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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之三、魂梦相随

  中秋过后不久,父亲走了。

  明明,前一刻还言笑晏晏的人,下一瞬就没了,教人如此措手不及。

  父亲是在睡梦中走的,无病无痛,走得极为安详,也因为事前完全没有征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无,至今仍无法接受。

  爹像是早预料到了一般,没有任何的意外,很平静地接受了事实,有条不紊地着手处理起父亲的身后事。

  看着布置好的灵堂,我的泪水再也无法自抑,汹涌成河。

  “哭什么?没出息。”爹斥了我一句,依旧镇定地指示着婢仆打点里外。

  父亲头七这夜,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是要让爹最后再单独与父亲说几句心里话,还是父亲会希望他在这世上最关爱的两个人都能陪在他身边?

  然后,爹便开口了。“待着吧!我也需要!有个知他、懂他、也爱他的人,陪我谈谈他。”

  于是,我留了下来,安静地陪着他折纸莲花。

  过了大半夜,他才缓缓开口,告诉我说:“严老爷当年请高人批过命,说他最多活不过四十九岁。多年前,那位指示我的高僧也不约而同地断言,四九是他的命数,谁也更改不得。所以严老爷即便想借尽我的阳寿来为他延命,也不敢真与天争。这些年来,我早有心理准备,能陪着他走到这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了。”

  难怪爹接受得如此坦然,不曾如我一般慌了手脚。

  如今想来……中秋那一夜,真是在交代身后事?父亲知道,这会是我们团圆的最后一个中秋,甚至开了珍藏的那两坛酒,让爹与我知道,这一生,我们给他的快乐很多很多,人生至乐,他已得到。

  爹停顿了下,淡淡接续。“若那高僧所言属实,他是毋须再入轮回的,今生一尽,我们根本不会再有来生。”

  可是爹还是应了那道来生之约,神态如此自然,不敢告诉父亲实话,连我都信以为真了。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清楚地告诉过他,我很爱他。”

  “咦?”我以为成天巴着父亲耍亲热的爹,应是把黏腻情话当三餐在喂父亲才是,没想到竟是连最基本的互诉情衷也不曾有过?!这太教人意外了。

  “我曾经说过一回,结果被他推开好多年,差点就失去他,所以后来在一起,也不知怎地,就是没敢再说出口,心里想想,反正他心知肚明也就好了,怕说多了反而让他不自在。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是太强求了,从小,只要是我渴望的,他都会竭尽所能满足我,在这件事上头也是如此,明知道他为难,明知道他给不起,还是撒泼闹脾气,到最后,他一定会舍不得我失望,什么都顺了我。”

  “我都知道,我七岁就看穿他的弱点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握着这个弱点对他予取予求,只要我难过、表现出受伤的样子,他根本不会去想那是不是他愿意给的,只要能让我开心。”

  “我很自私,一心只想独占他,完全不在乎他的意愿。中秋那一夜,他说他有遗憾……我也知道,他和我是不一样的,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觉一生都圆满了,可是他有遗憾,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人生……”

  “就算这样,只要他允了我,我说什么都不愿放手,不论他爱不爱我、有没有来生,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就是要找他,谁要他应了我!”

  情到狂时,便是如此吗?爹的爱,偏执得好可怕,我却没有办法指责他半句,隐隐为他坚持了一生的执恋而心酸。

  “爹这么说……对父亲不公平。”也不知是舌头上的哪根筋失误了,话不经大脑地成串溜出口——

  “你只知自己是父亲的软肋,所以他可以任你予取予求,那你怎就没有想过,这么多、这么深的感情里,有一部分便是爱情?!他若没有与你相同的感情,怎会任你对他做尽情人之事?

  “大半年前,我还在为萧眠的事困扰时,他要我从心而至。他开导了我好些话,问我对萧眠有没有那样的情绪?心会为一个人疼,想担待他的喜与怒、欢与愁,一生陪着他走,至死无悔?”

  “我反问他:“这便是你对爹的心情吗?”他笑笑地回我:“是啊!”于是我又问他,是否对你说过这些话?他说,情到深处,无须言语,你会懂的。可我现在瞧,你根本就不懂!”

  “他遗憾,不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圆满,而是没能给你更多,他总是将你摆在自身之前,为你着想太多、心疼太多,只要你好,他便什么都好。他比你以为的,还要更爱你,这么明显的事,连我都知道了,你居然不知道,还说这种话冤他,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灵堂内,静得只剩我慷慨激昂陈述后、顺不过气来的喘息声,等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拍桌站起,指着爹的鼻子像骂儿子一样溜口……

  完了!我这是在对谁说话呀……

  “你……说得对。”爹一时不察,竟被我骂得乖乖认错。“我被他拒过一回,心里头怕了,便不敢再奢想,只当是自己强求,他拗不过只得应了我,连他的用心都没能体会到,是很不该。”

  “呃……”既然他没计较,我最好也不要去提醒他刚刚的放肆无状,连忙亡羊补牢道:“其实,父亲真的很在乎你,就算是将你拒于观竹院外的那些年,心里还是惦着你的。你以为,他为何从不肯让我喊他爹?因为那是属于你的,他连这个都替你设想了,不愿夺占你一丝一毫的权利,即便只是孩子的一声呼唤。”

  后来,我们又聊了很多,谈我与他记忆里的严君离,那个温润如玉、清雅卓绝、让爹半生痴狂的男子;那个襟怀如海、教诲如山、令我一世景仰的严父。

  我以为会很难受,但其实没有,谈着他,就如小溪蜿蜒流过,暖暖熨着心房。

  他本来,就是这般温柔的男子,留给我们的,都是美好与幸福,想起他时,嘴角应该挂着微笑,而不是只觉痛苦,这样才对。

  父亲一定也希望这样。

  我们父子,从来没有这么贴近、这么亲密地分享过心事。

  那是生平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天将亮时,爹的话也渐渐少了。

  “你说,他在吗?听得见我们说的话吗?”最后,他这么问。

  “在,一定在。”真的,我相信父亲回来了,一直在这儿守着他最爱的人。

  “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单独与你父亲说。”

  “好。”我起身,正欲跨出门坎之际,他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意同,你今年也二十了吧?”

  虽不知爹为何突然在此时问起我的年纪,仍是本能回应:“下月初八,就满二十了。”

  “嗯,很好。意同,爹从没对你说过,我这一生最感激你娘的事,就是她生了你,你让我很骄傲,未来将严家交到你手里,我很放心,也对得起你父亲了。”

  “爹——”我不喜欢他这种口气,像在交代后事一样……

  也不知心急什么,抢白道:“我还有很多事不懂,还得仰赖爹调教……”

  “听我说完。二十岁,也到了认识爱情的年纪,往后你会尝到爱情里的酸与甜、喜与悲、笑与痛,更甚者有一天,你会明白这种感受——为一个人抵死痴狂,剜去了他,心房便只剩空无一物的荒凉,连呼吸也觉沉重不堪。”

  “……”我张口想说什么,喉间却酸得发不出声。他撑得那么苦、那么累,我何忍增添他的为难?

  临去前,又听爹追加一句:“对了,一直忘记告诉你,萧眠不是萧家的儿子,是——”

  “我知道。”这根本不是讨论萧眠身世的时候,我现在也没心思想那些。

  出了厅门,我没敢走远,是怕爹想不开还是什么,自己也分不清楚,蹲靠在厅门外,爹守着父亲,而我守着他。

  那个傻儿子……就这样抛下他,还真有些良心不安……哥,你会怪我不负责任吗?

  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哥……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你呢?

  ……对不起,一直没能面告诉你,我真的……很爱你……

  听着厅内断断续续飘来的轻细嗓音,我将脸埋进膝上,泪水无声倾泄。

  处理完父亲的身后事,我以为爹会崩溃,但是没有,他看起来很平静。

  我不懂,与父亲感情那么深、深到几乎不能没有对方的人,为何能表现得如此淡然,沉着得几乎不像他。

  我很担心,真的很担心。爹向来就是个爱逞强的人,以前有父亲在,能分担他的心事,如今父亲不在了,他表现得愈是一如往常,我就愈不安。

  我不能哭,也不敢流露出一丝悲伤与思念,深怕一旦自己情绪溃决,那爹又该怎么办?

  家里头,处在一种可怕的平衡中,没人敢再开口提父亲,将汹涌如潮的情绪,包裹在脆弱的平静假象之下。

  说不出自己在害怕什么,我开始时时关注着爹,一刻不见他便会莫名心慌。

  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地说:“别多心,我若做伤害自己的事,哥不会原谅我的,他希望我好好走完这一生,来生再见。”

  对,爹最听父亲的话了,父亲会生气的事,他绝对不敢做。

  我本是希望爹能搬出品竹轩,以免剌激他,那里有太多与父亲共同生活的点滴,要想不触景伤情也难。可他不愿,仍是一如往常过日子,如父亲还在时那般。

  爹现在,几乎将手头的责任全移交给我了,他说,汲汲营营了大半辈子,都不曾好好放松自己,所以现在,他在过着父亲的日子,照养父亲在园中栽的花花草草、看父亲平日看过的书册、仿着父亲的思绪自己与自己下棋。

  我见他如此,多少也安心了些,也许时间一久,便能沉淀悲伤,只品味父亲所留下的美好。

  扛下严家庞大的家业,刚开始确实有些忙乱,也才体会到爹曾经担负的责任有多深重,一时也分身乏术。

  大半个月后,有一日深夜经过品竹轩,见里头仍有烛光。

  我审了一夜的帐,清晨离开书斋时,发现那儿的灯烛竟夜未熄,顺势上楼,见爹倚坐窗前,出了神地凝思什么,衣上沾了一夜露水,未束的发披散在肩后,几缕细丝随风轻扬。

  一瞬间,鼻头涌入酸涩,泪雾漫上眼眶。

  才多久不见,那原本黑亮的一头青丝竟已转白,爹今年也不过才四十,正值壮年啊!

  我还记得,有一回也是在这个窗边,我经过时,无意间听见他们的对话。

  似乎是发现一根白发,爹完全无法接受,硬是缠着要父亲给他找找,把白发拔尽。

  “不过是一根白发……”对他这般大惊小怪,父亲很是无奈。

  “你连一根白发都没有,看起来还是像二十年前那般俊秀风雅,我怕再下去我要比你老了。”

  “怎么会?我还长了你九岁,要老也是我先老,我前几日也发现了几根白发。”我当时强烈怀疑,那其实是安慰爹的说法。

  “好吧,那这样就没关系,反正我不会嫌弃你。”

  “……”

  父亲死后,我未曾见他掉过一滴泪,不是不痛,而是那痛压得太深沉,连泪也不知该如何去流,一腔哀沉,教青丝成雪,一夕白头。

  爹偏头发现了我。“忙完了?”

  “嗯。”我走上前去,先替他关了窗,阻去清晨寒风,再进去拎了衣袍替他覆上。

  爹静静看着我的举动,淡问:“再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

  我没想到,这时候他还会记得这种小事。

  “请邻里亲友过来,让家里头热闹热闹,替你办个弱冠礼。”

  “这样不好,父亲才刚离世,不宜大肆铺张。”

  “无妨的,这是你父亲早早就跟我提过的,他很重视你这个儿子,一直在盼着这一天。”

  “好……”我忍着心酸应声。既是父亲的心愿,无论他看不看得到,我都要完成这个仪式,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也让他知晓,儿子长大了,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能够撑起一个家。

  我走到妆台前,取来木梳想替爹束发,被他阻下。

  我想,那是因为——以往这些都是父亲在做的,也只有父亲能做。

  他接过木梳,撩起一绺发,似是自嘲地轻喃。“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我暗吸一口气,逼回眸眶的湿意。“给爹染染好吗?让你英姿焕发地出席儿子的弱冠礼。”

  爹摇摇头。“不必了。”

  以往,连一根白发都万般计较、耿耿于怀的人,如今却任由自己一头黑发转白,因为注视着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外貌是否年轻英伟,已不再重要。

  “爹……要好好保重自己,儿子还没能好好孝顺你,让你享几年清福。”

  爹抬眸深深看了我一眼,而后没多说什么,笑笑地要我去忙。

  在我二十岁弱冠礼过后,爹便病倒了。

  缠绵病榻了月余,请来无数大夫,病情始终没有起色。

  我心里其实已经有数,大夫是医病不医心,他自己不愿活,再高明的大夫也没有用。

  一日,爹把我叫往榻前,给了我两样物品。

  一样,是父亲送他的胎毛笔;另一样,是他由小戴到大的长命金锁,都是对他们意义深重之物,如今全交给我了,让我有个念想。

  东西交给我之后的三日,爹便撒手人寰。

  我依着爹的遗愿,将他与父亲合葬一处,到了那头,才不会走散。

  百日内办了最挚爱的两名亲人的身后事,痛已麻木,早就无泪可流,经过这件事,我真正的成长了。

  以往,还能偶尔偷巧,想着爹若欺压得太过分,便去找父亲告状,现在,父亲不在了,爹也没了,我只剩自己、只能靠自己,再也不会有人,在我玩垮店铺子时,一面用账本砸我脑门指正我犯的过错、一面替我收拾善后……

  我不知道如今在另一个地方,他们是不是已寻着彼此、真正相守在一块儿,但是我很珍惜自己目前所仅有的,这是他们教会我的,尊重每一分感情,好好善待爱自己、自己也深爱着的人,把握能聚首的每一寸光阴。

  因为——爱情很美,能够相爱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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