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松语文学 > 玄幻魔法 >枕中记最新章节 > 枕中记TXT下载
错误举报

《枕中记》正文 第四

  那日行到一处市镇,前方乱民如潮,衣衫褴褛,相互扶持着,哭声遍野。

  驾车的侍卫找了一位随着人潮逃难的褴褛老妇来一问,原来是前面有大河决口,淹没了成千上万亩田地,多少百姓家园被冲毁,为了保命,只得远远地离开泛滥区。又有人趁机揭竿起义,汇集流民,转眼间便是数千人,这些人说着是要推翻帝濯,实际却多是流氓地痞,汇聚成势,打家劫舍,凌虐妇女,无所不为。

  老妇断续哭告,她家里的田地被冲毁,老头子、儿子被洪水冲走,生死不知;儿媳被所谓揭竿起义的好汉凌辱了,想不通便一索子吊死了自己;孙儿和老妇一同逃难,前些天偏又没了粮食。

  虽然从前亦不过是普通农户,这孩子依旧是手心里的宝,全家娇惯着养大,从没受过这些苦楚。老妇到处乞讨跪求,也没能得来一块饼子,孩子到底没能熬过他虽年老却已久经风霜的奶奶,在路上活活饿死。

  苏麦心里纠然有痛,自荷包里偷偷取出金子,在背转无人之处拿给老妇,又将车里储存的干粮烧饼递给老妇。老妇狼吞虎咽地吃完,痴痴地看着苏麦,眼前的姑娘不过七八岁,穿得虽然颇淡素,气质却甚好。她神色冷冷清清地,亦不大讲话,文静又恬淡,一双纯净无波乌黑的眸子带着些苍蓝。

  她看着这和自己孙儿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突然落了泪,拉住女孩子的手:“姑娘,你是哪家豪门大户的富家姐罢?这样好的相貌,这样善的心肠,出手又阔绰,偏又才这样。这么乱的世道,你这样的女孩子,怎能孤身在外呢?就是有千军万马保护着,也未必安全呐!听奶奶的话,回家吧!”

  苏麦惘惘地看着眼前的老妇。老妇满脸皱纹,一身灰土,相貌普通,几近有些丑陋,是那种田间地头最普通的老妇人。可她从前从未感受过老妇身上的这种感情,这种悲怄的、深沉的、又是最最朴实最最淳厚的感情。

  卫虞和苏黛灵,一个是她的母亲,一个是她的祖母,可她从未自她们身上感受过这种最纯粹的炙热,一次都没有。她们都是那种沉稳理智,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大家闺秀,纵然爱人,也总带着隐隐的克制和冰冷。

  她的心中亦是从未起过这种情感的,她其实也并不能理解这种情感,她的心和老妇炙热的泪之间始终隔着一层薄膜。但即便如此,透过那薄膜,她也依旧能感觉得到,依旧能感觉得到……那种火一般热切的温度,是从一个居无定所、到处漂泊,随时会丧命的穷困老妇眼泪里燃起的温度,将她一直冷清清的心也熨帖上了热度。

  直到多少年之后,苏麦才明白,这种温度,是从孕育麦子的厚重黄土里一并孕育出来的。

  而那时的苏麦,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下车去,和老妇一起,走到哪里就是哪里,安家立业,照顾老妇,使她免于饥馁,为她送终。

  只是她终究恢复了平静,前世心头唯一一次将要燃着的火就此熄灭。

  她想起了卫虞的嘱托——她要救人饥馁,要福泽世民。她会刀,会箭,学过医,会术数天衍,她有力量,可以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去保护别人,但在这乱世里,只保护特定的那一两个人还不够……她得做麦子,把自己埋在土里,和千千万万个其他人一起,将力量汇聚到一处,将历史的车轮推出泥沼,推到正确的轨道里。

  于是她和老妇作别。前方的路被洪水阻断,暗卫来询问她下一步的方向,她要暗卫做主。

  暗卫寻了一条相对隐僻的路启动马车,她掀帘回望,身后是漫漫黄土,灰灰难民,无边无际。

  草根树皮,能吃的东西都被难民们啃了个精光,天地间已无一点绿色;大河决口,洪水蔓延,天气却酷暑难耐,连续数天没有一滴雨落,良田干裂;路边老幼褴褛扶携,非残既老,非病既伤;有人尸横在土路边,上面落了一群老鸹,有个极瘦弱的男人左右四顾,见没人注意他,便从那尸体上拽了个大腿,收进麻布包袱里带走了。

  苏麦脑子嗡的一声。这是……人间炼狱啊!

  不。不要。

  苏麦在心底发誓——这世界,她不要它再像现在这样,绝对……不要!

  ——

  为了避免撞见各处汹涌的难民,马车取最隐僻的路,飞速在大殷领土上穿行。难民如潮的地区逐渐被抛在身后,沿途的绿色越来越多,逐渐气候湿润,郁郁葱葱。

  然而地方的暴乱却不见少。马车经得了天灾,却熬不过人祸,多少次暗卫要亲自出手杀人,才能成功通过那些山匪啸聚的地区。又有多少次,因为途中有阻,不得不临时改换路径。

  时间愈长,苏家祖地却始终没到。苏麦有时恍惚间,会问着自己,如果永远都到不了了,你该怎么办?

  可她没想到这竟会成真。

  终于,苏麦和暗卫都熬不住了。苏麦到底是个姑娘,在马车里颠簸了数月,饮食又不好,已近乎面黄肌瘦;暗卫更是彻日彻夜赶车数月,从不敢有一刻松懈,甚至根本没睡过几次好觉。

  偏生,他们还当头遇上了劫匪。

  崖边陡峭的路,只容一辆马车通过,一侧是葱郁陡林,一侧是悬崖万丈。马车在前面疯狂地跑,两匹黑马唇边已冒出白沫,两骑幽灵般的游骑悠然坠在马车之后,游刃有余,时不时开弓拉弦,施放冷箭。虽然有苏麦以石子掷出,震断了不少箭矢,暗卫还是中了三箭,腹上搏斗而受的刀伤还在渗血。

  更可怕的是,两匹黑马已几近力竭,坠住马车的游骑的箭矢不再射人,通通冲着两匹马的八条腿来。

  苏麦自马车坐褥下抽出自己的弓箭来,探头欲还击,但还未等拉弦,一支白翎箭便从脸前插过,死死钉进了马车的门框里,劲风刺得苏麦眼睛发酸。

  暗卫大吼一声:“殿主,坐回去!别添乱!”苏麦只得将身子死死缩在了马车里。

  身后坠着的游骑……似乎有着可以看透黑暗的眼睛。

  左边那匹马的腿被射成筛子,刷地跪下那一瞬间,苏麦叹了口气,紧紧握住手里的荷包——那里面有一块玉佩,是苏黛灵为她雕刻的,她和自己母亲,和西疆的自己最后仅有的一点儿联系。

  还未到祖家,未为这艰难人世出一点力,就要……被这崎岖世道绞杀在这里了啊。

  母亲,外祖母。麦子辜负了你们的期盼,若有黄泉……相见时麦子再向你们赔罪。

  苏麦闭上了眼睛。

  马车侧翻,从万丈悬崖上冲了出去。

  ——

  马车的碎片冲入水中,激起庞大的浪花,汹涌压力将苏麦已彻底平静入虚无的意识冲醒。

  悬崖下……竟是深潭。

  她还活着。

  苏麦豁然睁眼,神志顿时冷静下来。此时已是午夜,又是乌云密布掩住月亮的天色,水中一片昏黑,几乎无法辨别方向。被坠落物冲击,混乱的水流急速搅动,纵有马车的残片垫在身下卸去了大部分冲击力,但苏麦的四肢仍被庞大的力道震得发麻,她勉力活动着,逐渐恢复力气。

  别处未受伤,但右腿被木框擦过,满水鲜血,只怕见骨了。

  虽然生长在西疆,苏麦却曾于罗布泊中学过水,甚通水性。她将荷包叼在口中,弓箭背在背后,靠着肺腑间最后一点儿余气,一口气避开马车碎片,上浮探出了头,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眼睛逐渐适应了四周的环境,苏麦徘徊四顾。这是一条峡谷中的河,一侧是他们摔下来的峭壁,一侧是能上岸的缓坡,百余米荒草外是茂密丛林。远处两块巨大的黑影在水中漂浮,是死去的马;却始终找不到那暗卫。

  暗卫是苏黛灵手下最强的暗卫,自己都能活下来,他更不可能死。苏麦心中一凛,存了一口气,连忙又潜回水中去,向峭壁的方向缓缓潜游。

  寒冽的水侵蚀着她的肌骨,水荇和枯木缠着、打着她的脸。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很少感到疲倦的身体这时却沉重无比,苏麦勉强靠一口气游到了峭壁下。

  峭壁应是被急流侵蚀多年,光滑而陡直,完全没有落脚之处,苏麦只得将身子藏在石壁的凹陷处,遮住自己,靠在石壁上,努力让身子沾少上水。

  右腿疼到入骨。

  苏麦尽力压缓呼吸。眼前的苍莽山林昏黑辽远,发梢有冷水沁入眼睛。她周身疲累,心跳如鼓,每一寸身体都不自觉地在抖。

  墨色暗沉混沌的一片。山峡凄切冷旷,对岸缓坡远处,苍竹林里有蛐蛐儿幽然的叫声。

  突然,草坡漾起一道血光!

  苏麦努力缩着身子,不忍去看。空气中仿佛沁满了血腥味儿,她死死闭着眼,死死闭着眼……

  有人倒在草坡上。两道飘忽迅捷的身影现在那人左右两侧,开始到处搜索。苏麦含了一口气,咬紧牙关,将自己浸在水下,从上衫撕下布条将腿上的伤口死死扎起。

  悄悄换了一口气,又换了一口气。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苏麦终于一步一瘸地走到暗卫身边,嘴唇发青,皮肤泛紫,双眼发痛。她在冷冽的水中浸泡久了,脑子天旋地转,浑身都在颤抖,几乎虚脱。

  奇迹般地,那双腿皆折,腰间一个血洞的暗卫还有一口气。

  苏麦重重跪坐在他身边,几乎以为自己再站不起来了。

  “别担心,殿主。”暗卫哑着嗓子,声音极轻,像快要扯断了的风筝的线:“他们已经走了。”

  苏麦动了动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他……是他明知道逃向草坡会有危险,但还是选择了最危险的路,吸引了那两个人的注意力,保住了自己。

  暗卫闭上眼,唇边似乎在笑:“殿主,快走吧。”

  她终于开口说出了话,她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这样的声音,嘶哑又滞涩,苍老陌生到可怕:“你……你是我走丢那次,把我救回来的那个人。”

  暗卫无声地张了张嘴。

  苏麦定定地看着他,眼角有泪滑落。她想起了很多细节,想起这个男人是谁,想起他在西疆时是怎么把她放在肩膀上看烟花,想起从西疆一路过来的种种。

  但没办法啊。

  她学过医,会弓会剑,熟于天衍。可再好的药也挽救不了死亡,会弓会剑却打不过那两个游骑,熟于天衍却算不出他会死在这里。有些事情她救不了,就和这世道一样。

  没办法啊。

  暗卫猛然咳起来,咳出许多血:“殿下,让我……摸摸你的头、可以……吗?”

  没有拒绝可言。

  她怔怔地伏过去,将男人无力的手拉到自己的头上。

  男人使出最后的力气挣开双眼,仔细看了看她,露出她当时完全理解不了的极欣慰快活的笑意。那眼神缱绻释然,有千百种未说出口却胜似出口的期盼和嘱托。

  苏麦定定地道:“你还有什么愿望要我帮你做吗?”

  男人笑了笑,吐出两字:“活着”

  然后那个笑容便凝固在了他的脸上,再不会更改。

  苏麦静静地坐在那里,男人的尸身旁,一言未发。

  眼前澄碧的水依旧湍流着,峭壁陡悬,群山巍峨,一层层苍青色从山脚下织叠起来,寥廓到人心里发抖。她倔强沉默地折着头,望着乌云翻卷的黑蓝色夜空。

  这世界突然有一瞬间极大,极孤独。她觉得冷,觉得自己也许已被抛弃,被囚在这碧绿苍蓝的山峡间,便是再走上千万年,也依旧见不到人。

  她缓缓闭上了双眼,昏倒在地。

  苏麦站起身时,已是清晨微曦。她以弓作杖支起自己,从暗卫身上撕下干燥的布死死裹住腿上伤口,一瘸一拐却极坚定地向密林中走去。

  那双乌丸似的带些苍蓝的眸子没有半点情绪,干净冷清,仿佛蕴了许多许多年的死寂。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