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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明月在 第二百六十四章 舌战含章殿

  她还没来得及让那只鸟多等几天。

  她都没来得及去相国府。

  含章殿内,众臣屏息。首当其冲一人年约四十,个头不高,讲话温吞,名唤彭进,乃从四品城门领。

  彭进身前约一丈处的地上,哀哀躺了一只大鸟,通身粉羽,羽毛尖端隐隐泛浅金色,正自低鸣。

  竞庭歌蹲在近旁打量其左翼上箭伤,眉头深蹙,终是伸手拍了拍它脑袋,站起身来向龙座上慕容峋一拜,“此鸟伤得不轻,还请君上尽快送往太医院救治。”

  殿中依旧安静,众人俯首,眼中风云变幻皆映在莹黑地面上。

  慕容峋没下旨,盯着她手中那张信纸道

  “信上内容,先生还需解释了,再论如何处置此鸟。”

  竞庭歌挑眉,暗忖你什么都清楚,救鸟要紧,何必在此拖时间走过场?

  但满朝文武当前,她确得依着规矩来,方不枉长久以来对方护自己在蔚宫。

  “此为诬陷。”她答,“这信不是我写的。”

  “但,”彭进开口,温吞而诺诺,“此信件确是从粉羽流金鸟翼间搜出。先生抵赖不得。”

  竞庭歌回身挑眸看他,既冷且烈;又转了视线去看群臣中一位赤衣官袍长者,年近五十,须发尚黑,眼睛与脸一般圆,嘴角天然上扬,不笑而自成和气,正是御史大夫陆现。

  “陆大人怎么看?”她突然问。

  陆现似没料到她会调了矛头向自己。至少是假装没料到。

  他略一沉吟,生就带笑的脸上一派清和,“竞先生既说不是,”他抬眼向慕容峋,“君上,其中或有误会。”

  竞庭歌心中冷笑,懒待看他惺惺作态,也转而向慕容峋,“连陆大人都这么说。君上,未免损伤无辜,先将此鸟治了,是我通敌叛国还是有人故意诬陷,一查便知。”

  “君上明察!”只听殿中扑通一声,彭进跪下,因为温吞而诺诺,那一字一句显得格外诚挚有力,“微臣不知个中是否有差池。但我们不小心射下这只鸟时,确实当场从其羽翼间搜出此信。不止微臣,好几名将士都亲眼所见,若非如此,”他看一眼竞庭歌,

  “臣不敢在含章殿上冒死进谏。”

  他重咬了“冒死”二字。

  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没人敢随便动竞庭歌。

  “亲眼所见。”竞庭歌笑起来,“当时都有谁在场,谁将此信搜出来的,庭歌不惧一一与他们对质,更不怕君上严查。”她再次转身,看向跪在地上诚挚而诺诺那人,明明只是对他说,声调却异常高,仿佛要让全殿人听见,

  “我本不愿当场撕破脸,彭大人,”她声音清亮,“粉羽流金鸟自出现在世人面前,从未被射伤或者射杀,盖因它们穿行云间,根本不在人为射程内。”

  她说的是“它们”,不是“它”。陆现眉心微动。

  “我的鸟随我入苍梧已经五年,深谙此间地形与规矩,鲜少在人前露面;真要传信,更不会去城门附近低飞惹眼,让你们就此射下来。”

  她低头去看地上大鸟,其鸣哀哀,左爪上纤细腿脖子间一抹极淡且旧的湖色似纱似线,若非有意去看,否则根本瞧不出,

  “最重要的是,这只是我师姐的。我用我师姐从霁都差过来的她的鸟,往锁宁城传信,向崟君泄露蔚国军政机要,我脑子被驴踢了吗?”

  慕容峋听到这句实在想笑。费大力气憋住了。

  “先,先生与祁国珮夫人是同门师姐妹,珮夫人是崟国公主,”彭进伏在地上,虽诺诺却出口有章法,全不似一介碌碌武将,“先生又生在长在崟国,与珮夫人,”他停顿,犹豫半晌方讲出来后面两个字,“勾结,一起为崟君谋事,不是不可能。”

  “哈!”竞庭歌冷笑出声,看着伏地之人如俯观蝼蚁,“我若欲为崟君谋事,还千里来苍梧作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珮夫人不也去了霁都?”

  竞庭歌不动声色再瞥一眼陆现。

  “你今日所言所行是何人授意,我心中有数。至于你方才说珮夫人入霁都,彭大人,”她走过去蹲下,死死盯着他,声量依旧高昂,“此话你敢去对祁君陛下再说一遍么?听雪灯亮,如今珮夫人宠冠祁宫,是祁君陛下心尖上的人。你含沙射影暗讽她为细作为崟君谋局,如此诋毁,连带着将祁君陛下之圣明也一并踩了,如今还,”

  她站起来,回转身看一眼地上粉鸟,

  “为陷我于不忠不义而动手射伤了珮夫人的爱鸟。这笔账,你是等着祁君陛下来找你算么?”

  “先生莫要动此大气。误会而已,不值得于朝堂上争执,小事化大。”

  “小事?”竞庭歌闻声再转,看向终于开口圆场之人,正是上官朔,“相国大人,庭歌入苍梧五年,来时虽是乱局,也因为种种原因与诸位有些过节——”她扬眸看向殿中众人,一如站在沉香台上远眺青川山河,

  “时至今日,乱局已解,庭歌与诸位一样为当今君上谋事,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做对蔚国不利的任何事。”

  她收回目光,重新向上官朔,“相国大人,今日诽谤诬陷,且不说彭大人他们决意要个说法,如此屈辱,庭歌也受不得。”她正了身姿朝慕容峋长拜,“还请君上彻查此事,也好向祁君陛下同珮夫人有所交代。”

  慕容峋沉吟片刻。

  “让太医院的人过来,”如此场合,只抬过人,没抬过鸟,他颇觉怪异,顿了一顿,“好生医治珮夫人的粉羽流金鸟,必得照料至完好如初,若少了一根,”是鸟不是人,不能说头发,“一根羽毛,拿太医令本人是问。”

  霍启应了,即刻吩咐下去安排。竞庭歌见他避重就轻不言查实之事,待要再开口,殿中忽又有人发声,却是陆现

  “竞先生一口咬定此鸟为珮夫人所有,”他事不关己,和气一笑,因着嘴角天然上扬,也不知到底笑没笑,“我等孤陋寡闻,竟不知这世所罕见的粉羽流金鸟倒有两只。”

  慕容峋也不知道。他一直以为辗转于霁都、蓬溪山和苍梧三地的传信鸟是同一只。

  “三只。”竞庭歌高声答,满殿清越,“我老师、我师姐和我各一只,分别为我们师徒三人传信,互不通用。任何一只粉羽流金鸟都不会听除所有者以外的另两人使唤。”她低头看一眼地上粉鸟,“我就唤不动它。它只按我师姐说的办。”

  陆现显然诧异,一壁点头,又颇感慨,“原来如此。可惜但凡我们有幸远观到此鸟,都仅一只,此刻无论竞先生说有几只,也都无从验证了。”

  此一言很有些质疑味道,但因对方神色语气过分平整和善,听着并不那么像质疑。

  却实打实是质疑。

  竞庭歌暗自冷笑,转而向慕容峋道“若庭歌此时唤我的那只入殿,君上可能护其周全,别再叫人随意射下来?”

  慕容峋一怔,用眼神询问她此言虚实。

  竞庭歌不着痕迹点头。

  “都往两侧退开些。”他扬眸向殿中众人,又向霍启,“传令下去,粉羽流金鸟降落宫中,所有人不得搅扰,更不能动手,若有差池,”他停一瞬,“重责。”

  你应该说格杀勿论。竞庭歌心中切切。

  满朝文武旁移,大殿正中空出来,便见竞庭歌抬右手一个指势到嘴边,紧接着一声长鸣。

  四下安静。殿中更静。过了约莫一盏茶时间。

  殿外忽起微风,方向明确而一鼓作气。除了气流声,没人听见鸟鸣或振翅之响,那粉色大鸟悄无声息出现在含章殿上空,仿佛根本没有扇动双翼,而直接滑翔至竞庭歌身边,旋即看到了地上同伴。

  它回望一眼竞庭歌,似是询问;竞庭歌摇头又点头,它迈步至同伴跟前,弯下长长脖颈用脑袋在对方脑袋上蹭了蹭。

  众人皆是第一次于近处观此鸟。粉羽若霞,如鹳如鹤,却比前两者大出数倍,站立时几乎与人等高,却极其温和,从面貌到行为皆温和。

  “陆大人可注意到了它们俩脚爪上缠丝?”

  陆现波澜不惊,脸上依旧浮着笑意,立在原地凝眸向两只鸟的脚爪上细看。

  半晌。

  “有。如此隐蔽,若非竞先生提醒,旁人根本瞧不见。”

  竞庭歌也笑,“那大人可瞧清楚了,那丝线颜色是否一样?”

  “不同。”

  “大人可能辨出分别是什么颜色?”

  陆现微蹙眉,颇有种被当作孩童盘问之感,“该是浅湖色,和,”他看一眼对方身上裙衫,“烟紫色。”

  其实不好分辨。不知是年头太久还是沾了灰尘之故,那些本就蒙着些灰度的浅淡蓝紫乍看都像灰色,非两厢对比一再识别不能区分。

  竞庭歌自然明白,巧笑道“陆大人好眼力。这两股丝线是幼年间我与珮夫人初开始训练它们时所缠,彼时鸟儿都还未受规训,难于区分谁是谁,我们便以缠丝颜色辨之。”她转脸向殿中众人,

  “诸位也看到了,庭歌入苍梧五年,春夏秋冬无论何时总着烟紫色;同样,祁国珮夫人偏爱浅湖色,多年来只着湖色裙衫,至祁宫仍未更改。当然了,世人少有见过珮夫人的,我此刻这般说,你们大可判其无凭无据。总归,”她看向殿中二鸟,

  “庭歌如上所言,皆是事实。以缠丝颜色辨别,受伤这只确为珮夫人的,作不得假。彭大人,”她低头去看已经旁移此刻跪在陆现近处的彭进,“这鸟你们谁出手伤的,如若珮夫人因此动怒,自然也会惹恼祁君陛下。你们此举,堂而皇之损害两国邦交,为君上惹下多大麻烦,还不知罪么?”

  彭进跪伏之姿已不似先前端正。但到底是武将,并未露怯。

  “但那信,”他再次咬回原初一项,“的确是从此鸟羽翼上搜出。君上明鉴,微臣不敢妄自编排责难,只是陈述事实。”

  “谁动的手射下此鸟,彼时哪些人在场,”慕容峋道,“通通传唤上殿。现在。”

  “禀奏君上,”竞庭歌再开口,“人证上殿之前,庭歌还有事实须陈述。”

  慕容峋微挑眉,“讲。”

  “粉羽流金鸟只供我们师徒三人使用,世人皆知,我不可能用它向第四人传递消息,此其一;今日诸位乃至整个蔚国都知道此鸟为我所用,我若当真想向崟国递消息,不会傻到堂而皇之叫它去传,此其二。”

  她话音刚落。

  慕容峋还未及回应。

  “若非此鸟突然低飞于城门上空,便不会被彭大人的人射中,先生所行也就不会被发现,此其一,”陆现突然开口,嘴角笑意不减,语声淡淡,仿佛只是平常论事,

  “先生方才说此鸟为珮夫人所有,只听珮夫人使唤,那么是否存在这种可能它本来就是要先回霁都向珮夫人复命,珮夫人看过信上内容,再遣其前往锁宁城送信。毕竟从苍梧到霁都,比到锁宁城近了不少。而珮夫人也须对先生所传内容有所了解。此其二。”他向慕容峋长长一拜,甚为恭谨,

  “只是依据现有事实推测,老臣无意陷竞先生于不忠不义,还请君上恕臣直言不讳之罪。”

  终于忍不住了。竞庭歌心中冷笑,笑盈于面,眸光却冷冽如数九霜剑。她煞有介事展开手中信纸,煞有介事将信上所写从头到尾又看一遍,再次冷笑出声

  “我先给珮夫人看,还用写&039;崟君陛下御鉴&039;?就算是方便她看了直接再将信传出去,”她一顿,“这么点内容,让粉羽流金鸟传递,何须写信?”遂转头去看正俯身轻鸣抚慰同伴的粉鸟,“他们也太小瞧你们了。”

  陆现不言不发问,仍旧含了笑意,仍旧事不关己。

  没人敢言敢发问。此一番自证清白有理有据声势夺人。彭进也不敢。

  便只有慕容峋能唱和。

  “此话怎讲?”他从未亲见她递信出去,确实疑惑,确实不知。传信不写信,传的什么信?

  “回禀君上,粉羽流金鸟能通人语,也能转述,当然其转述之言只我们师徒三人能懂。”她反身再向殿内众人,目光从陆现彭进身上扫过,利如刀刃,

  “除非是洋洋洒洒几大页的内容,未免鸟儿记不住,我们会用书信,”她手一抬,将白纸黑字单薄一页扬在空中,指尖忽松,那寥寥纸页如枯叶般飘荡,最后落在彭进身侧的莹黑地面上,

  “这么几个字,我们从来不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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