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日寒歌》正文 第31章 密事
阅兵后，李信自此每日不是巡卫皇廷就是在军营率领军士操练，不觉已半载过去。他性情与其父颇有相似，都是外冷内热，沉思毅行，如今又年纪轻轻成为武状元，上下同僚都暗暗妒忌，刻意疏远他。半载以来，李信在禁军中除了在演武场上相识的牛皋外，竟无一个好友，在众侍卫中尤显得孤单，游真成率性令他专事操练一职，连巡视皇廷之务也免了。李信可不理会众同僚排挤，但长锁在演武场每日操练，不知何日才有出头天，方知官场人事倾轧之无奈，与当初杀敌报国的愿望大相径庭，心中颇是苦恼，偶尔与在皇城司供职的牛皋相聚。牛皋十分好酒，时常几天就把一月的薪酬花得精光，每看到李信都要借钱，李信的薪酬大都被他借走。李信与义兄王熺也曾会面几次。王熺虽然官升二级，但仍是马不停蹄，乐此不疲地到江南各地筹运粮秣物资。朝廷及剿寇开支用度甚大，饶是他精明能干，也时常捉襟见肘。王熺十分喜欢结交朋友，认识了朝野上下许多人，他守着一个肥缺职位，为人热情爽朗，每认识一人都赠上一件礼物，加上相貌俊俏，能说会道，很快在扬州声名鹊起，赢得“玉面郎君”的称号。
这日，王熺自外地押运回来，与李信在酒楼见面，李信领了牛皋过来，三人叫了酒馔畅饮叙旧，王熺又赠了李信一幅北宋黄庭坚的字迹，牛皋看他衣着光鲜，与李信交情匪浅，张口向他借钱。王熺看见这个粗鲁汉子头大面阔嘴大，已有几分厌烦，怕他以后纠缠不休，一口拒绝道：“我身上并无银两。”牛皋不信，但又不好搜他身，道：“那你有甚贵重礼物，也送老牛一件。”王熺嘻哈一笑，拿了一个皮囊出来，里面贮满了一汪水，扑腾有声，道：“此番我至浙东寻到两尾鱼，准备要送给福国长公主。牛兄不会也要吧？”福国长公主是赵构同父异母的妹妹，汴梁沦陷时，与二圣及数十名兄妹被掳掠至燕京，数月前从燕京只身逃回。赵构对这惟一归回的妹妹十分宠爱王熺一直无缘得见，此次回来，欲以此物进呈得识。牛皋道：“谁说我不要？”一把抓过皮囊。王熺不料他竟拿了去，深悔失言，一下语塞。李信道：“牛兄，你将鱼还了大哥，我这里还有几两碎银，你先拿了去。”说着，拿出几两银子，牛皋牛脾气发作，道：“这厮有钱不借，不是好朋友，俺偏要了这鱼。”说罢，拿了皮囊和银子出了酒楼一道烟走了。
王熺、李信追之不及。王熺皱眉道：“兄弟如何会交好这样一个卤人？”李信歉道：“对不住大哥了。”王熺苦笑道：“这福国长公主十分高傲，我前几次都送名贵礼物，都被她拒之门外。听说她喜欢赏鱼，这次叫了数十名渔民在长江守了十余天，费了不少力气才寻到这两尾稀世罕有的鸳鸯鱼要送去，也罢，说不准还是被她拒绝。”李信道：“改日我找到老牛要他还了鱼给大哥。”
俩人重开宴席，王熺说起当前时局，李信虽在朝廷中枢重地，但扈从侍卫严禁与外界来往，对外十分闭塞，从王熺口中得知大和教已被朝廷大军击溃，各州府围剿部分余孽，乌亮领了总坛几名匪首及一股教徒，窜逃回西域老巢，西域地寒人僻，已是绝境。黑衣人以一块和氏璧即令大和教覆没，用计深远狠毒，令人咋舌，他既非朝廷所使，真不知他与这大和教有何深仇大恨。但不管怎样，也算助朝廷除去一害。王熺又暗地告诉李信，他听到密讯，李信的顶头上司游真成可能已投靠大和教。李信一听，一拍酒桌，道：“这非同可，朝廷心膂之地，竟伏有被逆贼策反之人，这还了得？”
王熺压低声音道：“兄弟在禁军内，近水楼台，可暗察其行踪，如能破此人勾结逆贼之罪证，可建奇功一件，晋升在望。”李信想起初次看到游真成惶惑的神情，亦有几分相信王熺之言。
李信与王熺分手回营，暗中留意游真成，但游真成每日不是巡察即是监督军士操练，其公务之余亦长居行署，深居简出。他武功不高，但治军自有一套，军纪十分严明，处事苛刻，板起脸来鹰视狼顾，军卒十分畏惧，与苗傅并称为“恶面双煞”。他与李信几次见面，表面热情中透着几分说不出的疏离，李信心想王熺所言若真，其祸患当真险恶。但大半月过去，王熺所言之事毫无端倪。
这日，李信正好值勤回营，副统制林映众自辕门外行色匆匆进来，李信向他行礼。林映众不暇与他招呼，急急而过往游真成公署走去。李信看到他脸上又现初见时那种兴奋暖味之色，心念一动，暗暗随着林映众，看他进了公署。公署戒备森严，门前后皆有军士把守。游真成对门前卫兵有一禁令，非经传唤，严禁进入。恰好这一岗两名军士是李信统率的禁兵，李信看见这两名禁兵，走向前来。两名禁兵看见头领，连忙行礼，李信道：“大人召我前来，我有一幅书迹要敬献统制大人。”命一名军士回自己营房去拿那幅王熺所赠的黄庭坚书迹，一名禁兵鞠躬去了，李信对另一禁兵道：“本职先进内禀报，稍后出来取字。”那名禁兵不好阻拦头领，李信径直走进公署。
游真成这办公之地乃一间三楹大屋。游真成并无家眷随军，他住、署都在这一大屋内。李信蹑脚进了屋内，但走尽三进楹屋，屋内却杳无一人，游真成、林映众皆不在内，李信亲眼看见林映众进屋，缘何消失了影踪？他逡巡良久，看见尽头一个大房门户紧闭，李信走过去，侧耳倾听，并无人迹，便推开窗棂，自窗户跃进，原来是游真成的卧室，卧房内陈设简陋，仅有一床一桌一椅，桌椅靠墙，床上被褥簇新，叠放整齐，像许久无人住过。李信走一个来回，看见桌上有一个脚印，稍是忖量，踏上脚印，往墙上一推，内墙突然转动，露出一个大洞，洞内隐约有火光闪出。李信想：“大哥说得不错，这游真成果然有古怪。”即跳进洞内，随手关上洞墙，沿着火光闪烁处走去。
走了几步，只觉一排排石阶逐级而下，走下约二十级，石阶消失，现出一条长长嵌着壁灯的甬道。十余丈外两盏羊角灯亮处，似有人声传出，原来有人在地下修挖了一个房间。李信向人声走去，走出十余丈，人声渐大，至一门前，竟是几个女子的淫声浪叫自坚闭的门户传出，声音狂欢极乐，像是不断被人抛上九宵云外，又沉下深海，一阵阵狂呼中，夹杂着一个呼吸极为粗重的男子喘息声。李信用指尖自窗纸捅出一洞，不看犹可，一看大吃一惊：八支大红烛分插一间大房四周熊熊燃烧，房内缠绕装饰着极红极艳的罗帐锦衾，艳到极处，也俗到极处，一张大红床宽阔无比，床上四个肥硕女子屈膝趴在床上，当中黑毛大汉正是自己顶头上司游真成。李信不忍再看，侧身一旁。五人酣战约一个时辰，游真成一声暴吼。五人喘息良久，一个女子嗔道：“大爷功夫日进日精，常言道，瘦子玩死肥婆，我们四姐妹联手也不是大爷敌手。”游真成气咻咻道：“没有霸王枪，不上婊子床。本官没有这点本事，怎敢与你们车轮战？”另一女子说道：“大爷英勇无比，打遍扬州妓院，怎么从不听说寻秀红楼的妞？秀红楼可是天下第一青楼，春满院还排不进扬州三甲哩。”春满院是扬州城一家妓院，院中妓女以丰腴肥胖为美，听她说话，此四女是来自春满院。游真成道：“秀红楼已不是妓院了，休要提它。”“你说它不是妓院，人家不是照样对韩世忠开门迎客？”游真成矮了半截气道：“那不一样。”过了一会，又道：“秀红楼水太深，总有一天，嘿嘿……”语音嗫嚅，心怀不甘，但全无刚才半点的金戈铁马，气吞如虎。那四个女子不明他缘何吐吐吞吞，只管揶揄，游真成也不着恼，只管与四女调笑。李信窥人秽事，大非所愿，正思量是否退出，忽听到甬道远处脚步声响起，展开轻功，贴着墙壁爬上顶壁，那脚步声杂乱，一人提着灯笼领了数人过来，李信自上看下，映着灯光，提灯笼那人却是消失了的林映众，后面跟了四名壮汉，他走到门前，轻敲房门，道：“师父大人，太师父教主有请。”房内调笑声渐止，游真成在里面说道：“知道了。”门喀啦一声，四名壮汉进去，抬了四个大包袱出来，包袱内有物蠕动，应是四个肥妓，林映众领了这四人沿来路退去。脚步声渐远，游真成才举了一盏灯出来，一身闲服打扮，也向甬道尽头走去。李信待他走远，贴着墙壁缓缓跟进。游真成走了约一里地，估计地面已出行辕，甬道亦已至尽头，游真成又拾阶而上，最后推开一道门，光亮射入，游真成已消失在地面。
李信靠近门口，只听到二人背对门户说话。一个人说道：“又练功了？”声音嘶哑，又干又涩，如夜枭嗥叫。
另一人答道：“是的。”听声音是游真成。
“武功天下第一又有甚么用？延年益寿又有甚么用？想你师祖十年前天下无敌，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灰飞烟灭横遭惨死，这不是师父好高鹜远，实乃师祖的遗训呀。”那人叹道，带有无限的遗憾。十年来，天阴教日渐式微，近年更远遁广南，改名潮陆门，以避强仇，现在教内又人心离散，他身为教主，忧虑重重。
那声音嘶哑的人忽然转过身子，对着门户说话：“你可知为师悬挂这一幅画的寓意吗？”游真成回答：“弟子不知。”
那声音嘶哑的人道：“此画中赏芍药之人后尽皆入相。”
游真成道：“师父志存高远，弟子望尘莫及。”
游真成不知如何回答，俩人一时无话。那人又道：“你知道此画来历？”
游真成战兢答道：“不知。”
“此画乃师祖所遗，你师祖座下有五大弟子，以金、木、水、火、土五行起道号，为五大天师，为师在五大天师中，忝居末座，师祖临终前却传位予为师继任教主，并非是为师神功过人，而是为师能谨记师祖教诲，要为师日夜仰望此画，不忘遗训，悉心吸纳日后有望入相之人入我教，以有朝一日我教之人在朝中位列要枢，助我教东山再起。”
游真成道：“是。”
那人突然怒喝道：“你当上统制，就可以弃教义祖训于脑后了么？你以为为师贬任广州通判，官低你一级就不能收拾你了么？”
游真成吓得扑通一声跪倒道：“弟子不敢。弟子今日一切乃天阴教与师父所赐，绝不敢背师忘祖。”
“你暗中与大和教武安生接触，企图投靠大和教，又作何解释？”
游真成浑身颤抖，道：“师父明察，武安生屡次遣人与弟子接触，企图拉拢弟子，以窃取朝廷追剿大和教方略，弟子已严词拒绝。”
那人道：“武安生虽有谋略，但已不是教主，大和教又成穷寇，再难有作为。你可要迷途知返呀。”
游真成道：“弟子时刻谨记师父教诲，以重振天阴教为宗旨，绝不被他人利用。”大半年前，时任教主的武安生乔装打扮来到扬州与他相见，痛陈大和教立国之宏愿，期间武安生露了一手惊世骇俗的掌法，一掌拍在数丈长的铁栏上，将系在另一端一匹骏马悄无声息地震死。远超本教天阴指隔物传功的神技。游真成一见之下，登时五体投地。武安生许诺，若游真成愿意相助大和教推翻宋廷，大和教立国后，武安生传他掌法绝技，助他登上天阴教主宝座，重振天阴教，成为大和教之下第二教派，今后大和教立于朝，天阴教立于野，打造朝野分治之局。游真成深为武安生雄才伟略倾倒，即与武安生击掌为盟。殊不料武安生不久在教内权力争斗中落马，旋即大和教被朝廷大军击溃，令游真成好生扼腕。结盟一事极为隐密，不知自己师父从何得知，千里赶来质问。但此事难有证据，便矢口否认。
那人盯望他片刻，又叹道：“蠢才，你玩物丧志，走火入魔而不知呀。”游真成道：“弟子谨遵本教练功要义，心修炼。”
那人道：“近来你是否愈练欲念愈大？”
游真成顿了一顿，道：“弟子近来每夜御数女，犹未能解渴，日间欲念沸腾，几乎亢激欲死，只好强自压制。”
“本教练功讲究男女双修，采阴补阳，要以童女、处女为最佳，你一味贪图淫乐，去寻肥妓练功，肥妓虽耐战，却早已被阳气吸去精华，如此一来，岂不是缘木求鱼？”
游真成如梦初醒，道：“幸有师父提点，弟子将及早改弦易辙。”
“若无为师所炼丹药服食，仍难解欲念。”那人语带要挟。
游真成汗如浆出，磕头如捣蒜，道：“请师父赐药。”他近来欲念亢进，还以为自己练功精进所致，但每逢御女不及半日，又欲火升腾，极是煎熬，要亲信弟子林映众、傅晓欢昼夜出外或掳掠女色进贡，后来失踪妇女过多，惊动官府缉捕，只好去春满院等妓院采购妓女解欲，即是如此也似油扑火，愈浇愈盛，数月下来人瘦了一大圈，心中暗惊走火入魔，但又无从解脱。原来师父授他功法之时，已暗留一手，以丹药控制他。
那人见游真成真正慑服，才又和颜悦色问了朝中最近人事与时局变化，游真成都一一如实作答。李信这时才想起现任广州通判是一名叫方圆的官员，原在朝中与父亲同朝为官，并无才干，以阿谀奉承为术，后出任紧扼长江北面门户的镇江知府，因心胸狭隘，被属下参劾被罢贬到广州任通判，其弟子游真成却平步青云在朝廷权位显赫。他此次潜回扬州，一来打听人事变局，以图东山再起，二来震慑游真成，以防他背师忘祖。
方圆道：“宗泽已卧病不起，病亡在旦夕之间，宗泽一死，金国大兵南侵，朝廷变局在即。师祖临终前预言，我教这数年内将出宰相之才，故要及早做好应变之策。”又问道：“近来朝中可有后起之秀？”二年前他费尽心血暗中招募十余名太监入教，授予天阴指绝技，前去抢劫国宝，却不知被什么人杀得一个不剩，令他好生懊恼，他自知自己能力武功不足，以一已之力，难以重振本教雄风，故近年来寄望在吸纳人才、培养后起之秀壮大本教实力上，以图整合力量重树大旗。
游真成道：“近来崛起二名青年俊才，一人名叫王熺，位居江南道副都转运使，此人八面玲珑，与朝中大臣多有交往，前途不可限量。弟子已多加笼络，与其交往颇密。”
方圆满意地点点头，道：“另一人呢？”
“一人名叫李信，乃李纲之子，不久前刚夺得武状元，据说陛下十分赏识……”他未说完，方圆厉声道：“可是在武举大会打败你潮涌子师伯的李信？”
“正是，此人剑法神妙……”
方圆已迫不及待道：“哼，若你潮涌子师伯习得师祖天阴指一半指法，又怎会败走？唉，可惜毁了金师兄的成名兵器。”言辞间十分痛惜。游真成道：“听说折了金师伯神器的不是这个李信，而是一个不知名的白衣少年。”方圆不听他解释，喝道：“李信此人绝非我教所能用，务必及早设计除之。”
游真成知道这个师父心胸非常狭窄，难以容人，便心道：“是，此人现在弟子麾下，弟子稍以时日，寻他一隙嫌，就除了他。”方圆这才不说话。游真成又道：“弟子得知师父近日要来，已准备了两名童女，请师父练功。”俩人边说边走，脚步渐远。李信用手往门一推，门户转动，现出一个书房，自地道出来门上是方圆评点的一幅画，画中耸立两棵虬枝盘折的青松，松上古藤披垂，松下湖石峻峭，三个身着官袍的朝臣，中间一人峨冠博带，气度雍容，其余三人神态悠闲，面前一大簇盛开的芍药红黄相间，灿然夺目。此画取自北宋韩魏公赏菊的一个典故。北宋江韩琦任江都郡守时，邀王珪、王安石、陈升三友共赏，后四人尽皆入相，当时名家以此作画，今日竟成一江湖邪教企图染指朝廷中枢野心勃勃的精神招徕。李信估计方圆、游真成稍后回转，不敢过多停留，返回地道，沿路走回了游真成的行辕公署。
李信出了大门，那名取了书迹的禁兵早已在等候，李信又在门前守了近一个时辰，算到游真成已上来，才拿了书迹进去，游真成已一身戎服岸然端坐在椅上，李信上前送上书迹，不免客套一番才出来。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
这日，王熺自外地押运回来，与李信在酒楼见面，李信领了牛皋过来，三人叫了酒馔畅饮叙旧，王熺又赠了李信一幅北宋黄庭坚的字迹，牛皋看他衣着光鲜，与李信交情匪浅，张口向他借钱。王熺看见这个粗鲁汉子头大面阔嘴大，已有几分厌烦，怕他以后纠缠不休，一口拒绝道：“我身上并无银两。”牛皋不信，但又不好搜他身，道：“那你有甚贵重礼物，也送老牛一件。”王熺嘻哈一笑，拿了一个皮囊出来，里面贮满了一汪水，扑腾有声，道：“此番我至浙东寻到两尾鱼，准备要送给福国长公主。牛兄不会也要吧？”福国长公主是赵构同父异母的妹妹，汴梁沦陷时，与二圣及数十名兄妹被掳掠至燕京，数月前从燕京只身逃回。赵构对这惟一归回的妹妹十分宠爱王熺一直无缘得见，此次回来，欲以此物进呈得识。牛皋道：“谁说我不要？”一把抓过皮囊。王熺不料他竟拿了去，深悔失言，一下语塞。李信道：“牛兄，你将鱼还了大哥，我这里还有几两碎银，你先拿了去。”说着，拿出几两银子，牛皋牛脾气发作，道：“这厮有钱不借，不是好朋友，俺偏要了这鱼。”说罢，拿了皮囊和银子出了酒楼一道烟走了。
王熺、李信追之不及。王熺皱眉道：“兄弟如何会交好这样一个卤人？”李信歉道：“对不住大哥了。”王熺苦笑道：“这福国长公主十分高傲，我前几次都送名贵礼物，都被她拒之门外。听说她喜欢赏鱼，这次叫了数十名渔民在长江守了十余天，费了不少力气才寻到这两尾稀世罕有的鸳鸯鱼要送去，也罢，说不准还是被她拒绝。”李信道：“改日我找到老牛要他还了鱼给大哥。”
俩人重开宴席，王熺说起当前时局，李信虽在朝廷中枢重地，但扈从侍卫严禁与外界来往，对外十分闭塞，从王熺口中得知大和教已被朝廷大军击溃，各州府围剿部分余孽，乌亮领了总坛几名匪首及一股教徒，窜逃回西域老巢，西域地寒人僻，已是绝境。黑衣人以一块和氏璧即令大和教覆没，用计深远狠毒，令人咋舌，他既非朝廷所使，真不知他与这大和教有何深仇大恨。但不管怎样，也算助朝廷除去一害。王熺又暗地告诉李信，他听到密讯，李信的顶头上司游真成可能已投靠大和教。李信一听，一拍酒桌，道：“这非同可，朝廷心膂之地，竟伏有被逆贼策反之人，这还了得？”
王熺压低声音道：“兄弟在禁军内，近水楼台，可暗察其行踪，如能破此人勾结逆贼之罪证，可建奇功一件，晋升在望。”李信想起初次看到游真成惶惑的神情，亦有几分相信王熺之言。
李信与王熺分手回营，暗中留意游真成，但游真成每日不是巡察即是监督军士操练，其公务之余亦长居行署，深居简出。他武功不高，但治军自有一套，军纪十分严明，处事苛刻，板起脸来鹰视狼顾，军卒十分畏惧，与苗傅并称为“恶面双煞”。他与李信几次见面，表面热情中透着几分说不出的疏离，李信心想王熺所言若真，其祸患当真险恶。但大半月过去，王熺所言之事毫无端倪。
这日，李信正好值勤回营，副统制林映众自辕门外行色匆匆进来，李信向他行礼。林映众不暇与他招呼，急急而过往游真成公署走去。李信看到他脸上又现初见时那种兴奋暖味之色，心念一动，暗暗随着林映众，看他进了公署。公署戒备森严，门前后皆有军士把守。游真成对门前卫兵有一禁令，非经传唤，严禁进入。恰好这一岗两名军士是李信统率的禁兵，李信看见这两名禁兵，走向前来。两名禁兵看见头领，连忙行礼，李信道：“大人召我前来，我有一幅书迹要敬献统制大人。”命一名军士回自己营房去拿那幅王熺所赠的黄庭坚书迹，一名禁兵鞠躬去了，李信对另一禁兵道：“本职先进内禀报，稍后出来取字。”那名禁兵不好阻拦头领，李信径直走进公署。
游真成这办公之地乃一间三楹大屋。游真成并无家眷随军，他住、署都在这一大屋内。李信蹑脚进了屋内，但走尽三进楹屋，屋内却杳无一人，游真成、林映众皆不在内，李信亲眼看见林映众进屋，缘何消失了影踪？他逡巡良久，看见尽头一个大房门户紧闭，李信走过去，侧耳倾听，并无人迹，便推开窗棂，自窗户跃进，原来是游真成的卧室，卧房内陈设简陋，仅有一床一桌一椅，桌椅靠墙，床上被褥簇新，叠放整齐，像许久无人住过。李信走一个来回，看见桌上有一个脚印，稍是忖量，踏上脚印，往墙上一推，内墙突然转动，露出一个大洞，洞内隐约有火光闪出。李信想：“大哥说得不错，这游真成果然有古怪。”即跳进洞内，随手关上洞墙，沿着火光闪烁处走去。
走了几步，只觉一排排石阶逐级而下，走下约二十级，石阶消失，现出一条长长嵌着壁灯的甬道。十余丈外两盏羊角灯亮处，似有人声传出，原来有人在地下修挖了一个房间。李信向人声走去，走出十余丈，人声渐大，至一门前，竟是几个女子的淫声浪叫自坚闭的门户传出，声音狂欢极乐，像是不断被人抛上九宵云外，又沉下深海，一阵阵狂呼中，夹杂着一个呼吸极为粗重的男子喘息声。李信用指尖自窗纸捅出一洞，不看犹可，一看大吃一惊：八支大红烛分插一间大房四周熊熊燃烧，房内缠绕装饰着极红极艳的罗帐锦衾，艳到极处，也俗到极处，一张大红床宽阔无比，床上四个肥硕女子屈膝趴在床上，当中黑毛大汉正是自己顶头上司游真成。李信不忍再看，侧身一旁。五人酣战约一个时辰，游真成一声暴吼。五人喘息良久，一个女子嗔道：“大爷功夫日进日精，常言道，瘦子玩死肥婆，我们四姐妹联手也不是大爷敌手。”游真成气咻咻道：“没有霸王枪，不上婊子床。本官没有这点本事，怎敢与你们车轮战？”另一女子说道：“大爷英勇无比，打遍扬州妓院，怎么从不听说寻秀红楼的妞？秀红楼可是天下第一青楼，春满院还排不进扬州三甲哩。”春满院是扬州城一家妓院，院中妓女以丰腴肥胖为美，听她说话，此四女是来自春满院。游真成道：“秀红楼已不是妓院了，休要提它。”“你说它不是妓院，人家不是照样对韩世忠开门迎客？”游真成矮了半截气道：“那不一样。”过了一会，又道：“秀红楼水太深，总有一天，嘿嘿……”语音嗫嚅，心怀不甘，但全无刚才半点的金戈铁马，气吞如虎。那四个女子不明他缘何吐吐吞吞，只管揶揄，游真成也不着恼，只管与四女调笑。李信窥人秽事，大非所愿，正思量是否退出，忽听到甬道远处脚步声响起，展开轻功，贴着墙壁爬上顶壁，那脚步声杂乱，一人提着灯笼领了数人过来，李信自上看下，映着灯光，提灯笼那人却是消失了的林映众，后面跟了四名壮汉，他走到门前，轻敲房门，道：“师父大人，太师父教主有请。”房内调笑声渐止，游真成在里面说道：“知道了。”门喀啦一声，四名壮汉进去，抬了四个大包袱出来，包袱内有物蠕动，应是四个肥妓，林映众领了这四人沿来路退去。脚步声渐远，游真成才举了一盏灯出来，一身闲服打扮，也向甬道尽头走去。李信待他走远，贴着墙壁缓缓跟进。游真成走了约一里地，估计地面已出行辕，甬道亦已至尽头，游真成又拾阶而上，最后推开一道门，光亮射入，游真成已消失在地面。
李信靠近门口，只听到二人背对门户说话。一个人说道：“又练功了？”声音嘶哑，又干又涩，如夜枭嗥叫。
另一人答道：“是的。”听声音是游真成。
“武功天下第一又有甚么用？延年益寿又有甚么用？想你师祖十年前天下无敌，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灰飞烟灭横遭惨死，这不是师父好高鹜远，实乃师祖的遗训呀。”那人叹道，带有无限的遗憾。十年来，天阴教日渐式微，近年更远遁广南，改名潮陆门，以避强仇，现在教内又人心离散，他身为教主，忧虑重重。
那声音嘶哑的人忽然转过身子，对着门户说话：“你可知为师悬挂这一幅画的寓意吗？”游真成回答：“弟子不知。”
那声音嘶哑的人道：“此画中赏芍药之人后尽皆入相。”
游真成道：“师父志存高远，弟子望尘莫及。”
游真成不知如何回答，俩人一时无话。那人又道：“你知道此画来历？”
游真成战兢答道：“不知。”
“此画乃师祖所遗，你师祖座下有五大弟子，以金、木、水、火、土五行起道号，为五大天师，为师在五大天师中，忝居末座，师祖临终前却传位予为师继任教主，并非是为师神功过人，而是为师能谨记师祖教诲，要为师日夜仰望此画，不忘遗训，悉心吸纳日后有望入相之人入我教，以有朝一日我教之人在朝中位列要枢，助我教东山再起。”
游真成道：“是。”
那人突然怒喝道：“你当上统制，就可以弃教义祖训于脑后了么？你以为为师贬任广州通判，官低你一级就不能收拾你了么？”
游真成吓得扑通一声跪倒道：“弟子不敢。弟子今日一切乃天阴教与师父所赐，绝不敢背师忘祖。”
“你暗中与大和教武安生接触，企图投靠大和教，又作何解释？”
游真成浑身颤抖，道：“师父明察，武安生屡次遣人与弟子接触，企图拉拢弟子，以窃取朝廷追剿大和教方略，弟子已严词拒绝。”
那人道：“武安生虽有谋略，但已不是教主，大和教又成穷寇，再难有作为。你可要迷途知返呀。”
游真成道：“弟子时刻谨记师父教诲，以重振天阴教为宗旨，绝不被他人利用。”大半年前，时任教主的武安生乔装打扮来到扬州与他相见，痛陈大和教立国之宏愿，期间武安生露了一手惊世骇俗的掌法，一掌拍在数丈长的铁栏上，将系在另一端一匹骏马悄无声息地震死。远超本教天阴指隔物传功的神技。游真成一见之下，登时五体投地。武安生许诺，若游真成愿意相助大和教推翻宋廷，大和教立国后，武安生传他掌法绝技，助他登上天阴教主宝座，重振天阴教，成为大和教之下第二教派，今后大和教立于朝，天阴教立于野，打造朝野分治之局。游真成深为武安生雄才伟略倾倒，即与武安生击掌为盟。殊不料武安生不久在教内权力争斗中落马，旋即大和教被朝廷大军击溃，令游真成好生扼腕。结盟一事极为隐密，不知自己师父从何得知，千里赶来质问。但此事难有证据，便矢口否认。
那人盯望他片刻，又叹道：“蠢才，你玩物丧志，走火入魔而不知呀。”游真成道：“弟子谨遵本教练功要义，心修炼。”
那人道：“近来你是否愈练欲念愈大？”
游真成顿了一顿，道：“弟子近来每夜御数女，犹未能解渴，日间欲念沸腾，几乎亢激欲死，只好强自压制。”
“本教练功讲究男女双修，采阴补阳，要以童女、处女为最佳，你一味贪图淫乐，去寻肥妓练功，肥妓虽耐战，却早已被阳气吸去精华，如此一来，岂不是缘木求鱼？”
游真成如梦初醒，道：“幸有师父提点，弟子将及早改弦易辙。”
“若无为师所炼丹药服食，仍难解欲念。”那人语带要挟。
游真成汗如浆出，磕头如捣蒜，道：“请师父赐药。”他近来欲念亢进，还以为自己练功精进所致，但每逢御女不及半日，又欲火升腾，极是煎熬，要亲信弟子林映众、傅晓欢昼夜出外或掳掠女色进贡，后来失踪妇女过多，惊动官府缉捕，只好去春满院等妓院采购妓女解欲，即是如此也似油扑火，愈浇愈盛，数月下来人瘦了一大圈，心中暗惊走火入魔，但又无从解脱。原来师父授他功法之时，已暗留一手，以丹药控制他。
那人见游真成真正慑服，才又和颜悦色问了朝中最近人事与时局变化，游真成都一一如实作答。李信这时才想起现任广州通判是一名叫方圆的官员，原在朝中与父亲同朝为官，并无才干，以阿谀奉承为术，后出任紧扼长江北面门户的镇江知府，因心胸狭隘，被属下参劾被罢贬到广州任通判，其弟子游真成却平步青云在朝廷权位显赫。他此次潜回扬州，一来打听人事变局，以图东山再起，二来震慑游真成，以防他背师忘祖。
方圆道：“宗泽已卧病不起，病亡在旦夕之间，宗泽一死，金国大兵南侵，朝廷变局在即。师祖临终前预言，我教这数年内将出宰相之才，故要及早做好应变之策。”又问道：“近来朝中可有后起之秀？”二年前他费尽心血暗中招募十余名太监入教，授予天阴指绝技，前去抢劫国宝，却不知被什么人杀得一个不剩，令他好生懊恼，他自知自己能力武功不足，以一已之力，难以重振本教雄风，故近年来寄望在吸纳人才、培养后起之秀壮大本教实力上，以图整合力量重树大旗。
游真成道：“近来崛起二名青年俊才，一人名叫王熺，位居江南道副都转运使，此人八面玲珑，与朝中大臣多有交往，前途不可限量。弟子已多加笼络，与其交往颇密。”
方圆满意地点点头，道：“另一人呢？”
“一人名叫李信，乃李纲之子，不久前刚夺得武状元，据说陛下十分赏识……”他未说完，方圆厉声道：“可是在武举大会打败你潮涌子师伯的李信？”
“正是，此人剑法神妙……”
方圆已迫不及待道：“哼，若你潮涌子师伯习得师祖天阴指一半指法，又怎会败走？唉，可惜毁了金师兄的成名兵器。”言辞间十分痛惜。游真成道：“听说折了金师伯神器的不是这个李信，而是一个不知名的白衣少年。”方圆不听他解释，喝道：“李信此人绝非我教所能用，务必及早设计除之。”
游真成知道这个师父心胸非常狭窄，难以容人，便心道：“是，此人现在弟子麾下，弟子稍以时日，寻他一隙嫌，就除了他。”方圆这才不说话。游真成又道：“弟子得知师父近日要来，已准备了两名童女，请师父练功。”俩人边说边走，脚步渐远。李信用手往门一推，门户转动，现出一个书房，自地道出来门上是方圆评点的一幅画，画中耸立两棵虬枝盘折的青松，松上古藤披垂，松下湖石峻峭，三个身着官袍的朝臣，中间一人峨冠博带，气度雍容，其余三人神态悠闲，面前一大簇盛开的芍药红黄相间，灿然夺目。此画取自北宋韩魏公赏菊的一个典故。北宋江韩琦任江都郡守时，邀王珪、王安石、陈升三友共赏，后四人尽皆入相，当时名家以此作画，今日竟成一江湖邪教企图染指朝廷中枢野心勃勃的精神招徕。李信估计方圆、游真成稍后回转，不敢过多停留，返回地道，沿路走回了游真成的行辕公署。
李信出了大门，那名取了书迹的禁兵早已在等候，李信又在门前守了近一个时辰，算到游真成已上来，才拿了书迹进去，游真成已一身戎服岸然端坐在椅上，李信上前送上书迹，不免客套一番才出来。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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