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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 第二章 小道士

  时光倒流,回到了1911年,这一年是中华历史上一个摧枯拉朽的时代。中国南方发生了武昌起义,之后不久,大清最后一任皇帝溥仪宣布退位,中国不再是一家一姓的私产,皇帝不再是天下万民的主宰。就在这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崆峒山的一座小小道观中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两个,一个跌跌撞撞的男人,背着一个不足一岁的婴儿。当观中的道士卸下那男人背上的布袋,只见里面裹着的那个婴儿竟然睡得很沉,外面的风雨和曾经的刀光剑影都不曾入梦,那规律和恬静的呼吸与这个乱世的节拍迥然相异,似乎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十五年后,一个黄昏,夕阳将天边万里祥云染成一片奇异色彩,泛着淡耦的灰,裹挟着绚烂的红,红中带紫,紫中有粉,粉中泛黄,真的是说不清的奇妙和惊艳,鬼斧神工。与天边那热闹壮观的云霞相对映的是笄头山山林的葱绿和静谧,那郁郁苍绿中偶有飞鸟啼鸣、倏忽而逝。

  一条蜿蜒的山中小径上走来一个很年轻的小道士,十几岁的稚气未消的清秀面庞,头上梳着道士的发髻,上身是灰白色土布大褂,下面石青色棉裤,身量中等,肩上一个扁担挑着两大捆木柴,像是两座小山似的,每一捆比小道士还粗还高大,一看就知道份量不轻,就算是一个壮年男子,背着这两捆柴爬山也会颇为费力。可这个小道士竟然步履稳健,踏着规律的节奏徐徐如闲庭散步,嘴里还叼着一根蒲草,哼哼唧唧不知道是什么山歌野调,很是自得其乐的样子。

  正走着,小道士的眼珠似乎无意间地瞥了一眼左手的树丛,脚步依旧不紧不慢,嘴里仍然哼哼唧唧地唱着。突然,一个灰影从左边窜了出来,快得看不清身形,同时一柄弯刀闪电般劈向小道士的头。小道士将肩上的柴捆猛地抛向灰衣人。灰衣人一闪一踢,柴捆翻滚到一边。小道士手中握着那根挑柴的木棒,挥棒打了过去。灰衣人让过棒锋,一刀削向他的右手。小道士利索地一个横扫千军划去危机,亦守亦攻。两人刀来棒往斗在一处,将山中禽兽惊得纷纷躲避。

  渐渐地小道士落了下风,却也并不见慌乱,而是退到路旁的树林中,依托着树木做掩护,左躲右闪,倒像只上窜下跳的猴子,灵活地躲着猎人的追击。袭击之人的刀式更紧更辣,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力求速战速决,弯刀在夕阳的余辉中反射着阵阵寒光,如鬼魅般吸附着小道士的身影。很快,小道士手中的木棒被刀削得只有擀面杖那么长,突然弯刀竟然迎面飞过来,他瞬间判断了最佳的躲避方向,向斜后方的一棵大树飞身而退,可他的想法似乎早在那人的算计之中,几乎就在弯刀飞出的同时,几点寒光又从衣袖中飞出,封住了小道士的退路。小道士人在半空,躲闪不及,将手中仅剩的那节木棒迎了上去,寒光被击落几个,小道士另一只手捏住一个透骨钉,还有一个贴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虽然险险躲过了暗器,可身形因此一滞,灰衣人早已合身而上,掌如剑锋已到前胸。小道士双手合十扣住那只手“噔噔噔”后退几步,背靠一棵大树,灰衣人的手已经触到前胸,一股强大的力量立时压迫着小道士,让他呼吸困难,顿时脸涨得通红,却突然松了手,嬉皮笑脸地冲着灰衣人说:“师父,徒儿认输,您就高抬贵手吧。我、我快喘不上气啦。”

  被唤作“师父”的灰衣人,一身灰色道袍,浓眉星目,只是过于消瘦,脸色苍白得有些病态,他冷着脸,随即撤开手,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没多大长进!不许吃晚饭,站桩一个时辰!”说完转身往山上快步而去。

  小道士看着师父的背影,挤眉弄眼地做个鬼脸,转身去找那两个柴捆,也不急着走,却从其中一个柴捆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原来是几个野果,两根红薯,自言自语地说:“好在我有准备,师父啊,吃饱了才能站得住呀,嘿嘿……”说着拿起一根红薯大嚼特嚼起来,满脸的得意之色。

  笄头山也算崆峒山群峰中一个名声在外的景观,虽然它不如主峰马鬃山和雷声峰那样,有着几十处巍峨壮观的道观殿堂,所谓“十方丛林”,但至少对于崆峒山的道教信徒来说,笄头山却有着特殊的地位,因为,这里是曾经让崆峒山道教盛极一时的全真派道士苗清阳的埋骨之处。传说当年苗道长羽化飞升之后,他的爱徒潘和真悲伤难止,在师父陵墓旁修了个小小道观,从此在这里守墓修行。后来,潘和真的历代弟子也仿效尊师,代代有徒子徒孙守候在这个小道观中。以至于即便经历了乱世纷扰,这座小道观中竟长年有人住持,不曾荒废,倒是比那些毁于战乱的大殿名观还持久,真正应了道教开山鼻祖老子的柔弱胜刚强的理念。

  如今,已是民国十五年(1926年),任山下硝烟滚滚,乱哄哄军旗易帜,山上的这座无名小道观却仍尘封在亘古不变的寂静之中。

  道观的门开了,先进门的是一大捆干柴,小道士在肩挑的前后两捆柴中间除了两只脚露出来,全被柴捆遮住了,所以猛地一看,像是两捆柴自己长了脚走进来。小道士径直挑着柴捆到后院灶间外放下,麻利地将木柴散开,正收拾着,从角门转出一个老道士,个子中等,虽然穿着普通的灰色道袍,却真个是鹤发童颜,一身仙气自然流露,见之而忘俗。

  小道士一见他,立刻亲亲热热喊了声:“太师父!您瞧我带回什么好东西了?”说着递过来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大半袋的肥硕的菌菇和一大把野菜,洋洋得意地说:“今天我给您做鲜蘑云耳汤,比上次的还好喝!”看看太师父微笑的样子,小道士嘻嘻笑着凑近了接着说:“太师父,今天我碰到三清殿的归林师兄了。他说上月做了几场蘸仪,都是大户人家,给的斋敬很是不薄。太师伯还要送给咱们一些呢,说过两日就送过来。太师父,长这么大,我还没去过三清殿呢,这次您就让我去看看吧。我还给太师伯留着花菇干呢,也总不能老拿人家的,就当是我这个徒孙的一点心意,成不?”说完,一脸的恳切,眼巴巴地望着老道士。

  老道士,道号云鹤,是潘和真的第七代徒弟,如今已经九十有三了,除了一头浓密的银丝和雪白的眉毛之外,浑身上下就像是个四十岁的中年人,尤其是红润面庞上的那双眼睛,纯净而有神,用神采飞扬这几个字来形容绝不为过。云鹤道长面带微笑地说:“原来你做了那么多的花菇干是为了这个啊!再不让你出去走走,要把你闷出毛病了!十五年了,真是不知不觉,时如逝水啊!”

  小道士听出了话音,喜出望外地说:“太师父,您答应了!”旋即又有些迟疑之色,望了眼西厢房,又对云鹤道长说:“那,师父那边……”

  云鹤的神色竟略显凝重,吩咐着:“天行,去把那个药熬上吧,你师父的旧疾又犯了,这次,看来不轻啊!”

  天行一听,立刻急急地说:“我去看看,刚才还好好的。太师父,天行去了……”边说边跑向西厢房。云鹤看着天行的背影,又望了望天边灰蒙蒙的暮色,眼中闪过一丝哀意。

  天行轻轻推开西厢房的房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冲入鼻腔,南墙下的土炕上躺着刚才那个灰衣人,天行的师父,正沉沉睡着。天行快步走到近前,一眼看到床前砖地上一大片血迹,虽已擦拭过,仍然触目惊心。他默默看着师父黯淡的面容,轻轻伸手把了把脉,带着焦虑的眼神退了出来。

  云鹤道人站在院中,天行上前忧心忡忡地说:“太师父,这次师父怕是要躺上一两个月了吧。上个月才好,怎么这么快又犯了呢?今年师父的病犯得比往年勤得多,也重得多,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药,就是再难,天行也一定要找到!”

  云鹤慈爱地看着天行忧虑的神情,略一犹豫,缓缓地说:“天行,天快黑了。日头东升西落,天道如此,不可违逆。你师父当初伤得太重,能撑到今日已是不易,恐非药石能够挽回。我会请你大师伯过来,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吧!”

  天行听出云鹤的意思,不禁涌出泪水,用袖子一拭,说了声“我去熬药”,就匆匆往灶间去了。

  事情果然如云鹤所担心的那样,接连五日,天行不眠不休地守着师父,可师父的病势丝毫不见起色,日日高烧不退,汤药喝下去,也常常因剧烈的咳嗽连药带血都吐了出来,人也一直昏昏沉沉着,几乎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

  自从天行懂事起,就知道师父有着顽固的旧疾,年年都犯,天行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给师父熬药。后来太师父告诉他,师父曾经受过极重的枪伤,伤了脾肺,其中一颗子弹留在体内不能取出来,若不是他和太师伯精通医术,合力将师父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当年师父就没命了。可是从此师父就痼疾缠身,时时复发,但除了三年前的一次外,还没有这么严重的。

  这几日太师伯也天天前来,天行仍心存希望,能像三年前一样有惊无险才好。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煎熬着,十几天已经过去了。这一日,天行送太师伯出了厢房门,太师伯慈爱地拍了拍天行的肩头说:“天行啊,你师父活得很痛苦,大限将至,好好陪着他吧,就这两日了。你师父苦撑这些年就是为了你,你长大了,也很争气,你师父也会安心了。”

  天行怔怔地如同被人当头棒喝一般,心中凉凉的,整个人如同冰封雪埋,脑子里一时间丝丝麻麻乱成一团,麻慌了神,麻透了心。

  太师伯什么时候走的,天行完全没有意识到,好像太师父也过来说了什么,也不记得了,天行只是站在那儿,似乎天荒地老,此身不在。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种下意识,为师父煎药的意念的驱使,天行像没魂的躯壳一样来到灶间,却蹲在堆放柴火的角落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先是呜呜咽咽,而后撕心裂肺。哭声惊动了云鹤道长,他静静地在门外站了良久,神情悲悯,终于听着天行哭声哽咽不已,走了进来,轻轻抚摸着天行的头,叹息一声。

  天行抬起头,泪眼迷蒙中看着太师父慈祥的面容,站起来,忍不住又扑到太师父的怀中痛哭起来。

  云鹤道长轻轻拍着天行的背,和缓地说:“哭吧,知道你舍不得,生离死别,都是要经历的。天行啊,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看淡些吧。你师父这些年不仅受伤痛折磨,他的心也苦啊。所有的苦难都有解脱的时候,让他安心地去吧,到一个没有苦难的地方安息吧。”

  天行渐渐止住了哭声,他拭了拭脸上的泪水,嘶哑着说:“太师父,天行知道了。我再给师父熬上药,做些米汤端过去……”说着转身走到炉灶前,一边忙着,眼中豆大的泪滴还是落在了灶台上。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