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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章(1)

  黑纱白麻,在罗家府邸铺天盖地。

  满屋满府的镐素、一张又一张被焚烧的冥纸,都是道不出的哀恸、说不出的苦楚。天候明明是暖的,出入府里的每一个人,身与心却都是冷的。

  布置圣丽的灵堂,供奉着罗岳的牌位,前来捻香的商家、官家与江湖人士络绎不绝,全为罗岳的骤死而讶异,因为罗岳身前重义,受恩者无数,哭进门又哭着离开的人,就占了六成以上。

  遭逢堂主惨死,镖师们内心伤痛,却还能在沈飞鹰的指挥若定下,依序出镖行运,没有任何耽搁,更无半点差池。这也向世人昭告,罗岳虽死,但大风堂声名不坠。

  领着镇远堂的镖师,千里迢迢的从南方赶来,以为能缓解燃眉之急的程鹤,到了罗家之后才发现,自己根本多虑,沈飞鹰的安排全无漏洞,一手经营镖局,还能将丧事办得隆重,不需要旁人插手,更不需要协助。

  白发苍苍的程鹤,这才放了心,到灵堂上放声大哭,还一边哭,一边骂,哭得厉害,骂得更厉害。

  「姓罗的,你这家伙,怎么会笨到被人害了?」程鹤哭得老泪纵横,指着牌位直骂,硬朗的身子晃动不已。「笨啊笨啊、蠢啊蠢啊,你不是该要祸害遗千年吗?你活着的唯一用处,就是好好疼宠罗姑娘,怎么能被害死,害罗姑娘伤心呢?」

  对于罗岳,程鹤向来大嚷大叫,只称姓罗的;对于罗梦,他却好声好气,从来不敢扬声,还尊称为罗姑娘。

  白发豪侠的一番哭骂,又让人们红了眼眶,各自低下头,落下几滴难忍之泪,把身上干麻衣都染湿了。

  整整骂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稍稍恢复的程鹤,伸手抹了抹泪水,才抬起头来,看着从头到尾都站在一旁,全身镐素的罗梦,心疼得都快碎了。

  「罗姑娘。」

  程鹤含着泪,上前小声的唤着,以为遭逢丧父之苦的她会哭、会喊、会求上苍。

  但是,罗梦却动也不动,双眼直望前方,像是瓷做的美人像,连肌肤都透着苍白,本该红润的唇,更是没有任何血色。

  「罗姑娘?」程鹤又唤,小心翼冀的靠近,赫然发现,她就连呼吸都是好轻好轻,不由得心急如焚。「罗姑娘,你别这样,倒是说说话啊!瞧你这样,程某的命也要没了!」

  一旁,传来沙哑却理智的声音。

  「程堂主。」

  程鹤把注意力,都放在罗梦身上,又不敢去碰,听得叫唤连头都没转,直接大声喝叱——

  「别吵!」

  寻常人被他这么一吼,八成就要昏倒,对方却不惊不惧,别说是昏倒或逃走,就连语调都没变。

  「程堂主。」

  怕再大声点,会把眼前的罗梦,给吼得碎了,程鹤恼怒转头,正预备伸出手去,直接捏断对方的脖子。但是,铁掌才探了一半,瞧见出声的人是谁后,程鹤立刻敛下怒火。

  「啊,是你是你,沈飞鹰!」他急忙唤着,改捏为拉,拉着眼前的绝世才俊帮忙。「快快快,你替我唤唤罗姑娘,她喜欢你这么多年,旁人说的话听不进去,但你说的话肯定能入耳。」

  看着身旁的罗梦,沈飞鹰黑眸黯淡。

  自从罗岳暴毙后,不过几日的光景,她愈来愈是憔悴,让人人瞧着都担心。她披麻戴孝,每日都会走到灵堂来,却总是站在那里,不论来者何人,都是一动也不动。

  那双眸子,望着罗岳的牌位,不曾转开。

  他深吸一口气,如程鹤所愿,更是称了自个儿的心意,低声的在她耳畔叫唤,试图让她回过神来。

  「大小姐。」

  她毫无反应。

  「大小姐?」即使是他,竟也唤不回她。

  「她怎么还是不说话?啊?啊?」程鹤急了,几乎要去拔头上的白发,更决定沈飞鹰要是不能唤回罗梦,这灵堂里头所有人的头发,都要被他拔个精光。

  「姓罗的家伙信你,我也信你,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不理会程鹤的催促,沈飞鹰的心里,其实比所有人更焦急。

  他连日忙碌,几乎不曾休憩,更别说是睡着,心中却始终搁不下忧虑,如今发现连他的呼唤,也不能让她回神时,表面镇定的他,其实己经骇得肝胆欲裂。

  罗岳死了。

  但是,罗梦的心神,绝对不能随父亲而去一因为,他需要她!要是世上没有了她,他也不能活。

  因为担忧太深,沈飞鹰再也不管,任何阻拦在两人之间的人与事、计划、任务或盘算,全无顾忌的唤出,藏在神魂中的呼唤。

  「梦儿?」这是第一次,他这么唤她。

  僵立不动的人儿,因为这熟悉的一次呼唤,终于稍稍有了反应。那反应非常细微,仅仅是指尖的微颤,却逃不过两人的注视。

  「太好了,再叫、再叫!」程鹤催促着,老目含泪,险些又要哭出来。

  沈飞鹰定了定神,稍微蹲低身子,黑眸直视着她的双眼,柔声再唤了一次。「梦儿,来。」

  他要她回来,回到他的身边。

  惨白的双唇,无声抖颤,半晌之后,才吐出一声微弱低语。

  「爹爹……」

  只有爹爹,会这么唤她。

  沈飞鹰听了,纵使心痛难忍,却还是必须要忍。「梦儿,我不是堂主。」最残酷的事,非得由他来开口。

  因为,他是如今靠她最近的人。

  罗梦似懂非懂。

  「不是爹爹?」那么,爹爹在哪里?

  茫然的双眸,渐渐有了光亮,缓慢的搜寻四周,不论找了多少次,就是见不到爹爹的身影。最后,她只能看向,耐心在身前等候的男人。

  「爹爹呢?」她问。

  「堂主他走了。」

  「走?」

  起初,她仿佛还不明白,视线又转回牌位,再看向沈飞鹰,反复了数次,然后非常非常缓慢的,再低下头来,望着白晰的双手。

  她的双手早就被洗干净了,再无半点脏污,但是记忆洗不去、忘不掉。她记得双手曾捡过,被烈火烧灼过后,枯脆的残骨;被换过的白裙上,染过渗入布料,无论如何都揉洗不去的骨灰。

  她喘了口气,然后,再喘了口气。

  泪水,终于又滑落,她那似乎己哭干的眼。

  清醒过来的罗梦,颤颤的抬起头,在沈飞鹰的搀扶下,伸手探向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牌位,声如泣血的出声,让闻者无不涕泪沾襟。

  「爹爹!」

  她哭、她唤,但牌位无情,动也不动。

  最后最后,哭声低微,虚弱不己的罗梦,只剩硬咽的吸泣,娇小的身子始终被环抱在沈飞鹰怀中。

  他始终屹立不动,以身体作为她的倚靠、以双手环抱她的身子,任她尽情哭泣,也强过她再像个瓷娃娃,面无表情的站着。

  冥纸飞舞,撩起星火,一次又一次,飞扬在灵堂中。

  哀伤的日子度日如年,苦苦的熬了几日,转眼明日就是罗岳的公祭。

  直到这一天,都已经二更了,沈飞鹰才将事情打理妥当,有时间返回院落,在明日公祭之前,稍微睡上几个时辰。

  只是,踏入院落之前,他还是习惯的先抬头,看向紧邻相依的那间精致院落,看看罗梦是否己经熄灯。

  她的屋里,灯还亮着。

  知道她还没睡,更从白秋霜的嘴里,听到她没有进食的消息。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想去劝,但是诸事繁杂,他实在抽不开身,只能搁在心上。

  想到这里,他调转方向,不回自个儿的院落,反倒朝罗梦的屋子走去,每一步都踩得又沈又稳,没有半点迟疑。

  这几日来他忙着,却也想得很多。无忧王的魔掌会探向罗岳,代表着一个警告。警告他这个公孙明德的好友,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就是无忧王己经知道,他们计划许久的筹谋。

  原本,下一步棋该动了,但是罗岳一死,他只能暂时停下脚步。

  他不能弃罗梦不顾。

  当初,他没想过要弃她不顾。如今更是没有。

  以往,大风堂指的是罗岳,如今,大风堂三个字,指的就是那柔弱无依、楚楚可怜的她。他太清楚她心机深,但罗岳死去的打击,不是她能够单独承受得起的。

  来到房门前,他不再如往常,只站在门外不进,而是想也不想的伸手,将房门推开来,踏入久违多年的闺房。

  不去看房内摆设,是否还如旧,深幽的黑眸就落到,静坐在床榻上,仍是披麻戴孝,没有换为睡衣的罗梦身上。

  「大小姐。」他走上前去,看见她的眼圈,因为痛哭,至今还有些红肿。

  静默。

  「梦儿。」他只能改口,非要这么唤她,她才会有反应,有时会回过神来,无助的望着他,有时只是稍微点头,表示听见了。

  瞧见满桌的素菜白粥,一口都没有动过,沈飞鹰端起微温的粥,来到床榻旁边,向来不是拿刀握剑,就是执笔调度的大手,拿着调羹舀了一口白粥,送到她的嘴边。

  「来,要吃东西,你身子才不会倒下。」他劝着。

  罗梦摇了摇头。「我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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