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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捉到凤凰之后,顺路绕去玉林摘仙桃回去给小刀吃好了。

  小刀一定没吃过酸酸甜甜的小桃子,她自己很喜欢仙桃的滋味,不知道小刀会不会也喜欢?

  以前吃东西,只顾自己饱就好,现在却会想分一些给小刀,你一口我一口的感觉,比自己低头猛吃更美味呢!

  饕餮心情快乐无比,飞跃在林梢上。

  天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雄曰凤,雌曰凰。

  凤凰最喜欢在天山出没,天山仙气弥漫,还有位镇守其上的神月读,寻常小妖小兽对此敬而远之,视天山为禁地,但她饕餮不是小妖小兽,她在天山来去自如,偶尔还会遇见神月读,不过她向来是四凶里最乖巧无害的一只,她不怕和月读打照面会挨封,了不起捉凤凰时被月读当场人赃俱获,就将手上逮到的食物放生,再让月读用淡嗓叨念她“上天有好生之德”之类云云,她还会一脸天真无邪地反问月读:

  “凤凰也吃鱼吃鸟吃兔子呀,为什么它们能吃小动物,我却不能吃它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是真的无法理解。

  就因为凤凰被冠上祥鸟之名,它们吃起食物就优雅;她是凶兽,吃起东西就丑恶?大家嘴里咬着兔腿时,还不全都是撕烂嚼碎再吞进胃里磨?她就不信凤凰的吃相会好到哪儿去!

  当她连续用二十几个为什么来追问月读时,月读是很拿她没辙的。

  今天,月读不在,天山仙气浅薄许多许多,一些大只点的妖,趁着天山家里没大人,都跑进山里找些神兽神鸟神菇神鱼补补身,饕餮当然是其中一只,除她之外,还有别人。

  闻獜,老朋友,没多熟的那种。

  “唷,闻獜,好久不见。”饕餮热络地打招呼,对方的回应却是冷嗤及暗器伺候,刷刷刷地射来毫毛针,她连退三步,避开。

  “你还有脸和我说好久不见?!”闻獜射完毫毛暗器,快步一蹬,长满尖针的手臂狠狠挥来。

  饕餮呃了声,直接用臂膀去挡,尖针手臂击在上头,如卵遇石,非但伤不到她,反倒尖针因此重击而折断数十根。

  “二哥,换我来!”闻獜身后窜出三只同族的妖兽,漫天的毫毛针如雨落下,但在饕餮眼中,它们和雨丝没有任何差别,打在身上没有痛觉,只是痒痒扎扎的。

  “喂,我好声好气和你打招呼,你们闻獜一族怎么这么没礼貌?”她埋怨。人类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妖兽却不懂这道理,没瞧见她笑得多灿烂迷人吗?竟还群起围攻她。

  “你吃掉我家大哥,还反过来指责我们没礼貌?!”闻獜二哥怒火,狰狞的嘴角边那对大獠牙熠熠生辉。

  他们是来报仇的,不是来叙旧,犯不着顾及“礼貌”!

  “他又不好吃,肉硬刺又多。”饕餮啐了声,让原先杀来为兄复仇的闻獜一族听见,更加激愤,被吃掉已经够呕够窝囊,她还有脸嫌人家难吃?!

  “呀——”闻獜三弟暴走,整只扑向她,要不是她不爱吃闻獜,他这种自己送上门来给她吃的行径叫——找死。

  “三弟!别冲动,等大姊带刀过来!”闻獜二哥制止三弟妄动,避免造成无谓死伤,光凭他们无法重击饕餮,还是省点力气。“先将饕餮团团围起来,别让她逃掉,咱们可是好不容易才堵到她!”知道饕餮贪食,有食物的地方就会有她的踪迹,天山美食野味数不尽,他们已经在此埋伏个把月以上,就等她自投罗网,不差一时半刻。

  “我很忙耶。”她又噘起嘴,瞪着挡路的他们。“我还要抓凤凰回去给小刀煮,再跟小刀一块吃掉它。”

  如果闻獜滋味好,她大可以恢复凶兽原形,大嘴一张,将这几只小东西嚼也不用嚼就咽下,清空眼前的路,偏偏闻獜一族就是难吃嘛。

  “你别想走!这一次,绝对要取你性命祭我大哥!”

  饕餮叹口气,“都说了好多遍,我刀枪不入耶,你们不是试过很多很多次了吗?”很浪费她宝贵时间,她已经有点饿了,只想快快逮两只凤凰,摘几篓仙桃,再快快回到小刀身边去,看他神情迷人地为她烹煮美食。

  “哼,等我大姊来了,你就没办法再有这等自信。”闻獜二哥阴阴冷笑。

  她叹气声加重,再一回。“我一直不介意让全天下知道,我饕餮没有天敌,任凭谁也伤不了我半根寒毛。你们别挡在我前面,把我惹生气了,我就当你们是苦苦小药丸,和着唾液、捏着鼻子,一只一只全吞下去,让你们一家人在我肚子里重逢。”她的脾气会随着腹饿程度产生变化,越饿,脾气越大。

  “我们当然知道你没有天敌,也知道你刀枪不入,但你恐怕忘了吧?你曾经很骄傲又不怕死地告诉我们,什么都伤不了你,只除了——”

  哼哼哼。闻獜一族同时发出冷笑。

  闻獜一族的长姊身影出现在天际,肩扛锋利的刀,反射出天山山边那抹日光,杀气逼人。

  “饕餮,我们一族人为报你弑兄之仇,千山万水寻到唯一一把能杀你的魔刀!”

  不、不会吧?!

  饕餮脸色惨白,退了一步又一步。

  唯一一把能杀她的魔刀……

  她确实不惧世间任何兵器,刀剑矛枪戟,哪一柄敢刺过来,就要有毁损的心理准备,正因如此,她才肆无忌惮。

  除了“龙飞”。

  龙飞,神武罗成仙之前所铸的刀,据说它削铁如泥,据说它斩妖杀魔,据说它一挥动,连海水也能被劈成两半,据说、据说、据说……还有太多太多的据说。

  武罗原是杀人如麻的恶徒,铸出一柄又一柄杀戮的兵器,其中以龙飞刀沾染最多人血、最多冤魂,几乎已成魔刀。

  后来,武罗受月读感化,放下屠刀,赎尽罪孽,洗尽血腥,得以名列仙籍,而龙飞刀,下落不明。

  这几百年里,不断有人寻找它的下落,舍不得魔刀从此尘封,妄想重现当年武罗手执龙飞,大开杀戒的场景。

  不时有消息传出,谁谁谁寻到龙飞刀,谁谁谁又拿着龙飞刀作乱,但那些流言皆未获得证实。

  她在天地间觅食时,也会留意龙飞刀的踪迹,若是它落在她手里,她定会直接折断它,将自己的最大克星除掉。

  现在,闻獜长姊手中那柄又长又宽又巨大的古铜重刀,竟是龙飞?!

  “会怕了吧?”闻獜二哥笑得好不得意,他朝其它几只闻獜使眼色,在饕餮反应过来之前,四只闻獜抛出金刚绳,由四个方向束缚住她,封住所有逃亡方向,她想挣开,金刚绳反倒缠得更紧,闻獜长姊挥舞重刀,将天山的缥缈云雾全数扫开,大喝一声,从天际落下,眼看就要以刀锋抹断她的颈子。

  死定了。

  饕餮绝望地想。

  她这辈子唯一的罩门,冰冷的龙飞刀已经贴近她颈项。

  她脑中瞬间浮上的,不是三杯凤凰,不是咕喏肉,不是凉皮春卷,不是挂炉烤鸡炸蛎黄绣球海参烤大虾梅干扣肉宫保鸡丁……

  娘子。

  明明知道是咒术,才会让他喊出那两字,她却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到老爱逗着他,听他多喊几回。

  你的模样就像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很好看。

  他弯着眸,嗓音温柔,沉而低,眸里清澄的颜色,她一辈子可能都忘不了。

  娘子,我爱你……

  他喃着,声音就在她耳边,贴得好近好近。

  路上当心。

  他淡淡的,仿佛不经意的,要她当心自身安全,关心她这只没有天敌的凶兽。

  刀屠。

  他的模样、他的容颜,击败她所吃过的任何一道佳肴珍馑,在她临死之前,占据她的意识。

  “哎呀,早知道,昨夜睡前应该要再玩一次……”挣不开金刚绳的饕餮悠悠一叹,悔不当初。

  龙飞刀划过她细白脖子——

  预期中的疼痛……

  没有来临。

  她直挺挺的被缠在四道金刚绳中央,缠得像根麻花,比她脸孔还要宽的大刀彷佛一根遇上铁杆的小黄瓜,瓜遇铁杆的下场——啪哩哩哩哩的碎裂声不绝于耳。

  龙飞刀,闻獜一族口中的龙飞刀,眼下只剩刀柄还握在微微颤抖的闻獜长姊手中,其余部分全碎成废铁,犹如雪花匡匡当当从饕餮脖间坠落,好几块铁屑沾在她右肩、锁骨和胸前,她一点也不觉得疼,好似被一根细葱挥打到而已。

  碎片中有一块铸刻着这柄刀的名,正好卡在她脸颊和肩颈边,她以牙将大碎片咬近眼前,看得仔仔细细。

  龙非。

  “龙非?我记得龙飞刀的‘龙飞’两字,是大龙飞升的龙飞吧?这把刀是武罗不识字刻错了,还是它根本就不是龙飞……”饕餮问出在场所有妖兽心里浮现的疑惑。

  “大姊?!”大小闻獜愕然望向呆若木鸡的闻獜长姊。

  被好几对眼睛盯着瞧的闻獜长姊结结巴巴,“这……我、我没注意看刀身上的字……”

  那时找到这把刀,欣喜若狂,一群闻獜只急着寻找饕餮的下落,谁也没想过要将刀从锦布里拿出来端详,光听到同音的“龙非”,亢奋过头的闻獜一族,哪还有心思仔细观察小不隆咚又模糊不清的刻字?谁会在乎此“非”非彼“飞”?。  饕餮吓白的脸逐渐恢复血色,现在换闻獜一族一只只抖着身躯等死,脸色比她方才还要白十倍。

  她眯细双眸,扫过闻獜一族,问得好轻好柔:“你们拿假刀想斩我这只饕餮?”

  “别怕!她挣不开金刚绳!趁现在使出所有绝学击毙她!”闻獜长姊丢掉刀柄,双臂冒出数以千计的毫针,那是毛发,也是武器,朝饕餮颜面直击!

  饕餮被打偏脸,而闻獜长姊付出手臂骨折的代价。

  “会痛耶!”饕餮气呼呼地转回脸,虽然刀剑无法对她造成伤害,但被打到时也不是文风不动,简言之——打蚊子时,自己的手和脸也是会痛的好不好!

  “换我!”闻獜二哥也拿锋利毫针对付她,这次将她的脸打往左边。

  “我也来!”闻獜三弟用脚踢她,她的脸又撇回右边,闻獜长姊改执武器挥打。

  左边右边左边右边左边右边左边右边左边右边……

  “呼、呼、呼、呼……”闻獜一族打得好喘,中场休息,猛烈吐纳声响彻天山。

  “这只死饕餮完全找不到死穴……”闻獜二哥喘息声最大。

  “可恶,又功亏一篑吗……”闻獜三弟不甘心,奈何他浑身上下的毫针全数断光光,连脚都扭到,却伤不了她,好呕!

  “打够没?”饕餮双颊微微泛出粉红,像桃花般好看,没有见血,没有淤伤,有的只是她累积到顶点的怒火。

  她的脾气绝对是四凶中最随和的一只,她不爱与人争与人吵,但不代表她能站直直任人殴打还维持笑脸!

  “打够也该轮我还手吧?”饕餮仍受缚于金刚绳,双手无法使用,不过无妨,她向来是动口不动手。

  圆圆小姑娘的皮相像吹饱风的羊皮囊,越来越鼓、越来越膨,缠住她的金刚绳越绷越紧,但没有被挣断,不过也没能阻止眼前那诡异的胀大——

  “糟糕!二弟三弟小妹快逃!”闻獜长姊惊觉异状,当初兄长被吃掉时的情景,在此时重现。

  饕餮恢复原形,要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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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膳时辰已过,嚷着要捉凤凰的饕餮没有回来,刀屠有些心神不宁。

  四喜楼最热络的客潮已渐渐散去,丫鬟们忙碌地清洗碗盘竹箸,灶里柴薪未熄,还等着应付晚食的客倌上门,不过几名厨师已经放下菜刀,在厨房外闲聊起来。

  刀屠将鲜鱼放入灶锅里清蒸,忍不住又瞧向外头天色。

  反常。

  平时这时候,她老早就挨在他身边,东问一句“鱼什么时候熟”,西问一句“还不能吃吗”,喋喋不休,除非他先塞给她一些小零嘴才能让她安静。

  现在,清静过了头,清静到……他不习惯。

  被她缠成惯性,时时都能看见她朱红色身影,突然这么长时间见不着她,他真的不习惯。

  下意识分心在寻找她。

  刀屠坐在灶前小矮凳,添些柴,眼眸又瞟向门外。

  “刀头哥,刀嫂子去挑布料还没回来呀?”陆妹子洗完一批碗,在围裙上擦拭湿濡双手,看见刀屠频频瞧屋外,带些焦虑模样。

  他不好直言饕餮去打野味,只用逛布行的老套借口来搪塞众人询问“他家那口子”怎么没像只跟屁虫尾随在他身后。

  “嗯。”刀屠淡淡颔首。

  “我下午去饼铺买了些软甜糕,本想分些给她,要不,我拿过来,你和刀嫂子当夜消吃?”

  “谢谢你。”刀屠浅笑。软甜糕,饕餮一定爱吃,虽然不够她塞牙缝,但拿来开胃,她会乐上好半天,没见过有谁像她,如此容易被食物收买。

  然后,她会大声说——我爱你。

  明知道这三字无意义,她喊出来时,还是会让他胸口一震。

  一日听上数十回,早该要麻木,为何还是有莫名波澜在心里翻腾?

  “软甜糕的钱,让我来付。”刀屠不占人便宜。

  陆妹子摇摇手绢,笑道:“不用啦,刀头哥,就当是礼尚往来嘛,拜刀嫂子之赐,我们最近也很有口福吃些饺子和酥饼呢。”

  今天天热,尤其厨房更不是人待的地方,陆妹子待没一会儿已经满额热汗,刀屠则是一贯长发扎辫,因为闷热,他将长辫甩在胸前,让背部一整片汗湿的衣裳透透气。

  后颈露了出来,薄薄的汗水,濡亮黝黑色的肤。

  陆妹子站着的高度,正好俯视他露出衣领外的脖颈末端。

  “咦?刀头哥,你脖子上有雕青耶,是字,雕些什么呀……龙——”才看见一个字,刀屠迅速起身,高大身体一挺直,矮他大半个头的陆妹子自然啥也瞧不见。

  “软甜糕我等凤五回来时,再过去找你拿。”明显是在转移话题。刀屠话说完,又佯装忙碌地切洗食材。

  陆妹子当然也无意探索,只是一时好奇,怎会有人刺在那般隐密之处?若不是长发撩开,根本不会去注意到。雕青刺字不是啥稀罕大事,楼子里的二灶士弘可是左肩雕青龙右肩刺白虎,老是裸着上身炫耀给大家看呢。

  “好的。那我先去忙了。”陆妹子笑笑离开。

  刀屠直到她往水井方向的身影远去,才伸手抚摸后颈,那深入骨髓的痕迹……

  “小刀——呜呜呜——小刀——呜呜呜呜——”

  熟悉的叫法,不熟悉的啜泣,传入他耳里,刀屠收回后颈上的右手,旋身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下一眨眼间,饕餮回来了,“弹”进他怀里——的确是用弹的,她走不了、跑不动,四肢被金刚绳缠绕缠绕再缠绕,只剩下脖子还能左右转动。

  见她平安归来,他终于放心地吁叹,但看清她的狼狈假哭模样,他失笑。

  “你不是去抓凤凰吗?”眼下看起来,被抓的人是她吧。怎么回事?凤凰不甘被吃,反过来对抗她吗?

  “我遇上仇家……”她好委屈。

  “回房去再说。”刀屠抱起她,幸好厨房此时人不多,省去向楼里众人解释她这副被缚的惨状,说不定还被大伙误以为他们夫妻俩有异于常人的欢爱癖好,要是真教人撞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进房,落闩,他找把剪刀要剪绳。

  “没有用啦,小刀,这是金刚绳,弄不断……我以前被绑过一次,让我吃足苦头,我可是饿满一年才瘦成皮包骨,从绳圈里爬出来……呜,糟糕了啦,我这次又要饿一年……”不能吃不能喝,看着美食掉眼泪,对她饕餮来说是最可怕的折磨,她不想再挨一次饿,呜呜呜……

  刀屠还是以剪刀试试,诚如她所言,剪刀压根剪不进金色绳索里,绳索坚固如钢,他一使劲,剪刀应声而断。

  呜呜呜,这次被绑起来更惨,不能吃食物,也不能吃小刀,缠成这样就不能做快乐的事了!

  臭闻獜!你们害我最后一餐吞下超难吃的玩意儿!更害我将有一整年无法拥抱小刀,可恶!

  “别乱动,会被割伤。”刀屠按住她的身子,食指探进她与金刚绳之间,鹰眸一凛,刷地划断金刚绳,她一身绷紧的束缚瞬间从身上滑落,在脚边散成一圈圈绳状涟漪。

  饕餮脸上还挂着为自己接下来一年必须禁食禁欲而哭的眼泪,双眸愕然地望向刀屠,他用同一根指头替她揩去眼泪,温暖指腹带有粗糙的刀茧——也只有刀茧而已,为什么能轻易弄断金刚绳?!

  “小刀……”

  “好歹我也是一把刀,这种绳子难不倒我。”他轻描淡写。

  “你真的是一把好菜刀耶!”她真心夸赞他,抱过去。他让她免于一年的饥饿,无论是吃的那一种,还是玩乐的那一种。

  她上一回被缚,也用弹跳的方式去寻求能切断绳子的名刀,但它们全是一堆名过其实的破铜烂铁,比不上小刀一把!

  刀屠对她的夸奖毫无喜色,也不想向她道谢,他拉下她的双臂,审视她身上被绳缚出的勒伤,明明被五花大绑再打上好几个死结,却没留下太明显的痕迹,只有淡淡一条一条的粉色条纹。

  “怎么会和人结怨?”他问。

  “凶兽难免有一两只仇人嘛。”她粉饰太平,呵呵笑着带过去,但这招对刀屠没有用,她也不是一笑倾城的美人,没迷得刀屠失心疯,他对她过短的答复明显不满意。

  她抠抠脸颊,坦白说道:“我吃掉人家家里很重要的东西……”心虚低头。

  “是什么?”他只想听见最关键的字眼,是什么重要之物,让人以稀罕无比的金刚绳来捆她。

  “他们家……族长。”她的头已经完全不敢抬起来看他,最末两字说得小小声,好希望他耳背听不见。

  “我错了。”刀屠流露出懊恼。“我不应该替你解开绳子。”应该要绑她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才不会再去荼毒世间万物!

  吃掉别人家的族长?!她还有脸说!

  “小刀,不要这样嘛,我又不是故意的——”饕餮怕他生气,马上磨蹭过去,身子软,声音更软,“那是决斗呀!是他找我单挑,是他先撂话说要把我剥光光吃我的呀!如果不是我比他强,现在被他吃得干干净净的人,是我耶。”她只是出于自卫才吃掉闻獜族长,不然他看起来既不可口又不美味,她情愿去吃肥猩猩也不想吃闻獜!

  剥光光吃她?

  非常简单明了的字眼,一听就懂,可惜这只凶兽在状况外。

  那只找她单挑的“食物”,原意应该不是如此,却被一只单纯凶兽误解本意,落得被她吞吃入腹的凄凉下场,刀屠都想为那只“食物”抱不平。

  她不特别美,但绝对称得上清秀,尤其笑起来之甜,蜂蜜也不及,被人觊觎也毋须太诧异。

  “我怎么知道他的兄弟姊妹会为这种小事一直找我麻烦,明明就知道打不过我,却总是不死心,这次他们还找到龙飞刀想砍掉我的脑袋!”饕餮哇啦哇啦不断地说,没发现刀屠双眸里有淡淡讶然——为他在这一串话里听见的三个字——她连珠炮似地续道:“幸好他们找到的是龙非不是龙飞,不然我现在早就成为断头饕餮,没办法回来你身边……”想到那时,饕餮忍不住挨近他,展臂把他抱得牢牢的,脸颊贴在他胸口,十指在他背后交缠紧扣。

  “别。我身上全是汗臭。”刀屠想扳开她,她却缠得更紧。

  “我也是呀。”饕餮才不介意,他臭,她也没多香呀。“我那时以为自己死定了,因为龙飞刀是我唯一的克星,天底下没有什么兵器能伤我,但若是龙飞,我绝对没命。当他们拿着龙非杀过来,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应该要闪过所有我尝过的食物,怀念它们被我吃掉时的感动,可是……我想的不是麻婆豆腐,不是凉皮春卷,不是吃的喝的,是你。”

  她笑着说,但说到最后那两字时,她困惑了。

  “为什么是你?我死掉的话,就再也吃不到那些好吃的玩意儿,我应该要很不甘心,很有怨念,很想再回味一下它们的滋味……可是为什么是你打败它们?真奇怪,我脑子里除了吃之外,怎么还有空位来放你?偏偏你就那样活生生跳进我脑中,甜甜地叫我娘子,还冲着我笑……”她拿这个难题反问他,而刀屠没有回答。

  那是他也不懂的情愫。

  他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也从不和人深交,只肯维持淡淡君子情谊。他从不放太多感情,无论是亲情、友情或……爱情,否则他不曾再老化的外貌,怎会不启人疑窦?为避免麻烦,他总是来来去去。

  忘掉是多少年之前,他遇见一对老夫妇,他们待他真的很好,好到他以为或许他们能够接受他,但……最后他失望了。他们知道他的身分后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急忙和他撇清关系,说着人妖殊途之类的话,他不怪他们,只怪自己不是人,从那次之后,他情愿和人维持距离,如此一来,当他离开时,谁也不会为此难过落泪。

  他不想要有感情羁绊。

  这样的他,为什么会成为她面临死亡之前唯一想到的人?

  刀屠不懂,比她更困惑。

  他直觉想避开这个话题,对她道:“除了被绑成烟熏腿肉外,你还有什么地方受伤?”

  “他们打我的脸,还用脚踹。”见他关怀她的伤势,她好感动哦,没有被人嘘寒问暖过,心都快化掉了。赶快趁机装可怜、讨他惜惜。

  “看不出来有伤口。”他将她的脸颊左转右转,不放过任何一处肌肤。

  “你想想嘛,他们把我绑起来,都要拿刀砍我了,还会不把握机会打我吗?”这句是实话,她真的被打得很惨很惨,只是没造成伤口和疼痛,但不代表她不需要他温柔的呵护。

  刀屠同意她这番说辞,转身从木柜里拿出烫伤用的凉膏,他没有能涂抹这种没红没肿的伤药,先用凉膏凑凑数。

  饕餮很伶俐地将右颊转向他,他轻轻柔柔的手劲,在她脸上画圈圈,伤膏好凉快,他的指尖好珍惜她,像害怕碰疼她。

  方才还能划断金刚绳的指,此时已经毫无杀伤力。

  她舒服得几乎快合上眼睛,不过她没有,因为她要看小刀,一直看着池。

  之前还满脑子想着如何再对他下咒,现在根本没了那个念头。

  相处后发觉这个小刀也可爱,虽然他不会甜滋滋喊她娘子,虽然他不会老是朝她傻笑着,虽然他跟她说话时的语调比较淡漠,可是她分不出来这个小刀和被下咒的小刀有什么太大的差异。

  他还是每一餐都为她煮出超好吃的料理,每一道菜都没马虎过。

  他还是在夜里让她搂着他睡,把一大半的被子让给她盖。

  他还是会听她啰唆些没营养的废话而没打断她。

  他还是……可口得让她垂涎三尺。

  手,忍不住又爬上他臀部。

  “你干什么?”他的手指还在她脸颊上,直接狠狠捏一记。

  她的圆脸被捏得变形,但不痛,还有办法嘿嘿淫笑,“我们都做得这么勤快了,你还羞答答问我要干什么?”她将淫魔的嘴脸学个十成十的像,红唇咧咧直笑,小掌从他臀边摸往臀后,一副在酒楼吃姑娘豆腐的色老头模样,摸已经不能令她满意,她开始改用轻捏慢揉。

  “你脑子里除了吃和欲之外,其它什么都装不下了吗?!”

  “谁教这两件事都很快乐嘛。”她踮起脚尖,嘟唇亲吻他的下颚,她的身高也只能勉强亲到那里,除非他主动低头或是抱高她,她才能满足地亲到他厚厚的唇。

  她是追求快乐的兽,干嘛去装些不快乐的事在脑子里堆肥呀?

  刀屠叹气,重重地,最后说出一句连自己都觉得不该说的软弱拒绝,“我身上全是汗臭。”

  “没关系,我也是。”她轻轻松松以老话一句堵回来。

  他又叹了一口气,略略俯低身,她立即叼住他的唇,只听见他最后那句数落在密合的唇缝间流溢,全数被她吞进嘴里——

  “你真的是只贪心的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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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哗啦啦啦。

  水珠泼得到处都是。

  大大浴桶里,塞进一个刀屠已经嫌小,饕餮也硬跟着挤进来占空间。

  这就是人间说的“鸳鸯浴”哪,她还以为鸳鸯只是尝起来好吃,还不知道鸳鸯洗澡也是快乐无比。

  他们两人都松散发辫,一样的微鬈,她好玩地坐在他大腿上,撩起他一绺头发在指间绕呀绕,又顽皮地拿它去挠他的鼻,自己笑得咯咯清亮,享受他替她刷刷洗洗身子的舒畅。

  “对嘛,就是要这样,在我死之前,一定要痛痛快快再玩一次我才不会有怨言!”通体舒畅!人间享乐!死而无憾!

  “手举起来。”打满白泡沫的软巾要清洗她的腋下,她乖乖照办,举高藕臂,软巾搓揉过来,痒得她直发笑,不过笑声没阻止她叽叽喳喳说话,说着在天山遇见闻獜的那档事,都说好多回了,她还不腻。

  “……看到他们拿出假龙飞刀,我真的吓死了!我想,完蛋了,这次非死不可。你不知道龙飞刀是什么吧?厚,它是神武罗还是人类时打造出来的魔刀,听说被它砍掉的脑袋少说有千来颗,刀上沾满鲜血和冤魂,不只砍人也砍妖,我虽然没被砍过,不过听说以前有只和我一样仗恃着刀枪不入的妖被它一刀剁成两半……我可不想拿自己去试这个传言的真假,万一也被剁成两段就太划不来了。”她滔滔不绝地将龙飞刀的来历细数一遍,连武罗铸造它,最后又弃下它的那回事也没遗漏。

  他这次改刷她的背,将她的长发撩到雪白酥胸前,要她转过去背对他。

  刀屠似乎对她的话题兴致不大,无论她叽叽喳喳说多少,他都不答腔,任由她唱独脚戏,他更在乎有没有将她洗干净。

  “小刀,可是我不会因为你是把菜刀就看不起你哦!”她不希望让刀屠以为她在吹捧魔刀龙飞而产生自卑感,转头朝他补了这句。

  匆匆一瞥,看见刀屠眉宇间有蹙折,但她没看得很仔细,刀屠大掌往她脑袋上一搁,硬生生将她转向墙面。

  “背还没洗好。”他口气淡淡的,湿巾在她背上勤快地来回。

  是她看错了吗?刚刚好像瞧到他的不悦,但从嗓音听来,没有异状,还是她熟悉的刀屠。饕餮不是心细如发之人,很快就抛掉这个猜测,接续她方才还没说完的话题。

  “比起杀人的龙飞,会做菜的菜刀精我才爱呢!”她再次强调。

  “你嘴里的‘爱’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爱’对你而言,只是开心时挂在唇边的欢呼罢了。”他老早就弄明白,只是偶尔仍会为她说出那三字而胸口震撼。

  刀屠掬起清水,将她背上的白色泡沫冲去。吹弹可破的肌肤,带些圆润,女人的柔软曲线,像连绵起伏的山坡,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手掌随着线条滑过,引来她的哆嗦,身躯又软化下来,整个贴靠在他胸口。

  “我的确不太懂啥是爱,可是我现在都只对你说‘我爱你’耶,别人都听不到哦!”以往,她一摊吃过一摊,每一摊都有她中气十足大嚷“我爱你”的声音。她爱做饼师傅,也爱煮面大叔,更爱豆腐脑大婶,他们总是做出她爱吃的东西,让她眉开眼笑,但她越来越少有机会满街冲着人喊“爱你”,因为有小刀,她的“我爱你”全都送给他了。

  吃着满嘴美食时,她喊:我爱你,刀屠会露出若有似无的浅笑,浓扬的剑眉略略放松,为她再添满一碗。

  床上,玩着令人身心爽快的游戏,她勾着他的颈,双腿缠在他腰际,小舌撩弄轻啮他的耳垂,在他发鬓间轻吐:我爱你,刀屠的眼神会变得深邃,如火炬般凝视她。尽管他还是沉默,半个字也不多说,却会主动低头亲吻她——每次都是她采取主动,像只扑羊的饿狼扑向他,只有在那时,他的动作会变得火热,害她无力招架,却也乐于享受他的服务。

  “你爱的,也不过是由我手里煮出来的那些料理,并非我刀屠这个人。”刀屠泼她温水——一瓢水从她脑门淋下,开始处置她的长鬈发。他喜欢她的发色,黑金混杂在一块,黑的像绸缎,金的像纯金细丝,扎起发辫时,金丝在黑发里闪耀出迷人炫光。

  “……”饕餮偏着头,思索他那句话。他说得对,如果他不会煮食,她就不会对他说“我爱你”,她满嘴说着爱爱爱,实际上爱是什么,她根本摸不透、弄不明白,没资格大放厥词。她爱的是刀屠?是刀屠那双善于料理的双手?是刀屠的身体?是刀屠教她的快乐?是刀屠的眼神?是刀屠的声音?是刀屠在她身边的感觉?还是刀屠偶尔流露却又好稀罕的关心?

  那些是爱?

  是吗?

  “小刀,那你有爱我吗?”她理不出答案,想知道这个难题若拿来询问刀屠时,他会怎么回答。

  他曾对她说过那三字,是在咒术影响之下。

  娘子,我爱你……

  可是没了咒术,也就不再听他说起。

  她还满怀念他用那般酥骨呢喃,让她战栗。

  “那要看你对于‘爱’的定义是什么。如果你是指你看到食物时的‘爱’,那么,我没有。”

  她眉心打结,咕哝:“干嘛说这种我听不懂的回答……”他如此笃定地回她“我没有”,像是狠狠在她胸口殴一拳,比闻獜一族用脚踹在她脸上还要疼痛。

  “眼睛闭起来。”他要在她发上抹皂了。

  她听话照做,长睫盖下,嘴还是开开合合,“你那句话,是不爱我的意思吗?”她心里很介意,不清楚自己怎么像心窝上被压了块大石,沉甸甸的,好难受。

  “不知道。”刀屠不给她正面回应。

  饕餮不懂他是在逗她还是当真,她悄悄眯眼偷瞧他,偏偏从他那张神情淡然的脸上也瞧不出端倪。

  “小刀!”

  “这答案很重要吗?若我说‘是,是不爱的意思’,你会怎样?若我说‘不是,我当然爱你’,你又会怎样?开心?难过?”

  他爱她,她会开心吗?

  他不爱她,她会难过吗?

  饕餮问自己。

  她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会知道哪个答案该哭,哪个答案又该笑?

  两人互视许久,她诚实地摇摇头。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好追问?”刀屠堵得她哑口无言。

  好吧,的确没什么好追问,她不应该……这么好奇,可是真要她不好奇又很难,偏偏刀屠一副对这类话题没兴致的态度,她只好咽回满肚子问句,让他替她清洗长鬈发。

  饕餮只安静了一下子,新的困惑又冒出头。“小刀,要是今天闻獜手里所拿是真的龙飞刀,我被一刀剁断脑袋,你会不会替我报仇?”把闻獜一族狠狠吊起来打。

  “你要我拿菜刀去帮你报仇?”他略略挑眉问。

  “不要不要还是不要好了!”她迅速摇手。“你打不赢龙飞,还会被砍断,不要替我报仇……”小菜刀对上魔刀龙飞,谁输谁赢连赌都不用赌,她不想刀屠也步上她的后尘,她不要刀屠死掉。“那……不然,你会不会难过?”

  “一点点吧。”

  一点点还加上一个很不肯定的“吧”?

  她嘴唇嘟起来,不怎么满意。

  “会不会哭?”她又追问。

  他连眉峰都没挑。“为被龙飞刀剁断脑袋的你吗?”

  “嗯嗯!”不用痛哭流涕,不用死去活来,但至少会呜呜哭两声吧?

  “不会,绝对不会。”一字一字都无比肯定。

  “小刀!你好冷血——”饕餮不满地大叫。再怎么说,她与他也当了那么多天的夫妻,他竟连一丝丝迟疑都没有!

  她从木桶里猛然站起,发里的泡沫大量滑下,直直落进她浑圆大眼里,刺得她闭眼哇哇叫嚷,她伸手要去揉,刀屠立刻阻止她,拉她坐回水里,舀来清水冲洗掉泡沫,无可避免地弄得她满脸湿,分不清她是不是边哭边抱怨他冷血。

  或许是他的答案刺激到她;或许,她迁怒;也或许她赌气,一觉得双眼不痛了,立刻将红红的眸子瞠得大大,无比坚定地看着刀屠。

  “我才不会被龙飞刀剁断这颗饕餮脑!它想杀我还早的咧!我会抢在任何人找到它之前先把它找出来,然后!把它折成一段一段再一段变成废铁一把,看它还能嚣张到几时!”她发狠大宣告,右拳握紧紧,朝天际立誓。之前找刀纯属玩票性质,没啥认真,但现在她一定会投注全副心力下去找出龙飞刀!

  根本就不关龙飞的事,它只是扫到暴风尾——她不喜欢刀屠对于她假设性的问题全给了冷漠无情的答案,要是她真有一日被龙飞给砍掉,他也只有一点点难过,而且不会为她哭……

  气死她了!

  她想听见的是刀屠跟她说——

  我会非常非常非常难过。

  我会哭得撕心裂肺。

  我不要你死。

  可恶!全是龙飞刀害的!

  刀屠沉默不语,静静听着饕餮嘴里说要怎么怎么折断龙飞,又要怎么怎么怎么把龙飞粉碎成铁屑。

  如果,那时,饕餮再认真一点去注意刀屠,她一定不会错失浮现在刀屠眼里那一闪而逝的惊愕与……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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