,但是这一晚,他真的很开心,眼眉净是掩不住的笑意,连爹失了分寸的缠闹行止,都睁只眼闭只眼地由着他去。

  我人都还没走到门口,爹已经迫不及待欺上前去,噙住对方的唇,几许酒液沿着交缠的唇际滑落,他吻得激情又热烈,我脸都红了,赶紧目不斜视,加快脚步退出门外。

  其实我也没去哪儿,不过就是站在铜雕护栏边赏赏月色而已,主要是想让爹和父亲独处,说说体己话。

  “这是……原来在你这儿,难怪我找了好久,就是找不着。”

  里头的对话断断续续传来,父亲不知拿出什么,让爹很惊喜。

  “你走后,我去拾了回来。”

  “……池水很冷,难怪你又病了。”

  “既然知道,你还泡了一夜池水?”

  “我自己扔的,当然要自己找,你何必为了我的任性,病上这一场?”

  “你啊……”父亲没辙地叹息。“不是真心想这么做,却每每为了激我而意气用事,事后才来懊悔,损人又伤己,这种个性真要改改。”

  “你以为我对谁都这样?那是你,我闹不成熟的孩子脾气,也只对你。”

  父亲悠悠叹了一声。“一眨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啊,接下来,大概得替儿子筹办婚事了。”

  这是什么老夫老妻对话?因为提到我,也就顺势侧首,往偏厅口的方向望上一眼。

  爹正侧躺在长榻上,枕着父亲的腿,闲适地半眯着眼;父亲长指灵巧地游移在脑际几个穴位,力道适中地替爹揉按着,那画面是说不出的和谐、宁馨。

  “还疼吗?你近来似乎常闹头疼。”

  “一时开心,有点喝多了。”

  静默了下,父亲再度开口。“你真不打算告诉意同,萧大掌柜根本没有儿子的事?”

  “说来做啥?他要会因为这种事就决定要或不要萧眠,那这种薄弱感情,不提也罢。”爹理所当然回应。

  什、什、什么?!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萧家没有儿子?那萧眠哪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我脑袋一阵打结,爹说的“这种事”,到底是哪种事?莫非——

  一道惊雷劈上脑门,萧眠——原来是领养的,并非萧掌柜的亲生儿子吗?

  爹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才不会因为身世这种事就嫌弃萧眠,成为弃儿又不是他愿意的,而且他对养母孝恭至极,这多难得啊!我敬佩他、心疼他都来不及了,怎么会不要他?

  唉——这事应该早让我知道的嘛,这样我一定会待他更好、更疼惜他的。

  “……你说得好理所当然,真不是为了整儿子?”

  “当然不是。难不成——你在意这种事?”爹眯眼,朝父亲瞧去。

  “……你其实是拐着弯在问我,后不后悔吧?”

  “也是。你顺道答一答好了。”

  爹,你这人真的很死要面子,就坦率地问父亲,与你在一起后不后悔就好了嘛!何必拐着弯,又刻意表现出很不经意的样子,看起来很惺惺作态耶。

  “我不后悔,小恩。来生我还是希望遇上你,但是这回,我会贪心地渴求能以更适合的身分与你相遇,少走些冤枉路。”

  “说到底,你还是在意的!”

  “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遗憾?不能子孙满堂,让世人认同我们。”

  “一点也不,我们还有意同,他是个贴心懂事的好孩子,强过别人不肖子孙满堂,败尽家产。你若有工夫想那些有的没的,倒还不如求个平安康泰的身体,少受些折磨,这比什么都重要得多。”

  “无论我们身分如何不妥?”

  “当然。只要你还肯要我,我一定守牢你,就像这一世。”

  “嗯,约好了,谁也不能悔?”

  “不悔。”

  那时我只觉得,这两个人也太未雨绸缪了些,今生都还没走完,就急着商议来生之事,日子都还长着呢!

  那时的我哪里知道,以为还长长的人生,一转眼就到了尽头,那夜琐碎的家常话,竟成了诀别语,音容笑貌走入回忆,人间从此绝响。

  此后,只能在梦里,低回思忆,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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