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霜》正文 第四十七章
九重天上还是一如往昔，明霞幌幌映天光，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的大柱，回廊处处玲珑剔透，随处可见彩羽凌空丹顶凤盘飞，琪花瑶草竞相争艳，紫巍巍，明幌幌，金碧又辉煌。
纵然天界风光再如何秀美绝丽，可凌霜还是喜欢昆仑山上的皑皑冻雪，踩在上面结结实实，让她觉得踏实。
拎着凡世里寻买到的上好花雕，凌霜一路去到白帝府，刚一入府就见正殿殿门大敞，文偃手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握着那支素银双蝴落花的钗子，钗子的末头一寸染着年长的血迹，他双目紧闭，一时也未察觉她踏足到了白帝府。
又在自省了，凌霜坐在院中石凳上，托腮去看府边儿上漫卷起的层层云海，还有那快沉下去的夕阳。
一个时辰一过，天渐渐沉黑，文偃睁眼便见正独坐闲庭独饮酒的凌霜，起身抚平衣衫上的褶，不紧不慢的走过去，熟络的打招呼道：“凌霜，也不等我就开喝了？”
凌霜自斟一杯，对文偃举了举杯，道：“瞧你在自省，枯坐无趣，独饮聊以□□。”
文偃一摆衣衫，款款坐于凌霜对面，姿态潇洒，笑吟吟说道：“难得出一趟九天，怎听你这口气反而多添怅然？”
抬手举杯饮下，凌霜悠悠才道：“文偃，现年头莫不是兴写婚帖？你那一份才不作数了，紧跟着苍皞又来一份，真是作孽呀……”
文偃迷茫的眼神飘过来，“我的婚帖怎就不作数了？”
“你还没喝酒呢，就醉了？”凌霜面上浮起沾酒后的嫣红，“你忘了？我临出九天前你特意把我叫来白帝府，上香，承剑，还有那一纸婚帖，你说不合规矩全当是个年少玩闹，作不得数便废了……那日见你身子似不舒坦，面色发白且疲倦无力的，今日得见，你倒是大好了。”
“那日……确实有些不舒坦。”文偃轻轻一笑，多少有些不自在，眼眸里闪过一抹别样的光色，“钟山帝君与你的婚帖，早前也没听你提及。”
“我也是才知道。”凌霜摆了摆手，道：“一放就是四千多年，真当我猜不明白他那点心思？苍皞哪里是想真的与我成婚，他是担心我又被陌玉折腾，也担心我对陌玉余情未了，甘愿再被他折腾，索性先把婚成了，人绑在身边还怕管不住？其实要我说，苍皞根本就是多此一举，我这一颗心对陌玉是冷热不接的连自己都摸不清楚，他苍皞就能替我摸清楚了？”
凌霜似有些醉了，伏在桌上低低闷笑，“死都算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好执念的呢……”
文偃听了轻轻摇头，一口花雕入喉，能从腹一直辣到舌尖儿上，凡人的酒，果然浊。
把玩着手里的杯盏，文偃若无其事的问了一句，“陌玉眼下无大碍了？”
“你知道他的恶疾？”忙从桌上起来。
“怎能不知呢？”文偃轻声说道，凉薄的笑展在脸上，“当年，他可是为了你求到白帝府，我早前也曾与你说过的，你皮下的凝血结块，是我亲手操刀一一剜掉的。“
“哦，我把这茬子事给忘了……”凌霜拍着自己的脑子，想拍清醒些，“如此看来你与陌玉关系匪浅呐，竟让他求到你这处了。”
“岂止关系匪浅……”文偃的声音极轻，轻到凌霜若不竖耳用心听，都听不见的轻，“千余年前，我与陌玉可是称兄道弟的。”
“原是这样……罢了吧，陌玉现尊天帝，有些关系确实该生分避讳些的好。”凌霜自斟一杯，借着醉意，说了平日里绝不会轻易说出的话来，“为了一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为了一些威慑十方的权力，费了那么多的心计，舍了那么多的纯良，没了那么多的性命，真的值得吗？泯灭了的良心，单靠愧疚悔过，就真能找得回么？文偃你说，每一个午夜梦回之时，想起从前被当成一颗棋子似的利用而丧命的仙卿将士，陌玉就不怕吗？”
一抖，扣翻了手边上的杯盏，里面的花雕流出，打湿了凌霜的衣袖，她的声音宛如梦呓，“可我怕呀，文偃我是真的怕……但凡我想起一点儿关于从前的事，我就害怕，我欠了多少性命，手上染了多少鲜血，身上背了多少罪孽，我是真的怕……我怕就算舀尽西方梵境的菩提净水，我都洗不干净自己……”
风穿琼树，簌簌作响，月光透过琼树映下斑驳暗影，投在文偃的脸颊上，他的神情在夜色中不大分明，凌霜勉强睁着一双朦胧眼，只清楚看到文偃端放在桌上的手，正一点点的收紧攥住，指节泛白。
丢开那个快要沿着桌边滚落下去的杯盏，凌霜一手提起剩半数花雕的坛子，扬起脖子就灌了几口，坛子被她重重放回桌上，“值得吗？文偃，真的值得吗……”
一院静谧，只有那只滚落下去的杯盏，啪的一声摔碎在地上。
良久，文偃缓缓回道：“值与不值，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
凌霜怔了一怔，无声的笑了。
醉意朦胧间忽然想起千余年，凌霜拉着文偃去灌愁海的边儿上饮酒，酒过三巡，醉意上头，凌霜撸起袖子非要手捞一捧灌愁海的水来喝，文偃睁着一双湿漉漉的月牙儿眼，笑眯眯的抬手去轻推凌霜，软绵绵的笑说：你去喝啊，去喝啊，喝了这灌愁海的水……让你愁更愁……哈哈，愁，愁，愁！
凌霜的手伸进灌愁海里搅动着，被文偃一声声的“愁”给弄烦了，捧起一掌心的水径直洒在他身上，文偃未恼反笑，静悄悄的灌愁海就只响起他一人爽朗清澈的笑声。
也不管借着酒劲排揎心中苦闷的文偃，凌霜费力稳着手去捞，一捞，看到了十里红妆，她坐在金顶红轿里，孤零零没一个旁的神仙愿意来迎亲，繁锦与众花主静默伫立在红轿旁，等了良久，繁锦对娇中的自己说：旁的神女仙子出嫁怎么热闹，咱也怎么热闹，我让牡丹去凡世寻来了炮仗烟火，姐妹们点起来！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整个天界，惹其他一众神仙侧目，热闹倒是没有，动静却是忒大了，自洪荒以来，神女如此出嫁的，这还是头一回。
她指尖勾起红轿轿帘，看到众花主忍不住的悄悄揩泪，唯有她繁锦腰板绷直，站出了刚强。
凌霜看呆了，文偃偏头凑过去看，一看乐了，咧嘴笑的那叫一个欢快，直言道：你这场婚礼别的没有，从凡世捎来的污浊气倒是十足十，放眼整个天界，这事也就独她繁锦做的出来，哈哈哈……常言怎么说来着？神仙思凡，神仙思凡嘛……
翻起白眼儿使劲睨了文偃一眼，用手肘把他从自己身上支远了些。
又捞，看到了十万铁骑踏过银河，战鼓雷雷，角号长鸣，漫天箭矢密集似雨足可遮天蔽日，陌玉长剑一挥，有神斩于剑下，魂飞魄散，对面统帅一把玄青之剑，披荆斩棘的向陌玉杀来。
血染银河，死生两隔。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鞭锏锤抓，十八般的武器在众神将天兵手中，造就出似永无止境的杀戮外，再成不了那斩妖除魔，匡扶正道，凡人一头一头叩拜下去的出尘神仙。
玄青色的剑刺入陌玉心口上，陌玉却笑的极近嘲讽冷屑：凌霜就是本座放在你身边的一颗棋子，本座不要的女人，你倒宝贝的很嘛。
凌霜手一哆嗦，掌心中的水滑了下去，一切戛然而止，只有身旁的文偃高扬起头，望着天外之天，沉吟说道：无量净天，寿三十二之大劫，遍净天，寿六十四之大劫，非想非非想处天，寿八万之大劫……这场战乱因你而起，这些性命也全归咎在了你身上，可凌霜你这条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冰夷龙神，你的大劫……该如何算呢……
如何算呢？如何算都抵不上这些千千万逝去的性命……
凌霜的脸上渐渐浮起茫然呆滞的神情，手僵在半空中，没敢再放胆子去捞着看一下，她这种半跪半爬的伏在灌愁海边上的姿势，文偃看着由衷觉得傻，那是真的傻，再多了无非就不厚道的加一个矬，傻矬傻矬的。
实在看不下去了，文偃推了推凌霜，手搭在她肩头，对着滚滚斑斓的灌愁海下巴一抬，道：不再捞一把看看？
凌霜一把从文偃手里夺过酒坛，一口气灌尽，十分不雅的抬袖子去擦嘴，只垂眸看着海水也不说话。
文偃等了半晌见她没动作，颇觉无趣，牵了她的手伸进海里替着捞，嘴里还直叨叨：来来来，再捞一把，再捞一把让我瞧瞧……
水刚捞上来，文偃看到万古宫的寝殿里龙凤红烛燃起，滴滴烛泪滚下来，就跟从心上淌下的血似的，不远处的床榻之上，纱幔之内，陌玉精悍裸露的半身被琥珀金丝制成的薄被掩上，均匀的律动，彼此交缠的身体与热气，面红耳赤的吐息，三千发丝彼此缠绕，亲密好似永生永世都分离不得……
难得看到这么一幕火辣香艳，且还是素来以温润如玉，端正雅方的大殿陌玉的春梦，文偃来了兴致，一双眼睛锃亮有神的，死死盯着看。
只见陌玉喘息沉哑的换了一声：傲雪……
可文偃分明看到那一闪而过的脸，是身边的凌霜才是！
使劲揉了揉眼，正要拉近了瞧个仔细，却被凌霜惨白一张脸，拼力往回一拉，文偃的身体一偏，顺着她往回拉的手“扑通”一下掉进了灌愁海里，挣扎了一下，就“咕噜咕噜”灌着海水沉下去，事发突然，凌霜呆怔怔就那么看着文偃利索的沉下去，少顷，才诀了罩仙障护体，跳入灌愁海里去捞文偃起来。
掉进，掉进灌愁海里淹了几番才被救起的，文偃是整个天界第一仙，足够被别的仙家嘲笑一辈子了。
文偃喝饱了灌愁水，直接昏睡过去，凌霜半醉半醒的把他扛回白帝府，期间请了药君来看，药君憋笑号了脉，喂下一颗清灵丹，告诫了几句顶要紧的注意事项后，便抖着双肩出了白帝府。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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