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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章(2)

  良久、良久,蔺殇羽只是盯着那碗汤药一动也不动,水漾儿也不死心,顽固的将那碗汤药捧在他面前……

  突然,他默默地端过那碗药,一饮而尽。

  水漾儿欣慰的笑了,二夫入先是不敢置信地怔了一下,继而失声痛哭,还一边扯嗓门大叫。

  「快,快,少爷醒了,快去做点少爷爱吃的菜来,快呀!」

  看蔺殇羽很不情愿似的横袖抹去唇畔的药汁,水漾儿不禁失笑。

  「蔺公子你知道吗?男人女人毕竟是不同的,爹虽然讨厌我,恨不得卖掉我,但娘,她最爱我了!」泪珠儿盈然坠落,但她笑得很满足、很得意。「我不贪心,只要有娘爱我就够了。」

  丹凤眼依旧是妖异的、是邪魅的,却也是深黝的、幽邃的,一抹奇异的光芒,几乎不可察觉的掠过他的黑瞳,蔺殇羽定定的凝视着她,仿佛此时此刻才认识她是谁,然后他横手背拭去她的泪水,不知是否错觉,那动作竟似有几许温柔。

  「你,饿了吗?」

  「……」黑线,斜斜的。

  饿了吗?

  饿了吗?

  这种时候,当她为往事心伤,为追不回的机会而后悔莫及的时候,他居然问她饿了吗?

  他真以为她只会吃吗?

  不过,喝药的问题还不是最大的麻烦,最大的麻烦是……

  「羽儿,你还不能下床呀!大夫说了,你得躺上两个月才能下床的!」

  二夫人又急又无奈,一手按着不让蔺殇羽起床,一手拉起被子要为他盖上,但蔺殇羽仍坚持要起身,硬是扯开二夫人要为他盖上的被子。

  「我没生病……」

  「我知道,但……」

  「也没受伤……」

  「羽儿……」

  「不需要躺……」

  「蔺公子,不管我怎么看,你就是很好命ㄋㄟ!」

  一句话,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视线齐聚水漾儿身上,上官四兄弟兴致勃勃,二夫人也转过头来看她,连蔺殇羽都不动了。

  大家都很好奇,她这回又要说什么「故事」了?

  「这辈子,只有一个人为我盖过被子,」水漾儿轻轻道,「就是我娘……」目光悄悄移向窗外,初雪,开始下了,轻轻的、细细的,像棉絮。「我娘偷偷用破到可以做抹布的旧衣服给我缝了件薄薄的被子,那日也是初雪刚落,娘噙着慈爱的笑靥,温柔的给我盖上了,那是我生平第一件被子,往常,再冷的天气,我也只能窝在稻草堆里睡的,身上盖的也是稻草,可是……」

  她叹息,「一次,就那么一次而已,我爹一瞧见,不但立刻撕碎了那条薄得几乎完全无法避寒的被子,责怪娘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又对我拳打脚踢,打得我昏死过去,」唇畔溢现淡淡的苦笑。「于是我娘再也不敢为我缝被子了,就怕又为我招来另一顿毒打……」

  明澈的瞳眸里,晶莹的泪珠宛如晨曦的露水,「如果可以的话,就算要我躺在床上一辈子也行,好希望娘能够再……」双臂怀抱着自己,水漾儿低喃,透着期待永远无法实现的哀伤。「为我盖一次被子……」

  许久、许久……

  蔺殇羽松开了扯住被子的手,慢条斯理地躺回去,静静地让二夫人为他盖上被子,温柔地拂开垂落在他额上的发丝,慈爱的,近乎央求的呢喃。

  「羽儿,好好养伤,别再让二娘担心了好吗?」

  之后,蔺殇羽再也没闹过要下床了,直到两个月后,大夫允许他下床为止。

  再过一个月,蔺殇羽终于完全康复了,二夫人也决定在清明前赶回夺魂谷,不过在回去之前,她必须先确认一项疑问……

  这日,午睡醒来,蔺殇羽梳洗过后,便要走出寝室,却被上官风拦住了。

  「少爷,您要出去吗?那得披件袍子,早上下过雨,有点凉。」顿了一顿,再加一句。「二夫人交代的。」

  容颜森冷,但蔺殇羽还是让上官风为他披上丝棉长袍。「不要跟来!」

  「是,少爷。」上官四兄弟齐齐躬身,恭送少爷蹈腿去。

  日头西斜,暖暖的阳光落在身上,令人佣懒,蔺殇羽习惯性的背负着双手,越过莲花池,往林子里缓步行去。

  这是一片刻意植种的林子,一株株古拙清奇的老松,恣意伸展的枝叶形成一片青葱翠绿的穹幕,一条白纹石小道,洒脱地蜿蜒而去,步于其间,令人不由自主地兴起一种超然物外,飘逸脱俗的感觉。

  忽地,他定住脚步,眉宇蹙起,头微侧,脸朝细碎语声的方向望去。

  林子间,有一块天然的多角大白石,就像一张桌子,上置一壶茶、几碟点心,周围数块天然小白石,就像椅墩,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分落其上,正愉快的谈笑着。

  「所以,你大师兄和大师嫂被逐出师门了?」

  「嗯啊,二师兄的信上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实在无法同情他们,他们忘恩负义做出那种事,我无法苟同!」

  「但那毕竟牵涉到他至亲的孩子,换了是你,你又会怎么做呢?」听到这种问题,水漾儿不觉一怔,歪着脑袋认真想了好半晌,最后很诚实的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可能要事到临头,我才会知道该怎么办吧!」

  真老实!

  不过这并不是二夫人想知道的问题,她真正想问的是……

  「漾儿,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但又怕你不高兴……」

  「二夫人尽管问,我保证绝不会生气。」

  「就是……」二夫人犹豫着。「呃,你所说的那些童年往事,是……呃,是事实吗?或者,你只是随口编出一个故事来,想哄骗羽儿听话乖乖养伤的?」

  这个问题更令人意外了,水漾儿听得一时哑然。

  见状,二夫人忙安抚的拍拍她的手。「不是我有意要怀疑你,只是我一直很困惑,倘若你真的经历过那样悲惨的往事,又是如何能够保有像你现在如此乐观开朗的性子呢?」

  顿时间,水漾儿明白了。

  二夫人想知道的是,同样经历过一段不堪回忆的童年,为何她想得开,蔺殇羽却想不开呢?

  所以,二夫人才会怀疑她说不定只是在编织故事而已。

  于是她沉默了,好久好久都没出声,久到二夫人都想放弃这个问题了,她才突然开口。

  「其实,那年的大饥荒,已经是连续第二年的饥荒了……」

  「我记得,我记得,饥荒连续了两年,第三年才逐渐好转。」

  「历经两年的大饥荒,第一个死的应该是我,但事实是,我却是家里唯一活下来的人,二夫人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原来是真的!

  心下顿时又惭愧又歉疚,二夫人忙摇了摇头。

  「因为……」年轻稚嫩的容颜上,淡淡的浮现一抹成熟的沧桑。「就跟所有穷苦人家一样,延续了两年的大饥荒,不要说吃米吃肉了,大家都开始啃树皮挖树根了,我还差点被爹换给人家……」轻轻一停。「二夫人应该听过,易子而食吧?」

  二夫人先是一呆,继而愀然色变。「易子而食?真有那种事?」

  水漾儿静静点头。「真有的,二夫人,只是对方嫌我太瘦,身上根本没肉,就只是一层皮包着一副骨头架子,要真换了,他们也啃不到什么肉,所以就不同意跟我家交换,而跑去跟另一个比较有肉的孩子交换……」

  「太……太可怕了!」二夫人完全的被吓到了。

  「不过,我家人都不是饿死的……」

  「咦?不是?」

  「记得那一年,我才刚满八岁,」水漾儿眼帘半垂落,悄悄掩去眸中苦涩的神情。「我们喝了半个多月的草汤——因为连野菜也找不到了,之后有一天,爹突然拿回来一小块肉,为免我娘偷偷分给我吃,他就自己亲自下厨白水煮熟了,然后给我哥哥和弟弟蘸盐巴吃,连我爹自己都舍不得咬上半口,没想到当夜,我哥哥和弟弟就上吐下泻病倒了,隔两天,他们就……」

  她轻轻吸了口气。「死了!」

  二夫人张着嘴,出不了声。

  「嗯,我想二夫人应该猜到了,当时饿死路边的人多不胜数,我爹拿回家的就是从那些死人身上割下来的肉,想是死太多天,肉坏了,不但没让我哥哥和弟弟解饥,反而吃死了他们,我爹当下就疯了,他无法接受是他害死了哥哥和弟弟,就怪到我身上来,硬说是我嫉妒哥哥弟弟有肉吃,故意毒死他们的,于是拿菜刀要砍死我为哥哥弟弟报仇……」

  水漾儿语气说得很是平淡,二夫人却听得愈来愈是悚然。

  「我娘扑在我身上保护我,但我爹早已丧失了理智,便先活活砍死了我娘,再继续追杀我,我娘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快逃!于是我就拚了命逃出去,谁知才刚跑出门外没几步远,就听得砰一声,我回头看,爹追得太急,被门槛绊倒了,一跤扑下地,菜刀恰好砍进他自个儿的胸口……」

  二夫人捂着嘴,连呼吸都不晓得该怎么呼吸了。

  「一家五口,我爹、我娘、我哥哥、我弟弟,还有我,就在那一天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水漾儿的声调愈来愈冷淡,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与她全然无关似的。「然后我回到屋里,坐在娘的尸体旁边,没得吃、没得喝,也不觉得饿、不觉得渴,困了就趴在娘的尸体上睡,醒了继续坐着……」

  二夫人悄悄握注水漾儿冰冷的手,想传递给她一点温暖。

  「瞧见有人在偷割我爹尸体上的肉,我也只是木然的看着,但若是有人想动我娘,我就开始尖叫,一直一直尖叫,叫得那些人落荒而逃,就这样,我守着娘的尸体,天亮了,天又黑了;天再亮了,天再黑了;天又亮了……」

  二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样的话才能够安慰得了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又睡了一觉醒来后,却发现我已不在娘的身边了,四周围着一群比我大,但跟我一样瘦弱的孩子,还有一个男人,那男人就是……」

  「十方秀士。」二夫人替她说出来。

  水漾儿颔首。「师父救了我,收我为徒,第一件事,他先让我吃饱——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得饱饱的,接着他刻意要我和师兄、师姐们轮流说出各自的遭遇,好让我明白,这世间,身世悲惨的并不只我一个人;譬如三师兄,他爹娘先后自杀,就只为了让独子吃他们的肉,继续活下去……」

  二夫人握着水漾儿的手猛然一紧。

  「还有五师姐和八师兄,他们都是易子而食的牺牲者,是师父用两只野兔和两只山鸡,分别换回他们的命……」她惨然一笑,「野兔、山鸡……」语气是深深的嘲讽。「在当时,人命,真的不值钱啊!」

  二夫人完全的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只能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水漾儿瞄了一下被二夫人紧握的手,不知为何,她突然振作起来了。「最后,师父说了,想惦记着凄惨的过去,自怨自艾过一生,或者努力去追求幸福的未来,全在我一念之间,但千万别忘了,我娘是为了救我而死的……」

  「所以,你就想通了?」二夫人小心翼翼地问。

  「不,没有那么快。」水漾儿失笑,眼神是悲伤的、是感叹的,可也是幸福满溢的。「我是在成长的过程中,师父无时不刻的提点,方才慢慢想通,逐渐明了我娘对我的爱的,最后娘也是为了救我而死的,师父说,娘一定是希望我能够活下去过幸福的日子,所以,起码为了我娘的期望,我要快快乐乐的活着,这样,娘在九泉之下,也会很高兴没自救我了。」

  稍稍一顿,她又说:「我想,蔺公子的娘也应该是一样的,如果她还活着,尽管蔺谷主痛恨儿子,但蔺公子的亲娘也一定会跟我娘一样,深深爱着亲生的儿子,只可惜蔺公子无法体会到这一点,幸好有二夫人在,代替他的亲娘,给予蔺公子最深挚的爱……」

  「我……我姐姐是体弱禁不住怀孕生产的辛苦,而我,却是天生就无法生育,所以……」二夫人细声解释。「在我内心底,羽儿就是我亲生的,从姐姐把他交给我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是我唯一的宝贝儿子了!」

  「那么,总有一天,蔺公子会了解的,不必希罕亲爹的父爱,拥有二夫人的母爱,他就应该满足了!」水漾儿信心十足的微笑。「就跟我一样。」

  二夫人含泪注视她片刻,猝然双臂一张环住她,怜惜的、疼爱的、感激的。

  「你师父是个伟大的男人,而你,也是个坚强又惹人爱的孩子!」

  「我也要谢谢二夫人,」水漾儿也紧紧地回抱她,眼眸湿亮——果然,二夫人的怀抱就像娘的怀抱那么温暖呢!「谢谢二夫人替我师父报仇了!」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感动的相互拥抱不放,久久、久久……

  不远处,蔺殇羽寂然静立片刻后,悄悄回身,默默的循原路回去,阳光透过树梢枝缝,斑斑点点地洒落在他身上,愈来愈温暖……

  一夕之间,月影门、擎天帮和千叶庄尽数被歼灭,包括总坛和各地分坛,「清扫」得一干二净,不留半点痕迹,彻底从江湖上除名,这是二、三十年来,江湖上最为轰动的大事,只知是夺魂谷下的手,至于为何,就没有人清楚了……

  除了三鬼帮。

  一得知月影门联手狙杀夺魂公子的任务失败,古媚即刻下令三鬼帮各地帮众以最快的速度躲藏起来,就像一群惊慌的耗子叽叽喳喳的逃回耗子洞里似的。

  果然,数日后便听闻月影门、千叶庄和擎天帮灭亡的消息,古媚一方面暗自庆幸不已——幸亏及时逃脱,另一方面也愤怒不已——月影门搞砸了,致使他们不得不集体躲藏起来,这么一来,连出门都不敢了,还妄想称霸什么武林?

  去称霸茅房吧!

  「可恶!可恶!真正可恶!」

  虽然是万不得已时的藏匿处,可也算是相当舒适了,但终究比不上原来的三鬼帮总坛,更何况,像耗子一样躲起来,面子都丢光了,威风也扫尽了,又如何继续掌握住那些早已归顺三鬼帮的「走狗帮」,迟早会一个个叛离,届时,又得从头再来过了。

  一想到这,古媚就怒不可抑,一边咒骂不停,一边来回踱步。

  抗蛇、黄畸癞和五狐相互对看,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不敢吭出来,唯恐惹得古媚更火大。

  「对了!」古媚忽地煞住脚步,表情十分兴奋。「不是抓住沈康的妻儿了?」

  「可……可是,」筱筱居士呐呐道。「月影门被歼灭时,他们也被放走了,之后沈康就带着他们逃匿无踪了。」

  霎时冷了半截,「混蛋!」古媚咬牙切齿的痛骂,又来回踱了几步。「好,那就另外再捉其他人质来做我们的护身待,让夺魂谷的人不敢动我们,譬如水漾儿其他师兄姐……」

  没声音。

  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

  完全的没声音。

  古媚狐疑地眯起眼来。「你们不同意吗?」

  抗蛇喉头颤了颤,「其实,这点我们早就想到了,可是……可是……」手肘往旁边一顶,恰好顶到黄畸癞的腰侧。

  黄畸癞畏缩一下。「呃,水漾儿的师兄姐也都躲起来了,我们还在找……」

  话还没说完,几个人就齐齐往后退,可也不敢真的退到外面去,勉强停步在门前,战战兢兢地瞅着古媚那张彻底焦黑的脸,惊悚得寒毛直竖。

  按照往例,接下来,她不是继续「动口」,就是开始「动手」了!

  「那么……」奇迹似的,古媚突然又诡异的媚笑了起来。「你们就去抓没有躲起来的那个吧……」

  没有躲起来?

  谁?

  不会是在说水漾儿吧?

  「对,就是夺魂公子,没错,捉他比捉任何人都要来得保险!」媚眼儿勾魂摄魄的抛飞,古媚笑得辉煌又灿烂。「也只有他,才能够让夺魂谷真正的投鼠忌器,往后我们就再也不必畏惧夺魂谷的人了!」

  夺魂公子?!

  杀都杀不死了,还想活捉人家?

  众人的脸色没有焦黑,却变得十分的惨绿,媲美盛夏的丛林,郁郁苍苍,艳丽夺目。

  头一次,众人开始怀疑,他们帮主的脑袋是不是进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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