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客剑行》正文 第十七章 麻雀
斜阳路上栽满了桃花，在弧形的街道两旁一路延伸，站在街口，一望无际的粉色使人双眼迷离。
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朵朵桃花被打落下来，零散的撒在地上奄奄一息，像是姑娘哭花的妆容，惹人怜爱。
可惜桃花和此地并不相称，往巷子深处走去，韦三水只听见铁器的敲击声越来越近，空气中散发着金属的味道。
转过弯道，在层叠交映的桃花后，赫然出现的，是一尊黑漆漆的铁砧。
一弯臂膀在不断地敲击铁砧，古铜色的皮肤上渗出一层闪亮的汗液，在阳光下映出手臂粗壮的线条。奋力敲击后，臂弯停下运动，抬起手来，拎起披在肩头的抹布擦了擦额间的汗。揭开抹布后，出现的是一张中老年男人的脸，他的额头上有着很深的抬头纹，眼角到下颔一路上坑坑洼洼地散布着一些疤痕，纵横交错，仿佛是被腐蚀的黄土一般。两道半灰半白的八字胡垂头丧气的耷拉着，像是在哀悼自己逝去的青春。
铁匠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自己身前的韦三水。
“老板……有什么需要？”铁匠含着哈欠问道。
“买点东西。”韦三水答道。
铁匠低头看了看手中正在打造的铁器，思忖道：“我还有最后一道工序。”
韦三水点了点头，乖乖站到一旁等待。他清楚铁匠的脾气，在铁匠工作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允许打扰，刚刚能跟他搭腔，已经是给了极大的面子。
四周冷冷清清，除了铁匠的敲击之外，静得连花瓣飘落都掷地有声。铁匠敲击铁器的声音及其精准，每一下敲击的间奏都保持一致，韦三水觉得这敲击声仿佛是敲在他的心跳之上，随着铁匠手臂的起落，铁器的灵魂仿佛也在跟着起伏，金色的光芒愈发耀眼。
韦三水知道，这是铁匠在为铁器布法施魂，为其注入某位神灵的祝福，待铁器铸成之时，将会为铁器带来附加的效果。
韦三水看着铁匠晃动的灰白胡须，心下唏嘘，铁匠熟练的身形和五十年前一模一样，正是那一天，名剑血饮现世。那把剑陪了韦三水整整三十年，最后在他归隐柳城时，王宝荣成了它下一任主人。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铁匠终于停止了他规律的敲击，在这期间，铁匠敲打铁器的速度没有变快，也没有变慢过，力量运用到了这个境界，即便在一流高手之中，亦是少数。韦三水自忖即便年轻个四十岁，也做不到像铁匠一般举重若轻。
铁匠钳起铁器，将其放入一旁的水缸之中浸泡，韦三水这才看清，原来铁匠大费周章施法锻造的铁器，竟是一把菜刀。
“大功告成！”铁匠欣喜地宣布。
“这把刀…是给哪位英雄的？”韦三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两人都认识的人之中，有谁是使用菜刀这样冷门的武器的。
“青云巷蔡大叔家，跟我订了这把刀。”
“青云巷蔡大叔？那不就菜市场一屠夫么？”
“是啊。”铁匠露出了憨直的笑容。
“蔡大叔又不是什么武林人士，不过一把杀猪刀，你何苦下这么大功夫，他反正又用不上。”
“用不用得上是他的事，做好这把刀是我的事。”
韦三水闻言不由得直摇头，铁匠的脾气，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古怪。韦三水虽然表面上怒其不争，但心底却又有一丝欣慰，不管岁月如何风吹雨打，人的秉性还能倔强下去，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当然，如此行事，虽然性格上得到了满足，荷包上却得不到满足，这样打铁，实在太没效率了，难怪顾客不愿上门，此地冷冷清清如此萧然。
“什么风把韦大夫吹到我这破地方来了？”铁匠问道。
“我想买剑。”韦三水道。
铁匠抬起头，注视着韦三水，似乎在确定韦三水的决心。韦三水神情自若，波澜不惊，用以回应铁匠的怀疑。
“我一共造过两千九百六十五把武器。”铁匠重新低下头，开始为手上的菜刀抛光。“我的师傅说过，工匠造器，是在汲取神给予人的恩赐，而每个人，自有他的因缘，我们从大自然所掠夺的，不能超过神原本所给予的，一旦超过，自然就会惩戒罪人。”
磨刀石和菜刀相互摩擦，发出的尖啸声有些刺耳。
“我初入师门的时候算过命，我这辈子，和众神的缘分不算太多，只够我造三千把武器。”铁匠喃喃自语：“年轻的时候，一直以为制造的武器可以建功立业，帮我行善积德，助我突破这三千把的界限，后来却发现，有时候帮一个人，就要杀一个人，业障是永远无法彻底消弭的。给人一把剑，既是给人一份力量，亦是给人一份罪孽。”
铁匠竖起菜刀，盯着刀锋：“我还剩三十五把武器可以造……”
韦三水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每把剑加你三两金子，我加急。”
“好，老板里面请……”铁匠二话不说放下了手中的菜刀。
韦三水随着铁匠进入铺子里，只见各种铁器散乱地四处堆放，这里一簇那里一撮，摆放看似毫无章法。然而铁匠铺的屋顶漏光，零零散散地从上面照下几束，每一束光线正好落在一堆铁器上。韦三水怀疑铁匠这么摆放是暗合某种阵法或者炼金术的设计，但仔细想想，依铁匠的性格，也很可能就是毫无道理随便乱放的。
“这一堆八两银子，那一堆十二两，这边的比较贵，要按黄金算……”铁匠四处指指点点给韦三水报价，“对了，你给的是桂元还是银号通币？”
“我给你一坨黄金，你想造哪个货币自己造可以吧。”韦三水没好气道。
“违法的事我可不做。”
“你堂堂六国荡寇，连一个效忠的对象都没有，又守过哪国律法啦？”
“私造钱币那可是六国通缉的重罪啊，再说我也没有那个技艺，各国货币，所用的配方皆不相同，光是要炼出相似的精魂都花了我好几年时间……”
“你还真试过啊？！”韦三水惊讶地转过头。
铁匠自知失言，支支吾吾道：“只是……只是进行了一些理论探索，匠人嘛，当然要有探索精神……”
韦三水无言以对，不欲与他强辩浪费时间，只得淡淡道：“看得见的不稀奇，我想要一些看不见的。”
铁匠眉头一凛：“随我来。”
铁匠领着韦三水，绕过零零散散的铁器堆，来到了一扇破败的木门前，这木门高三尺有余，只有半个人那么高。由于此地光线阴暗，韦三水只隐隐约约辨认出木门上面刻有几个零散的图案，铁匠在这几个图案上指指点点一番，不一会儿，只见墙体突然开始晃动，向后缩了几寸，继而那扇矮门被缓缓抬起，升至七尺左右，终于能容人正常穿过。
铁匠打开木门，赫然出现的，是一块黑漆漆的铁门，门上左右各一个兽首样式的把手。铁匠拉起右边的门把手，向左转了两下，再拉出来，又向右转了几下，最后摁回去，左边的门把手则如法炮制，那扇铁门才终于缓缓打开。
而大费周折打开的门背后，是一个幽暗的地窖，与其说是地窖，不如说是一个地宫更合适，地宫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沿着深洞边缘，一个旋梯向下蜿蜒。铁匠点起一盏魂灯，两人顺着旋梯缓缓而下，旋梯右侧不时出现一些门，不知通向何处。
铁匠最终停在一扇墨绿色的门前，韦三水向洞下望去，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排各式各样的门，沿着阶梯被布置在洞的边缘。
铁匠掏出随身佩戴的一把匕首，插入钥匙孔中转动，门旋即打开，出现一条悠长的隧道。铁匠用火点燃了门旁墙上的火把，随后只见一条火蛇缓缓沿着墙壁向里钻去，沿途点燃了挂在墙上的一排火把，照亮了前方道路。
两人缓步进入隧道之中，道路渐渐变宽，两旁各出现一排架子，上面空荡荡的，韦三水知道，若不是因为过去的变故，这些架子上，应该摆满了铁匠引以为豪的各种宝贝。隧道尽头，立着左右两排雕像，每尊雕像均保持站立之姿，将一把武器矗立在身前。唯独隧道尽头居中处有一尊神像，两手空空，悬在空中，似乎在施法。
“这几把，自己选。”铁匠说罢不再理会韦三水，径自点了三炷香，走到隧道尽头那尊雕像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三躬，那是他们一支的祖神，据铁匠所说，唯有受到祖神认可的人，才能看到祖神的真面目。
韦三水抬起头，看着雕像黑乎乎的脸，即使眯缝着眼，依旧无法辨认出那张脸的模样，只得摇了摇头表示放弃，转身开始挑选自己需要的剑。
几尊雕像服饰各异，韦三水分不清他们所代表的信仰，身前的武器也长短粗细各不相同。韦三水来到一把长剑身前，这柄长剑十分精细，拉开剑鞘，只见剑身上隐隐含着蓝光。
“寒心，单刃剑，剑长四尺三寸，剑身轻薄，这么长的剑身才重一斤二两，由寒精铁所铸，能够保持足够的韧度，适合以剑气斩击为主，内功阴寒的剑客使用，说实话，它不适合你。”铁匠参拜完祖师爷，开始好好做生意。
“我知道，这把剑……能够用好的人太少了。”韦三水点评道。
“你的门徒之中，倒不是没人能用。”铁匠淡淡道。
“可惜还不成气候。”韦三水摇了摇头，将剑插回剑鞘之中，随后拿起旁边雕像前的一把刀。
“你会使刀？”铁匠问道。
“略懂一二。”韦三水将刀身调转，握在胸前，掂了掂重量，决定放弃。韦三水接着转身走到另一把剑身前，这柄剑通身乌青，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乌鸦，这把剑，最适合暗杀，隐匿气息之后，甚至可以骗过诸神的眼睛，使用者若是用毒的高手，效果更佳，在你门下，最适合的使用者莫过于……”
“我知道”，韦三水点了点头，“只不过，他需要的，可能不止一把。”
铁匠点了点头：“到底是你挑剑，还是给徒弟挑剑？”
“不管谁用都好，我要一把能够对抗‘血饮’的剑。”韦三水转过身，开始观察身后几尊人像前的武器：“你的麻雀满天飞，城里发生什么应该逃不过你的眼睛才是。”
铁匠神色一凛，收起了原先略带顽皮的脸色，“你已经隐居柳城十几年了，这次真的打算应战？”
韦三水无奈地摇了摇头：“人家找上门，我有什么办法，不过也罢了，我老了，孩子们也长大了，各自有各自的江湖，总要上路的。”
“常人当然可以上路，那病人呢？”
“病人……柳城之内，所有的手段都试过了，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去外面寻找良方。”
铁匠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最后不由得直摇头：“罢了罢了，老朽无能，没能守誓，这事过了，再到神灵面前去忏悔吧。”
铁匠说罢，叹了一口气，径直走向自己之前参拜的祖神像前，又拜了拜，随后脚下一跺，只见四周墙壁开始晃动，不断掉下灰尘，一道蓝色的光芒从地上亮起，那尊看不清脸的祖神像前，缓缓升起一块巨石。巨石一直升到神像悬空的双手处才停止，原来这才是祖神像完整的形态。
铁匠叩了叩巨石的顶端，巨石缓缓裂开一条缝隙，最后碎成一堆石块，一柄钢剑立于其上，英姿勃发，光可鉴人。
“对付‘血饮’，当然要用‘雪饮’。”铁匠拔出钢剑，“‘血饮’是经过血莲淬炼而成，阴中带阳，属性复杂，可以说是冰中带火。而这把‘雪饮’，是由雪莲淬炼而成，可以说是极寒中的极寒，属性极其单一，但也正因为此，才能将纯阴纯寒发挥到极致，一言以蔽之，冷酷到底。”
铁匠转过身，满脸神圣的将雪饮递上，可韦三水被铁匠的“血饮”和“雪饮”弄得摸不清头脑，只得面色困惑的接过雪饮：“这把剑……叫什么？”
“雪饮。”
“它有……别的名字吗？”
“这个名字不好听吗？”
“好听……怎么会不好听，只是……缺少点特色。”
“不过一个名字而已，不要过多纠结。”
“既然只是一个名字，你要不稍微改改？”
“我哪有那么多名字给它啊，你看看那些说传奇，历史上的名剑，用来用去还不是那些名字，什么绝世啊，屠龙啊，倚天啊，雪饮这名字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符合这把剑的气质。”
韦三水只得作罢，看着手中的雪饮，拔出剑鞘，只见寒光一闪，一股寒意蓦地蹿上心头，不禁哆嗦了一下，这熟悉的感觉，让韦三水瞬间明白，唯有同样冷傲的人，才能驾驭这把剑，而师门之中，说起冷傲，想来也没有第二人选。
“黄金八千两。”铁匠比了个手势。
“八千两？”韦三水忽然觉得自己是捧着一座泰山。
“八千两怎么了？你一个医馆老板还给不起吗？”
“医馆是福利行业，哪有那么高收入啊？！”
“我不信，你们这些医生坏得很，多开两副药不就有了吗？”
“我可是凭良心经营的啊，再说你这是黄金八千两，一间银号都未必有那么多钱。”
“在我心中，这把剑，可比一间银号要贵！”铁匠凛然道。
韦三水闻言心头一震，看到铁匠眼角似有泪光涌动，这才知道铁匠心有不舍，只是表面嘻嘻哈哈。这位当年拳打三山的一代宗师，如今已头发半白，却仍然像个孩子一般失态。孩子因为尚未知道失去与离别乃是常态，往往会为了一个玩具一个东西而耿耿于怀，心痛到不能自拔，眼泪总是浪费在这样的情绪上，长大之后，才往往会觉得自己幼稚可笑。而年逾花甲的铁匠，退隐江湖这些年来，一直陪着他的，只有这些剑了吧。
“说起来，我好像还有些东西要跟你买。”韦三水不知该如何安慰铁匠，只得岔开话题，毕竟，自己还有其他事情有求于他。
“买什么啊？”铁匠没好气地问道。
“买你的剑要八千，那买你的拳头要多少？”
“四天之后，你想让我给你助拳？”
“你肯出山，自然再好不过。”
“我一把老骨头了，哪像你后生仔，打两下骨头散架了谁负责啊，哦，忘了你是医生，算啦，也别给你添麻烦啦。”铁匠摆摆手，看了一眼地上的一摊碎石，心痛不已，不敢再看，连忙转过身子，带头向外走去。
韦三水无奈地弯了弯嘴角：“说起来，你给我看了那么多剑，我也给你看一把吧。”
铁匠停下脚步，侧过脑袋。
韦三水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剑，递了上去。
“这是……”铁匠两眼露出了惊奇的神色：“没想到还能见到真迹。”
是不是真迹我可不敢保证，韦三水心下嘀咕，万一一切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呢？
“你确定这是真迹？”韦三水问道。
“真迹无疑。”铁匠心翼翼地旋转着剑身。
既然连当年首屈一指的武器大师都鉴定过了，那么王宝荣护了一路的这把剑，的确是名震江湖的稚女剑了。
“既然如此，有件事我也只能拜托你了……”韦三水道。
铁匠看向韦三水，只见韦三水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目光，铁匠知道，每当韦三水露出这样的表情，一定会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这个当年搅得江湖一团乱的大盗，看来又准备了一场大龙凤……
既然这把剑是真的，那么依照誓言，无尘门自然会保住这把剑，而关于这把剑，韦三水已经有了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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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朵朵桃花被打落下来，零散的撒在地上奄奄一息，像是姑娘哭花的妆容，惹人怜爱。
可惜桃花和此地并不相称，往巷子深处走去，韦三水只听见铁器的敲击声越来越近，空气中散发着金属的味道。
转过弯道，在层叠交映的桃花后，赫然出现的，是一尊黑漆漆的铁砧。
一弯臂膀在不断地敲击铁砧，古铜色的皮肤上渗出一层闪亮的汗液，在阳光下映出手臂粗壮的线条。奋力敲击后，臂弯停下运动，抬起手来，拎起披在肩头的抹布擦了擦额间的汗。揭开抹布后，出现的是一张中老年男人的脸，他的额头上有着很深的抬头纹，眼角到下颔一路上坑坑洼洼地散布着一些疤痕，纵横交错，仿佛是被腐蚀的黄土一般。两道半灰半白的八字胡垂头丧气的耷拉着，像是在哀悼自己逝去的青春。
铁匠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自己身前的韦三水。
“老板……有什么需要？”铁匠含着哈欠问道。
“买点东西。”韦三水答道。
铁匠低头看了看手中正在打造的铁器，思忖道：“我还有最后一道工序。”
韦三水点了点头，乖乖站到一旁等待。他清楚铁匠的脾气，在铁匠工作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允许打扰，刚刚能跟他搭腔，已经是给了极大的面子。
四周冷冷清清，除了铁匠的敲击之外，静得连花瓣飘落都掷地有声。铁匠敲击铁器的声音及其精准，每一下敲击的间奏都保持一致，韦三水觉得这敲击声仿佛是敲在他的心跳之上，随着铁匠手臂的起落，铁器的灵魂仿佛也在跟着起伏，金色的光芒愈发耀眼。
韦三水知道，这是铁匠在为铁器布法施魂，为其注入某位神灵的祝福，待铁器铸成之时，将会为铁器带来附加的效果。
韦三水看着铁匠晃动的灰白胡须，心下唏嘘，铁匠熟练的身形和五十年前一模一样，正是那一天，名剑血饮现世。那把剑陪了韦三水整整三十年，最后在他归隐柳城时，王宝荣成了它下一任主人。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铁匠终于停止了他规律的敲击，在这期间，铁匠敲打铁器的速度没有变快，也没有变慢过，力量运用到了这个境界，即便在一流高手之中，亦是少数。韦三水自忖即便年轻个四十岁，也做不到像铁匠一般举重若轻。
铁匠钳起铁器，将其放入一旁的水缸之中浸泡，韦三水这才看清，原来铁匠大费周章施法锻造的铁器，竟是一把菜刀。
“大功告成！”铁匠欣喜地宣布。
“这把刀…是给哪位英雄的？”韦三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两人都认识的人之中，有谁是使用菜刀这样冷门的武器的。
“青云巷蔡大叔家，跟我订了这把刀。”
“青云巷蔡大叔？那不就菜市场一屠夫么？”
“是啊。”铁匠露出了憨直的笑容。
“蔡大叔又不是什么武林人士，不过一把杀猪刀，你何苦下这么大功夫，他反正又用不上。”
“用不用得上是他的事，做好这把刀是我的事。”
韦三水闻言不由得直摇头，铁匠的脾气，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古怪。韦三水虽然表面上怒其不争，但心底却又有一丝欣慰，不管岁月如何风吹雨打，人的秉性还能倔强下去，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当然，如此行事，虽然性格上得到了满足，荷包上却得不到满足，这样打铁，实在太没效率了，难怪顾客不愿上门，此地冷冷清清如此萧然。
“什么风把韦大夫吹到我这破地方来了？”铁匠问道。
“我想买剑。”韦三水道。
铁匠抬起头，注视着韦三水，似乎在确定韦三水的决心。韦三水神情自若，波澜不惊，用以回应铁匠的怀疑。
“我一共造过两千九百六十五把武器。”铁匠重新低下头，开始为手上的菜刀抛光。“我的师傅说过，工匠造器，是在汲取神给予人的恩赐，而每个人，自有他的因缘，我们从大自然所掠夺的，不能超过神原本所给予的，一旦超过，自然就会惩戒罪人。”
磨刀石和菜刀相互摩擦，发出的尖啸声有些刺耳。
“我初入师门的时候算过命，我这辈子，和众神的缘分不算太多，只够我造三千把武器。”铁匠喃喃自语：“年轻的时候，一直以为制造的武器可以建功立业，帮我行善积德，助我突破这三千把的界限，后来却发现，有时候帮一个人，就要杀一个人，业障是永远无法彻底消弭的。给人一把剑，既是给人一份力量，亦是给人一份罪孽。”
铁匠竖起菜刀，盯着刀锋：“我还剩三十五把武器可以造……”
韦三水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每把剑加你三两金子，我加急。”
“好，老板里面请……”铁匠二话不说放下了手中的菜刀。
韦三水随着铁匠进入铺子里，只见各种铁器散乱地四处堆放，这里一簇那里一撮，摆放看似毫无章法。然而铁匠铺的屋顶漏光，零零散散地从上面照下几束，每一束光线正好落在一堆铁器上。韦三水怀疑铁匠这么摆放是暗合某种阵法或者炼金术的设计，但仔细想想，依铁匠的性格，也很可能就是毫无道理随便乱放的。
“这一堆八两银子，那一堆十二两，这边的比较贵，要按黄金算……”铁匠四处指指点点给韦三水报价，“对了，你给的是桂元还是银号通币？”
“我给你一坨黄金，你想造哪个货币自己造可以吧。”韦三水没好气道。
“违法的事我可不做。”
“你堂堂六国荡寇，连一个效忠的对象都没有，又守过哪国律法啦？”
“私造钱币那可是六国通缉的重罪啊，再说我也没有那个技艺，各国货币，所用的配方皆不相同，光是要炼出相似的精魂都花了我好几年时间……”
“你还真试过啊？！”韦三水惊讶地转过头。
铁匠自知失言，支支吾吾道：“只是……只是进行了一些理论探索，匠人嘛，当然要有探索精神……”
韦三水无言以对，不欲与他强辩浪费时间，只得淡淡道：“看得见的不稀奇，我想要一些看不见的。”
铁匠眉头一凛：“随我来。”
铁匠领着韦三水，绕过零零散散的铁器堆，来到了一扇破败的木门前，这木门高三尺有余，只有半个人那么高。由于此地光线阴暗，韦三水只隐隐约约辨认出木门上面刻有几个零散的图案，铁匠在这几个图案上指指点点一番，不一会儿，只见墙体突然开始晃动，向后缩了几寸，继而那扇矮门被缓缓抬起，升至七尺左右，终于能容人正常穿过。
铁匠打开木门，赫然出现的，是一块黑漆漆的铁门，门上左右各一个兽首样式的把手。铁匠拉起右边的门把手，向左转了两下，再拉出来，又向右转了几下，最后摁回去，左边的门把手则如法炮制，那扇铁门才终于缓缓打开。
而大费周折打开的门背后，是一个幽暗的地窖，与其说是地窖，不如说是一个地宫更合适，地宫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沿着深洞边缘，一个旋梯向下蜿蜒。铁匠点起一盏魂灯，两人顺着旋梯缓缓而下，旋梯右侧不时出现一些门，不知通向何处。
铁匠最终停在一扇墨绿色的门前，韦三水向洞下望去，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排各式各样的门，沿着阶梯被布置在洞的边缘。
铁匠掏出随身佩戴的一把匕首，插入钥匙孔中转动，门旋即打开，出现一条悠长的隧道。铁匠用火点燃了门旁墙上的火把，随后只见一条火蛇缓缓沿着墙壁向里钻去，沿途点燃了挂在墙上的一排火把，照亮了前方道路。
两人缓步进入隧道之中，道路渐渐变宽，两旁各出现一排架子，上面空荡荡的，韦三水知道，若不是因为过去的变故，这些架子上，应该摆满了铁匠引以为豪的各种宝贝。隧道尽头，立着左右两排雕像，每尊雕像均保持站立之姿，将一把武器矗立在身前。唯独隧道尽头居中处有一尊神像，两手空空，悬在空中，似乎在施法。
“这几把，自己选。”铁匠说罢不再理会韦三水，径自点了三炷香，走到隧道尽头那尊雕像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三躬，那是他们一支的祖神，据铁匠所说，唯有受到祖神认可的人，才能看到祖神的真面目。
韦三水抬起头，看着雕像黑乎乎的脸，即使眯缝着眼，依旧无法辨认出那张脸的模样，只得摇了摇头表示放弃，转身开始挑选自己需要的剑。
几尊雕像服饰各异，韦三水分不清他们所代表的信仰，身前的武器也长短粗细各不相同。韦三水来到一把长剑身前，这柄长剑十分精细，拉开剑鞘，只见剑身上隐隐含着蓝光。
“寒心，单刃剑，剑长四尺三寸，剑身轻薄，这么长的剑身才重一斤二两，由寒精铁所铸，能够保持足够的韧度，适合以剑气斩击为主，内功阴寒的剑客使用，说实话，它不适合你。”铁匠参拜完祖师爷，开始好好做生意。
“我知道，这把剑……能够用好的人太少了。”韦三水点评道。
“你的门徒之中，倒不是没人能用。”铁匠淡淡道。
“可惜还不成气候。”韦三水摇了摇头，将剑插回剑鞘之中，随后拿起旁边雕像前的一把刀。
“你会使刀？”铁匠问道。
“略懂一二。”韦三水将刀身调转，握在胸前，掂了掂重量，决定放弃。韦三水接着转身走到另一把剑身前，这柄剑通身乌青，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乌鸦，这把剑，最适合暗杀，隐匿气息之后，甚至可以骗过诸神的眼睛，使用者若是用毒的高手，效果更佳，在你门下，最适合的使用者莫过于……”
“我知道”，韦三水点了点头，“只不过，他需要的，可能不止一把。”
铁匠点了点头：“到底是你挑剑，还是给徒弟挑剑？”
“不管谁用都好，我要一把能够对抗‘血饮’的剑。”韦三水转过身，开始观察身后几尊人像前的武器：“你的麻雀满天飞，城里发生什么应该逃不过你的眼睛才是。”
铁匠神色一凛，收起了原先略带顽皮的脸色，“你已经隐居柳城十几年了，这次真的打算应战？”
韦三水无奈地摇了摇头：“人家找上门，我有什么办法，不过也罢了，我老了，孩子们也长大了，各自有各自的江湖，总要上路的。”
“常人当然可以上路，那病人呢？”
“病人……柳城之内，所有的手段都试过了，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去外面寻找良方。”
铁匠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最后不由得直摇头：“罢了罢了，老朽无能，没能守誓，这事过了，再到神灵面前去忏悔吧。”
铁匠说罢，叹了一口气，径直走向自己之前参拜的祖神像前，又拜了拜，随后脚下一跺，只见四周墙壁开始晃动，不断掉下灰尘，一道蓝色的光芒从地上亮起，那尊看不清脸的祖神像前，缓缓升起一块巨石。巨石一直升到神像悬空的双手处才停止，原来这才是祖神像完整的形态。
铁匠叩了叩巨石的顶端，巨石缓缓裂开一条缝隙，最后碎成一堆石块，一柄钢剑立于其上，英姿勃发，光可鉴人。
“对付‘血饮’，当然要用‘雪饮’。”铁匠拔出钢剑，“‘血饮’是经过血莲淬炼而成，阴中带阳，属性复杂，可以说是冰中带火。而这把‘雪饮’，是由雪莲淬炼而成，可以说是极寒中的极寒，属性极其单一，但也正因为此，才能将纯阴纯寒发挥到极致，一言以蔽之，冷酷到底。”
铁匠转过身，满脸神圣的将雪饮递上，可韦三水被铁匠的“血饮”和“雪饮”弄得摸不清头脑，只得面色困惑的接过雪饮：“这把剑……叫什么？”
“雪饮。”
“它有……别的名字吗？”
“这个名字不好听吗？”
“好听……怎么会不好听，只是……缺少点特色。”
“不过一个名字而已，不要过多纠结。”
“既然只是一个名字，你要不稍微改改？”
“我哪有那么多名字给它啊，你看看那些说传奇，历史上的名剑，用来用去还不是那些名字，什么绝世啊，屠龙啊，倚天啊，雪饮这名字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符合这把剑的气质。”
韦三水只得作罢，看着手中的雪饮，拔出剑鞘，只见寒光一闪，一股寒意蓦地蹿上心头，不禁哆嗦了一下，这熟悉的感觉，让韦三水瞬间明白，唯有同样冷傲的人，才能驾驭这把剑，而师门之中，说起冷傲，想来也没有第二人选。
“黄金八千两。”铁匠比了个手势。
“八千两？”韦三水忽然觉得自己是捧着一座泰山。
“八千两怎么了？你一个医馆老板还给不起吗？”
“医馆是福利行业，哪有那么高收入啊？！”
“我不信，你们这些医生坏得很，多开两副药不就有了吗？”
“我可是凭良心经营的啊，再说你这是黄金八千两，一间银号都未必有那么多钱。”
“在我心中，这把剑，可比一间银号要贵！”铁匠凛然道。
韦三水闻言心头一震，看到铁匠眼角似有泪光涌动，这才知道铁匠心有不舍，只是表面嘻嘻哈哈。这位当年拳打三山的一代宗师，如今已头发半白，却仍然像个孩子一般失态。孩子因为尚未知道失去与离别乃是常态，往往会为了一个玩具一个东西而耿耿于怀，心痛到不能自拔，眼泪总是浪费在这样的情绪上，长大之后，才往往会觉得自己幼稚可笑。而年逾花甲的铁匠，退隐江湖这些年来，一直陪着他的，只有这些剑了吧。
“说起来，我好像还有些东西要跟你买。”韦三水不知该如何安慰铁匠，只得岔开话题，毕竟，自己还有其他事情有求于他。
“买什么啊？”铁匠没好气地问道。
“买你的剑要八千，那买你的拳头要多少？”
“四天之后，你想让我给你助拳？”
“你肯出山，自然再好不过。”
“我一把老骨头了，哪像你后生仔，打两下骨头散架了谁负责啊，哦，忘了你是医生，算啦，也别给你添麻烦啦。”铁匠摆摆手，看了一眼地上的一摊碎石，心痛不已，不敢再看，连忙转过身子，带头向外走去。
韦三水无奈地弯了弯嘴角：“说起来，你给我看了那么多剑，我也给你看一把吧。”
铁匠停下脚步，侧过脑袋。
韦三水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剑，递了上去。
“这是……”铁匠两眼露出了惊奇的神色：“没想到还能见到真迹。”
是不是真迹我可不敢保证，韦三水心下嘀咕，万一一切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呢？
“你确定这是真迹？”韦三水问道。
“真迹无疑。”铁匠心翼翼地旋转着剑身。
既然连当年首屈一指的武器大师都鉴定过了，那么王宝荣护了一路的这把剑，的确是名震江湖的稚女剑了。
“既然如此，有件事我也只能拜托你了……”韦三水道。
铁匠看向韦三水，只见韦三水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目光，铁匠知道，每当韦三水露出这样的表情，一定会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这个当年搅得江湖一团乱的大盗，看来又准备了一场大龙凤……
既然这把剑是真的，那么依照誓言，无尘门自然会保住这把剑，而关于这把剑，韦三水已经有了计划……
一个相当大胆的计划……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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